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在通往小儿科診療室和特儿室的岔路口,鳥躊躇不前,一位搖著輪椅迎面而來的青年患者很不高興她盯著他,要他讓路。輪椅上本該放腳的地方放著一台大型舊式收音机,而其它地方也看不見這位患者的兩只腳。鳥害怕地把身子貼到牆邊儿上,患者又一次威嚇似的盯著用腳支撐上身的這類人的代表——鳥,然后飛快地沖進走廊。鳥屏住呼吸,目送他遠去。鳥的孩子現在如果仍然活著,鳥應該直奔特儿室;可是如果死了呢,那必須去診療室商量解剖和火化的手續。這是一賭。鳥邁步向診療室走去。在意識表層,他很清楚地把賭壓在孩子死了這一邊儿。他現在是他自己孩子的真正敵人,孩子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敵人。鳥頗感疚愧,并且想到,如果真的存在永恒的生命,存在審判的神,那么,我是有罪的。但是,這种罪孽感,和在急救車上他用“像阿波利奈爾似的頭纏繃帶”形容嬰儿時襲來的悲哀一樣,更多的是蜜似的甜味。鳥像去會情人一樣加快了腳步,他想去听到報告孩子已死的聲音。听到死的報告,履行各种手續(醫院方面對解剖肯定積极,那手續一定很簡單,麻煩的是火葬手續吧。鳥心里盤算著);然后,今天我一個人給孩子送葬,明天再去向妻子報告不幸。我大概要對妻子說,因為腦病而死的孩子,是我們身体的紐帶。不管怎樣,我們應該能重新恢复正常的家庭生活吧。然后,仍然是不滿,仍然是不充實的希望,仍然是遙遠的非洲……
  鳥斜著頭,向診療室低低的窗口里張望,對從里邊角落向外看他的護士報上自己的名字,說明了昨天把孩子運送到這儿的情形。
  “嗯,如果是那個腦疝的孩子。”這位唇邊稀疏地長著黑毛的中年女人表情溫和,輕聲說:“請直接去特儿室吧,特儿室,您知道嗎?”
  “哎,知道。可是,”鳥的聲音沙啞而細弱,“那么,孩子還沒死吧?”
  “當然還活著呀!牛奶挺能喝,手腳也都很有勁儿呀,祝賀你!”
  “可是,腦疝……”
  “嗯,是腦疝呢。”護士完全沒有在意鳥的躊躇,微笑著說。“第一個孩子吧?”
  鳥只點點頭,沒有出聲,便匆匆返回走廊,向特儿室方向走去。鳥賭輸了。鳥該付多少賭金呢?搖輪椅的患者又与鳥在拐角相遇,這回,鳥目不斜視地一直向前奔,兩人快要撞上的時候,輪椅患者慌張讓開了路。鳥現在不要說顧慮他,連他的殘廢也忘記了。如果說,坐在輪椅上不滿地目送著鳥的背影的患者沒有兩腿,那么,鳥的內心則像剛剛出貨后的倉庫,處于空虛狀態。鳥的胃囊和腦袋里,醉意仍然戀戀不舍地惡毒放歌。鳥的呼吸短促,味道難聞。從醫院本部到住院部的長廊呈吊橋似的弧形,更刺激了鳥的不安情緒。而住院部那兩邊排滿病房的走廊,則像一條通向遠方一點暗淡燈火的暗渠。面色蒼白的鳥走著走著,漸漸小跑起來。
  特儿室的門像冷凍室的外扉一樣包著白鐵皮。鳥很害羞地輕聲向門內的護士報上自己的名字。鳥又一次陷入昨天剛剛知道自己的孩子先天异常時對自己的身体感到恥辱的感情。護士神气十足地開門讓鳥進來。護士在身后關門的當儿,鳥在挂在門口柱子上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面孔。額頭和鼻子上都浮著油汗,嘴半闔半張著喘气,還有自我封閉式昏暗的眼睛,完全一副色情狂模樣。鳥厭惡地移開自己的目光,但這面孔已經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眼睛里。我將不斷受這一面孔記憶的折磨吧。鳥灼熱的腦袋里,掠過這樣的預感。
  “知道哪個是您的孩子么?”
