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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特別行動處駐希思羅机場人員收到軍情六局發來的電傳時,那架色斯納公司制造的飛机已經到了英吉利海峽上方3万英尺的高空。薩拉·詹森坐在厚厚的扶手椅上,安全帶胡亂地放在一旁。她萎靡不振地靠在墊子上,左手端著一杯威士忌,在不停地抽煙。她閉著眼睛,只是在掐滅一支煙,點燃另一支,或是倒酒的時候,才稍微睜一下眼。
  雅各布把安全帶解開,微微晃動著站起來,穿過狹窄的過道來到她身邊,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肩膀。他問她感覺怎么樣,她似乎沒有听見,眼睛依然閉著。他的話像是對牛彈琴。他看了看她,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獨自一人坐著,臉上露出一道道關切的皺紋。
  他正在把她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但是,那將是個并不理想的避難場所。他還能向她提供多長時間的保護?他們怎樣才能擺脫連他們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的這种困境?
  薩拉暫時會安全些,可是卻要生活在与世隔絕的冷宮之中。她可能因此而失去重新開始生活的力量。她可能會盡量把那兩起殺人案置于一邊,可是她怎么才能繼續生活下去呢?在如此美好的年華里,她將深陷在無可奈何的境地之中。
  他知道她會想出這樣或那樣的辦法,在各個事情上表現出自己的個性。否則,她就會在無所事事的泥沼中沉淪。
  飛机顛簸著穿過气流,開始下降。薩拉睜開眼睛,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轉過身看著窗外。她看見下面是一片平原,遠處環抱著它的群山在灰蒙蒙的陽光下依稀可見。她看見了一個机場和一條跑道。飛机開始降落,隨著輪胎在亮閃閃的柏油碎石跑道上滑行所發出吱吱的響聲,飛机漸漸慢了下來。
  几分鐘后,飛机在一個小候机樓前停下。一位身穿制服的駕駛員從飛机前面走過來,笑嘻嘻地問薩拉旅途是否愉快。她听見自己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仿佛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別人的聲音。“是的,謝謝了。”她說得文靜而有禮貌,可是別的話一句也沒說。那人笑笑,招手讓她跟他走。她站起來,卻站不大穩,腿上的肌肉像棉花一樣,不听她的使喚。她覺得渾身倦怠無力,不由得扮了個苦相,驅使自己向前,跟著身穿制服的人朝前走。雅各布跟在后面,見她像個受傷的孩子似地朝駕駛艙旁邊一扇剛剛打開的門走去。
  机長跳到跑道上,与在外面迎候的一位男子一陣寒暄。那人滿頭烏發,皮膚黝黑,穿著一身藏青色制服。他對机上下來的兩位旅客笑眯眯地說:“歡迎到摩洛哥來。”摩洛哥!薩拉心里頗為好奇。她走下三個階梯,踏上跑道后立即感受到陣陣熱气。
  那個皮膚黝黑的人接過机長遞給他的兩只箱子,把薩拉和雅各布領進候机大樓。大樓的地面舖著白色和灰色相間的地磚,走在上面硬邦邦的,咚咚作響。薩拉覺得自己的腳步聲響得令人討厭。她向周圍看了看,到處是天書般的阿拉伯文。以前這些文字在她眼里顯得非常歡快,可如今卻像是不祥之兆。到處是人:上唇留著小胡子、滿面笑容、皮膚黝黑的男人,背著像工具盒之類東西的婦女。她猜著了,那是婦女隨身攜帶的化妝盒。那些濃妝艷抹的婦女中,有的人身上背的盒于多達4個、5個甚至6個。她朝玻璃隔牆里看了看她自己的尊容,赶緊把頭扭開了。
  駕駛員領著他們來到海關,与他們握手道別。他們出示了護照,過了海關,穿過机場旅客大廳,來到大樓前院亮堂堂的行李提取處。
