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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坐在特別儿童診室前的台階上,髒兮兮的兩手抱住膝蓋,流過淚后,睡意襲來,執拗地纏住不去。鳥努力掙扎著。假眼醫生一副失落的神情,從診室走了出來。鳥站起身,醫生的聲音里透露出不安,与剛才在急救車時截然不同。他說:“這個醫院真官僚,連護士都不理你的茬。我本來帶著這醫院里和我們院長很熟識的一位教授的名片,可她們連那位教授是誰都不知道!”
  于是,鳥清楚了醫生為什么突然間形容憔悴。在這里,他被人輕視,這位假眼青年開始怀疑自己的權威威嚴。
  “孩子呢?”鳥未假思索地問,聲音溫和,似乎想安慰一下醫生。
  “孩子?啊,如果腦外科的教授來察診,情況會立刻明朗。當然,這是說,孩子要活到那時候。如果万一挺不到那時候呢,解剖以后,會調查得更清楚。可能挺不到明天吧?明天下午三點左右,請你來這里看看,怎么樣?但我得事先跟你說,這醫院可是挺官僚的,甚至連護士在內!”
  醫生似乎決意拒絕鳥提另外的問題,把那只健康的好眼,也和那只假眼一樣閒置起來,兩眼都暗淡無神地向前走。而鳥則像個浣衣女,端起空蕩蕩的嬰儿睡籃緊緊跟上。他們走出住院患者樓,走到連著醫院本部的長廊時,抽著煙等。在這里的兩個救護員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假眼醫生在前,救護員和端著籃子的鳥隨后,一行人沿著長廊向本部走。
  兩個救護員,一個是司机,一個是負責輸氧的。他們似乎立刻都感覺到假眼醫生情緒不佳。這兩個人,平日里常常煞有介事地鳴響警笛,根本無視約束一般良民的紅綠燈,像奔馳在大草原上的越野吉普一樣,在大都市的中心穿行。但現在,支撐他們的那斯多葛派信徒式的刻板僵硬制服的威嚴已經失去,神采也減弱好多。鳥從背后望著救護員拔了頂的頭,覺得這兩人很像雙胞胎;他們年齡都不小了,拔頂的禿頭模樣都很相似。
  負責輸氧的救護員大聲說:“每天的工作,要是開頭是需要氧气瓶的,一直到深夜,這一天的工作准都是需要氧气瓶的”。
  “啊,你呀,總是這么說。”司机救護員也用同樣的聲音說。
  假眼醫生根本沒有理會他們閒瑣的談話,鳥也沒有受到什么感動,但他能夠理解,這兩個救護員是悄悄地在努力恢复情緒。鳥沖管氧气瓶的那位點點頭,救護員以為鳥要問什么,非常緊張地“啊”了一聲,追問鳥的話。
  鳥頗有些狼狽,說:“這急救車,回程的時候,也可以不管交通信號,響著警笛走嗎?”
