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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立刻投入戰斗



  發生在我身上的“轉換”,最有象征意義的要算從我身上消除了鈽的燙傷的這件事了。不是么?雖然現在的原子反應堆產生了地球上從來不曾存在過的物質,Pu,但是它的半排出期1是二四○○年啊!至少它也不會在人類消失之前消失啊。我既象征了被人類能夠制造卻不能消除的物質污染的從前的地球,也象征了更新為十八歲的遭受輻射以前的肉体,我是雙重的象征啊。如果把如此思考、如此感慨都當做發瘋,那么,就會把我“轉換”為十八歲的事也視為子虛烏有而歸結為發瘋了。我不想和那些把我當作瘋子的人說話,并且我也決不怀疑我所說的有半點儿發瘋。因為我現在到了這一步,就連檢點我和森的肉体、做出報告的空暇出沒有啊。在我和森的肉体上發生的轉換,不正是以自然的光輝來使我的語言閃亮的么?如果我要談一談今后我和森這轉換了的一對將要接受的任務的話,那就是表現轉換的實質。也就是通過你的記述,使別人得到感受。我和森直接處在轉換當中,只要能夠獨立行動就行了。仔細想想,重新獲得十八歲的肉体有什么感受?哈哈,太愜意啦。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曾經度過過十八歲的我自己,要為之感歎啦。這就是我的總的感受。我這個曾經一度達到過三十八歲、現在又變為十八歲的肉体已經喜不自胜了啊。哈哈。當然不是說沒有煩惱了,我在頭一次十八歲時,戀愛使我柔腸百轉、黯然銷魂,嘗夠了苦頭。這一回,但愿不再受那折磨就死去,因為這是連那個也能复活的轉換呀。這是假冒的煩惱么?哈哈哈。當然,現在的我也并非無憂無慮,不過,那恐怕也難以向你表白吧,因為我的語言是通過十八歲的肉体向你表達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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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也叫半衰期,即放射性物質從生物体上排出一半所需的時間。
  然而,回到十八歲的我的肉身將向哪個方向發展呀歲的方向發展么?那不是就要漂在人造子宮的羊水里,走向消失么?哈哈。或者我的肉身就在現在的十八歲這顆秤星上停止,那么,我就是未來的永遠十八歲的不死之人了?而且,因為我能夠選擇未來的任何一個瞬間來自殺,所以能夠脫离不死的地獄了。實際上,如果我的“轉換”通過你的記述而能廣為人知的話,我豈不是變成了地球上最受人矚目、最被人羡慕的人了么?羅馬教皇也要接見我,而且必須為我做出某种決斷了。哈哈。不過,“轉換”發生在我和森身上這件事也許已經在不知有多少的人們身上發生過,只不過是沒被報道罷了。
  如果像這樣爆發了全球性的“轉換”的話,那豈不意味著人類的危机么?但是加州索爾克1研究所那位預防小儿麻痹血清的發明家讓我們想起了危机一詞是來源于中國話危險加机會的了。作為象征人類危机的存在(或者現象),發生過包括我和森這兩個人在內的不特定多數人的“轉換”么?如果是那樣的話,在這個現代世界上不是早就開始反基督的胎動了么?如果為了打倒它、使它成為流產的反基督而提出應該在什么地方、怎樣去戰斗、誰去戰斗等等問題時,我很想說:這恰恰應該交給“轉換”以后的我們去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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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Jonas Edward Salk(一九一四—?)美國醫學家。
  ……我雖然不能不這樣胡思亂想,但也不能一動也不動地仁紡甑奈業娜散謇鑭乃輦鞥陝盒J詵械鬩隕希蝷篻敓优§d哪炅滸 ?
  自從我意識到了“轉換”,不久就獲得了一個固定觀念,那是這樣的幻影:宇宙的超越者駕著UFO飛來,用幻燈机對准地球上的某一個地點,一個光源在立体屏幕上映出兩個影像。當那种設備安裝下來時,要使A投影和B投影每二十年進行一次互補性的“轉換”,只需操縱幻燈机的鏡箱,哪里有什么困難啊。
  如果我和森的“轉換”是那樣實現的話,那么超越者當然是有某种意圖的了。從我和森的角度來看,不就是接受了使命么?“轉換”以難以抗拒的巨大的力量控制了我們,如同在我們的肉体上進行了精确的遙控爆炸。現在,促使使命實現的外部時机不是也明顯地接近我們么?如果我們的“轉換”具有真實的意義的話!十八歲肉身的我和二十八歲肉身的森,這“轉換”了的一對儿,一邊處理眼前的各种事態、一邊等待它的到來……
  從這樂觀的判斷的情形來看,我不僅是肉体,而且是連精神也年輕到十八歲了。那么,我還有什么理由以它為苦么?

  “轉換”以后的森,現在變成什么樣的人啦?我想他也和我一樣,精神仍是肉体“轉換”前的精神,他想盡快使精神与新肉体的年齡相适應,不再与轉換矛盾。
  “轉換”以后不再鸚鵡學舌了的森更加沉默寡言了,雖然我只是通過他的外貌舉止來觀察的。現在以二十八歲的肉体和我共同擁有衣著的森那种出于自然的沉默寡言的确很得体,已經頗有風度!而且,那是語言表達上的沉默呀。我要采取行動時,就把我怎樣想、打算怎樣做,都告訴森。當我有了新的經驗時,(當然是以十八歲的肉体獲得的經驗了,哈哈),我就把那情況也告訴他。森接受了我的表達。但是,他并不用語言重复他所接受的全部內容以示鼓勵,而是用審慎的目光向我一瞥,在那一瞬間里表達了那一切!