  護士走到鳥的身旁問,語气像是對這座醫院里最健康漂亮的嬰儿的父親發問似的。但她既不微笑,也不是出自特別關心的好意,因此,鳥認為她的提問是特儿室規定的智力競賽題。剎時間,不光是發問的護士,在這間豎長形房子角落里,巨大的快速熱水器下,兩位洗著大堆哺乳瓶的年輕護士,她們旁邊一位稱量奶粉的中年護士,一位面對緊貼著亂七八糟挂著黑板貼著紙的牆壁擺著的狹長桌子翻閱病歷的醫生,在他旁邊還有一位正在和一個矮個子男人(看起來這男人和鳥一樣,也是收容到這里的一顆災厄的种子的父親)交談的醫生,都停止了工作,把目光集中到鳥的身上,默默地期待著他回答。
  鳥向玻璃隔板對面的嬰儿病室看去,一時間,醫生和護士們在他內心意識里都不复存在。鳥像一匹站在高處嚴峻地凝視草原、尋找弱小動物的美洲獅子,遠遠眺望那些嬰儿。屋內充滿明亮且几近暴烈的陽光。這里已不是初夏,這里處于夏的心髒。鳥的額頭被那光的反射燙了一下。二十台嬰儿床和五台電動管風琴式的保育器,躺在保育器里的嬰儿像掩在霧里,模模糊糊看不清。相反,躺在床上的嬰儿卻裸露無遺,被明晃晃的光晒得發蔫。這是一群世上最馴順的家畜似的嬰儿,也有的手腳輕輕掙動著,但他們的白色棉襯衫和襁褓布也都像潛水服一樣沉重。所有的孩子都給人一种受限制者的印象。還有的孩子手腕被系在床框(即使這是怕他們抓破自己的嫩皮膚),或者腳脖被用紗布固定了起來(即使這是為了保護他們因輸血而切了一下的腳脖),這些孩子更是弱小無力的虜囚。他們都沉默著。鳥想,是玻璃隔板遮斷了他們的聲音嗎?可是,嬰儿們都像沒有食欲的金錢龜似的憂郁地緊閉嘴唇。鳥的眼睛從一個個孩子的頭頂掠過。他雖然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孩子的模樣,但他的孩子有明顯的標志。那個醫院院長說過的:外觀上看嗎?好像長了兩個腦袋呀,瓦格納有一首曲子《雙頭鷲的旗下》。那家伙大概是個被埋沒的古典音樂通吧。
  但是鳥沒有看到那种模樣的孩子。他很焦燥地重新搜索嬰儿床群。這中間,突然間所有的嬰儿都張開牛肝色的嘴,毫無緣由地叫著哭著,活躍了起來。鳥有些害怕,然后轉身向護士投去問詢的目光;為什么他們會一起醒來呢?可是,她對嬰儿們的哭叫毫不在意,她与那些意味深長地默默盯著鳥的護士、醫生們的智力游戲還在繼續。
  “不知道?在保育器里。第三個保育器就是你孩子的家吧。”
  鳥非常順從地彎下腰,皺著眉,去看离自己身邊最近的一個保育器,像看水族館里滿是水鹼和浮游生物的渾濁的水槽一樣。鳥看到了一個皮膚干燥黝黑像拔了毛的小雞似的孩子。他赤身裸体,蚕蛹般的小雞儿套著維尼綸袋,肚臍包著紗布。他一副消遣漫畫故事里很成熟的小孩子的面孔,睜眼望著鳥,似乎他也參加到護士們的智力游戲里了。毫無疑問,他不是鳥的孩子,但鳥對這個老成、衰弱、像個寂寞老人似的嬰儿,卻怀有對成年同事似的友好感情。鳥努力讓自己的目光從這嬰儿黑而濕潤、安詳平靜的眼睛移開,抬起上身,回頭看著護士,似乎在表示決不能再接受這樣的游戲。從他立足的角度和室內的光線看,他無法看清其它的保育器里邊的內容。
  “還不清楚嗎?就是窗邊最里頭的那個保育器呀!我給你移到從這儿能看清的地方來吧。”護士說。