  “急救車回程的時候?”兩個救護員齊聲問,像合唱的搭檔一樣,他們隨即同時閉口不語,互相看著對方漲紅的臉,不禁噗嗤噴出了笑聲。
  自己提問的愚蠢,和救護員們的反應,使鳥頗感惱火。而這怒火,是和黎明時分以來一直積壓、凝聚在他心里巨大而陰郁的憤怒脈絡相連的。但是,兩位救護員似乎很后悔剛才不慎取笑了這位不幸的年輕父親,都可怜兮兮地縮著頭。鳥噴發怒火的閥門也由此關閉,甚或不如說,他覺得該責備的是自己。最開初提出那樣反高潮的滑稽問題的不是我自己嗎?而那問題,不是趁自己因悲傷、睡眠不足而糊涂的腦袋遲鈍之机冒出來的嗎?鳥看了一眼身旁的嬰儿睡籃,那里給他的印象,是挖掘一空的洼地。籃底只留了一條疊成几層的毛毯,和一束紗布裹著的脫脂棉。紗布和脫脂棉上沾著的血跡還沒有褪色,鳥已經記不起孩子的形象。他那頭纏繃帶,鼻孔插著橡皮管,微弱地吸著氧气的孩子。甚至孩子頭部的异樣形狀,孩子紅紅的皮膚上粘著的脂肪膜,鳥都不能清晰准确地記起了。現在,孩子正開足馬力离鳥遠去。鳥的心里,負疚的安定与無盡的恐怖交集在一起。我很快就會忘記這孩子的事情吧?他從無邊的黑暗里露頭,經過十個月的胚胎狀態,來到人世間品味了几十小時難以忍受的痛苦,然后,再一次無可复返地再歸黑暗。他就是一個這樣的存在。也許,并于這些,我很快都會置之腦后吧。也許,當我將死的時候,我會重新想起這些一切。那時,我的死的痛苦和恐怖如果成倍增加,那么,我多少也算盡了一點做父親的義務。
  鳥等一行人到達了醫院本部的正門門口。兩個救護員向停車場跑去。他們的職業就是和异常事件打交道,急匆匆地跑來跑去,可能才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狀態。救護員們擺動著手臂,像鬼追屁股一樣,橫著陽光燦爛的闊大的廣場。這期間,假眼醫生借用公用電話,向他的院長匯報。醫生很簡短地說明了情況,因為沒有什么新內容需要多說。隨后,鳥的岳母的聲音出現在電話里。醫生轉過身對鳥說:
  “您的岳母。關于孩子的處置情況,已經說過了,你來接嗎?”
  不,鳥不想接。從昨天晚上以來,屢次三番的電話聯系,話筒里傳來的岳母的聲音,糾纏得鳥心神不宁。岳母的聲音很像妻子,但其實更像小小的蚊子的哀鳴。但鳥終于把嬰儿的睡籃放在水泥台上,一臉憂傷地接過話筒,說:
  “明天午后還要再來這里一趟,听腦外科專家的診斷結果。”
  “為什么呢?為什么這樣處理呢?”岳母傳來的,恰恰是鳥最不想听的聲音。她的問話,似乎是在直接責備鳥。
  “如果說為了什么,那是因為孩子現在還活著吧。”鳥說完,怀著厭惡的預感,等待著岳母的話。但岳母一直沉默著,只听得見痛苦而短促的呼吸聲音回響。于是,鳥又說:“我馬上回去,見面再細說吧。”鳥說著,要放下電話。
  “啊,你不要回到這儿來!”岳母連聲咳嗽著制止鳥說,“我對女儿說,你送孩子入心髒病專科醫院了,你若是赶回來,她不是要起疑心嗎?等她多少平靜下來以后,你再回來,就說孩子是因為心髒病死的,這最順理成章了。現在還是只用電話聯系吧!”
  鳥体諒岳母的心情。他說,他這就去向岳父講一下。鳥正說著,听到對方卡嚓一聲放下了電話。看來岳母也一直強捺著厭惡情緒。鳥放下話筒,拎起嬰儿睡籃。急救車從停車場開了過來,假眼醫生已經乘了上去。鳥把嬰儿睡籃放到來時自己坐的位置上,向醫生和兩個救護員致謝說:
  “多謝你們幫忙,我自己回去。”
  “自己回去?”醫生問。
  “嗯。”鳥答應說。其實他是想說:我自己出去。必須去岳父那儿報告妻子的生產情況,但那以后,就完全是鳥的自由時間了。鳥覺得,比起回到岳母和妻子那儿,去看望岳父,簡直可以說是使自己獲得了拯救。