  薩拉的眼睛被陽光刺得眯縫起來。她到這儿來干什么?她轉身對著雅各布。雅各布抓住她的手臂,朝一個正向他們走來的男子打著招呼,并把她領到他的面前。
  兩個男人互相擁抱之后,雅各布笑著轉過身,向她介紹了杰克·克爾。克爾滿臉微笑,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她。薩拉握了握他的手,也以同樣好奇的目光看著對方。這人身材瘦小,皮膚黝黑,頭頂上光禿禿的一圈沒有頭發,他那雙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薩拉看著這雙眼睛,朝他笑了笑。克爾見了之后,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歡迎到馬拉喀什來!”他接過箱子,把他們領到一輛閃閃發亮的梅塞德斯車旁邊。
  薩拉四下里看了看,覺得自己似乎應當度假了。這熱情的歡迎,這明亮的太陽,這炎熱的气候。她再次問自己到這儿來干什么。她想到了工作,想到了洲際銀行。那些阿拉伯文看得她難受。她盡力控制自己,跨進打開的車門,進入車里。
  座位是皮的。車里很涼快,她頓時覺得像飲了一杯涼水似地愜意。這股涼意使她的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她望著窗外,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扑簌簌地流下來。
  這被坐在她身邊的雅各布從眼睛的余光中看見了。看見她流出眼淚,他覺得松了口气。這已經不像几小時前的痛苦抽泣,這是她接受了現實,是無可奈何。
  杰克坐到駕駛座上,系上安全帶,把車開出停車場,開上一條柏油碎石路。過了几分鐘,他把車拐上一條土路。路上有不少騎著破舊自行車的人,還有由瘦弱小馬拉著的大車。薩拉閉起眼睛,想睡它一會儿。
  不久她就被行駛在迤邐蜿蜒道路上的車子晃醒了。他們正在翻越高高的丘陵。路兩旁不時可見樅樹和仙人掌,漸漸地,路的一側出現了像赭色高牆似的士坡,另一側則是進入深不見底山谷的陡坡。杰克駕駛技術嫻熟,偶爾也不得不把車向土牆一側擠一擠,給拖木材的汽車讓路。
  一個小時后,他放慢車速,向左一個急轉彎,在兩扇高大的白色鐵門前把車停下。他伸手在儀表板上一個小黑玩意儿上一按,那兩扇門就自動打開了。他沿著一條半英里的車道向前行駛。車道兩側綠草如茵,上面盛開著絢麗的花朵,有紅色的、橙紅色的、粉紅色的、還有黃色的。薩拉看著那些花,接著回過頭,正好看見兩扇大門正自動關上。她心想不知這一片綠地是哪儿來的水澆灌的。她搖下車窗,一股帶著香味的熱气當即扑面而來。
  汽車再次減速,然后拐進一幢大房子下面寬寬的弧形車道。那房子有好几層樓高,是用當地的粘土和石頭建造的。房子外觀呈濃濃的赭色,优美的雕花木制百葉窗全是放下的,房子四周是盛開的鮮花和多种植物。接著汽車前面出現了一塊塊的台地。
  杰克從車里出來,把薩拉這邊的車門打開。她下了車,在通向那幢房子的一截台階前稍事停留。台階最上面的一男一女迅速跑下來幫他們拿行李。
  “是安杰洛和瑪麗埃拉,”杰克說著朝他倆點點頭,“為我工作有20年了,先是在西班牙,我到這儿來之后,他們也跟來了。”
  他倆与薩拉和雅各布相視而笑,接著就上台階去了。
  薩拉慢慢地拾級而上。到了台階頂上后,她停下來,凝望著眼前的景色。車道向下是一塊塊的台地,每塊地上都种著各种植物和灌木,有的已經長到石頭小路上來了。台地再向下是個几乎無人管理的花園,在下午的陽光下,園中高高的棕櫚樹投下了短短的影子,滿園都是盛開的鮮花。在花園周邊离得比較遠的地方,有一堵高高的石牆,那儿的花草樹木也十分茂盛。在這一片綠色之中,在人眼睛看不見的地方,藏著帶刺的鐵絲网。不遠處是起伏的群山,山上長滿了低矮的灌木。薩拉轉身對著杰克。
  “我們這是在哪儿?”