  這一瞬間,鳥感到非常憤慨,可是,由此為契机,護士和醫生們對鳥的關心都解除了,他們都恢复了手頭的工作和會話。很清楚,這游戲是特儿室接受鳥的一种儀式。鳥耐住性子,向護士指示的保育器看。自從進入特儿室以來,鳥就處于護士的支配之下,一步步喪失了抵触和反抗的情緒。他似乎也和這些軟弱、老成、突然莫名其妙地一齊哭叫起來的孩子們一樣,被紗布牽系束縛著。鳥喘著熱气,把濕濕的汗手在褲腿上擦了擦,然后又用這手掌去擦前額、眼瞼和臉頰。如果用雙手按住眼球,就會騰起黑紅黑紅的火苗,然后眼球從頭上掉到深淵里去。鳥迷迷糊糊的眼前出現了這樣的幻覺。等到鳥睜開眼睛,護士已經走進玻璃隔板里,像在鏡子里行走的人一樣,在挪動緊靠窗邊的那台保育器。鳥挺直身子攥緊拳頭擺著架式等在那里。隨后,他看到了他的孩子。嬰儿現在沒有像負傷的阿波利奈爾那樣頭纏繃帶,他和特儿室里其他的孩子都不相同,像煮過的蝦一樣紅得鮮亮,臉上也像傷愈剛剛脫痂似的油光煥發。他閉著眼睛,鳥覺得他似乎在忍耐著劇烈的病疼。嬰儿的病疼,毫無疑問,是他后腦部突出出來的瘤。鳥凝視著那紫紅色的瘤,那很像是被人硬綁在那里的一個沉重的錘子。嬰儿的頭又尖又長,可能是和瘤一起通過產道時被擠壓的吧。孩子的腦袋,比瘤更厲害地把沖擊的楔子楔入鳥的內心,引起与他的存在根源密切相關的恐懼的惡心,而這惡心与連醉兩天后的惡心很不一樣。鳥對在身后察看自己神情的護士點點頭,像是說,已經可以了;又像是對一個不明原委的存在表示徹底屈服。這孩子將和他的腦瘤一起長到什么時候呢?孩子并沒有瀕臨死亡,他不是可以被几顆哀悼的眼淚輕易融化的果凍。他還活著,甚至已經開始了對鳥的壓迫和攻擊。像煮蝦一樣紅、傷疤一樣光亮的皮膚,嬰儿拖曳著錘子般沉重的瘤,猛地活了起來。植物似的存在?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也是仙人掌類的危險的植物。護士看清了鳥的反應,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把保育器推回窗邊。嬰儿們哭叫的旋風再度刮起,像沸騰的爐火,把玻璃隔板里面震得顫抖不已。鳥垂頭喪气,耷拉的腦袋里,塞滿了嬰儿的哭叫,像槍筒里填滿了火藥。鳥很想要一台嬰儿床,或者保育器。特別是保育器,充滿了霧似的蒸气的保育器,鳥想躲在那里,像愚蠢的魚一樣,用鰓呼吸。
  “請盡快辦理住院手續吧,保證金三万日元。”護士返回鳥的身邊,說。
  鳥點頭。
  “喝牛奶特別起勁,手腳運動得也挺來勁呢。”
  鳥一臉怨气,他想問:究竟為什么要喝牛奶,要運動呢?但鳥還是控制住了自己。他討厭這樣沒完沒了地發牢騷的自己。
  “請您稍等一下,負責小儿科的醫生來了。”
  隨后,鳥便被放置在那時,沒人光顧。運送哺乳瓶和襁褓布的護士們的胳膊,不時碰到鳥的身子,但她們對鳥看都不看,而鳥不停地低聲道歉。這期間,玻璃隔板這邊占支配地位的,是那位像對醫生挑戰似的矮小男人的大嗓門。
  “确實是沒有肝髒嗎?為什么會這樣呢?雖然您已經解釋快一百遍了,但還是不能讓人信服呀。說是個沒有肝髒的孩子,真的嗎,醫生?”