  假眼醫生從車廂里面關上了門,急救車出發了,警笛不鳴,速度遲緩,像一個軟塌塌的怪物。鳥和司机席上的救護員迎面相向,透過車窗,他看到醫生和管氧气瓶的救護員東歪西斜地靠在一起;一小時以前,他曾從那窗口流著淚水望著馬路上來往的行人。但鳥并不顧慮現在車里的三個人怎樣議論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鳥的頭腦里集中轉動著的新念頭,是由岳母的電話不意帶來的空閒,是獨自一人的自由時間。鳥尾隨著急救車穿過醫院前足球場般寬闊的廣場,走到廣場中央,他轉過身,抬頭仰望剛剛把自己的第一個儿子、瀕死的嬰儿丟在里面的那座建筑。那是一座偉岸如城寨的龐大建筑。初夏的陽光閃耀,嬰儿不知在建筑物的哪個角落,張著珍珠般光澤的小嘴,細細地哭叫著;這座龐大的建筑,使嬰儿顯得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砂。明天,即使我重來此地,与孩子相逢,孩子也許正在這座近代城寨般的迷宮里彷徨無路,也許已經不在人間,或者正在瀕死的邊緣吧。鳥這樣想。這樣的构想把鳥從剛才陷入的不幸里拉出了一步。鳥邁開大步,穿過醫院的大門,走到柏油馬路上。
  鳥向前走著。初夏的上午清爽而涼快,微風拂在鳥因睡眠不足而有些發熱的臉頰和耳垂上,使他憶起當年小學校的遠足旅行,使他微微体味到一种快感。他的肌膚感覺和神經細胞,都遠遠脫离了意識的控制,充分舒展地感受到了這季節的美好,感受到了一种內在的解放。而這感覺,又漸次擴散到意識的表層。
  鳥想去見岳父之前,應該刮刮胡子,洗洗臉!鳥看到了一家理發店的招牌,便徑直走進去。略上了年紀的理發師像對待一般顧客一樣,讓鳥坐在椅子上。他沒有看出鳥身陷不幸的跡象。現在,鳥因為成了理發師、亦即“他人”眼里的自己,因而能把自己從悲傷与不安中解放出來。鳥閉上了眼睛。他的臉頰和下顎,都被消毒液气味濃重的熱毛巾捂住了。孩提時代,鳥曾在理發店看過滑稽的“落語”節目。那時,店里的小伙計給顧客送熱毛巾,毛巾太熱,等不及放在手上涼一涼,就赶緊往顧客的臉上放,打那以來,每當熱毛巾貼到臉上,鳥就發笑。現在,鳥感覺到自己又微微笑了。但這次未免太過分了。鳥戰栗著驅走自己臉上的微笑,又開始思考起自己孩子的不幸。他從剛才微笑的自己的身上,發現了罪證。
  植物似的嬰儿的死,鳥從尖銳剖析自己的角度,分析嬰儿的不幸。嬰儿和植物一樣,死時沒有痛苦相隨,但即便如此,這嬰儿的死到底意味著什么呢?或者說,他的生意味著什么呢?橫亙數億年的“空無”的曠野上,一粒生命的种籽發芽、生長,經過十個月的孕育。當然,胎儿可能毫無意識、感覺,他蜷曲在溫暖、柔和、暗黑的世界里。然后,他冒險探頭來到外部世界。這里冷嗖嗖硬梆梆,干燥,光線明亮刺眼。在這個世界里,沒有他獨自安宁的藏身之地,他和數量眾多的陌生人住在一起。然而,對于植物嬰儿來說,置身外部世界,可能只不過是几個小時莫名其妙的微痛罷了。隨后,便在呼吸窒息的瞬間,成為橫亙數億年“空無”曠野上一粒“空無”的細砂。就算真有所謂末日的審判,那么,出生之后不久猝然而死的植物嬰儿,能作為怎樣的死者被傳訊、檢訴和判決呢?他張著珍珠般光澤的小嘴,舌頭一舐舐地,哭泣著在世間停留了几個小時。這無論對怎樣的審判官來說,都是證据不足吧?完全是證据不足。鳥屏住呼吸思考,越發感到恐怖。在那場合,如果我作為證人被傳訊,要是沒有頭上的瘤當線索,我不是連自己孩子的面孔都不能确認嗎?鳥的上唇唰地感到痛。
  “別動,看,給刮破了吧。”理發師把剃刀停在鳥的鼻子上,使勁地看了一眼,低聲說。聲音嚴厲,且含有一种威脅味道。
  鳥用指尖往上唇抹了一下,伸到眼前看。一塊血跡染到他的指尖。鳥凝視指尖上的血污,胃里感覺有些惡心。他和妻子的血型都是A型,瀕死的可怜的嬰儿体內流動的那一公升血液,應該也是A型吧。鳥把沾著血污的手指收到白色罩衣里面,抑制著胃里的反應,闔上了眼睛。理發師在刮剛才那小傷口周圍的胡須時,下刀滯澀;然后,可能是想挽回遲誤的時間,刀法粗放地匆匆刮完了從臉頰到下顎的須髭。
  “洗洗頭嗎?”