  關于這些,也得隨著事態的發展具体地向你表達,因為我們雖然轉換了,可是,只要地球不停地自轉、公轉,潮漲潮落、我們就被推向行動啊。當我面對轉換為二十八歲的森時,在我心中喚起的是某种無限的怀戀。雖然我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森,但是,我認為這樣的森才是真正的森、是終极的森、也是起源的森。既然這樣的森出現在現實之中,我就相信我能和他共同扎實地開始“轉換”后的生活、完成宇宙精神賦与我們的使命,我完全放心了。
  而且,我也感受到了森已經充分地意識到他的二十八歲的肉体与之相适應的正在變化之中的精神。我和森之間是沒有必要提起有關“轉換”的事的。反之,如果是像我們的孩子們那樣的孩子發生了“轉換”,并且對發生的事一點也不理解,那將會發生多大的麻煩呀?不是么?如果森認出十八歲的我是誰,他就會想到這家伙替換了我父親,他就會又气憤、又惶恐地向我扑來,結果又會怎樣?現在的森武裝著壯年的肌肉,而我還是個不但肌肉而且連骨骼也沒長成的嫩貨呀。哈哈。
  于是,我坦然地接受了“轉換”的關系,向森這樣說道:
  “過去我常常向你講起救場跑壘員的故事,現在我又想起了新的一段呢。有一天大雨過后,烈日當空,積水還等待太陽晒干,比賽就開始了。漲了大水的河,流在房舍之間,河水變成了紅褐色。可是,在雨過天晴的燦爛的陽光下,棒球選手們無暇旁顧,我也坐在板凳上等待被選上救場跑壘。過去常常想起被選為救場跑壘員時的恐懼和功名心,但總是想不出那樣的渴望被選上當救場跑壘員的理由。……那些連板凳也撈不上坐的小崽子們亂喊亂叫,好像在說死在外地而又尸骨無還的林里出去的軍人順著上游的洪水沖下來了……總而言之,你從衣柜里選出合体的西服穿吧。今天冷啊。我馬上做點儿什么吃的吧!”
  森回到自己床邊,慢騰騰地翻騰衣柜了。雖然他上學時間不長,可是,特殊班里的生活指導目標大概也就是自己能
  穿襯衫和衣服吧。他似乎在這門訓練當中獲得成功啦。雖然“轉換”之后的現在還說這些未免有些滑稽。
  我忽然一下子蹦了起來,堅挺的水靈靈的勃起了十八歲的陰莖正在敲打小肚子,哈哈。不光是陰莖,就連腰部也像十八歲那樣柔軟,褲子顯得又肥又大。說老實話,這時我就像被連根拔出來似地感到了不安。難道皮下脂肪的積蓄就像幼儿的毛毯一樣是心理上的一种補償?你這個肥胖的中年人喲,哈哈。不過,我也并非只考慮自己的事,我已開始替森擔憂了啊。我想,必須把“轉換”了的森在別人的眼前隱藏起來了,雖然幸虧咱們是沒有兵役義務的國家。但是,忽然間由八歲變成二十八歲的成人男子,如果不申報就是逃避市民義務了。沒有這樣的規定么?怎樣隱藏森?躲在自己家里是最愚蠢的了,說不定走上街頭反而是最妙的方法呢?走向人民!走向不平凡的游擊隊也能大顯身手的、又深又廣的人民的海洋?
  電話鈴響了。我剛要伸手去拿听筒,忽然縮了回來。“轉換”后的我應該怎樣接電話呀?不過,既然已經“轉換”,那么,現在的我就是事實上的唯一的我啊。和“轉換”前有連續性么?那一類的事只有別人才去操心。我這樣勉勵自己。
  “你在睡覺了么?你要睡到几時?因為我拋棄了你和森出走了!”
  電話斷了。那仿佛是妻子宿醉初醒,或者喝了解醉酒,向我發出一聲忏悔的嘶喊。
  “好啦!外部社會依然保持著舊時的秩序,“轉換”了的只是我和森啊!”
  我告訴自己。這時,電話鈴又響了。我興致勃勃地拿起听筒,這一次我要反過來向妻子,不,向原來的妻子,咆哮一頓。可是,傳來的卻是陌生人發出來的單方面通行的聲音。
  “你知道今天的集會是受反革命暴力集團秘密操縱的么?你不出席不是更為适宜么?”
  連回答的空儿也沒給我留。的确,當天傍晚有一場反對核發電的集會,由日前晉京來的那位四國的反對核發電運動家作報告。不用問,麻生野集團是協助他們的。雖然從前我不曾有意識地了解他們的關系,但是,如果說麻生野集團在長時期的活動當中,被納入革命党派上層机關的序列之下,大概也不算牽強吧。雖然我從未听說過麻生野集團的活動直接受其他党派的干涉。“好吧,不論它是什么党派,只要有人防礙我和森的自由,我就應該參加這個集會。”我馬上就這樣想道。的确,我已經有了十八歲的決斷能力了。哈哈。我要以自己的力量來為這次行動掌舵,因為我已變成樂觀主義狂,所以才這樣想啊,而且是“轉換”后的我們朝著期望“轉換”,前的我們出現,或者阻礙我們出現的場地出發的呀,這才是最有力的不在現場證明啊。
  我剛要走下樓梯時,往森的屋里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衣服、襪子之類都那么小,給我的印象仿佛是在童話或者神話之中丁。那是因為我早已适應“轉換”以后的森了。
  “難道他已經單獨出去了?他這個只有八年生活經驗的二十八歲的男人!”
  雖然我這樣自言自語著,可是,那聲音卻像小孩子的尖叫。不僅是相像,而且我已是不折不扣的十八歲的人了,我
  在為是否會被森遺棄而惶惶不安啊。于是,我按著“轉換”前的習慣、而且也以与這十八歲的肉身相适應的速度跑下樓梯。但是,沒有必要惊慌失措了,森在那里呀!
  從前是我做飯,看著年幼的森抱著空心面條的長袋子;可是,現在,他在掌廚了。健壯的森細心地彎著腰檢查煤气灶上沸騰的深筒鍋。他還不時地剁大蒜碎沫、取來奶油塊儿。他穿著我的西服褲和T恤衫,披著甲克,他的脖頸和寬肩膀,我都那么熟悉,那正是青春末梢的我的肉体呀。我放下心來走進浴室,“轉換”以后頭一次看見的自己的臉,并不是記憶當中的當初十八歲的我的面孔啊。或許鏡中微笑的才是當年十八歲時我所希求的面孔呢。其實,那兩只眼睛還帶著缺乏自信的羞澀和幼稚的好奇心,破坏了臉部的平衡。然而,如果看看鏡外的面孔的話,哈哈,那用自己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啊!

