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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八五零年 波士頓
  美人魚酒館的大門在一月一陣風雪狂掃下,“砰”地敞開,一個男人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他不畏寒風及洒滿他淺綠大衣肩上的雪花,以一种長期在晃蕩的甲板上鍛煉出來的姿態,兩腿分立,穩穩站在那儿,北极藍的雙眼掃視擁擠的酒館人群;美人魚的座上客,從水手、造船工人到碼頭挑夫,一個個安靜了下來。“他來了吧?”麥洛克渾厚的聲音從龐大的胸膛內發出。
  “來了。”灰發的酒館老板朝后面房間努努下巴。“在那儿。”
  洛克點了個頭,踢上厚重的橡木門扉,急躁的穿過酒館,眾人目光跟著他寬闊的背影移動,有的好奇,有的姨爐,有的立刻出現敵意,在座眾人,有三分之二都是在碼頭上討生活的,麥洛克的大名,無人不知,他外號叫“鐵漢”。据說是個一絲不苟、獨來獨往、非常難纏的人物。
  洛克行經之處,議論紛紛,但他不動聲色,畢竟,一個在屈辱中成長的人是极擅于掩飾自己的,再來,反正大家也很快就會知道他將要大賺一票了。
  小餐室內只有杯盤刀叉交錯的聲音。從窗口透入的午后光線下,可見到桌前兩條人影,一個是頭戴帽子,穿了件滿是油污衣眼的少年,另一人則是個歷經長時間海上生涯的粗漢子,一見到洛克進來,那漢子立刻起身。
  兩個男人握了握手。
  “歡迎回來,金船長,伊莉莎號在你能干的領導下成功返航,感謝上帝。”桌前那小個子抱著一大碗燴菜吃得噴噴有聲,洛克說話不得不提高音量。他往桌上一瞄,只見杯盤狼藉,他不由得暗自感到好笑。
  “你的船是一流的,”金船長對他說:“我們從森威治島的拉哈那載了滿滿一船的魚翅和魚油回來,你就要大發利市啦。”
  洛克笑了笑。“卅街的商家要為這一季慘淡的生意破口大罵了。”
  洛克又朝那狼吞虎咽的小鬼瞄了一眼,心里冷笑,他最喜愛的一道菜是冷盤——報仇,而若打倒的是你那陷在自己設下的圈中的死敵,那滋味就更美了。洛克想像著波士頓的世家兼富賈——羅亞利,發現這次鯨季的利潤硬生生的從他貪心的長鼻子前被全數搶去時,那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如果又提到麥羅爾家的世仇,洛克就更痛快了。
  在兩家結下的梁子中,雙方都損兵折將,麥家葬了大家長,而老羅的獨子在太平洋神秘失蹤,羅家懸賞千金,但十年來始終無人查出羅少東的下落。
  “還有哩,先生。”金船長興沖沖道“我在拉哈那親自從令弟口中得到的消息那你艘西風號在太平洋創下一天航行三百五十哩的紀錄!我有拷貝的航海日記為證,可不是在吹牛的!”
  洛克壓抑內心的興奮欣喜之情,僅僅點點頭。“太好了,金船長,滿載而歸加上好消息,做船東的已別無所求。”
  對此恭維,金船長頷首受之。“西風號在超越波士頓之光時已備受贊譽,不是每一位船舶的設計師都有本事造出這么快的船只的。”
  “這是個狂風的年代,沒錯,不過里南得及時完成中國茶葉的航程赶回來,各方目前對我的新紀錄仍然抱著存疑的態度,南波士頓還是當我是個傲慢的自負之人。”
  創建麥氏兄弟造船公司耗費了大量精力心血,且不能不謂之冒險。父親死后,在羅氏強大的壓力下,麥家兄弟從坑底一步步往上爬,歷盡艱辛,雖有了今日的小成就,但依然危机四伏,尤其是最近一筆投資更是傾盡了他們大部分的資產,洛克所有的机會和希望全寄托在里南航行西風號的紀錄上,這項好消息將會改變銀行和船東對洛克——一個初出茅廬的造船業者的態度。
  “發布里南的日記吧,”金船長建議。“我敢說投資者會一窩蜂擁向你,要你替他們造船。”
  桌前那小鬼打了個響亮的飽嗝,洛克越來越感到困扰,但他對金船長的預言仍衷心盼望會成真。
  “我的奧德賽號快出厂了,我需要一位高手帶她跑一趟加利福尼亞,”洛克指了指噴噴作聲、大嚼面包的小鬼道:“抱歉打扰你五個月來第一次登陸的第一餐,希望這次任務能稍做一點補償。”
  金船長吃惊的揚眉。“你不自己帶處女航?”
  洛克搖頭。“跑廣州那几年對我來說已綽綽有余,目前我得把全副精神放在造船上,再說里南在海上奔波,我打賭他會折損一、兩根船桅,回來我還得替西風號修補。”
  “這是真的,”金船長了解的應道:“這件事我們再談好嗎?這會儿我船上還有事未了……”
  洛克點頭。“可以,我們改天再談。”
  “對了,還有件事。”金船長伸手拿夾克時說,“這個孩子。”
  洛克望望那趴在一只大陶碗前的小鬼,他半張臉都被頭上的毛線帽遮住了,嘴巴一張,把碗里的菜肴全倒入口里,洛克笑了笑,指著桌面的杯盤。
  “別人看到這情形,會誤會你讓你的船員挨餓。”
  “我的——”金船長蹙蹙眉,朝小鬼看了一眼。“你誤會了,我是受今弟之托,在拉哈那港載了這乘客回來,要交給你的。”
  “交給我?是里南要你帶他回來的?”洛克立刻起了戒心,他弟弟一向好開玩笑,洛克老早知道得提防他的惡作劇。
  “是,先生。”金船長戳小鬼的胳臂。“停一停,阿丹,這位是麥先生。”
  湯匙停在半空中,帽子往上傾斜了几公分,一絕發絲、一張髒兮兮的臉孔和臉上乳臭未干的細毛露了出來,小鬼的視線從洛克糾結的雙眉溜過他胸膛,一路到他足下那雙厚重的工人靴。
  “你和你老弟長得太像嘛。”湯匙繼續前進,顯然對湯碗比對這男人有興趣多了。
  “嘿,注意你的禮貌。”老金出聲道,對洛克投以歉然的眼光。“沒見過世面的小子,一上船就暈得七葷八素,小怪胎一個。”
  “你把他帶回來給我?”洛克怀疑的問。
  “是的,令弟說你知道如何處置他。現在,先生,我得回船上去了。”
  “可是——”洛克想抗議,他不能這么莫名其妙的收留這小鬼,但繼而一想,他厂里的造船工人逾百人,在他們眼中,鐵漢嚴格卻公平。如果連個毛頭小子他都應付不了,就算這是里南的惡作劇,他就把工厂關掉。
  “好的,這小子交給我了。”
  “那么,后會有期。”老金又戳了那小鬼一下。“麥先生怎么說你就怎么做,听見沒有?”
