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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鳥支完小汽車頂部的黑色敞篷時,從廚房的窗口飄出的大蒜和香腸燒焦的气味,宛如受惊的雞被胡同里轉來轉去的陣風吹散了。這是用牛油炒切得薄薄的蒜片,香腸炒好后放里邊,再加上水一起蒸,是鳥跟戴爾契夫學的一道菜。鳥想著戴爾契夫的事。戴爾契夫已經被迫离開了那位皮膚蒼白的小姑娘,被帶回公使館了吧。或許在小死胡同里和他的情人的巢里拼命地抵抗著吧?他的那位情人用不僅戴爾契夫不懂,就連來抓戴爾契夫的公使館員也難以理解的日語哭喊著。不過,最終戴爾契夫和他那位情人也都得斷念吧。
  鳥望著支起了黑敞篷的小汽車。鮮紅的車体上裝著黑色的敞篷。小汽車就像傷口撒裂開的肉和周圍的瘡痴。鳥感到有點說不出的惡心。天空黑沉沉地陰云密布,空气濕漉漉的充滿了水气,風也刮個不停,雨下了一陣,又像霧似地充滿了空間,馬上又隨著疾風不知飄洒到哪個遠方去了。過了一會儿,想不到那雨又隨風飄了回來。鳥看到一棵房子之間的郁郁蔥蔥的繁茂的大樹,陰沉沉的陣雨把它洗得碧綠。那綠色和在環線公路的十字路口看到的信號一樣,使鳥著迷。鳥呆然若失地想,我在臨死的床上或許也能看到如此鮮艷奪目的綠色吧。鳥覺得現在要送到那個可疑墜胎醫那儿殺掉的,仿佛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鳥折回到門口,把放在那儿的嬰儿的小搖籃和內衣、襪子毛衣、毛褲還有帽了裝在一起,塞到汽車座席后的空擋里。那些都是火見子花了不少時間挑選買來的。鳥等了足有一個小時,甚至令他擔心火見子是不是逃掉了。火見子為什么花那么長時間挑選馬上就要死了的嬰儿衣物呢?女人的感受性常常是不可思議的。
  “鳥,飯做好了。”從臥室的窗口傳來火見子的喊聲。鳥進來時,火見子正站在廚房吃香腸。鳥瞧了一眼炒鍋,扑面而來的蒜味將他擊退,不由地縮回手指,朝惊訝地望著他的火見子微微地搖了搖頭。火見子用水杯漱了漱那熱心地咀嚼,被融化的牛油濡濕的舌頭,呼出蒜味的气息說。
  “沒有食欲的話,先洗洗淋浴怎么樣?”
  “先洗吧。”滿身灰汗的鳥輕聲地說。
  鳥縮著肩恭恭敬敬地洗著身体。以往他每次用溫水沖洗腦袋時總感到性欲越來越強烈,現在卻只感到喘不過气來的心悸亢進。鳥在淋浴的溫雨下,有意識地緊緊地閉上眼睛,仰著頭,用兩手掌的拇指根擦著耳后。一會儿,火見子頭上戴著象西瓜花紋的塑料帽匆匆忙忙地鑽到了鳥的身邊,象是撓身子似地洗了起來。鳥中止了游戲從浴室里出來。鳥用浴巾擦身子時,听到胡同里傳來東西落到地面的沉重聲音。鳥走到臥室隔著窗戶望下看,看見他們鮮紅的汽車像要沉沒的船似的傾斜著。前面右車輪不見了!鳥顧不得好好擦擦后背,穿上褲子和襯衫出去看車。有人朝胡同口那跑去,一閃就不見了。鳥沒想去追,檢查被破坏的車,卸下的車輪蹤影全元。由于傾斜落到地面那側的前照燈受了沖擊已經坏了,那家伙可能是用起重器把車抬起來,卸掉車輪后站在汽車擋泥板上,猛地車一傾斜,車燈損坏了。現在起重器像斷了的手腕似地倒在車低下。鳥招呼還在洗淋浴的火見子:“車輪被偷走了。前照燈也撞坏了。真是個奇怪的小偷。如果有備用車輪的話還好。
  “車后面放東西的尾箱里面有。”
  “可是,這車輪是誰偷走的呢?”