  鳥低著頭,邊看自己汗津津的手掌邊想,總得想辦法找個不礙這些匆匆忙忙的護士們走路的地方。他覺得自己的手像濕漉漉的素色皮手套。而這時,鳥想起了他的儿子舉在耳邊的兩只手。那手和他的手一樣,很大,手指很長。鳥把自己的手藏到褲袋里,然后,他向固執地和醫生爭論的矮小男人那邊看。那男人骨架貼著肉干似的身体上,上身穿著一件過于肥大的開襟衫,開襟衫的第一個扣子敞開,袖子挽著;他的下身穿著一條燈籠褲。從衫襯露出的脖子、手腕,被陽光晒成淺黑色,并呈露著几根青筋。身体素質不好,長期勞累過度的体力勞動者常見的皮膚和肌肉。油膩蜷曲的頭發,猥雜地粘在上寬下窄的缽盂型大腦袋上;寬寬的額頭和遲鈍的眼睛,与臉龐上半部很不均衡的小小嘴唇和下顎。他應該不是一個純粹的体力勞動者,他無疑是中小企業勞心費神的負責人,同時又兼干一些体力勞動。他扎著一條腹帶那么寬的皮褲帶,腕上則圍著足以与褲帶匹敵的鱷魚表帶。他努力貼到比他高二十厘米的醫生身旁。那個矮個子男人讓人感覺非常好胜逞強,對言辭表情都像小官僚似的醫生,他一定要讓他莫然其妙的權威落地,從而一個勁儿地把事情朝對自己有利的方面推動。然而,有時他回頭看一下護士和鳥,那敏捷的眼神,又給人一种失敗主義者的印象,自認最終無法挽回頹勢的印象。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為什么這樣,不清楚。意外事件吧。但作為事實來說,你的孩子沒有肝髒呀。大便是白的吧?大便是很白很白的吧?見到過別的這樣大便的孩子嗎?”醫生居高臨下,想把矮個子男人的挑戰輕輕駁回。
  “小雞雛呢,見到過拉白色糞便的。醫生,雞一般來說也有肝吧,吃燒雞的時候,肝儿,醫生。這么說的話,小雞雛是常有拉白屎的呀。”
  “不是雞雛,這是人,是孩子,你呀。”
  “可是,拉白便的孩子真的那么少見嗎?醫生。”
  “請你不要用‘白便’這個詞,這會造成混亂的。”醫生憤憤地打斷他,“‘綠便’這樣的說法是有的,但‘白便’什么的,是你隨意編造的詞,會引起混亂呀!”