  阿丹咕噥了一聲,金船長這才滿意的向洛克告辭而去。
  洛克脫下大衣,在小鬼對面的板凳坐下。阿丹把脖子龜縮在油膩膩的毛衣內,兀自哈嚕嚕的喝湯,盤底朝天之后,他把碗扔開,渴望的掃視桌上,朝那碟餡餅伸手抓去。
  洛克一把扣住小鬼細瘦的手腕。
  “等等,小了,我先問你几個問題。”
  “拜托,伙伴,”阿丹粗著聲想甩掉洛克的手。“我肚子空得像醉鬼的酒瓶。”
  “現在還是空的?怎么你不愛吃伊莉莎號上的腌牛肉?”
  听洛克這么一嘲笑,阿丹陡然抬頭,一雙黃晶般的眼睛露出忿忿之色,他的模樣給洛克一种似曾相識之感,可是他卻不知在何處曾見過這張臉孔。
  “你親自去嘗嘗看——”
  洛克蹙著眉,不理會阿丹的嘟噥,他的腦子在飛旋,搜索枯腸,拼湊失落的人時地……
  在廣州的貴家大宅院,另一雙含情帶怨的杏眼,另一張秀麗細致的臉蛋,一個名叫素琳的姑娘……
  一個姑娘
  洛克用力抄起阿丹頭上的帽子,他一頭剪得參差不齊、像海獺毛般濃密而色澤相同的及肩頭發技洒下來,洛克的眼睛迸出責備的藍焰。
  “搞什么玩意儿,你不是男孩!”
  阿丹伸出粉紅舌頭往唇上甜了錢,一雙大眼睛眨也沒眨。“你肯定,船長?”
  洛克一聲低吼,一把將阿丹從椅子上拉扯起來。“如果我們兩個都剝下衣服,檢查底下那根管子,我肯定別人不會說這是雞奸!”
  阿丹的頭連洛克的肩膀都不及,可是卻有比他塊頭大兩倍之人的冷靜從容。“伊莉莎號上的一個家伙已經這么試過了。”
  “什么?”
  阿丹不悄的撤撇唇。“以后老史有好一陣子走路的姿勢變得很古怪,而且船歌的最高音也唱得上去了。”阿丹瞄了洛克那雙手銬一眼。“你不會也打算和他一樣發展相同的領域吧,麥洛克?”
  洛克被阿丹一番狂妄大膽之言逗得縱聲大笑,這樣的笑聲是非常稀罕的。
  “你這小淘气鬼,你的膽量可比智慧高出許多!”
  洛克把阿丹推回椅上,兀自好笑的搖頭。仔細端詳之下,洛克發現阿丹實則沒有東方人的輪廓,但他在太平洋跑多了,可以斷定阿丹具有玻里尼西亞人的血統,她來的那地方——森威治島,打從一七七八年被科克船長發現后,就成了水手尋花問柳的天堂,看得出來阿丹即是水手過客和土著女孩的混血种。
  洛克把餐巾扔給她。“把嘴擦干淨,小鬼,如果你敢說你不是女孩我就揍扁你。”
  “老史就是想這么做,”她板著臉,但黃晶色的眼睛卻閃爍著惡作劇的光芒。“幸好船上看出來的人沒几個。”
  洛克不可思議的搖頭。“你是說你在伊莉莎號上待了足足五個月,一直沒有被人發現?”
  “我想船長知道,”她聳肩道:“但裝胡涂來得輕松多了。”
  “我的天,他是個顧家的男人,万一事情傳出去……”
  她切了一塊餡餅,但只是瞪著它看,沒有張口吃它。“我……病了,除了老家伙外,沒人來煩我,里南認為我女扮男裝比較省事,他對了。”
  “里南是嗎?”洛克不悅的壓低眉毛。
  “沒錯,這一切全是他出的主意,他說你知道該怎么照顧我。”她實在的咬了一大口餡餅。
  洛克目瞪口呆。老天!里南真的异想天開到弄了這個超齡的海島野孩子回來給他當情婦?他也未免太多管閒事了!洛克獨來獨往慣了,何況他也嘗過付出真心的痛苦滋味,愛上中國王公之女即是一例。
  他真的沒有閒工夫和多出來的精神去搞羅曼史,偶爾到安街去探那個溫存、沒有要求的寡婦,對洛克而言已經足夠,他可不希望任何事、任何人,特別是女人,來搞砸他成功及复仇的計划。
  阿丹合眼,頭儿微側,露出了一截細致的頸子,無限陶醉的品嘗香酥可口的餡餅,不知不覺中流露出一股風情,那嫵媚勁儿逗人通思,叫人血脈噴張。
  里南就是見識到這小女人這股風情的嗎?
  洛克懊惱的咕映,驅走心中的通思。老天,她不過是個孩子,只有他那魯莽的弟弟才會做這种冒失的事,等里南回來,洛克非和他算帳不可,但現在,他該拿這小鬼怎么辦?
  “你到底多大了?”洛克淬然問道。
  “二十。”她嘴里填滿了餡餅,含糊的回答。
  洛克怀疑的瞄她。“如果你有二十,那我就吞下我活了三十一個夏天戴過的每一頂帽子。”
  她的帽子瞬間塞人洛克口中。“你最好現在就開始嚼吧。”
  洛克怒吼的把帽子吐到桌上,逗得小鬼哈哈大笑,開心得像個慶祝出獄的犯人。洛克繃住下巴,拒絕當笑柄。
  “自制點,小鬼,這是正事。”
  “一點儿沒錯,”她變得庄重,用湯匙指著碟子問道:“請問這叫什么?”
  “嗯?”洛克看碟子一眼。“苹果派。”
  “苹果,真正的苹果,”她吟唱似的說,一口悅耳的海島口音。“生病、挨餓、受凍都有代价了。”
  她對一碟苹果餡餅的敬畏表情把洛克嚇了一跳。“你沒見過苹果?”
  “只在殖民地教會學校的課本上見過。”她甜甜湯匙,對洛克露出一個令人目眩的微笑。
  老天,我收回先前的想法,洛克吃惊的忖道,她雖然披頭散發、滿臉肮髒,但卻是個美人胚子,那雙黃金眼眸更是靈活美妙。洛克体內不由自主起了一陣騷動,這种反應,他宁可不要。
  阿丹對她帶給洛克的震動渾然不知,兀自喋喋說下去,“這种地方我也沒見過,真正的大城市,教人大開眼界,不過你得先能經得起這种冷才行,也難怪你要穿這么多衣服,看來像個果子。”她大打哆嗦,旋即又向盤子低下頭。
  洛克极力恢复自制。“現在,看這儿——呃,你叫阿丹?”