  “不,這樣就可以了。”
  “頭發里面可落了不少灰土呀。”理發師不甘心地說。
  “昨晚滑倒了。”鳥說著,從椅子上下來,在鏡子里,他看到自己刮過的臉宛如正午的海濱那樣陽光燦爛。頭發确實亂蓬蓬的像團枯草,但尖尖的臉頰和下顎卻像紅鱒魚肚子一樣紅扑扑地閃著光澤。凝滯如膠的眼睛里目光炯炯,僵硬的眼瞼變得柔軟而有彈性,甚至一向痙攣的薄嘴唇也不抖動了。与昨天晚上在書店裝飾櫥窗里看到的肖像相比,這是一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鳥。鳥想,去見岳父之前,先來理發店,還是對了。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滿足。不管怎么說,鳥自黎明以來一直向負面傾斜的心理天平,現在終于可以加上一點儿正面因素。鳥檢查了一下鼻子右下方三角形痣一樣的血斑,走出理發店。等到了岳父的大學,理發店剃刀和熱毛巾造就的鮮潤光澤會褪掉吧?但那時鼻下的血痣也可以摳掉了,鳥凄慘滑稽的喪家犬模樣,不會映到岳父的眼里。鳥大步在這一帶轉著,尋找公共汽車站,轉著轉著,他想起昨晚以來口袋里一直備有零錢,于是,向剛巧向這邊開來的出租車舉起了手。
  大學正門,午休的學生熙熙攘攘。鳥在嘈雜的人群里下了出租車,時間是十二點五分。鳥走進校園,喊住一個大塊頭學生,向他問英文系的研究室在哪。但那學生臉上浮出親切的微笑,像唱歌似的叫起來:“啊,老師,好久不見啊!”鳥楞了一下。“在補習學校,多蒙您關照。公立大學都沒考上,老爸給這捐了錢,就從后門進來了。老師!”
  “啊,你已經成了這里的學生啦?”鳥想起這個學生了,情緒鎮靜了下來。這個學生眼睛鼻子都圓鼓鼓的,像古麗姆兄弟童話插圖里的德意志農民,但模樣并不難看。鳥說:“那么,補習學校不是白上了嗎?”
  “不,老師,學習總不會沒用的吧,即使什么也沒記住,但總是學習過!”
  鳥感覺受到了嘲弄,目光嚴峻地回頭盯住那學生。但這個大塊頭似乎從上到下都在向鳥表示好意,鳥清晰地想起來,在滿員百人的班級里,這小子蠢笨出名。正因為是這樣的學生,現在才能如此單純爽朗地向鳥報告自己走后門進了二流私立大學,并感謝毫無作用的補習學校。如果另外的九十九人,見到補習學校的教師鳥,恐怕都會避之唯恐不及吧。“你這么說,我很高興。補習學校的學費很貴的。”鳥說。“不,不。老師,你是來我們大學工作嗎?”
  鳥搖搖頭。
  “啊,是么。”大塊頭學生机敏地把話題扯開:“我給您當向導,一起去研究室吧。請,走這邊。實實在在,補習學校的學習不是沒用的,作為一种養分,貯存在腦子里,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起作用。我等待那樣的時候。所謂學習,最終不就是這樣么?老師!”
  鳥被這位舊日的學生,帶有啟蒙主義味道的樂天派領著,穿過樹木掩映的校園小路,來到一座深赭色的磚瓦建筑前。
  “英文系研究室在三層最里邊,老師。雖說是這樣的大學,能進來也是挺高興的,所以把學校著實勘察過一番。現在,我對校園里所有的建筑物都了如指掌。”大塊頭學生自我炫耀說。隨后,突然間,他的臉上閃現出讓鳥怀疑自己眼睛的极老練的自嘲式微笑,“這些話都太單純了吧?”“不,不,我想不那么單純呀。”鳥說。
  “您這樣說,我很高興,老師,那么,祝您健康,臉色好像不太好呀,老師!”