  “我朋友中不是有個像小孩子似的人嗎?鳥,是他搗的鬼。一定抱著車輪藏到附近哪塊儿了,然后注視著我們。”火見子若無其事地大聲應道。“我們要是擺出一幅毫不在乎的樣子,大搖大擺地出發的話,那小子就會在躲藏的地方委屈地哭起來了。就這么辦吧。”
  “說的是,如果車沒被搞坏的話,不管怎么說,先把備用車輪換上吧。”鳥說。
  鳥兩手沾滿了油泥把車輪換上了。干這活的時候,他比淋浴前出的汗還多。之后,鳥小心翼翼地發動起發動机,似乎沒有特別异常。鳥想,即使晚了一些,到黃昏之前一切都會結束吧,前照燈沒必要換了。鳥想再沖一次淋浴,可是火見子已經做好了出發的准備,他焦躁不安的感情,已經再也找不到一點點時間的余暇。鳥們出發了。他們的車离開胡同時,有誰從后面扔來一塊小瓦片。
  到了病院,火見子把車停了下來,鳥在車里就懇請她說:“你也來吧。”
  于是鳥拎著嬰儿籃,火見子抱著嬰儿的衣物等,急匆匆地穿過長長的走廊朝特儿室走去。
  今天他們和來來往往的入院患者,都讓人感到緊張,感到疏遠。那是隨著狂風吹來的,被追赶的,突然又遠去了的雨和遠方沉悶的雷鳴的影響。鳥抱著嬰儿籃,邊走邊翻來复去地想著如何和護士開口說讓嬰儿退院而又無可非議的話,越來越感到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可是當他進特儿室時,護士們已經知道他要把嬰儿領走了,鳥放心了。鳥保持著不愿搭理人的僵硬的表情,垂下眼睛,只辦必要的事務上的手續,最小限度地回答几句,盡量不給那些好奇心旺盛的護士們提問的机會,像為什么不手術就給嬰儿領走啦,打算把他領到哪儿去啦?
  “請把這個卡片送到事務室去交款就可以了,去那儿之前我先叫一下擔當的醫生。”護士說。
  鳥接過了令人淫亂迷思的粉紅色的大卡片。
  “嬰儿的衣物什么的都帶來了。”
  “當然需要。請拿這儿來。”護士直到剛才還一直曖昧地隱藏著的尖銳責難開始流露出來,她毫無善意的眼睛瞪著鳥。鳥把所有的衣物都遞給了護士,護士逐一點檢,只把帽子挑出來,還給鳥。鳥狼狽地把帽子團成團儿塞到褲兜里。鳥埋怨地回過頭望著站在身后什么都沒有察覺到的火見子。“怎么了?”火見子問。
  “沒什么。”鳥回答。“我去一趟事務室。”
  “我也去。”火見子怕一個人被撇在那儿,急忙說。鳥和火見子在特儿室里和護士交涉著,一邊扭著身子不讓玻璃窗對面的嬰儿們進入視線之內。
  事務室窗口的年輕女護士接過粉紅色的卡片,又催鳥把印章給她后說:“是退院吧,祝賀你。”
  鳥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點了點頭。
  “孩子叫什么名字?”女護士接著問。
  “還沒有起呢。”
  “現在只是填上了嬰儿是你的孩子,為整理方便,如果能告訴我們嬰儿的名字,那可太感謝了。”
  他在妻子的病房里考慮名子時也曾深深地陷入困惑。鳥想,那個怪物還要給他起個人的名字,恐怕從起名那一瞬間開始,那家伙就會提出了更有人味,更有了正常的人的主張吧。不管是不起名的死和起名后的死,對我來說,那家伙存在本身就是錯的。
  “說起名,先暫時起個假名也可以。”那女護士愉快的語調里悄悄地流露出性格固執的一面。
  “起個名字有什么不好的?鳥。”火見子有些焦躁地插嘴道。
  “就叫菊比古吧。”鳥想起妻子的話,說明是哪几個漢字。結算完了,事務室的女護士給鳥還回了大部分的保證金。他的孩子在病院這段期間,每頓只給吃點稀薄的奶粉和白糖水,連抗菌素也盡量控制使用,此外就沒什么了,因而費用也少花了不少。鳥們返回了特儿室。
  “這錢本來是從准備去非洲旅行積攢的錢里提取出來的。那錢,現在在決定了殺死嬰儿和你一起去非洲旅行時,又返回口袋。”鳥覺得頭腦里亂成一團麻,也不知自己想說什么。“那樣的話,就真的上非洲去花吧。”火見子漫不經心地說。
  “喂,鳥。你起的這個菊比古的名,我就知道一個也是這几個字,叫菊比古的同性戀酒吧。那儿的老板的名字就叫菊比古。”
  “他多大年齡?”