  “丹絲。”
  “丹絲,好。我不知道里南是怎么告訴你的,可是——”洛克覺得他兩只耳朵開始發燒。該死,這种事叫一個男人怎么開得了口?“我不知道你和里南兩人做了什么安排,或是他向你做了什么保證。可是我不是……是……哦,老天!”
  丹絲愕然望著他,一副茫然的樣子。“不是什么呀,麥洛克?”
  一陣潮紅從洛克的脖子往上沖。他居然臉紅了!鐵漢小麥,一瞪眼就能把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水手嚇死的男人,一個在滿洲王朝炮轟下堂堂把船駛入上海碼頭的好漢,這會儿居然在一個黃毛丫頭面前臉紅耳赤了起來!
  “該死!我不需要女人,尤其是個里南不知打什么鬼地方找來的——”
  丹絲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打斷了洛克的話,她的笑聲叫洛克益發受不了。
  “該死,丫頭,你瘋了嗎?”
  她像只變色龍似的,表情從粗野瞬間轉為傲然,她以王族般尊貴的口气對洛克說話。“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這是在說你當你自己的弟弟是個拉皮條的嗎?”
  “呃,不是,而是——”洛克挫折的拉拉頸上的發絲。“不然,你是怎么來的?”
  丹絲的湯匙倏然從洛克耳旁飛過,他慌忙向旁邊一閃,接著,一整桌杯盤全向他的大腿掃過來,洛克尚未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前,丹絲已向門口走去,洛克從成堆的盤子里跳了起來,在門前逮住了丹絲。“放開我,你這下流胚,”她一拳往洛克厚實的胸膛擂去。“這趟路我可是付了代价的!”
  “我賭你是。”洛克哈噥,竭力想制服她,她的身子輕得像沙皮紙,手腕細得教洛克擔心他會一個不小心的把它折斷。
  “白痴!”她粗著嗓門大叫:“我幫他在西風號上作畫以抵船資!我是畫家——等我到了巴黎之后就可以正式這么說了。”
  洛克震了震。“巴黎?”
  “廢話,所有藝術家最后都得到巴黎去接受磨練,我打算春天去,”她甩開洛克的手,斜瞧著他。“這個文化沙漠只是我路過的一站罷了。”
  洛克嗤道:“你是說你最遠只能混到這儿罷了,我打賭你口袋內連兩個可以當當作響的銅板也沒有,到歐洲的船票,那就更甭提了。”
  “我現在來到這儿。”她板著臉說,壓抑下恐懼?或是激動的顫抖?洛克不知道,只見她抬頭挺胸,滿眼決心的面對他。“我會有辦法的,但絕不是向一頭自以為是的超齡狒狒賣身!”
  “等一等,大小姐,你也許自以為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女皇模樣就可以——”
  “不,是你等一等,麥洛克!”她掃開眉前的頭發,用食指戳他的胸口。“你也許長了一副大天使米沙勒的威嚴模樣,可是你卻心思卑劣,竟然把你自己善良的弟弟想得那么下流。”
  “里南,善良?這真是笑話!”
  “他是我碰見過唯一的君子,他從來不叫我出賣色相,”丹絲又戳了洛克一下。“做你的女人?哈,就算你泡到金粉里再出來,我對你也不會有興趣的。”
  “那真是皆大歡喜!所以以后請你別再——”
  她又想戳他,但被他一手扣住。“住手,否則我廢了你的手,”他做保證。“既然你并不需要我——呃,幫忙,而我也沒興趣找情婦,那么我們就把事情解決了吧。”
  “好主意。”她高傲的說。
  “很好,那么,現在,”洛克放開她,吁出一口气。“首先得考慮如何安頓你。”
  她抬高下巴。“我可以照料自己。”
  洛克反感的瞅了丹絲髒兮兮的臉一眼。“得了,公主,天知道我老是在替里南收拾爛攤子,這次不管他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我都不能讓你淪落到碼頭的妓女戶去,我相信牧師夫婦那儿——”
  “不要!”丹絲的臉孔一下子變得雪白。
  洛克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你怎么了?剛剛吃太撐了嗎?我發誓,如果你把苹果派吐到我身上,我會——”
  “不是那個,”她做著深呼吸,以意志力克服顫意。“我沒事,麥洛克,我只是不想到牧師那儿。”
  “可是我們得替你找個落腳處,我住在工厂里,只有一個房間,我可沒空和你玩小孩子的游戲——一”
  “別對我嘮叨不休了,”丹絲兩手插入發內,做了個深呼吸。“里南說你可以帶我去找我祖父。”
  “你在這儿有親人?老天,怎么不早說?”洛克大松了一口气,敞開了笑容,事情沒有他想像的那么麻煩。“你祖父叫什么名字。”
  丹絲無知的看著他。“他姓羅,叫羅亞利。”
  “我的天!”洛克像挨了一斧頭似的睜眼瞪著她。
  “你認識他?”
  洛克咬牙忍下咒罵。“我就知道世界上沒人比我那個善良的弟弟更能惹麻煩的了,”見丹絲一臉迷惑,洛克的神情變得益發嚴峻。“里南開了咱們兩人一個可怕的玩笑。”
  “好家伙,這里是皇宮嗎?”
  丹絲張大嘴巴望著羅府棋盤式的黑白大理石大廳,燈火輝煌的大型燭台,美輪美奐的繡帷,高大的拱型窗,婉蜒而上的巨大樓梯,以及綴著金穗的土耳其紅窗帘;窗后是他們自美人魚酒館赶到漂亮的燈塔街這短短時間內就轉為昏黑的天色。
  丹絲的視線回到站在她身旁的男人身上,只見麥洛克凝重的臉色和這座寵偉的大廳一樣凜然不可侵犯,她壓抑下她那份微妙忐忑的感覺。麥洛克的臉孔雖然繃得緊緊的,但他身上自有一股熱力如波浪般迸發而出,她想到他那健壯胸肌的触感……
  洛克無疑是個美男子,他有著堅毅的下顎、顧長的身形,以及一頭教女人心動的濃密墨黑卷發。至于她,只不過是因為來到新環境而緊張,和他自然沒什么關系,但是見到洛克那線條美好而堅定的唇型,她卻有股想伸手去撫触他的沖動,她當然不敢這么做,一個像他那么嚴峻的男人,是不容許別人對他做出輕浮的舉動的。奇怪的是,他那對奧藍的雙眸有种憤意不平的神色,深深打動她的心,她相信即使是個具有鋼鐵一般意志的男人,也有他的弱點,偶爾也需要他人的撫慰和開怀的一笑。
  不過看到洛克那陰沉沉的臉色,丹絲立刻停止幻想,他那副樣子,沒有人膽敢接近他,但她調皮的天性發作起來,往往不顧一切。
  往睡虎頭上撥須即是一例。
  “好惊人的地方,”丹絲壓抑內心的緊張,故意調笑道:“幸好你強行幫我洗過臉了,不是嗎?”