  雖然因為吃完飯已經過午,而且四點還要出門去參加集會,時間很短促,但是,我和森還是悠閒而又宁靜地度過了這個下午。我想讓我的新肉体的机能与宇宙運動協調同步,就像長時間飛行之后需要适應時差一樣。
  那天下午,我和森的關系就像久別重逢的兄弟撒了一夜酒瘋,第二天忽然陷入沒來由的沉默。當然,也是由于飲酒過度縱情歡樂而導致今天打不起精神,為此而羞愧的弟弟由我扮演,而那寬容大度的長者的角色就由森擔任了。我整理我妻子、也就是前妻臨走時弄得亂七八糟的家具和雜物,森在起居室的角落里听唱片。我自己一邊干活儿,一邊感到那里為了對撒酒瘋的寬容的致歉和致謝才干的。
  森一邊听音樂一邊不時露出平靜的微笑,那是他“轉換”前的習慣,他能把這習慣帶到“轉換”以后,對我是莫大的鼓舞,因為由此我就能抓住“轉換”后的森的把柄了。森要听音樂時,總像是面對一架很滑稽的机器,而當音樂開始時,他就對音樂的這個地方或那個地方露出微笑。譬如說,當他聆听格林·古爾德、霍羅維茨和吉瑟金格三個人分別演奏的莫扎特的《土耳其進行曲式的奏鳴曲》時,他對每位演奏家微笑的地方都不同,而且,這三者在共同引起微笑的地方產生了相乘效果,可見那三者是很典型的了。
  那天下午,森好像覺得“轉換”以后的他和音樂之間應該進行微調,所以他就把長大了的身軀放置在擴音器前,听起霍羅維茨演奏的K331來了。昨晚的胡亂折騰影響了唱机,他剛听了兩三小節,就發覺轉速有點儿快了。因為具有絕對音感的森記住了正常轉數下的霍羅維茨的音程。“轉換”后的森還保留著這种記憶,使我頗感欣慰啦。像我們的孩子們那樣的孩子,不是在順其自然的成長當中就把嬰儿對所具有的奇异的能力消失了么?盡管“轉換”和自然的成長是兩回事。
  又來電話了。因為我已經大致收拾完畢,所以我從容地拿起了听筒,但是,一听到麻生野的聲音,靈感就來了,我說要換電話,就以十八歲的腳力,三蹦兩跳地上了樓梯。如果麻生野沒听出“轉換”后的我的聲音,我想逗弄她一下。不過,這些可不能讓“轉換”了的森听見。
  “森的父親在家么?你是誰?我能和森的父親說話么?”
  “森的父親不在呀,他准備去長期旅行,帶領森出去了。森的母親也回娘家了。昨天,森失蹤了一陣子,結果回到家里的森的父親和森的母親也吵了一頓,所以,夫妻倆都想出門,然后再回來,所以才出去了。我是看家的,可并不是孤獨一人,我和那位在起居室里听音樂的哥哥,暫時在這里看家。森的父親可能和我們聯系,但我們不能和他聯系。森的母親也是單方面聯系。我所說的單方面,和森的父親單方面聯系的意思是不同的。哈哈,你也知道森的母親是什么樣人吧?哈,哈。(沉默),您是哪一位?昨天,我听說森出了大亂子了。不過,幸好找到他了。但是,因此,森的父親才說要帶森去長期旅行的,是這樣么?您是誰?我啊,我是森的父親唯一的徒弟,听音樂的那個是森的父親的朋友,多年的朋友啦。我一直和森的父親在一起,又工作、又游玩,因為我是晚輩,喏,用上等的語言來說,就是弟子,我才十八歲呀,哈哈。所以,從今天早晨我們就給他看家,把電話和郵件都接下來。我就是這樣的人,哈哈。(沉默),是么?你今天早晨就接到了電話?那么,有關森的父親要去參加集會的可疑的電話沒打來么?就是那种帶威脅性的、或者帶強制性的勸告的電話。打來了、打來了?那是什么人打來的呀?那電話說,今天最好不要去參加集會呢。那個電話里根本沒說他出于什么動机才打這個電話,顯然那是今天參加集會的政治党派的敵党打來的呀。今天的集會,雖然也有政治党派里的年輕人參加了籌備。但是,普通市民只把它當做針對核發電公害問題的集會呀,那不是政治党派的集會呀。那些到我這里來的年輕人的集團的上層机關的反對派,對這樣的集會也干涉起來了。(沉默),莫非森的父親受到那個派別的威脅,所以才和森旅行去逃避的吧。昨天發生的事也不是單純的事故,說不定是趁著能夠嚇住森的父親的當儿,敵對派的人把森藏匿了的呀,因為從四國來的反對核發電的領袖要到達東京車站的消息,報紙的通訊欄上早就登了啊。盡管那是四國的報紙,准确的時間只要詢問東京分社就知道了。難道不是森的父親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受到威脅,所以才暫時隱匿了他太太、森以及他自己的行蹤么?你真的不知道那情況么?莫非是森的父親叫你佯裝不知?和你一同值班的那位年長的也不知道么?”
  ——“我是麻生野櫻麻呀。”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麻生野啦。哈哈。因為我連你和森的父親的肉体關系也知道啊。森的父親和你相會之后,回來就詳詳細細地向我坦白了。
  “他唯恐陽萎才不安地回味吧?”
  (沉默)“你不是森的父親?為什么那么尖聲尖气地說那些掃興的事?”
  ……我拿著因為對方啪地一下挂斷了的而無聲了的听筒,像猴子似的笑了。褲子里的陰莖直蹦,哈哈!我向年長的女人表演一場真實的猥褻對話節目,十分得意,我是個十八歲的小伙子呀。哈哈。當然,我絲毫也沒有因為羞慚而產生什么傷害了自尊的痛苦啦。而且,我嘗到了破天荒頭一次的自由啊。我生前那次十八歲時,對這樣的自由連做夢也沒想到過呀。后來年紀大了,當然更不會了。那么,作為少年
  的玄學愛好,讓我來引用歌德吧,哈哈!