  鳥一階一階地爬著樓梯,一邊琢磨剛剛分手的這位舊日學生。這家伙現實生活的能力,可能要比我強個百倍千倍的吧,至少,他決不會讓嬰儿因腦疝而死的。不管怎么說,他确實是我教過的一個奇怪的道德主義者。
  鳥扒著英文系研究室的門縫看岳父在不在。只見房間對面客廳一樣的地方,美國大總統寶座似的橡木轉椅上,岳父身体深深陷在那里,眼睛望著開在屋頂正中的天窗。比起鳥的母校的教授研究室,這里的房間又寬敞又明亮,像會議室一樣。以前,岳父曾說過,退休后轉往私立大學,得到的待遇,和公立大學比較起來,好得沒法說(這是岳父眾多帶有某种自虐式得意的笑話之一)。現在鳥看到了這里的設備,包括橡木轉椅在內,知道岳父的話确實不單單是笑話。但是,如果日照再強一點儿,那就需要把搖椅向后移,或者把客廳全都挂上窗帘吧。靠房門這側,擺著一個大桌子,三個年輕的副教授在圍著桌子喝咖啡。似乎剛剛吃完飯,額頭上油光閃亮。鳥和這三個人都見過面,他們都是鳥前几屆校友中的佼佼者。如果鳥沒有那連續几周的泥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隊而是留在研究生院繼續讀書,他的人生道路,當然是步他們的后塵了。
  鳥敲了敲本來開著的門,走進研究室,和三位上屆校友點頭打了招呼。橡木轉椅上的岳父保持著身体平衡,向后仰著頭看著鳥,鳥向他身旁走去。三位上屆校友微笑著注視著鳥,但他們的笑里并不包含什么特殊的含義。對他們來說,鳥是個比較异常的存在,同時又是個不值得特別注意的局外人。一連几周毫無理由地濫飲不止,以至研生生院中途退學,就是這樣一個希奇古怪的家伙。
  看到鳥走到近前,岳父欠起身,把橡木椅子轉向他。轉椅的轉軸發出咯咯的聲音。鳥按著和教授女儿結婚之前當學生時的習慣叫:“先生”。
  “孩子出生了嗎?”教授一邊指著長扶手轉椅,對鳥說。“嗯,生了,生是生了。”鳥感到自己的聲音羞怯惶恐,极不好听。他立刻閉緊了嘴。不過,隨后鳥還是強制自己一气把該說的話說完:“孩子先天腦疝,醫生說,可能過不了明后天,妻子還平安。”
  教授的橡木轉椅背后倚著牆,不能完全轉過來,因此教授是斜對著鳥。他那一頭白發掩映的米黃色臉龐,獅子一般,大而風度翩翩,現在眼看著便染上了紅色。皮膚松弛垂下眼袋的下眼瞼上,像沁出了血似的鮮紅。鳥感到自己臉上也涌上了紅潮,并且,他也再一次了解到,從今天凌晨以來,自己實際上一直孤立無援。
  “腦疝,你看見孩子了嗎?”教授的聲音嘶啞而尖細,在這聲音的回響里,鳥听出了自己妻子聲音里潛隱的跡象。無須說,這很讓鳥感到親切。
  “看見了。孩子頭纏繃帶,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鳥說。“像阿波利奈爾,頭纏繃帶。”教授像听笑話似的,回味著鳥的話,然后,對著鳥,其實主要是對那三個副教授說:“唉,現在就是這樣的時代,出生好呢,還是沒生出來好,搞不清楚了。”
  鳥听到了那三位前屆校友的笑聲,那是努力控制著,但最后還是發出來了的笑。鳥回過頭去看他們。他們也在望著鳥。在他們眼里,鳥本來就是稀奇古怪的人,出現這樣异常事情,決不使他們感到意外,始終都平靜如常。由此,鳥的強烈反撥情緒被激起來了。鳥低頭看自己粘著泥巴的靴子,說:“等一切都結束以后,我再給您打電話來。”