  “那么,我就說是白色的大便吧。沒有肝髒的人都拉白色的大便,這我已經明白了。可是,凡是拉白色大便的孩子都一定要被判定為沒有肝髒嗎,醫生。”
  “這已經解釋一百遍了吧。”醫生激憤的聲音听起來像悲鳴。他本想沖矮個子男人冷笑,但他架著粗框厚眼睛的長臉僵硬硬的,最終只是嘴唇顫動著。
  “我想再請教一次,醫生”,矮個子男人情緒穩定了下來,聲音很溫和,“沒有肝髒,這對我的孩子,對我,都不是樁小事,是非常重大的事情,是這樣吧?醫生。”
  結果,醫生屈服了,他讓矮個子男人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取出病歷,開始給他解釋。現在,醫生的聲音,還有時爾提出疑問的矮個子男人的聲音,都專心致志地在他們之間來往,鳥無法听到其中的意思。
  于是,鳥把腦袋向他們那邊斜了斜側耳傾听,這時,門匡噹開了,一個和鳥年齡相仿的白衣男人慌慌張張地來到他的身后。
  “誰?腦疝嬰儿的家長”。他問,聲音又尖又細,像金屬的笛音一樣。
  “是我,我是孩子的父親。”鳥回頭回答。
  醫生反复打量鳥。他的眼睛讓鳥聯想到烏龜。并且不只是眼睛,箱子形狀的顎,耷拉著皺紋的咽喉,都讓人聯想到烏龜。并且還不是天真的龜,而是粗暴凶惡的龜。但他黑眼珠只是不動表情的小小一點儿,所以,在看起來近于一片白的眼睛里,還讓人覺得蘊藏著單純和善良。
  “你第一個孩子嗎?那可真夠糟心的了。”醫生又以怪訝的眼神看了看鳥,說。
  “嗯。”鳥說。
  今天基本沒什么事儿,最近四五天內,腦外科醫生會來看看吧,我們醫院的副院長是這方面的權威。即使手術的話,不先讓他養好体力也不行。我們醫院腦外科患者非常多,所以,要盡量避免浪費做手術的時間。”
  “要做手術嗎?”
  “如果体力能經得住,就會給他動手術的吧。”醫生這樣理解鳥的猶豫。
  “手術后,能像正常的孩子那樣成長嗎?昨天接生的醫院說,即使動了手術,孩子也只能像植物人似的活著。”鳥說。“植物人……”
  醫生沒有直接回答,說了半截話就緘口不語。鳥看著醫生等著他下面的話,隨即鳥确确實實感到了自己的可恥的熱望被對方感覺到了。那是剛才在醫院小儿科窗口听到孩子還活著的時候,猶如可惡的水稻害虫浮塵子猥集在鳥的心靈深暗處,強健旺盛地增殖并漸漸意涵明晰化了的熱望。我和妻子將被這個植物人似的怪物糾纏著度過一生,這將意味著什么?這念頭再一次浮現到鳥的表層意識里。我無論如何,也必須逃离這個怪物!如果不這樣,我的非洲之旅將會怎樣?鳥被自我防衛的激情驅使,像是被嬰儿保育器里那個怪物透過玻璃窗格盯住了似的渾身緊張。同時鳥又像自己肚中的蛔虫一樣,羞恥而痛苦地感覺到自己深陷于极端利己主義之中。不禁全身滲汗,面龐赤紅。他的一只耳朵全部麻木,只能听到自己熱血流動的聲音,他的眼睛倒還清澈,又像被巨大的拳頭打擊了似的充滿血色。啊,我呀……鳥的恥辱感越來越強烈,臉色也就愈發紅,他眼噙淚水,祈望著能守護住自己的非洲旅行的夢想,能逃脫植物似的怪物嬰儿帶來的重負。但是,把這傾訴給醫生,鳥又產生了讓人捉住了丑陋動机的极其沉重的羞恥感。鳥絕望地垂下了像西紅柿一樣紅的臉龐。“你不希望讓孩子手術,恢复正常嗎?當然,大体恢复正常。”
  鳥的身子一震,像自己身体最丑陋難看但快感敏銳的地方,比如說睾丸的皺褶被一個溫柔的手指撫摸了一下。他臉色漲得更紅了,用自己都無法忍受的卑怯聲音說:“即使手術,恐怕長成正常孩子的希望也很微茫吧……”