    就像世上的一切都為我所喜愛一樣,
    我自己也被我喜愛。
  在這种气氛之下,我環顧整個室內,向已成為過去的、對世界上的一切和對我自己都不滿意的生活告別。特別是向那些擺在書柜里的《核動力工業》《金屬材料》NRC(美國核動力計划委員會)報告單行本以及《核動辦工業應力侵蝕裂縫(SCC)事例与措施》之類的論文告別。雖然由于“鐵皮人儿”事件我受到核輻射而結束了核電站研究人員和技術人員的生涯,但是,作為業余研究,我一直在修改這類報告。這些事如被電站和工會得知,當然是不受歡迎的了。哈哈。毫無疑問,那些留在現場的和我同輩或者晚輩的研究人員的水准,是無法繼承我這坐以待斃的原工程師的衣缽的。當我看到美國伊利諾斯州克蒙威爾斯·愛迪生公司發生了發電反應堆事故的外電時,我立刻就向原單位的宣傳科索取資料去了。我甜言蜜語地說:“那條‘保衛自主、民主、公開和平利用三項原則!’的口號哪里去啦?”
  結果,我找遍了全世界,也沒找到一條因為和“鐵皮人儿”搏斗而受輻射的事例啊。但是,我覺得現在完全從那里的全部資料和筆記之類解放出來,獲得自由了。于是,我為十八歲的我和二十八歲的森挑選了适合外出的服裝,打扮一下,走下樓去。如果在集會以后逮住麻生野,我想試一試更新以后的性能量,就把雜物箱中的避孕套裝進了衣兜,而且是四個!哈哈。不過,如果想起歌德的下一句,可能就給興高采烈的我劈頭蓋頂地潑上冷水啦。
    但是,我并非為了在世上享樂,
    才被放在這樣高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正在和森玩“架橋”游戲時,發生了大地震。所謂的“架橋”游戲,就是在正方形格子棋盤的奇數行上開五個洞,偶數行上開四個洞,用丁字型的塑料棋子往里填的游戲。對立的雙方一方執紅,一方執白,用丁字形棋子架起紅—紅、或白—白的橋。如在建橋當中遇到對方棋子的阻攔,就得迂回前進或者為了填上空格而跳一格前進。我曾經煞費苦心地教過“轉換”前的森下這种棋,這也是一种教育啊!什么教育?那就是教育他必須和別人斗爭、教育他別人就是妨礙森的生活方式正常進行的人。還要教育他在這种情況下采取什么措施、怎樣前進、被別人窮追不舍時怎樣逃脫,有時還不得不阻擋別人的前進,而且必須打敗別人。這不是人生教育的游戲么?
  首先,教他“橋”的抽象概念就很難,一直向前擺、用五個丁字形棋子造成的“橋”;遇到阻攔就拐彎抹角、最終以二十五個棋子才擺成的“橋”;要他理解這兩者都是“橋”,是需要相當高深的理解力的啊。其次,要求他把自己的棋子攔
  在對手的棋路上,這個訓練也是相當麻煩的。因為森不懂下棋的邏輯,而是出于造型的動机,想擺成圖形啊。
  盡管如此,森還是大体上掌握了下棋的程序。于是,先在森的陣營上擺了個丁字形棋子,從這里開始,因為這种游戲的規則很簡單,森居然以那三個棋子為基礎贏了。當我沒棋可走時,我就變成為了擊敗优勢的森而不惜采用任何卑鄙手段的、絕望了的仇恨的俘虜了。那不是以下棋來進行“轉換”的預演么?因此,我是在發生了“轉換”的現在,用下棋加深我們的轉換呀。
  一開始,按慣例我讓森先擺3個棋子,游戲開始了。我很快就走投無路了,因為森的攻擊恰中要害,不留反手的空隙啊。我輸了。第二盤,讓森兩個子,我聚精會神地下,我想孤立他那兩個棋子,不讓它和后擺上的棋子形成連跳。可是,大概由于我只顧對付對方,而把自己的棋子擺得太草率,以致我完成包圍時已無法阻擋森從別的方向架起的橋了。我嗓子眼儿痛得直冒火啊。于是,第三盤我只讓森一個子。我想打亂森的布局,下了一步猾棋,再也不顧名譽廉恥了,我才十八歲呀!哈哈。不料,傾刻之間,我就在那步猾棋上跌交了。因為猾招儿是有兩面性的呀。我勃然大怒,大汗直冒。与此同時,我從森的身上也聞到了既不像我的汗味儿、也不像少年的汗味儿的男子漢的体臭。森也緊張啦。怎么辦?
  ……這時,發生地震了。那是一种奇怪的有穩定性的上下顛簸、仿佛坐在震蕩的大型地基上、使你并不擔心而最后又落下來的地震。我按照老習慣,立刻給森講起地震來了。
  “這就叫地震,是地殼表層在活動。如果要問它是怎樣引起的,在一般情況下……”
  面對我的講解,滿臉胡須茬子的森的眼里發出了很感興趣的光亮,而且,那眼神十分平靜。
  我忽然滿面通紅,因為我怀疑如此饒有興趣、并且十分平靜地聆听我的講述的森,也許就像蘇格拉底,是一個首先讓我自知無知,然后再把我引向智慧的人啊。恰在這時,打來了電話,我才脫离窘境。
  且說,這次電話雖然和剛才那個恫嚇電話一樣也是年輕男子打來的,但是,這一位倒相當和气,工會里不是有一個干勁十足、愛用假嗓說話的年輕人么,就是他呀。
  “如果剛才是八級大地震的話,東京就毀滅了。當然,自衛隊要出動的。而且,自衛隊會利用這個机會搞政變。日本國內沒有力量制止啊。地震加政變,革命力量就要被鎮壓了。地震這种情況多變的机遇,只有自衛隊能夠利用,而革命党派是無法利用的。基于這樣的現狀分析,如果再發展一步又將如何呢?要准備与地震規模相當的大規模的破坏力,并且要顯示出能夠自由地發動和控制那個破坏力,只能如此,別無良策了。人類是制造不出能与地震的總能量匹配的巨大的能量的。如果限定在東京這個地區,我們是可以展望它的前景的。一顆核彈被革命党領導下的人民擁有了,我們趁著与毀滅東京的地震几乎相等的混亂的机會,把那顆核彈掌握在自己手中,到那時,底牌不就亮出來了么?雖然反革命党派宣傳說他們也有過類似的設想,可是,我們從十年前就遵照這個戰略堅持戰術活動啊。他們是似是而非呀。只有我們的党派才是革命的。關于這條路線,我們在理論上、實踐上,都
  是正确的。我們期待你不要屈服于反革命集團流氓式的恫嚇,前來參加集會。我們將對專家知識分子的積极參加給以評价。
  “專家?什么專家?我不過是十八歲的沒有經驗的小伙子呀!?”