  “那种人實際的年齡很難知道,大概比鳥年輕四、五歲吧。”
  “那一定是我在縣城時認識的男子,他被美國占領軍負責文化情報的一個人當成同性戀的情人,結果就跑到東京去了。”
  “真是偶然,鳥。那么,過后我們去那儿吧。”
  過后,就是到那個令人可疑的墜胎醫那儿把嬰儿處理后,鳥想。于是,鳥又想起了在縣城時自己拋棄一個少年友人的那個深夜的事。我現在又把這個要扔掉的嬰儿起了個和被我遺棄的少年相同的名字。結果,起名字這事就被可疑的圈套包圍了。鳥突然想返回去把名字改過來,一會儿那念頭又被無力的毒所腐蝕掉了。鳥有點自暴自棄地說:“今天晚上去同性戀酒吧‘菊比古’喝酒,喝上個通宵。”
  在特儿室,已經從玻璃隔板那邊抱過來的鳥的嬰儿——菊比古穿著火見子選的暄軟的衣服,躺在嬰儿籃里。鳥感到看著睡籃里的嬰儿的火見子受到了沖擊。嬰儿長大了一圈,睜開了斜視的眼睛,很像是褐色的皮膚上刻的一道深深的皺紋,而且腦袋上的瘤子好像越發發育起來了,它比臉色還好,發出紅亮的光澤。剛睜開眼睛這會儿,嬰儿就像那南畫上的老壽星,不過實在還缺點儿人的印象。那大概是因為比起腦袋上的瘤來,額頭顯得過于窄小。嬰儿頻頻地微微揮動著握得堅硬的小拳頭,好像要從小籃里逃出去。
  “不像鳥啊。”火見子興奮地用難听的聲音嘀咕著。“他誰也不像,本來就不像人嗎。”鳥說。
  “哪有那事啊。”小儿科的醫生聲音微弱地責備鳥說。鳥往玻璃隔板的對面望了一眼。嬰儿床上的那些嬰儿們一下子都活動了起來。鳥怀疑他們是不在那議論著被領走的伙伴的事呢。嬰儿們好像都一樣地興奮了。在保育器里的那個几乎可以裝到衣服口袋里的瘦小的眯著冥想的眼睛的嬰儿怎么辦好呢?為那沒有肝藏的嬰儿奮戰穿著茶色的燈籠褲,扎著寬大的皮帶的父親會來這儿爭辯嗎?