  教授沉默不語,稍稍搖動了一下橡木轉椅。鳥想,教授可能開始覺得每日里橡木轉椅上的滿足有些無聊了吧。鳥也很無聊地沉默著。他覺得需要說的話已經和岳父全部說完。等到和妻子說明情況時,也能這樣單純明快地了結嗎?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眼淚,數百次的質問,口舌無力,咽喉疼痛,腦袋火燒火燎,然后,鳥夫婦便被神經病症俘獲。
  “醫院還有一些手續要辦,我這就告辭了。”鳥說。教授在橡木轉椅上身都沒欠,說:“那你辛苦了。”鳥僥幸沒被留下,赶緊站起來,教授又對鳥說:
  “側桌里有瓶威士忌,拿去吧。”
  鳥緊張起來,并且,他感到那三位校友也緊張起來,很認真地注視事態的發展。教授自不必說,三位校友都清楚鳥沉醉數周的往事。鳥猶豫著,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在補習學校講述的教科書里的一句話,那是一位憤怒的美國青年的台詞:
  Are you kidding me,kidding me?
  你嘲弄我嗎?你找碴打架嗎?
  但鳥彎腰打開教授側桌的蓋,發現了一瓶尊尼獲加,立刻用雙手拎了出來。鳥眼睛都紅了,不知為什么,他心里涌起了一陣惡意的欣喜。這是檢測我的手段,但我不會畏縮不前的。
  “謝謝了。”鳥說。
  一直注視著鳥的三位副教授的緊張神情松弛下來,教授仍然漲紅的臉,嚴肅而緩慢地轉向轉椅的正前方。鳥向三位校友飛快地一瞥,打了招呼,便走出屋門。
  鳥像握手榴彈似的慎重地握著酒瓶,回到舖著石頭的校園。從現在起,獨自一人自由行動的時間,和一瓶威士忌聯在一起,鳥的頭腦里漲滿了危險的陶醉感。明天,或者后天,如果可能,延緩到一周以后,那時,知道了嬰儿慘狀和死訊的妻子和我,就要關進殘酷的神經官能症的地牢里了。因此,今天,這一瓶威士忌和自由解放的時間,就是我的正當權利。鳥說服了自己心里水泡般涌起的恐懼的聲音。水泡輕而易舉地平靜了下來。好,開始喝吧!但是,現在剛剛十二點半。鳥想回到自己的書房去喝,但那無疑是最差的方案。一回到家,房東老太太和朋友們的盤問打听,或直接,或電話,肯定會接踵而至;而朝臥室看看,那白色的嬰儿床,則可能會鯊魚利齒般地刺疼他的神經。鳥使勁搖了搖頭,拂去剛才的想法。那么,躲到一個沒有熟人的小旅店里去喝吧。但鳥對自己醉在旅店的單人房間里不無恐怖。他頗為羡慕地望著威士忌酒瓶商標上畫著的那個白人,他穿著紅色上衣,興高采烈地大步向前走著。這家伙是在往哪儿去的路上呢?突然間,鳥想到了一位女友。無論冬夏,這位女友總是躺在光線暗淡的臥室里,思考一些极為神秘的事情。房間里人工煙霧籠罩,她几乎不停頓地吞煙吐霧。她每天出門,總在黃昏以后。
  鳥在學校正門前等待出租汽車。路對面的飲茶店里,寬大的玻璃窗對面一側,坐著他那位舊日的學生和一群朋友。學生立刻認出了鳥,他像一只親昵可人的小狗,真誠但并不得体地向鳥致意。他的那些朋友也都望著鳥,顯示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那家伙怎么對他的同伴們講究我呢?沉醉數周,以至研究生院退學,最后當了補習學校的老師;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沖動和恐怖情緒里的家伙。他可能這樣說吧。但不管怎么想,直到鳥鑽進出租車,那位學生始終望著他,執拗地送來微笑,出租車開動以后,鳥感覺到自己陷入了一种受人怜憫的情緒里。并且,竟然是直到离開補習學校也沒明白現在分詞和動名詞的區別、蠢笨如貓的學生的怜憫。