  我用發自“轉換”以后的肉体的自然的聲音問道。我在“架橋”游戲中連戰連敗,我感到我不但肉体,而且連精神也完全變成十八歲的的了。
  “什么?”
  那家伙不再用剛才偽裝的聲音,他的真嗓音粗暴,還帶些幼稚的不安。
  “十八歲的小伙子?別裝蒜了。你不是那個核電站的原職員么?”
  “那,你隨便提問些專業問題來試試吧。你可以試試我積累到三十八歲的知識還剩下多少?試一試十八歲的青年的頭腦里是否還我留著那些……
  “嗯?!蠢貨!”
  打電話的那個人說了一句土語方言。仔細一听,他說了几句古老的罵人的話,就把電話挂斷了。哈哈。我倒向他赤裸裸地講了大實話。無可奈何。他大概是趁著地震才給我打電話的革命党,把我視為敵人了。因為我是不愿給他們提供核動力知識的人啊。
  其實,我早就受到反對党的威脅了。我知道肯定要遭到某一党派的反對,但是,沒想到最后各個党派都反對我!然而,在現實當中,他們反對的是那個已不存在的三十八歲的我,所以,轉換了的我應該是安全的了。哈哈。
  當我和森來到集會的樓前時,一個陌生人正站在融化了又結凍的雪堆上講話,他大約三十來歲,剛說几句就遭到佩帶“反面警察”袖章的保衛會場的青年們推搡,他一連几次都頭朝下倒在雪堆上。那人的气色很不好,因為他蜷縮著,看上去要比實際上個子小,是個憂郁型的人。可是,為什么蓄著自我標榜的胡須,難道是自我意識的分裂?順著那胡須再仔細看,寬大的額頭下面是又大又尖的鼻子,講話的神態也不單純,既直爽坦率、又妄自尊大,雙重性格。
  “一個党要打倒它的反對党,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如果不這樣做,就不叫党啊。起碼不是列宁主義的党。但是,何必一定要用鋼管敲碎腦袋、砸坏手腳關節、以致于非殺戮不可呀?其實,只要偷偷地逮住,扒下褲子,打完屁股放走就行啦。不論抓多少回,打完屁股就放。因為他們都是好學生,漸漸就會厭倦了被打屁股,說不定就加入你們的党了。有這种可能性的。如果被你們敲碎了腦袋、砸坏了關節,這些人即便加入你們的党派也沒有用了。殺死的當然更不行啦!這一點,你們明白吧,因為你們是好學生啊!(這時,被他指到的兩三名“反面警察”一邊說:“我們可沒被別人敲碎腦袋、砸坏關節、當然也沒被殺死呀!反對党算什么東西!什么叫打屁股?”一邊將蓄小胡子的那人推開。那個人像等待這一手似地,倒在雪堆上,他一站起來就抖落身上的雪和泥,像狗抖毛似地把雪渣儿和水滴甩出去。然后稍稍躲開反面警察,又開始演講,可是,一會儿,他又向反面警察挨過去了。
  “我也考慮過斡旋組織之間的和解方法,暫時從a党b党各派五個人,“出差”到對方的党派里去,也就等于雙方都被
  索去了人質,所以,他們會為留在對方的同志的命運著想而對到這邊來“出差”的人們以禮相待吧?如果為了給自己的党爭取同樣的待遇而舉党歡迎,也許那才是聰明的党派的所為!××可是款待從外國來的客人呀!如果認為對反對党的人只能用暴力排除,那就不是聰明人了。在這期間,雙方党派的派出人員也會了解到反對党的理論和實踐和自己一方的并沒有太大的分歧,起碼也沒有分歧到值得打屁股的程度了。于是,他們就可能成為一种動力,推進兩個党派的合并,不是這樣的么?如果不是這樣,請你說出來怎么不是這樣?“你既不懂得組織原則、也不了解世界形勢,現實當中存在的不是只有革命党派和反革命流氓集團么?”反面警察進行著險些中了那人圈套的反駁,然后更加凶狠地把他推倒。
  且說這位留胡子的演說家,從我和森在一旁看熱鬧時已經被推倒四五回了,當他仿佛已經不指望自己能爬起來卻又慢慢騰騰地爬起來時,他一邊拍打身上,一邊向我倆走來。大概因為看熱鬧的只有我倆吧。他用深度近視眼看人由于某种原因而摘下眼鏡(這時顯然是由于他的腦袋扎進了雪堆呀,哈哈)時的半睜的羞澀的眼睛望著我們這樣說:
  “革命党向群眾做政治宣傳時,就要把党外的知識分子拉到自己一方來,難道這件事本來不是應該相反的么?如果不把圄囿自己的圍柵拆掉、向外擴展,党本身又如何擴大呀?僅僅拉攏几個知識分子是無用的。把他們當做面向普通群眾的政治宣傳的自由媒体,牧養他們不是更好么!”
  開頭我還以為留胡子的演說家的議論是對我而發的呢,可是,轉瞬之間我就明白過來了。他在對那個被他當做革命派而且即將接納的一名知識分子,也就是森說話呀!二十八歲的森露出寬厚的微笑,傾听著留胡子的演說家的講話,仿佛無聲地勖勉他。他的微笑使鼻孔里堵滿血的留胡子演說家也不由得露出如同淘气而被發現了的孩子似的特殊的微笑。這時,“反面警察”過來了,對著我們和演說家,用同樣的表情和聲音傳達了原本是不同性質的信息。盡管為了便于表達,我希望分開來記述。
  “請參加集會的入場!你想防礙別人開會么?”
  在“反面警察”把我們蠻橫地推開之前,森充滿信心地伸出手去,沖破阻攔握住了留胡子的演說家伸過來的手。于是,我產生了一陣与十八歲小伙子相稱的、嗓子眼發熱的沖動。

  在會場入口的大廳里,以极小的間隔面對面擺著兩張長椅,人們經過那時時,不僅能接到許多种傳單、還要掏出參加集會的捐款當做回報,這种長椅的置法真是一年比一年有長進啊。像我這樣的吝嗇鬼可受不住了。雖然如此,我還是把我和森的份儿、二百日元硬幣投進箱里。可是,森不是從昨天以前我穿的褲子口袋里掏出五千日元鈔票捐獻了么?我簡直要失聲大叫啦。哈哈。
  懸在講台上邊的橫幅上寫著唯一的一條大會標語,我真想把這份成就奉為未來電影家麻生野的嘔心瀝血之作而大加贊揚。
  《核能屬于非官方!》多么含蓄的口號呀!
