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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說得簡短些吧,這种荒謬絕倫、不近情理的事情,我在絕望之中竟然嘗試了好几個月。為了不至于完全發瘋,或者陷入智力完全衰竭的境地,我除了去干這种逆情悖理的事情之外,別無其他選擇。我那可怕的處境迫使我至少嘗試著把我自己分裂成黑方我和白方我,免得被我身邊的一片可怕的虛無所壓垮。”
  B博士說到這里,朝后往躺椅上一靠,閉上眼睛達一分鐘之久。他似乎想要使勁把一种使人不愉快的回憶強壓下去。他的左嘴角出現了那個奇怪的抽搐,他沒有能把它控制住。然后他在躺椅里又直起身子來。
  “好,到現在為止,我希望我已經把一切都跟您解釋得相當清楚了。可是遺憾的是,我自己也沒把握,是否能把以后發生的事也同樣清楚地說給您听。因為這种新的活動,要求腦子無保留地緊張起來,這就使它不能同時進行任何自我控制。我剛才已經跟您說過了,按照我的意見,自己把自己當作對手來下棋,這根本是胡鬧。但是如果面前真有一個棋盤,那么干這种荒謬絕頂的事至少還有最低限度的一點机會,因為這個棋盤本身總還允許你有一定的距离,產生一种物質上互相隔离的感覺。如果坐在一張真正的棋盤前面,上面擺著真正的棋子,你至少可以安排一些時間來進行思考,你的身体可以一會儿坐在桌子的這一邊,一會儿坐在桌子的那一邊,以便時而從黑方的立場上,時而從白方的立場上來觀察局勢。但是,像我這樣被迫把這些我自己反對我自己的鏖戰,或者您愿意這么說的話,我自己和我自己進行的鏖戰,反射到我腦子里想像的空間中去,我也就被迫在我的腦海里,把六十四個格子里的每一步棋走過之后的棋勢清清楚楚地抓住,而且除此之外,不僅把暫時的棋局記住,還要算出雙方各自可能要走的其他几步棋,這就是說——我自己也知道,這一切听起來是多么荒唐——我要雙倍、三倍地設想,不,六倍、八倍。十二倍地設想,為了每一個我,即黑子我和白子我,都要事先想出四五步棋來。請您原諒,我竟然向您提出這樣的苛求——設想一下這种瘋狂的事情。在我的幻想的抽象空間里下這种象棋的時候,我作為白方的棋手必須事先算出四五步棋。同時,作為黑方的棋手,也得這樣干。所以,在某种意義上說,我必須把隨著棋局的發展而產生的一步步局勢事先用兩個腦子加以聯想,用白方的腦子和黑方的腦子一起聯想。但是,即便是這种自我分裂也還不是我這种莫名其妙的試驗當中最危險的事情。最危險的是我這樣獨立無依地想出一些棋局,結果腳底下失去了實地,一下子就陷入了無底的深淵。要是單單把名家的棋局复演一遍,就像前几個禮拜我一直練習的那樣。那么歸根到底只不過是一种复制的過程,純粹是把已有的物質重复一遍,這樣做,并不見得比背誦詩歌、默記法律條文更吃力。這是一种有限制的、按部就班的活動,因而是絕妙的腦力練習。我在上下午各下兩盤棋,變成了我的固定的作業,我毫不費勁地就完成了。它們代替了我的正常的活動,再說,万一我在下一盤棋的過程中走錯了,或者不知道怎么往下走了,我總還有書可以作為依靠。僅僅因為這個緣故,這种活動對于我的已經受到震撼的神經來說才如此有益,甚至可以說起到鎮靜作用,因為照著棋譜下別人下過的棋局,并沒有讓我自己去冒風險。無論是黑方還是白方取胜,我都無所謂。在那儿爭奪冠軍稱號的不是阿廖辛或者波哥留勃夫嗎。我個人,我的理智、我的靈魂僅僅作為觀局者,作為行家在那儿欣賞那些棋局的激烈轉變和优美之處。可是自從我自己試圖和我自己對壘之時起,我就不知不覺地開始向我自己挑起戰來。兩個我當中的每一個我,黑子我和白子我,都得互相爭個高低,雙方都野心勃勃,焦躁不安,急于取胜,急于贏棋。作為黑子我,每下一步棋,我都拼命在想,白子我將采取什么步驟。兩個我當中的每一個我只要另一個我走錯一步棋,就興高采烈,而同時對于自己的失利則火冒三丈。”