  鳥感到現在自己向卑劣的墮落之路跨出了第一步,感到卑劣的雪球已經開始滾動。并且毫無疑問他將沿著卑劣的墮落之路一往直前,他的卑劣的雪球也將越滾越丰滿。鳥預感到這將是難以避免的,因而再次全身戰栗。但即便在這一瞬間,他的熱切而含淚的眼睛也仍然在懇求著醫生。
  “直接下手弄死嬰儿,這是不可以的呀。”醫生傲慢地反复打量鳥,說。
  “那當然……”鳥不禁打了個冷戰,像听到什么意外的話一樣急急忙忙地回答,但隨后他就覺察到,自己現在籌划的心理騙局,一點也未蒙騙住醫生。這是雙重羞辱,不過鳥并不想反駁醫生,不想改變自己的形象。
  “你也是位年輕的父親了,你和我年齡差不多吧?”醫生龜似的頭向后轉動,瞥了一眼玻璃窗格這邊的其他几位醫生、護士。鳥怀疑這醫生是不是在嘲弄自己,深感恐怖。他昏頭昏腦,喉嚨里嚅囁著空洞而硬逞強的話:如果他嘲弄我,我就宰了他。但醫生其實是支持鳥的可恥卻熱切的愿望的。他唯恐別人听到,用低低的聲音說:
  “調整一下給嬰儿喂奶的量,試試看。有時也可以用糖水代替牛奶吧。這樣過几天再看吧,如果嬰儿并不因此哀弱,也就只能手術了。”
  “謝謝了!”鳥莫名其妙地歎了口長气說。
  “不客气。”醫生用讓鳥覺得是嘲弄自己的語調說,然后又轉回原來的語气:“四、五天后請來看看,再怎么著急,也別指望有什么特殊的變化!”說完,便像吃了蒼蠅的青蛙一樣繃緊了堅硬的嘴唇。
  鳥移開目光,低頭向醫生道謝,然后便奔向門口。護士的喊聲緊追過來:
  “盡量快辦呀,入院手續!”
  鳥像逃离犯罪現場似的,慌慌張張地在昏淡的走廊里走著。走廊很熱。鳥這才感覺到特儿室是開著冷气的。這是鳥今年夏天第一次遇到的冷气。鳥邊走邊悄悄擦拭羞恥的熱淚,可是,他的腦袋比周圍的空气,比眼淚都要熱得多。鳥的身子不停地顫抖著,像病愈不久的人那樣腳底發虛。集体病房的窗子敞開著,牲口一般髒兮兮的患者,或躺或臥,無動于衰地目送著熱淚縱橫的鳥。走到与單人病房相連的拐角,鳥的眼淚發作停止了,但羞恥的感覺,卻像內障的硬結似的凝滯在他的眼底。并且,不只是眼底,在他体內的各個地方,都結著這樣的硬結。羞恥感覺的癌。鳥感覺到了体內這些异樣物的存在,卻未能更多考慮。鳥的腦力已消耗殆盡。一個單人病房的房門開著,鳥看到一位身材小巧的年輕姑娘赤身裸体地叉著雙腿站在那里。姑娘的身子暈染著藍黑色的陰影,給人一种未發育成熟的印象。姑娘閃爍的目光調逗似地望著鳥,同時用左手抱著隆起小小乳房的狹仄的胸,右手則來加撫摩著平板的下腹,然后停留在自己的陰部,扯起陰毛,兩腳一點儿一點儿挪開,身后的光從叉開的腿間透過來,一瞬間,陰部浮現在光線里,而她的手指,便非常优雅地沉到自己陰部的金色纖毛里。鳥沒有時間等待這位色情狂姑娘達到高潮,就從門前走了過去,但他對她頗有一點儿近似喜愛的怜憫。不過,在鳥羞恥的感覺四周,除他自己以外,不可能對其他的存在持續關心。當鳥快要走出回廊的時候,那個寬皮腰帶和鍔皮表帶的矮個子辯論家追了上來。他對鳥也一副昂然威懾的態度,一蹦一蹦地,似乎是想補償上身高的差距,与鳥并肩走著。然后,他仰起頭,望著鳥,扯著嗓子喊:
  “你不斗爭是不行的呀!不斗爭的話,要斗爭,斗爭!”鳥只是默默听著。
  “斗爭,和醫院方面的斗爭呀!特別要和醫生斗爭!我今天一直都在斗爭,你听見了吧?”