  不論在東方還是在西方、在任何政治体制之下,那都是不能實現的課題呀。仔細一想,那些“鐵皮人儿”把無用的鎧甲弄得山響,其奮斗的目的也是為了要找到它的頭緒啊。但不是別人,恰恰是我妨礙了他們。難道我不應該接受一套“鐵皮人儿”的鎧甲,也和他們一同去搬運核物質么?我相信和我平時以“專業建議者”的身份從台上往下看到的那些人一樣,在這以學生為中心、婦女們也參加的集會里也混進了那樣的“鐵皮人儿”啦。不能再把已經“轉換”了的我和那時的我等同看待啦。
  不料,我和森剛在席位上坐下,我心口上的皮膚就痒得受不住了。幸好我坐在森的身旁,挨著過道。但是,我像要把別人也惹起痒似的扭來扭去,最后只好把手伸進襯衣里,摸到了疹子似的疙瘩,嗷地叫了一聲,因為疼啊!就算我倒退為無知的十八歲,也不會認為大雪過后的城市里會反常地繁殖起毛毛虫來啊。問題出在襯衫上,因為我追求青春的打扮,穿了最漂亮的襯衫,就是那件我為走上專家道路而興高采烈的日子里在加州研究所的合作社里買的紫紅色喬賽1衫。當我從衣柜里找到這件襯衫時,确實有點儿擔心,但是,由于環境“轉換”后的十八歲的無知,沒查明擔心的原因,就光著身子穿上了。現在,開始了鑽心的奇痒,我才想到是襯衫的秘密啊。我上次穿這件襯衫是由美國回來不久,去幫核電站站長搬家那天的事,當我得意忘形地在那個長滿了山茶1喬賽(Jersey)英國地名,以羊毛織品聞名。
  樹的院子里搬運家俱時,從每一棵山茶樹上都紛紛落下毛毛虫的毛儿來了。我被難忍的刺痒折騰著,同事們顯然出于對我獻殷勤的反感和譏笑,誰也不想替我搔痒。盡管我赴美進修,卻在核電站里落入旁門,以致最后叫我擔任核物資運送指揮而遭輻射,這些事情的根源就在于得意忘形的那一天啊。而且,那天的毛毛虫的毛儿至今還頑固地存在著,天下真有倒霉一輩子的事儿啊!哈哈。
  雖然我用指尖儿使力摳疹疙瘩的尖儿,才把從胸前肋邊的刺痒解除了些,但是,和森一同來參加集會的事已被我遺忘,反而被強烈的幻覺吸引過去了。
  就在這時,會場里的氛圍顯然出現了异樣,才把我拉回到現實里來,我并不是說發現了反對派混進了會場,而是說在那些例如用蜷曲的頭發掩飾肥胖的大臉、戴著圓圓的眼鏡的老太婆,穿著歐洲工匠式的從脖子套到腳下的長衫的少年、留山羊胡須戴棒球帽的四十來歲的男人和活蹦亂跳的學生們之間,出現了不比尋常的气氛。他們似乎知道即將發生某种變故而緊張地等待著。我偷看一下森身旁的女學生,她的神情也是那樣。圓溜溜的腦袋上頭發梳得光光的。尖儿鼻子、撅撅嘴、黑眼圈儿,但是,我一點也沒看錯,她正翻著白眼儿,偷看森。
  然而,如果問我面對如此异樣的气氛采取有效的措施沒有,我并沒有。因為十八歲的我一看見大會的主角們上台,就因愛慕麻生野而發呆了。哈哈。在《核能屬于非官方!》這條含蓄的標語下邊,頭一個走出來的就是昨天從四國來的反對核發電領袖,他的一雙大眼睛和鼻子,在緊張的小臉上特別
  顯眼。他還附著那雙眼睛向觀眾席東張西望。四五個我很熟悉的年輕活躍分子跟隨著他,緊接著就是麻生野走了出來。這位未來的電影家從大得出奇而又有些陰森的蜻蜓眼鏡后邊滴滴溜溜地轉動著可能被怀疑為巴塞多氏病的眼珠子,向四下里顧盼。于是,我意識到了不論是四國來的反對核發電的領袖(他此時表現如何,都無關緊要呀,哈哈)還是麻生野,都在尋找一個人。找誰?找我?他們在尋找現在已然永遠不存在了的原核電站職員、“轉換”前的我呀!因為太用心往這邊尋覓、麻生野的裙子下擺挂在木椅上,打了個踉蹌,她身旁的活躍分子赶快扶住那位女巫似的偶像。但是,電影家似乎道了一聲謝謝,就躲開了那人的手。在觀眾席里的“轉換”以后的年輕人頭腦一陣發熱,拍手喝彩,而且,我發出了只有狗才能听見的波長的叫喊,內容是這樣的“大姐,太棒啦、太棒啦,干吧、干吧!”可惜一旁沒有能听懂得這些話的狗啊,哈哈!