  “這一切看上去都毫無意義,事實上,這樣一种人為的精神分裂,這樣一种可能引起危險的情緒激動的意識分裂,在正常的情況下,在正常的人身上是難以想像的。但是您不要忘記,我已經被人用暴力從一切正常的狀態中強拉了出來,我是一個無辜遭受監禁的囚徒,几個月來被人挖空心思地用孤寂折磨著,是一個早就想把他心里積聚起來的憤怒向什么東西發泄一下的人。既然我別無所有,只有這种荒唐的自己把自己當敵手的棋戲,那么我的憤怒,我的報复心,便狂熱地全部傾注到這种游戲中去了。我心里有一种東西要證明自己是對的,而我心里不是只有這另一個自我是我能夠与之作戰的嗎,所以我在下棋的時候簡直達到一种癲狂的激動的程度。起先我還心平气和、深思熟慮地進行思考,在兩盤棋之間我還安排些休息時間,歇一歇,松口气;但是漸漸地,我那激動的神經不容我再等。白子我剛走一步,黑子我就已經起勁地搶著走了。一盤棋剛下完,我就向我自己挑戰,下另一盤,因為每一盤棋下棋的兩個我總有一個我被另一個我所戰胜,于是便要求再殺一盤報仇雪恨。我永遠也說不清楚,連說個大概也不行,我在囚室里的最后几個月里,由于這种瘋狂的貪得無厭的情緒,我對我自己究竟下了多少盤棋——也許上千盤,說不定更多些。這是一种我自己也無法抵御的風魔,從早到晚我什么也不想,盡想著象、卒、車、王、將死和移位。我整個的身心都被逼到這些小方格里去了。下棋的樂趣變成了下棋的熱情,變成一种癖好,變成一种激烈的狂怒,它不僅在我醒著的時候糾纏著我,漸漸地,也侵入到我的睡夢之中。我腦子里只能想棋,只能思考棋子的運動,象棋的問題。有時我醒過來,額上汗津津的,我發現,我甚至在睡夢中大概也在下意識地下棋,要是我夢見人,那么這些人也跟車、象一樣地移動,也跳著馬步或進或退。甚至于把我叫去審訊的時候,我也不再能頭腦清醒地想到我的責任;我覺得,在最后几次審訊中,我一定說話相當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因為審判官們不時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覷。可是實際上,在他們盤問并且商量的時候,我簡直怀著迫不及待的心情,只等著他們再把我帶回到我的囚室里去,好讓我繼續下棋,下我那瘋狂的棋,重新下一盤,再下一盤,再下一盤。每一次中斷我都覺得是個干扰。甚至看守來打掃囚室的那一刻鐘,他給我送飯來的兩分鐘,也使我那熱狂的焦躁心情備受折磨。有時候一直到晚上,那盛著午飯的飯盆還擱在那儿動也沒動。我下棋下得連吃飯也忘了,我肉体上惟一能夠感覺到的乃是可怕的干渴;大概不停地思索、不斷地下棋早已使我上火了吧;我兩口就把水瓶給喝干了,逼著看守給我多打點水,可是隔了一會儿,我又覺得口干舌燥。最后,我下棋的時候——我從早到晚什么事情也不干了——我的情緒激動到這种地步,我都不能安安靜靜地坐上片刻;我一面考慮棋局,一面不停地走來走去,棋局越到見分曉的時候,我就走得越快。贏棋、取胜、把我自己打敗的欲望漸漸變成一种狂怒。我焦躁得渾身哆嗦,因為我身上一方的我總嫌另一方的我走得太慢。一個就催另一個快下;您也許會覺得非常可笑:要是我身上的一個我覺得另一個我回手不夠快,我就開始罵起我自己來了:‘快點,快點!’或者‘走啊,走啊!’——我現在自然非常清楚,我的這种狀況已經完全是一种精神上過分緊張的病兆,我找不到別的名字來表示,只好給它一個迄今為止醫學上還不知道的術語:象棋中毒。最后,這种偏執性的瘋狂不僅開始襲擊我的頭腦,也開始侵襲我的身体。我日益消瘦,睡眠不安穩,常做亂夢;每次醒過來,我都得特別使勁,才能睜開我那像鉛一樣沉重的眼皮;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虛弱到了极點,我的手哆嗦得杯子都拿不起來,我得費好大的勁才能把杯子送到嘴邊;但是,一開始下棋,我就從心里涌出一股狂野的力量:我雙手緊握著,走來走去,我有時好像隔著一層紅霧听到我自己的聲音,只听見它沙啞地惡狠狠地沖著自己大喊:‘將軍!’或者‘將死了!’”