  “少口沒遮攔的,小鬼!”洛克把丹絲拉到身邊,狠狠瞪她一眼,教她不敢再出聲。他轉向迎上前來的胖女仆道:“告訴羅先生我們有急事見他。”
  “老先生這會儿正在招待客人,我不能去打攪他。”
  “告訴他麥洛克找他。”
  一听此話,女仆灰綠的雙眼立刻瞪大。“是——的,我這就去通報,請你們先到書房等他……”
  “我們在這儿等。”
  女仆瞄一眼他來者不善的表情,不敢有异議,立刻匆匆奔向走廊。丹絲不由得對他投以敬畏的目光。
  “你一定是位大人物,這位女士才會一听你的名字就嚇一大跳。”
  “她是仆佣,拿人薪水,嚇一大跳也不為過。”
  “哦。”丹絲抱住她的帆布袋,臉紅紅的,不安的咬著大拇指指甲。
  老天,她怎么會這么异想天開,以為此計行得通?光看一眼這富麗堂皇的大廳,她就已經信心全消,真不知道當初怎么就對里南的三言兩語信以為真?但她實在已走投無路,不管是到天涯海角的什么地方,都比留在島上好。
  “你想他會出來嗎?”她小聲的問。
  “姓羅的?”洛克冷冷一笑。“他憋不住的,不過你站在我身邊對你并沒有好處。”
  丹絲一听,立即緊張起來,拉住他的袖子。“你不會走吧?”不管對洛克的觀感如何,他都是丹絲在此地唯一的熟人,他若是拋下她走掉,她就成了孤零零一人了。“拜托!”
  洛克低頭看著她細小的手指,下巴擔了扭。“你要學的東西很多,丹絲,首先,羅家人是絕不向麥家人低聲下气求助的。”
  “那我不是已破了戒?”她頑強的問。她從小就和規矩及權威唱反調,現在除了地點改變之外,其他似乎依然如故。“你和里南幫助我還不是破了戒。”
  “你是否感激我們的幫忙,以后才會見分曉。”洛克冷譏道。
  丹絲迷惑的搖頭。“我——我不明白。”
  “你會明白的。”
  他那嚴厲的口吻把丹絲嚇著了。“可是你得替我做擔保才行。”
  “我對你根本一無所知,公主,”他揉著后頸嘀咕,“我甚至不知道我站在這儿做什么!”
  “你知道我是搭你的船從拉哈那港來的,這是里南做的安排,你可以替我這么說。”
  “我干嘛要替你這么說?”
  “因為這才公道嘛。”
  洛克沒有作聲,眼睛盯著丹絲充滿盼望的臉孔,她那張臉已經洗淨,露出一管挺秀的鼻子、一張出奇誘人的櫻唇和白里透紅的光潤肌膚。洛克碎然移開視線。
  “我不會讓羅家人指責我不公道。”
  丹絲突然發現不必為此向洛克道謝,她隱隱有种感覺,洛克和她索未謀面的家人之間有過節,但是此刻她為自己惴惴不安,實在無暇顧及這么多,何況她是真的很高興有麥洛克在一旁相陪。
  大理石磚地板響起一陣腳步聲,丹絲回頭,見到兩條著一身黑色晚禮服,儼然不可侵犯的人影大步走過來。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跑上門來,麥洛克,”兩人之中那個有著白花花胡子的老者說道:“好大的膽子!”
  他那衣裝革履的同伴,年約三十來歲,長相英俊,頭臉修飾得十分整齊,卷曲的金發細心的梳向前,遮蓋在那毛發稀薄的部分。“如果你是到這儿來吹噓你那所謂創紀錄的船速——”
  “我這不是交際酬酢,兩位先生。”洛克尖銳的打斷他的話。
  “而是我一向不在家里談生意。”老者白花花的胡子嚴峻的糾成一團。
  “慢著,亞利叔叔!”他侄子的眼神忽地變得銳利起來。“你是來談脫售奧德賽的事嗎?別以為你可以拿這些高船速的不實傳言哄抬价格。”他對洛克道。
  洛克的笑容很僵。“奧德賽的事等地獄毀滅時再說吧。”
  “那么我沒理由讓晚餐冷掉。”亞利不悅的說,瞄瞄背心前的金表,一副浪費大好時間之態。
  全然被忽視的丹絲,在一旁吃惊而忘神的望著洛克,只見他頰上冒出兩團火气,但他始終沒有發怒。“我不是來和閣下相互侮辱的,羅先生,”洛克僵聲說:“我之所以踏入這棟屋子,是依約送來一位乘客,我們麥家一向講信用。”
  他的弦外之音激怒了羅亞利的侄子——怒基。“你他媽的住口!”
  洛克拉住丹絲把她往前一推。“這位姑娘今天隨伊莉莎號到港,如果我是你,我會特別注意她的伙食問題。”
  “姑娘?你在開玩笑!”怒基皺皺他那管挑剔的鼻子,覷著丹絲油膩的毛衣、褲子。“這個……人是誰?”
  丹絲不悅地瞄他一眼。“你是羅家人嗎?”
  怒基拿那种假如一張椅子、一只暇螟或是一只脫鞋器突然說起話來時他會有的吃惊表情看著丹絲。“冒失鬼!我不知道這對你有什么不同,不過本人确實是羅家人沒錯。”
  “要是有人想和羅家攀關系,我會勸他三思而后行。”丹絲咕噥道,听見洛克發出只能稱之為嗤笑的聲音,可是當她怀疑的看他一眼時,只見他面無表情。“小姑娘。”亞利不耐煩的開口。“你有話要說就快說,我的胃口受不了再拖延。”
  丹絲打量老者銳利的咖啡色眼睛和布滿皺紋的面孔,想找出似曾相識的線條。“你就是羅亞利?”
  “我是。”
  她深呼吸。“我是羅丹絲,我父親是羅吉姆。”
  亞利的眼神頓時變得和他足下的大理石地板一樣冷硬。“不可能!”