  音樂響起來了。音樂,而且是貝多芬!那是森改為欣賞莫扎特的鋼琴奏鳴曲之前一年到頭都要听的弦樂四重奏,就是那首連我的耳朵也听出老茧來了的f小調《庄嚴》。那樂曲頭一小節的一簇音符确實有效地震撼了會場啊!隨后,纖細的弦樂奏出主題,我想這也是電影家麻生野的手法呀。會場的天花板一帶撒下大量的紙雪片,我仰望那紙雪片,發現橫幅上的標語已經更換了。《核能屬于非官方,但是,不屬于你們這些反革命流氓!》
  悠揚的弦樂合奏之后,突然出現了嚇人的大音響。嚇得站在台上處于紙雪片紛揚之中的人們打了個冷戰,就連麻生野也失去了剛才的威嚴,慌慌張張地大叫:“反面警察、反面警察!”我死盯盯地望著她嘴唇的動作,心里充滿了怜愛。但是,台上的年輕活躍分子們呆立不動,“反面警察”并不跑來護衛。只有反對核發電的領袖似乎面對道德難容之人在那里大發脾气。留神一看,和我并排站著的森已經摟住他身那邊的女學生的肩頭,而那小姑娘也委身于森任他摟著!會場的照明因為保險絲脫落而熄滅了。但是,那也是襲擊者的手法,剎那間爆發了閃光器的光亮,每隔一秒就閃一次。那是亮遍全場的、像閃電一樣的大功率閃光器。
  每當那閃光器閃亮時,我就看見會場里的人群緩慢地活動。在光亮中活動的人們的影像一個接一個地映入在黑暗中睜大的眼睛里,一秒鐘以后又被閃光照亮的人們的影像卻与剛才的殘像不能銜接,簡直像在看跳了格子的無聲電影,因為大音量播放的《庄嚴》淹沒了人群的嘈雜呀。這時,跳格子的無聲電影映出了會場里的每一個角落都毆打起來的場面。
  當然,互相毆打的是屬于各個革命党派的人,也就是年輕的活躍分子們。大多數其余的人逃避不迭,已被擠出襲擊和被襲擊的中心。不過,即使在那里,也仍然處于大規模亂斗之中,局外人也難以保證安全。光亮和黑暗的交替還在繼續著,果然不出所料,我的脖頸上也挨了一下。我在憤怒之余掄了一下手臂,打在不知是誰的鼻子上。雖然我生怕在下一個黑暗的一秒里遭到反擊,可是,當閃光帶來光亮時一看,那個被我擊中的人的地方卻是空的了。
  “森?”我在黑暗里呼喚。不知什么原因,我忽然朝著他
  的方向,連連發出救場跑壘員的慣用語來了。趁著沒被“逮”住,快“逃”吧。森!”
  不料,下一次閃亮時,在我身旁不是照出來森了么?當陷入下一個黑暗時,我吧噠吧噠地眨著眼睛,几乎發出聲來,我想在那找不到森的、由于互相毆打而亂成一團的人群的影像。我想看個真切呀。然而,下一次閃光照見了泰然自若的森和女學生正在离我八九個座位的過道上走。他倆既不同于那些害怕受害而慌了手腳的大多數、也不同于竄來竄去互相斗毆的那伙人;他們像要拂掉噩夢似地向前緩緩伸出手臂,很自然地撥開人群走了過去。“轉換”后的森好像有了超群的力气,他能毫不費力地把人們撥拉倒,而且被撥拉倒的人們也不想向他反擊。
  “森!”我沖破貝多芬的樂曲嘶喊著。“森、森!不要亂跑!”閃光器又在閃亮,我看見森對我的呼喚和暗示全然置之不理,保護著用許多鈕扣緊箍在身上的長馬甲、里邊套著喇叭口似的牛仔連衣裙、手腕上挂著皮上衣的女學生走去。又黑了。我一邊“森、森!”地呼叫、一邊慌慌張張地要從狹窄的座位之間沖過去,但是,怎么也過不去。想要推開別人,卻被搡了回來,只能像烏龜似的抻著脖子、掙扎著喊叫“森、森!”這時,森向這邊望了望,但在一瞥之間表示了堅決的拒絕,他留下濃濃的胡須茬子的側影,消逝在人群之中了。我渾身流汗、刺痒折騰得我渾身無力,呆呆地站在那里。森所表示的拒絕使我遭到那樣的打擊,是因為我從前并沒認為森所表示的許多否定就是拒絕,而這次卻感到是一下子來算總帳了。“轉換”前的森,其實從他幼時開始,他那籠罩在濃霧里的神志就一直在拒絕我這個父親,只是我不肯牽就,他,反而一味地壓制他罷了……
  “山女魚軍團!”忽然傳來一陣呼喚聲,那呼聲壓倒了特大音量的弦樂四重奏。“山女魚軍團!!山女魚軍團!!”我的情感再一次遭到了致命的打擊,好像拒絕我的森一下子把“山女魚軍團”這句話甩進我的心窩,而且立刻蓋緊了蓋子!閃光的呼喚“山女魚軍團”時黑暗了。當下一次光亮來到時,我看見人們在光芒里仰望著講台。講台上已經喧鬧得如同發酒瘋似的了!當然,我并不是說他們在開雜交舞會呀。哈哈。他們打得昏天黑地、講台上滿滿登登的人你擠我、我擠你,恐怕掉下台去。至于誰是山女魚軍團的,雙方誰也認不出來。而且,那些喧鬧的人們把未來電影家舉過頭頂,她的裙子飄動著像在空中開了一個長喇叭形空洞,肥胖的大腿在裙子里亂蹬亂踹!
  “該死!你們這些遭報應的死鬼!你們簡直不可救藥了!”我發出了震撼整個剛才被蓋上蓋子的心窩的隆隆的聲音,面對著飄蕩在講台上空的喇叭形空洞,十八歲的我被說不清的渴望和憤怒燃燒著,在黑暗之中幻視著耀眼的肥胖的大腿,咬緊不再是假牙的年輕人自己的牙齒,向前挺進了!

  沖上講台的我,鑽進亂成一團的人群,立刻就被推下來了。雖然我又試一次,但是,扒著講台的手指被踩,頭部和肩部都挨了踢,我像不會玩攻城游戲的孩子似的又一次跌下
  來了。第三次,我絕不疏乎大意了。我用手扒住講台的邊緣,而且是攥緊拳頭扒上去的,當我正在竄來竄去避開襲來的舊皮鞋尋找空隙時,一位好像是“山女魚軍團”的富有經驗的老戰士似的四十來歲的瘦子,大頭朝下摔在我的面前。他那薄薄的皮膚下分外蒼白,一雙晶亮的貓眼似的琥珀色的眼睛盯著前方,也許在他看來那里的人是倒立著的吧,他愕了一下,頭頂就摔在地板上了。
  “哎喲,好痛!”他叫著。
  還有一個人也倒在講台的地板上,雖然被好几個人的大皮鞋踩住,他還在掙扎著。當他被踢得改變身体的方向時,我看出來了,那不是從四國來的反對核發電的領袖么?可是,在他那副小臉上的一張大嘴,全是褶子,他的眼睛里倒是燃燒著怒火、鼻翼鼓起、嗤嗤地直冒气,表明了他的斗爭意志非常堅定。事實上那位反對核發電的領袖倒在地上仍然手執武器,向踢過來的人們的迎面骨反擊。那武器往迎面骨上咬去,失敗了就發出西班牙響板似的卡嗒卡嗒的聲響,是啊!讓我也來咬吧。因為我產生了這個念頭,不由得就想要了解那是什么武器了。原來那個被打翻在地又被踩得站不起來的可怜的小個子吐出假牙,他用手抓著假牙去咬別人的迎面骨啊。哈哈。這可使我大為振奮了,你從前听說過遙控牙咬戰術么?“机動隊來啦!不要受人挑唆!”