  “維加恩,在阿特拉斯山腳下。”
  “這儿很美。”
  他也對她笑了笑,“你安頓下來,休息一段時間后,一定要到山里去看看。”
  她微微點了點頭。他拉著她的手臂,領她朝房子走去。她過于疲勞,就由他帶著她走。雅各布跟在后面。
  他們三人走進房子,進入一個涼爽的門廳。那門廳有30英尺高,兩邊都有樓梯。門廳的另一頭通向一個庭院,庭院里有許多奇花异草和噴泉。
  杰克領著薩拉從右邊的樓梯向上。這是一條陰涼的、側面有窗戶的通道。窗戶上典雅的百葉窗帘全是放下的,擋住了外面火熱的太陽,空气透過百葉窗的葉片輕輕向里灌。杰克在一扇色調暗淡的花梨木門前收住腳步,把門推開,把薩拉讓了進去。“如果需要什么,你就叫瑪麗埃拉。她的電話是5號分机。我的電話是1號,雅各布的是4號。”他笑著轉身准備离開。雅各布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說:“一會儿見。”薩拉也捏了捏他的手,目送他离開。她的門卡的一聲關上了,四周一片寂靜。
  薩拉仔細看了看這個房間。這是個起居室,既寬敞又涼爽,木質地板上舖著几塊波斯地毯。書架上放滿了書。牆上挂著一些繪畫作品和照片。薩拉走上前去,仔細看起來。上面有山岳,有花草,有大海,還有一些未標明姓名的人像。薩拉不知道這些是什么人。在昏暗的光線中,她眯起了眼睛。房間里太暗,只有正面窗戶的百葉窗帘中透進一點光線。
  她走進一間臥室。法式落地窗正對著一個栽著鮮花的屋頂平台。麥斯林布的窗帘在微風中輕輕擺動。床上的床罩已經拿掉,雪白的床單向下疊著,仿佛有人知道她非常疲倦。這簡直是她求之不得的。她把衣裳脫在椅子上,鑽進舒适的被子。她像往常一樣,說睡就睡著了。
  雅各布和杰克坐在小圖書館里,一起喝著威士忌。
  “真謝謝你了,給我們安排了飛机和這一切。”
  “喲,這又何足挂齒。我跟你交往這么多年了,你還從來沒有求過我呢。我想你有几件事要謝……”
  雅各布笑起來。如果那樣看,那么杰克說得還是有理的。他的朋友比他小10歲,早年曾經是他的學徒,學會了他所能教他的所有技能,不過學得不那么好,有時免不了有些磕磕碰碰的。他不止一次地找雅各布提供他不在現場的證詞,或者請他幫助處理他自己一個人無法處理的棘手問題。想起這些往事,雅各布不禁哈哈大笑。他向四周看了看。
  “你干得不錯,我看了之后很高興。早就大大超過你師傅了。”
  杰克聳了聳肩,表示出异議,“我這個人還是有些魯莽。不過,如果你能离開你在戈爾德斯—格林路那塊小天地,你也可能會這樣。”
  雅各布瞪大眼睛,不服气地說:“我為什么一定會這樣?我在那儿什么都有。再說,說到這個問題,我并不需要在一個沒有參加引渡條約友好國家弄什么藏身之地。”
  這下輪到杰克不服气地來取笑他了,“嘿,我也不需要。我把這個地方買下來只是為了防止万一。后來我覺得這地方比戈爾德斯—格林那邊更讓我喜歡,這一點也不奇怪。”他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嚴肅,“再說,有個藏身之地也可以用做不時之需嘛。”他頓了頓,顯得不大有把握,“如果你不想告訴我,你也不必非要告訴我……不管你說也好,不說也罷,你都可以呆在這儿,呆多久都可以。不過,如果我了解一些情況,也許能幫得上一點忙。”
  雅各布皺起眉頭,看著自己的手,接著抬起頭,看著他朋友的眼睛。
  “說來話長啊。其中有些事連我也不知道,而我所知道的也是一團亂麻。這個可怜的姑娘,現在處境非常危險。她的兩個朋友被‘消滅’了。她認為殺手現在正在找她。她的判斷是對的。我想他們會這樣做的。在她這一邊本來應該有些好人,可是我不信任他們。我一直覺得她是被人利用了。至于怎么被利用以及為什么,我不得而知。這件事很怪。我覺得在把事情弄清之前,最好先從中跳出來,避一避風頭。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該干什么,不過在這里我們的處境至少要安全些。”他本想說“暫時安全些”,可是話到嘴邊,還是把“暫時”咽回去了。他看著杰克那張疑慮的臉。他知道自己是沒有辦法,只好把所知道的情況向他和盤托出。
  詹姆斯·巴特洛普獨自坐在辦公室里,手里不斷捻著一支鉛筆。隨著他的思路,他的眼睛不時熠熠閃亮。他的嘴角挂著微笑,心里感到好奇。