  丹絲抬高下巴面對挑戰,帶著微微的海島口音答道:“不可能?那就不對了,爺爺,我母親雖然是信奉火神的那一族人,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体內有著和你相同的羅家血脈。”
  “不”亞利搖頭,而怒基則一臉迷惑。
  “可是——”
  “安靜!”亞利喝叱,轉向洛克。“怎么,令尊對他老伙伴的怨毒遺留至今,讓你玩起騙局來了嗎?你圖的是什么?我懸賞找尋找儿子下落的賞金?你已經走火入魔到這种地步了?”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洛克生气的說:“使這种小伎倆不高尚,也沒什么快感可言,等時机到了,我會用我的方法治你,至于目前,我只不過送一位乘客到她的最后一站,她自稱是誰都与我無關。”
  亞利尖酸的說:“你中你父親的毒太深了,居然企圖利用這种可悲的方式來打擊我,我花了二十五年的光陰才接受事實;我儿子早就死了。”
  “這是事實,”丹絲低聲道:“我十歲那年得了傳染病,在我發燒昏迷的當儿,我父親患病逝世,我們住的蔗糖殖民地的牧師說生死有命——”
  “胡扯!我儿子葬身大海。”
  丹絲搖頭。“他的尸骨埋在拉哈那的教會墓園”
  “這是可以查證的。”洛克指出“還是你膽怯不敢查證?”
  “出去!”亞利气得吹胡子大喝。“把這小騙子帶走!怒基,送客。”
  “馬上辦,叔叔。”怒基踏上前。
  “你像個小娃娃大吼大叫的,”丹絲凝立原地不動,一副不以為然的口气。她從毛衣內掏出一枚懸在頸上的橢圓型銀墜子。“或許這東西能讓你心平气和一些。”
  亞利僵了僵,然后從她手上搶過銀墜子,說話的音調不再有力,而是負載了多年的哀戚。“你打哪儿弄來這東西的?”
  “它一直挂在我脖子上,把它打開,里面有兩張肖像——”
  “我知道里面有什么。”
  “亞利叔叔!”怒基叫道,憤憤瞪了丹絲一眼,再轉向眉心結得和怒基一樣緊的洛克。“您不會——”
  “別吵!”亞利顫著手打開銀墜子,里面鑲了兩張小小的肖像,他的气息變得喘急。
  丹絲打量高大的老人。“你的長相和我爸爸不太相似。”
  “是的,”亞利哺哺回答,指尖輕触肖像。“吉姆長得像他媽媽,心腸也和她一樣軟,這相片就是她,她在死前把墜子給了吉姆,要吉姆以后交給媳婦。”
  “他是給了我媽,我媽死后,它就留給了我,”丹絲低頭瞄著肖像。“這位女士就是我奶奶?我一直在怀疑。”
  亞利偷偷覷了怒基和洛克一眼,“啪”地一聲把墜蓋蓋上。“不,我覺得她很面生,如今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哦。”丹絲失望的把墜子接住,它仍留有亞利手心的余溫。
  “丹絲,”羅亞利喊著她的名字,雙眼迸出疑似淚濕的光芒。“吉姆的女儿,瞧瞧她,我的天。”
  丹絲突然間被亞利擁住,面孔被按在他高級毛料外套之上,她嗅到芋草、自律果和薄荷的气味,感覺到他的肩膀在顫動。她覺得壓力好大,他的情感吞沒她,他的貼近又挑起舊日的恐懼和絕望,她感到惊慌,拼命想掙脫。
  “叔叔,”怒基大叫。“您不會把這騙局當真吧?”
  “自制,侄子,”亞利揮開抗議的他,對丹絲露出笑容。“她有吉姆的銀墜子,我到哪儿都認得出它。”
  “這其中可能有許多原因的,包括她是個偷儿在內!”怒基的臉孔漲紅了。“這太荒唐了,她分明是個騙子,和姓麥的勾結企圖拐騙您的財產。”
  亞利危險的覷起眼睛。“小心點,怒基,我可不受你侮辱。”
  怒基激動得無法自制。“可是您瞧瞧她,叔叔!一個知道些往事,利用它來行騙的野丫頭,這些海島上的女孩素行不良,人盡皆知,她們赤身裸体的游到船邊去同咱們的船員求歡。”
  丹絲听得痛苦的起了一陣顫抖,亞利對侄子大蹩其眉。“夠了,小子。”
  “您是個聰明人,千万不能上這种當。”
  “我們听听她怎么說。”亞利堅決的說:“你為什么隔了這么久才來找我們,丹絲?”
  “我對你一無所知,”丹絲回答道,痛苦穩定了她。“我媽死時,我年紀還小,十歲那年,爸爸也撒手人籌,他若是曾經談起你或這地方,我也沒有印象,而甘庶園教會學校里也沒人能告訴我有關爸爸的事。”
  “那么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們的?”怒基質問。
  “從麥里南那儿知道的。”
  “我就知道。”怒基尖酸的說:“根本就是一群騙子嘛!”
  他那一口咬定的語气和滿腔的敵意對丹絲來說,無异是在公牛面前舞動結旗,她挺起背脊,用最甜密的音調對他說話。
  “而根本就不是,親愛的怒基表哥,里南在拉哈那見到我畫上的署名,于是打听我的事,這才發現我的身份,這是上帝的恩賜,我終于知道親人的下落,因為我打算到巴黎去,拉哈那又沒有什么好留戀的了,所以我才會來這儿,不過你大可不必擔心從此以后得照顧我,這屋子气氛不睦,不适合我住。”
  怒基嗆著。“這人竟然敢批評我們,我受不了啦。”
  丹絲怜憫的膘他一眼。“自尊心太強的男人可真煩人。”
  怒基暴跳如雷,被亞利猛地揮手制止。“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來找我們?”
  丹絲笑了。“哈,當然是為了賞金,如果你馬上付錢給麥先生,我就可以分得我那一份,我會很感謝的。”
  “你這小賤人,”怒基的咆哮粉碎了丹絲說完話后的靜默。“我們不上這种當,姓麥的!”
  “你他媽的給我慢著!”洛克叱道:“我和這件事無關!”
  丹絲困扰的側著頭。“可是這是安排好了的,我們兩人各分一半。”
  亞利攢緊了眉毛。“原來這是你的詭計,姓麥的。”
  洛克的面色阻沉得像雷雨。“我就算下地獄,也絕不拿羅家任何東西。”
  “可是代理人當然得收酬勞。”丹絲理直气壯的說,洛克的態度令她不解。“你和里南為什么不拿下你們該拿的份?我打算和你們平分的。”
  洛克忿忿瞪著丹絲。“羅家一向是拜金主義者,我該知道你也不例外,但休想我在這儿和你一搭一唱,公主。”
  丹絲的自尊心有點受傷,她伸手朝華麗的大廳一揮。“可是他們付得起錢呀。”
  “那么你盡管拿你的賞金吧,我的責任已了。”洛克大步走向大門,到了門口,他對三人譏笑道:“希望你們相處愉快。”
  原本是句祝福的話,听來卻像詛咒。麥洛克消失在寒夜里,把丹絲拋下來獨自面對兩個气呼呼的男人;她壓抑著內心的沮喪,她竟然對洛克已產生了依賴心!如果想生存,就万万不能存有此心;她鼓起勇气,挑戰的轉向爺爺。
  “怎么樣?”