  許多人的喊聲在身后響成一片,壓住了特大音量的音樂。這數人的嘶喊立刻奏效了,群毆亂斗立刻停止了,無疑是發動襲擊的集團的指揮官下了撤退令。因為護音器也緊跟著就不響了。
  同時,由于能把黑暗照亮的閃光也不再也現,所以就發生了不是經過訓練的兩派活躍分子的人們所發出的气急敗坏的、万分憤慨的喧囂,而且,大有僵持下去之勢。撤退的人們從停止了群毆亂打的從講台上紛紛跳下,因為是在黑暗里,台下的人更為危險,我抱著頭、盲目地像楔子似的打進講台的空隙里去。恰在這時,傳來了惊人的聲音。
  “他媽的,法西斯!
  那詛咒聲正是未來的電影家气急敗坏的聲音啊。
  “蠢貨!廢物!”
  我四肢著地,從直跺腳的許許多多的皮鞋之間朝著那聲音的方向爬去。忽然,我屁股的右下方被咬了一陣疼痛,那大概是被反對核發電領袖的假牙咬的。如果我不是在黑暗之中睜著眼睛勇往直前,再差1A10秒,我的睾丸就被咬住了,不過,到了這時還堅持戰斗的人物也只剩下這位反對核發電的領袖了,而我已不再是被踢或者被踩,而是我碰撞別人的膝部或者小腿上,迅猛再加迅猛地前進了。我用拳頭在地板上爬,以免踩斷手指頭。就在這時,我的肩部碰著倒下的木椅,就把那木椅向前擲去,忽然從那個方向傳來了一聲惊叫,并且罵了聲:“他媽的,法西斯!”
  我如果從擲出木椅的方向出現,那就會很難堪,所以,我情急智生,耍了個鬼招儿。在地板上轉了個小圈子,我抑制不住蹦蹦心跳,向前爬去。于是,我唰地一下子摟住了大吃一惊的麻生野的身子。我說:
  “是我!來吧,從這里逃出去!”
  我故意用粗嗓音說話,模仿“轉換”前的我的聲音。
  我隨即摟著壯實的電影家的身子,把她扶起,立刻在黑暗中向講台的后部走去,因為群斗的人們全從講台上跳到下邊去,后邊已經沒有沖突的對象了。電影家好像在企盼我的出現,緊緊摟住我不放,急促地踏著高跟腳的后跟儿,小跑著,雖然勇敢,卻也可怜呀!雖然我的胸部表面上依然刺痒得要命,但是,我的內心深處已經天真地萌動了情欲了。當我們撞在講台里邊的幕布上,一時不知向哪個方向前進才好時,整個會場里響起了雷鳴般的聲音,机動隊從各個出入口沖了進來。
  “古人听到左邊打雷就是吉兆,我們應該向左邊走,用我們的力量來造成吉兆啊!”
  我忽然咕咚地一下撞在螺旋樓梯裸露的扶手上,樓梯的上邊露出有點發紅的長方形的光亮,我緊盯著一看、滲出了几個帶點微光的字:注意危險、配電室。我和麻生野像綿羊擠在一起似地跑上了樓梯。那紅色的長方形在配電盤上閃亮、反射著斜下方的門把手。我們進了那個里邊狹窄的地方,把門鎖住。無數只皮鞋在我們腳下的黑暗里雜沓,仿佛在演《麥克白》的序幕。我讓麻生野蹲在舖著涼席的地板上,順勢又讓她躺下,我便頗有權威似地說出毫無根据的話來:“我可是不負責任的十八歲的孩子啊”哈哈。
  “机動隊員渾身是金屬裝備,他們不會上配電室來的!”于是,我們之間發生什么事啦?我們做愛啦,哈哈。開始時,未來的電影家一個勁儿地輕嗽,我為了不讓机動隊听見那聲音,就接吻堵住她的嘴。雖然我們有了性關系以后也避免那樣肮髒的接吻,那肉体為什么是人的肉体、人又在那肉体上怎樣進行了宇宙的生?我理解了其中的意義,就像我的靈魂滲入麻生野的肉体一樣。于是,我面對宇宙的精神回答:“這樣就很好”。
  我們整理一下衣著,重新并肩坐下時,下邊的黑暗里已經全部被机動隊控制了。往配電盤那里也有人走上走下,大概被襲擊集團暫要求回避或者軟禁了的電气技師也該回來了。會場里已經亮起照明,机動隊在整隊,沒來得及逃走而被抓住的与會者們也被集中,雖然各种號令聲此起彼伏,但比剛才地獄般的慘叫,實在安靜多了。就在這時,我們躲藏的小屋里,鑲在地板上的一塊磨玻璃小窗也被照射了亮光。原來那是一個巧妙的雙重結构,有可能被當作襲擊證物的橫幅已被摘下去了。那亮光使未來的電影家看見了我的肉体“轉換”以后的一切特征,而且馬上伸出猿臂,一邊撫摸我的后腦勺,一邊對我說:
  “啊,可怜的!為什么弄成這副樣子!啊,可怜喲,為什么弄成這副樣子!”
  她在轉瞬之間諒解我了,那就是我一貫就是我,而且也是“轉換”以后的我,即具有十八歲的肉体和十八歲的精神的我。
  我沒有回答這种問題的能力,而且對這种問題本來就沒有回答的必要。我用手臂攬著麻生野溫柔的身子,也感受著撫摸我后腦勺和頭發以及脖子的她的手的溫柔。于是,好像說“轉換”是十分痛苦的經歷似地,一滴淚從挨在麻生野熱乎乎的面頰上的反方向的那只眼睛里涌出來,滾落在唇邊的坑洼里了。我用十八歲的通紅的舌頭舔了啊。眼淚流經的鼻
  子旁有一點發痒,可是,我發現從胸部到兩肋的疼痛都消失了。美好的性交消除了毛毛虫的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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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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