  “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難以形容的狀況是如何變成危机的,我自己也說不上。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就是,有一天早上我醒來,感覺和平時不一樣。我的身体似乎和我自己脫离了,我躺著,軟綿綿的,很舒服。几個月來我從來沒有過的一种愜意的疲勞感壓在我的眼皮上,又溫暖,又舒服,我一時竟下不了決心把眼睜開。我醒著又躺了几分鐘,再享受一下這种沉重的麻木狀態,感官愉快地毫無知覺,人懶洋洋地躺在那儿。我突然發現,好像听見身后有聲音,有活人的聲音在那儿說話。您沒法想像我的喜悅,因為我几個月來,將近一年來除了從審判席上傳來的生硬、刺耳、凶狠的話語以外,沒有听見過別的話。我對我自己說:‘你在做夢!千万別把眼睛睜開!讓這個夢再延長一會儿,要不然你又要看見你身邊的那間該死的囚室、椅子、洗臉架、桌子和那花紋永遠不變的糊牆紙。你在做夢——接著做下去吧!’”
  “但是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真是奇跡:我躺在另外一個房間里,這房間比我旅館里的那間囚室大得多,寬敞得多。窗戶上沒有鐵欄杆,陽光可以暢通無阻地照進屋來,窗外不再是一堵隔火的磚牆,透過窗戶可以看見綠樹在迎風輕擺,雪白的牆壁光滑珵亮,我頭上的天花板又白又高——可不是真的,我躺在一張陌生的嶄新的床上,這的确不是一場夢,在我床后有人在低聲耳語。我在惊訝之中想必不由自主地猛烈動彈了一下,因為馬上我就听見有腳步聲走近我的床頭。一個女人步履輕盈地走了過來,一頂白帽子扣在頭發上,這是個看護,是個護士。一陣喜悅的痙攣透過我的全身:我整整一年沒有看見過一個女人了。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個清秀的身影,我的眼光一定非常狂野興奮,因為走過來的這個護士使勁地安慰我:‘安靜點!請您安靜點!’可我只是豎起耳朵听她的聲音——這不是一個人在那儿說話嗎?難道世界上的确還有一個不審間我、不折磨我的人嗎?再說——這可真是不可思議的奇跡!——這還是一個柔和的、溫暖的、簡直可說是溫柔的女人的聲音。我貪婪地望著她的嘴,因為過了一年地獄生活,我都覺得一個人跟另一個人說話還會這么和藹可親簡直是不可能的。那個護士沖著我微笑——是的,她在微笑,世界上還有人會親切地微笑,然后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表示叫我別作聲,又輕手輕腳地走開了。但是我不能听從她的命令。這個奇跡我還沒有瞧夠呢。我使勁地想在床上撐坐起來,看看她,看看這個和藹可親的具有人形的奇跡。但是,我正想要在床邊支起身子,卻支不起來。原來我的右手,手指和手腕那儿,現在是挺大挺胖的一個白鼓包,顯而易見我的右手給繃帶厚厚地包扎了起來。我起初望著我手上這個白白的肥肥的陌生東西,莫名其妙,然后慢慢地開始明白我在哪儿,并且開始苦思苦想,我可能遭遇到了什么不幸。一定是他們把我打傷了,或者我自己把手弄傷了。我現在是躺在醫院里。”
  “中午大夫來了,是位和和气气的上了年紀的老先生。他知道我們家族的姓氏,并且滿怀敬意地提到我那當御醫的叔叔,所以我立刻感到,他對我是一片好心。接著在談話的過程當中,他向我提了各式各樣的問題,其中之一尤其使我惊訝:他問我是數學家還是化學家,我說都不是。”
  “‘奇怪,’他嘟囔著說,‘您在昏迷中老是大聲喊著一些稀奇古怪的公式。我們大家听了都不知所云。’”
  “我便向他打听,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异樣地微微一笑。”
  “‘不是什么嚴重的問題。無非是神經的急性錯亂,’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環顧一番,低聲補充了几句:‘話說回來,這也是非常可以理解的。在三月十三日1之后,是不是?’”
  
  1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三日,法西斯德同并吞奧地利,德軍進入奧國境內。

  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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