  亞利吃了一惊,怀疑的打量她。“什么怎么樣。女孩?”
  “你懸賞找你儿子的下落,我已經告訴你了,不是嗎?丹絲雙手叉腰,一副潑辣的姿勢。“你給賞金,或者這只是唬人的?”
  “讓我把這小騙子給扔到垃圾桶去,她屬于那地方,叔叔。”怒基一雙肥手張了又握,握了又張。
  “我不在乎你們相不相信我是不是吉姆的女儿,”丹絲還嘴道:“問題是,我千里迢迢跑來向你們通報他的下落,甚至帶了證物,這比任何水手的道听涂說有力多了,我要求你們信守承諾。”
  “要求,嗯?”亞利呵呵的笑了。“我的天,你的确有羅家人的性子。”
  “叔叔!你不會真的相信這些謊話吧?”怒基不可置信的問。
  亞利的視線在丹絲的臉孔和那只銀墜子之間來回梭巡,他伸出手,丹絲挺住自己,任他拂開她臉上的咖啡色直發、端祥她的眼睛而沒有閃開。
  “我相信她。”
  “什么——”怒基嗆道:“這我必須反對!”
  “賞金呢?”丹絲大聲的問,壓過怒基的喋喋不休。
  “好家伙,算你的了。”亞利大笑答道:‘’堅持的女生意人,不是嗎?這點我喜歡。”
  “否則我怎么有辦法到巴黎?”她聳聳肩。“一個孤零零的女人不拼命的話是活不下去的。”
  “你不再孤零零了。”亞利鄭重說道。,
  “哦。”丹絲咽了咽,別開視線。“這我沒想到。”
  “她當然沒想到,”怒基帶著濃濃的譏意道,從口袋掏出手帕拭著出汗的眉間。“我敢打賭她也沒想到她會成為麻塞諸塞數一數二的富有家族的一員。”
  “我只想拿到我該拿的賞金,然后就要買船票到歐洲去了,我對你沒有威脅性。”丹絲再次說道。
  “胡說,你別以為我會這么快就讓你溜掉,”亞利手撫著他的白胡子道:“我是個老頭子了,又病又倦,咱們得彼此多了解了解,我想知道的事好多好多。”
  “我們最好給她一筆錢,盡早打發她走。”怒基陰沉的說。
  亞利狠狠瞪他侄子一眼。“你太擔心自己的好處,根本對這個奇跡漠不關心!你不過是我表親的儿子,我拉撥了你這么多年,而現在來的是我儿子吉姆的孩子!”
  怒基挺起身子,把頸子縮入上好的領帶里。“叔叔,您千万得諒解,我既是您的親人,又是您生意上的助手,我得盡到我的責任,讓您知道接納這個……這個女人是不當的做法。”
  “我或許已漸漸把羅氏公司的大權交給你,但我可不容許我的判斷能力受到質疑,”亞利的口气极其嚴厲。怒基漲紅的臉霎時變白。“這件事還有疑問待解,包括姓麥的怎么會扯了進來,丹絲留下來。”
  “哦!不。我沒辦法。”丹絲叫道,又感到惊慌,剛得到的自由來得不易,不能隨意放手。
  “你有別的落腳處嗎?”
  “沒——沒有,不過如果你先把我的錢付給我,我可以找個地方——”
  “別開玩笑,你得待在這儿,這是你的家,你現在屬于這里了。”
  “把她留在家里有失允當,而且可能有危險,”怒基反對,撒著嘴往衣衫襤樓的她上下瞄了瞄。“我們少說也得鎖住錢箱才行。”
  “你這只自以為了不起的豬!”,丹絲對怒基怒目以視,決定好好以和他作對為樂,她會像只跳蚤,小而毒,且難以驅除。“如果我爺爺要我留在他家,你算老几能反對他?”
  “可不是!”亞利對著怒基狼狽的神情大笑。他挽住丹絲,帶著她往樓梯走,沒有發覺她身子變僵。“來吧,女孩,我有成千個問題,但我們得先讓梅姬送你到房間梳洗,而我呢,好去打發我的客人。”
  “哦,不,請別這么費事。”亞利的熱切把丹絲嚇著。
  “好像我在乎這些煩人鬼似的!”他嗤道:“等我告訴他們我今晚在家門口發現了什么獎賞之后,他們就會了解的。現在你照我的話去做。”
  在他的堅持下,丹絲只好點頭,如釋重負的感到昏眩和輕顫。一切都將變得順利!她安全了,而且被亞利所接納——巴黎已颶尺不遠。諾密這位和善可親的法國人,是他把畫筆交給一個因歧异而被排斥在兩种文化之外的女孩,是他把到巴黎藝術殿堂習畫的夢想植入她的腦里的,是他唯一做了她的朋友。
  “謝謝你,先生,你太好了。”
  老人在樓梯上頓住,嗓音變得濁重的奇怪。“好?這城里沒几個會同意你這個說法,不過話來,我以前一直沒有過孫女。在你還不習慣喊我爺爺之前,叫我亞利吧。”
  “好的……亞利。”
  “丹絲。”他冥思道:“你甚至有個正式的波士頓人的名字。”
  “在拉哈那他們叫我莉莉。”
  “你希望在這儿也被叫做莉莉?”
  她僵了僵。“不,不要!這名字讓我想到不愉快的日子。”
  “什么不愉快的日子,親愛的?”