  薩拉·詹森突然失蹤,她的兩個好友被人殺害。這些事非常可怕,但也說明事情已有了轉机。這一行動的代价將是政治性的。巴特洛普,或者代表他的C,將受到外交大臣、檢察總長,也許還有首相的嚴厲質詢。有兩個外國人被害,他的處境十分困難,但是,如果這兩起命案确實与菲埃瑞有牽連,如果他能證明這一點,那局面就不是無可挽回的。這兩起謀殺雖然令人發指,但也給人以鼓舞,甚至使人看到了希望。這是兩起由冷靜的職業殺手干的合同式謀殺,它們与黑手党有關,与菲埃瑞有關。根据巴林頓的報告,詹森說到了菲埃瑞,現在巴特洛普對菲埃瑞的插手已深信不疑。
  任何能使他進一步了解菲埃瑞的事對他來說都是好事,所以這兩起謀殺使他產生了奇怪的复雜心理,他感到既擔心又興奮。他想盡量把擔心拋開。人已經死了,他也無法讓他們起死回生。他一時想到了薩拉·詹森,覺得她一定是又傷心,又害怕。他感到一陣無名的痛苦。可是,她也不是非常清白的嘛。她跨越了雷池,采取了一些危險的行動,拿性命當儿戲,招惹殺手。不過他絕對不可能知道這一點,而巴特洛普知道,這件事上他自己也有失誤。她畢竟是初出茅廬,他對她的使用有些不當,有些地方出了問題,所以她暴露了,現在她為了保命已逃之夭夭。這件事看上去血淋淋、亂糟糟的,不過已經有了一些蛛絲馬跡。
  詹森一定發現了与黑手党有牽連的線索,也許是与卡塔尼亞有某种牽連,她自己也因此而暴露。為了殺人滅口,現在黑手党要把他們認為可能從薩拉那儿了解到情況的人全部消滅。他必須先找到她,看她了解到什么情況。他通知派到海外工作的几十個特工,要他們找到她。國際刑警、美國聯邦調查局,世界各地海關都在對机場和港口進行監控。
  他早晚會找到她的。到那時,微妙的工作才會開始。如果他發現了她的行蹤,他不會把她帶回來。他將對她進行嚴密而謹慎的監視。如果運气好,加上他們的手段,就有可能因此而抓住殺手。這是拿她的生命在冒險,但這是成敗參半的風險,從可能產生的后果來看,這樣做也未嘗不可。如果殺手供出了菲埃瑞,這樣做就值了。
  莫伊拉的話打斷了他的思路:“C要找你談談。”
  巴特洛普站起來,走到樓上的局長辦公室,C的秘書示意讓他進去。他在C的橡木辦公桌邊的椅子上坐下。
  “什么消息?”
  “恐怕詹森是失蹤了。”
  “現在怎么辦?你還有什么活的誘餌?”
  “阿諾特和瓦伊塔爾在這儿。卡塔尼亞在意大利,我來派人去監視他們。我已經跟意大利處的人交代了,我們還將對詹森的寓所進行監視。”他稍事停頓,仿佛是在考慮問題,“我認為現在讓特別行動處逮捕任何人都沒有什么好處。現在我們對許多情況依然一無所知。要把全部案情弄個水落石出,要找到給菲埃瑞定罪的證据,最好的辦法就是監視,你說呢?”
  C沒有馬上回答。他摸了摸下巴,“有道理。意大利方面怎么辦?你只跟我們自己人講了,對吧?”
  “暫時是這樣。現在最好還是不急于說。在意大利的特工里黑手党臥底的可能性很大。他們可能使整個行動毀于一旦。我們早晚會請他們參与的,這一點我懂。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盡可能把它推遲一點。”
  “這我不介意。我比較同意你的意見。我們暫時不向他們通報。可是你讓有些工作站提高警惕,還有國際刑警,你跟他們怎么解釋?”
  “要案辦具体跟國際刑警聯系。他們的口徑是,這是一宗刑事犯罪案件。從世界范圍來看,薩拉·詹森是個刑事犯罪分子。”
  C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好吧,詹姆斯,所有有關材料,你都得給我一份副本。我將向委員會進行匯報。”
  他所說的委員會就是關于保安部門工作的常設大臣委員會。它所討論的事包括一般的优先處理權、預算、潛在的政治困境和丑聞。卡塔尼亞的陰謀活動与后兩條都沾了邊。內閣大臣、內務部和外交部的常務大臣、以及常設委員會的大臣們將考慮C向他們介紹的情況,然后決定是否要把這件事提交給外交大臣和首相處理。
  “有情況隨時向我報告,詹姆斯。這件事還真有點微妙呢。如果我們稍有不慎,最多只能造成有限的破坏。我不必跟你說這個了,對吧?你要盡快找到薩拉·詹森,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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