  鳥想起了這位矮個子男人的新造詞“白便”,點了點頭。矮個子是想把斗爭向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推進才虛張聲勢,故意造出“白便”一類的詞的。
  “我的孩子沒有肝髒,我要是不和醫院戰斗,免不了被解剖的呀,哎呀,千真万确!在大醫院,你要想事情順利,必須做好斗爭的准備!老實巴交,老想討人喜歡,那是不行的喲。是這樣吧,陷于死境的病人像死人那么老實,我們這些親人不能也那樣老實呀。斗爭,斗爭。就在這以前吧,我說過,如果孩子沒肝髒,請給加上人造肝吧。要斗爭,就必須研究戰術,所以我學了一些知識。事實上,因為听說沒有直腸的孩子裝了人造肛門,所以我說,不可以考慮裝個人工肝髒嗎?比起肛門,肝髒不是更高尚嗎?我說。”
  鳥們走到了醫院本部的正門門口。鳥感覺到了矮個子男人是想逗他笑,但不必說,他毫無發笑的心情。為了辯解自己的滿臉憂傷,他問:
  “到了秋天能恢复嗎?”
  “恢复?不可能,因為我的孩子本來就沒有肝髒!我只是為了斗爭,只是為了把這座大醫院的兩千名職員當作敵人,挨個斗爭。”矮個子男人臉上閃現著獨特的哀傷与弱者的威嚴神情,讓鳥頗受刺激。
  矮個子說用自己的三輪摩托送鳥到附近的電車站,鳥謝絕了。頂著毒辣辣的陽光,他獨自向醫院前面的廣場上的公共汽車站走去。現在鳥開始考慮入院手續需要的三万日元,鳥已經決定從哪儿擠出這筆錢。而當這計划浮現在腦海的那一瞬間,一种并非對哪一個具体人物而發的絕望式的憤怒,替代剛才的羞恥感升騰上來,令鳥戰抖不已。鳥是有三万日元零一點儿儲蓄的,但那是他為了到非洲旅行而積攢起來的最初一筆資金。現在看來,這三万多日元不過是一种情緒標志而已。但眼看著這標志也要拔掉了。對鳥來說,除去兩种地圖,与非洲之旅直截相聯的東西,已經一無所有了。身上的汗珠被吹干了,鳥的嘴唇、耳朵、指尖,卻感覺又濕又涼。站在等車的人們行列末尾,鳥像蚊子哀叫似地咒罵:什么非洲,簡直是笑柄。站在他前邊的一位老頭想回頭的樣子,禿頂的大腦袋轉到途中,又慢慢轉了回去。所有的人都被突然過早地籠罩這座城市的暑熱打垮了。
  鳥懈怠無力地閉著眼睛,一邊打著冷戰一邊流汗。不一會,他聞到了自己身上散發出的一股難聞的味道。公共汽車一直不來。天气炎熱。鳥的腦袋里翻卷著羞恥的感覺与毫無目標的憤怒,紅紅的暗影向四周擴散。他完全感覺不到身外的光線和聲響。隨后,在鳥的腦海的暗影里,性欲的萌芽萌生了,并像小橡樹一樣很快就長了起來。鳥仍然閉著眼睛,手撥弄著褲子,摸到了硬硬勃起的生殖器。他怀著卑微而凄慘的渴盼,希望那种有悖社會規范的性交,把侵蝕到內心的羞恥感完全裸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性交。鳥离開等車的隊列,一邊看著廣場的風景,一邊尋找出租車。強烈的陽光直射到他睜開的眼睛上,眼睛像照片底片似的黑白反轉。鳥准備去火見子那白日里遮擋得嚴嚴實實的房間。如果火見子拒絕我,那該怎么辦?鳥像鞭答自己似的焦燥地想,那我就把她揍個神志昏迷,然后再干。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