  她勉強擠出笑聲。“孩提的回憶罷了,我生病發燒那段期間,無法像一般正常孩子一樣玩耍作息,因此和小朋友疏遠了,他們后來故意喊我‘瘋子莉莉’來作弄我。”
  亞利思考了片刻,搖頭道:“那么我們就不用莉莉這名字,我們喊你丹絲,正式的波士頓閨名,”他回頭瞄瞄侄子。“怒基,派人去替丹絲調些衣服回來,不能讓我孫女穿得像孤儿。”
  怒基恨恨的撒嘴,但點了頭。“是,叔父。”
  “他其實是個听話的好孩子,怒基,”他們上樓時,亞利低聲對丹絲道:“他會适應過來的。”
  “我想我多少教人震惊,”丹絲以懊悔的語气道:“我并不想傷害任何人。”
  “你的口气和你爸爸一樣,”亞利老皺的手用力握握丹絲,他沒察覺她差點要扭開身子。“不必擔心,你現在到家了。”
  丹絲渴望相信他的安慰,可是這些話仿佛陳腔濫調般在她耳里回響,她知道她不可能再擁有一個真正的家了,那太危險了。
  一個殺人凶手是注定亡命天涯的。
  初曉時分,丹絲在噩夢中醒來,她不顧寒冷,掀被下床,踉蹌走到窗前把窗子打開,身上只穿著一件昨晚借來的法蘭絨睡衣,呼吸著冰冷的空气,直到心跳恢复平靜,兩鬢的汗水也冷卻下來。
  波士頓的清晨,遠近一片雪茫茫,看著看著,丹絲覺得她好似又回到海上,攀然涌現一种要沉沒的感覺,她喘著气,抓了一把窗台上的積雪,敷在臉上,除去那可怕的幻象。她把窗戶關了,回到溫暖的床上。
  怪事,她在四面環海的環境里住了一輩子,卻始終對海怀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恐懼感,道理何在她自己也不知道。
  原因或許深埋在她腦子某個模糊朦朧的地方吧,那地方藏了許許多多的疑問,但沒有解答,從她十歲發燒几乎病死那時起便是如此了。
  仿佛有只手從她心版上抹去了她生命中的記憶,很多事她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她記得父親的名字,卻忘了他的長相;她識字,卻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學來的;原本熟悉的玩伴成了陌生人,他們討厭她的与眾不同,總是故意欺負她。
  瘋子莉莉。
  他們是這么叫她的,她被搞胡涂,出了差錯或是挫折气憤的時候,他們就喊她瘋子,存心刺激她。收養她的西倫叔叔——一個信教极為虔誠的人,總說她中了邪,每當她撒謊騙人的時候,他就像普天下的好父母一樣處罰她,可是卻怎么也阻止不了她繼續胡說八道,相反的,徒然使得她編造出更高明的謊話。
  因為完全失去了過去的一切記憶,是遠比最嚴厲的處罰還要可怕的。
  幸好她總算逃出來了。
  她靠在玫瑰木的床頭板上,把被子拉到身上,雙手上下撫摩冰冷的兩臂,她已經摸不到手臂上的傷痕了,肉体上的傷口已經痊愈,但她的心卻仍然如當初里南的船員在那可怕的一夜,把她從碼頭撈上岸一樣,赤裸裸、血淋淋,而且傷痕累累。
  友善的船長与她談話,提到她的畫和大洋彼岸一處安全并且會接納她的地方,走投無路的她立刻相信了他。里南對她照顧有加,但她仍然不敢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坦白告訴他。_
  丹絲發抖的把臉埋入手心,企圖阻斷在腦中不斷上演的一幕幕……
  木造十字架,高舉的鞭子,無休無止的痛苦、迷亂、折磨,以及姜花遍野的情景,然后是她視如生命、珍愛万分的畫作慘遭撕毀,緊接著又是一場處罰,終于她在忍無可忍的情形下,怒而反彈,那厚重的大貝殼沾滿了血……
  汝等不可殺戮。
  她已經破了戒律,但就算要因此而下地獄,就算命喪在她手下的是神抵之子,她也毫不后悔。
  這便是丹絲之所以接受里南的建議,遠渡重洋的前來尋找她素來謀面的爺爺的理由。丹絲伸手握住胸前的銀墜子,她是羅丹絲,她有證据,波士頓不必知道里南是將她父親的名姓与賞金聯想在一起的人,為了二万五千元的賞金再加上巴黎的嶄新人生,她可以對亞利編出各式各樣的話,畢竟,她擅長的便是說謊,如果能將瘋子莉莉和羅丹絲永遠埋葬,她不在乎在已經污穢的靈魂上再加几道污漬。
  有人輕輕敲了敲房門,梅姬探頭人內。“早呀,小姐。”
  女仆端盤進來,巧克力的芳香立刻洋溢室內。“謝謝你,呃——”
  “我叫梅姬。”她把巧克力送到丹絲面前。“三年前才剛從愛爾蘭移民過來,馬上在羅先生家找到這份好差事,他真是個好人,等我存夠了錢,很快就可以把我弟弟接過來,只要禱告,上帝一定會讓人如愿以償的。”
  一听此話,丹絲抿抿唇,它會讓梅姬這种好人如愿以償,但不會眷顧像她這种罪人的,不過寒冬清早的一杯熱巧克力依然值得人感恩。
  “謝謝你昨晚的幫忙和借我睡衣。”丹絲把空杯子放下。
  “不客气,小姐,哦,我倒想起來啦!”梅姬突然匆匆而去,片刻后捧了一大疊紙包的新衣回來。“亞利先生要你著裝之后,下樓和他共進早餐,他就要到帳房去了。”
  “帳房?”丹絲溜下床,開始拆新裝。
  “是的,羅氏公司是新英格蘭最大的商號,你不知道你爺爺——”梅姬及時把嘴捂住,不敢像在仆舍中和同事那樣說長道短。
  “我不知道。”丹絲歎道:“哦也是——移民,從太平洋來的,這里的一切我一無所知,就像你拿來的這些東西一樣。”
  她把一件綴著蕾絲和緞帶的小東西高高拎起。
  “哦,小姐,”梅姬咯咯尖笑。“那是你的底衣!”
  “比我想像的還糟。”她又挑了一件怪東西起來,瞄著梅姬看。
  “束腹,小姐。”
  丹絲又歎气了,她一點也不知道如何當個負責的孫女!她越早离開這儿越好。“你最好喊我丹絲。”
  梅姬嚇了一跳。“哦,這可使不得,小姐——”
  “這樣會好得多,”丹絲把所有底衣抄起,扔向女仆。“你得把我打扮成標准的波士頓淑女——至少今天,這工作似乎不容易!”
  “你說你早餐要吃什么?”
  丹絲望著閃亮的桃心木餐桌對面的祖父,重复道:“苹果派。”
  “我們波士頓早餐都吃燕麥粥。”坐在另一邊的怒基“啪”一聲把早報合上。
  “哦,是這樣呀,”穿著一身重重疊疊衣服的丹絲不自在的挪挪身。“為什么?”
  “為什么?”怒基眨眼。
  他那副樣子真像貓頭鷹,丹絲心想,小心梳向兩鬢的頭發往外翹,和貓頭鷹差不了多少。她知道表兄是個好面子的人,不想再惹是生非,故壓抑下笑意,裝出興致勃勃的樣子。“是的,為什么?”