  鳥向出租車司机說明了女友居住的地方。過了那條巨大的高架橋,橋對面是被一片寺廟和墓地圍住的高台,那地方是高台的一部分。女友獨身一人,住在街巷深處一座住宅里。鳥是剛上大學的那年五月,在班級聯歡會上和她認識的。她在自我介紹的時候,給同學出了個題,希望有人能猜到她的名字“火見子”的出典。鳥說,這是從《風土記》的逸文“肥后國”取來的。回答正确。“天皇敕曰:棹人行前見火,直往勿回顧”。那以后,鳥和這位來自九州的女學生火見子成了朋友。
  鳥的母校為數不多的女學生們,尤其是從外地來的文學部學生,就鳥所知,臨近畢業的時候,都變得希奇古怪。她們細胞里的一部分因素漸漸發達過分,開始扭曲,因此,她們的動作變得遲緩。表情變得遲鈍而憂郁。結果呢,畢業以后,适應日常生活都不及格。她們有的結婚了,但很快就离了婚;有的就職了,但很快就被解雇。也有的人無所事事,只是到處去旅行,卻偏偏碰上滑稽而陰慘的交通事故。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滿校全是女生的女子大學,那里的畢業生都能精神抖擻地适應新的生活環境,成為骨干,而唯獨鳥的大學的女生們是另一番模樣。火見子在臨近畢業時,和研究生院的一位研究生結婚了。她倒是沒离婚,但實際比离婚更糟,結婚一年,她的丈夫自殺了。丈夫的父親讓她仍然住在原來的房子里,并且每月還支付她的生活費。丈夫的父親希望她再婚。可是她呢,白日里一直沉湎于神秘的瞑想,到了晚上,就駕上体育賽車滿街彷徨。鳥听到過非常裸露的流言,說火見子是屬于超常規型的性冒險家。甚至還有的說,她丈夫的自殺也与此有關。鳥曾和火見子睡過一次,但那時兩人都酩酊大醉,甚至連當時是否真的進行了性交也不清楚,后來也不曾重复過類似行為。這是在火見子不幸的結婚大以前的事,那時候的火見子,雖然欲望強烈,主動追求享樂,但還只不過是一個沒有經驗的女學生。
  鳥在火見子住地的一個巷口下了出租車。他快速計算了一下錢包里剩下的錢。明天課后,提前預支本月工資,還過得去吧。鳥用手掌蓋住從上衣口袋露出的酒瓶,快步走進巷里。火見子的古怪生活,在這一帶盡人皆知,毫無疑問,來探望火見子的客人,不可能不成為各家窗口的觀賞對象。鳥按了一下門口玄關上的門鈴,沒有反應。他搖晃了兩三下玄關門,小聲喊:火見子,火見子!這是禮節性手續。隨后,鳥繞到房子背后,看到火見子臥室的窗下,停著一輛半舊的箱型MG賽車。純紅色MG的空蕩蕩的座席露在外面,車身有些髒,好像被棄置在那里很久了。但它也是火見子現在在家的表示。鳥把自己泥巴巴的鞋子放到坑坑洼洼的汽缸上,全身体重都壓在了上面。MG搖搖晃晃,像只顛簸的小船。鳥仰望垂著窗帘的臥室窗口,又開始呼喚。窗帘的接縫處從屋內被捏起來,從那里形成的一個狹長的窺視孔,有一只眼睛,正從孔里向下俯視著鳥。鳥停止搖晃MG,微微笑了。在這位女友面前,鳥的舉止始終可以自由而自然,沒有拘束,不須做作。
  “啊,鳥……”那聲音被窗帘和玻璃遮住,听起來像是一聲柔弱無力的歎息。
  鳥意識到,自己找到了一個大白天喝酒的最佳場所;在今天心理意義上的收支對照表上,寫上了一個(僅只一個)正數。怀著這樣的心情,鳥返回玄關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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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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