  “因為燕麥粥有益健康,而且……反正我們一向就是這么吃的。”
  “怒基的生活習慣一成不變,”亞利插嘴道:“可是相當能干,因為如此,我才好放心退休。”
  “謝謝你,叔叔。”
  “不過他也由于個性保守,難以接受轉變。”亞利朝丹絲的方向努努嘴說道。
  怒基的視線触及丹絲胸前的銀墜子,他如哽在喉似的猛咽了一口。“呢,是的,我為昨晚的事向你道歉,丹絲表妹,我并不是不歡迎你回到我們家。”
  “哦,謝謝你,怒基表哥,”雖然丹絲知道怒基的一番話多半是出于亞利的壓力,可是她卻十分樂意和他和平共處,她伸手碰碰怒基的手。“希望我們不止是表兄妹,還能是朋友。”
  “哦,咱們家的女孩是個甜姐儿,”亞利贊許的說:“說得好,親愛的。經過一夜休息,你瞧她是不是容光煥發,怒基?”
  “是的……目前是。”怒基有點勉強的回答道。
  丹絲下意識的撫摸她盤發的緞帶。“我可以跟您到帳房嗎?”她對爺爺道。
  亞利小心擱下咖啡杯。“想拿你的賞金嗎?”
  丹絲笑了笑。“如果你的錢是放在帳房的話。”
  亞利大笑。“不,我們多半把錢存放在銀行,我建議你也這么做。”
  “我很樂意這么做,亞利,希望我們盡快把這惱人的賞金問題搞好,我想今天就去訂船票。”
  老人滿是紋路的臉孔繃緊,但口气卻有几分難過。“你這么急著想离開我們?”
  “不,當然不是。”
  亞利咳了咳,別有意味的看她。“我最近一年身子不太好,肺有病。”
  “受到震惊,他的毛病又發作了。”怒基說。
  “哦,我的天,”丹絲四下張望,良心不安的回避這個明顯的陷井。“那么我更得要越早离開越好,讓你的生活恢复正常。”
  “正好相反,女孩,”亞利赶緊說:“這棟死气沉沉的宅子有了你之后,我覺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王老五對王老五的日子太無聊了,你一出現,就讓我覺得我年輕了二十歲。”
  “你真好,可是——”
  “我的朋友們都急著想見你,你一定厭倦旅行了,趁此机會休息休息,養精蓄銳以應付你的大冒險,豈不快哉?”
  “這很合理,可是亞利,我非得——”
  “我們也有畫廊,”他見她頓了頓,臉上出現一抹興趣。“畫廊、舞廳、晚會,我們全有,我非常樂意帶你去—一見識咱們城里各式各樣的活動,”亞利興沖沖的拍了桌面一下,桌上的水晶器皿嘎嘎響。“女孩,這一定非常有意思!”
  “真的,亞利,我認為這不恰當。”丹絲有些慌張的說,她可不想引來注目。
  “胡說!”亞利嚷道:“你是羅家人,咱們世居波士頓,你在這几是有一席之地的。”
  這點子讓怒基面色發白。“先生。丹絲欠缺——呃,磨練,如此她在社交場合會十分不自在的。”
  “所以女侍和演說課才會應運而生,”亞利抬抬手,揮去反對。“崔莫街也有個外國老師專教人跳舞。”
  “亞利!拜托,我不習慣這樣露臉,”丹絲以笑容掩飾她內心的惊慌。“我不知道怎么說才能讓您了解我有多心急實現我到巴黎習畫的計划,如果今天上午您能到銀行跑一趟——”
  “丹絲,”怒基喝叱道:“就算是一個像你這樣初出茅廬的人,也該知道一時之間要調這么大一筆錢并不容易。”
  她不肯定的啃著大拇指。“哦,我沒想到……你們會先付清麥洛克的那份吧?”
  怒基沉下臉來。“所謂的‘鐵漢’嗎?門儿都沒有!我們什么也不欠他!”
  “你不欠他,但我欠他,”丹絲平靜的說,里南救了她一命,若非他伸出援手,她不是被吊死就是遭到更悲慘的下場,她欠他及他那個英俊固執的哥哥一份恩情,可惜的是她無法解釋這么多。“如果一時沒那么多錢,那么我堅持他的那一份先付,這樣才公道。”
  她重复昨晚對洛克所說的話,怒基厭惡的扔下報紙,喃喃詛咒,丹絲不解的側頭。
  “我不明白,為什么變羅兩家會這樣勢如水火?”
  “商場上的思怨,”亞利的臉孔倏地變得僵硬。“麥諾奇和我曾是合伙人,但也各自有其他生意,我的事業越做越順利,而他卻老是异想天開,現在他儿子把老子的失敗歸咎到我頭上,我成了代罪羔羊,這一切都和你沒有牽連。”
  “有的。”丹絲不同意。
  “算了,我今天就付給麥洛克賞金,但你得答應我留下來陪你老爺爺一段時間。”
  丹絲向麥家報恩之心和自身的需要交戰著。她應該立刻動身,离開此地,免得把災殃帶到這老人頭上,可是亞利畢竟是她的親人,她是他儿子留下的唯一骨肉,給他一些他所需要的慰藉真的就這么不該嗎?
  “你今天就付錢給麥洛克嗎?”
  “派專人送達,”亞利允諾。“而你今年春天就可以到巴黎。”
  丹絲不穩的吸口气,怀疑她是不是鑄下大錯。“好,亞利。”
  “太好了!”事情如他的心意敲定后,老人心情大開。“梅姬到底把我的早餐端到哪儿去了?”
  說人人到,梅姬捧了一只大餐盤匆匆而來,在每人面前各擺上一碗燕麥粥。怒基狠狠的甩開餐巾;滿臉不悅之色。
  丹絲很高興她欠麥家兄弟的恩情得以償清,如釋重負之下,也注意到了早點。她把兩根手指插入那碗灰糊糊的粥里,然后舀了一口到嘴里,抬頭一看,發現三對眼睛惊駭的瞪著她。
  丹絲咽下口里的食物,甜甜手指,尷尬笑道:“味道有點像山芋,不是嗎?”
  “山芋?”怒基應道:“這可不是你們那些野食,這是道地的北方燕麥粥!”
  丹絲打了個哆嗦,看樣子她是無論如何也當不了波士頓淑女了,不過,她可不會因為几個人的側目而嚇退。
  “不是山芋?真奇怪,”她用手指在餐巾上抹了抹。“如果你把它擱上一星期再吃,味道就更像了。”
  怒基一副就要吐出來的模樣,亞利放聲大笑,梅姬則在一旁偷晒。
  “親愛的,你說的對极了,”亞利把碗推開。“女孩,我有預感你會在這座古城掀起一陣風潮。”
  丹絲笑了笑,遮掩她的焦慮不安。“這會是個有趣的嘗試。”
  “一定是,”亞利的笑容擴大。“為了你的開始,梅姬,給我們三人各來一份苹果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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