  “事務室那邊的手續都辦完了嗎?”護士問道。
  “嗯,都辦完了。”
  “那么,就請自便吧!”護士說。
  “不再重新考慮一下嗎?”小儿科的醫生好像在鑽牛角尖。“不想重新考慮了。”鳥堅定地回答:“您費心了。”
  “哪里,我什么也沒做呀!”醫生謝絕了鳥的感謝。“那么,再見了。”
  “再見,請多保重。”醫生眼圈發黑,好像是對自己剛才的發出的大聲有些后悔,也和鳥一樣用低沉的聲音回答。鳥和火見子抱著嬰儿籃出了特儿室,無所事事佇立在走廊上的患者們都朝嬰儿這儿望來。鳥用可怕的眼光瞪著他們,支開兩只胳膊肘護著嬰儿籃,咚咚地走著。火見子小跑似地追著他。被鳥的气勢洶洶鎮得目瞪口呆的入院患者們覺得有點奇怪,但看到了他抱著的嬰儿便都微笑著閃身躲開了。“那個醫生或護士也許會報告警察的,鳥。”火見子邊回頭望著邊說。
  “不會報告吧。”鳥聲音粗暴地說。“那幫家伙給嬰儿喝稀釋的奶粉和白糖水,也是想讓嬰儿衰弱死。”
  來到主樓的正面大門,鳥就感到從聚集在那儿的外來患者們的龐大的好奇心下,用自己的兩只胳膊護著嬰儿,實在是難以辦到的。鳥就像抱著橄欖球,只身朝著敵方成員排得整整齊齊的終點線沖去的運動員一樣。他猶豫一下,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說:“把我褲兜里的帽子掏出來,給他蓋在腦后好嗎?”
  鳥看見火見子按他說的取出帽子蓋在嬰儿頭上時,胳膊直發抖。然后,鳥和火見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從那些臉上挂著勉強的微笑靠近他們的患者中突圍出去。
  “可愛的嬰儿,像天使似的!”一個中年婦女象唱歌似地說。鳥有一种被輕蔑的感覺,即使如此他們也只是低著頭腳步不停地一口气從那儿穿了過去。
  病院前的廣場上,正下著不知是第几場的傾盆大雨。火見子的汽車像水鱉似的在雨中疾速地退到了抱著嬰儿籃的鳥的跟前。鳥先把嬰儿籃遞給車里的火見子,然后自己也鑽進車去,把嬰儿籃接過來放到膝蓋上,為了使它安定,鳥就像埃及王的石像,必須保持上身的垂直。
  “行嗎?鳥。”
  “嗯,行。”鳥說。
  小汽車宛如在競技場上出發一般,猛地往上一竄,鳥的耳朵撞在車頂篷的支柱上,他屏息忍住疼痛。
  “現在几點了?鳥。”
  鳥用右手扶著嬰儿籃,看了一下手表,表針指著無聊的時間,已經停了。
  這几天來,鳥只是習慣性地戴上手表,卻一次也沒有看時間,不必說他既沒有給表上弦,也沒有調整時間。鳥生活在那幫沒被奇怪的嬰儿糾纏,過著平穩的日常生活的家伙的時間圈外。几天來,他總有一种生存著的感覺。而且,現在鳥也沒有复歸到他們的時間圈里。
  “手表已經停了。”鳥說。
  火見子打開汽車里的收音机,正是新聞節目時間,男播音員在講莫斯科又開始核試驗后的反響。日本原子彈氫彈協會聲明支持蘇聯核試驗的宗旨。不過,其內部也有各种各樣的動向,下一次的原子彈、氫彈禁止世界大會可能會陷入混亂。對原氫爆協會的聲明怀有疑問的廣島被爆者的錄音也插了進來。究竟有所謂的純洁的核武器那种東西嗎?蘇聯人即使在西伯利亞進行核試驗,難道能說是對人畜都無害的嗎?火見子又調到另一個台,正播放著大眾音樂。探戈舞曲,本來在鳥听來,所有的探戈舞曲都是一個調子。那曲子響了好久,終于被火見子閉掉了。鳥們沒能与時間相遇。
  “鳥,原氫協會屈服了蘇聯的核試驗哪。”火見子實際上并沒有對此感興趣的語气說。
  “好像是那樣。”鳥說。
  在他人的共通的世界里,只有一般人的時間在進行著,世界中的人們感到同樣的坏命運正在逐漸成形。不過,鳥只管支配他個人的命運的怪物嬰儿的小睡籃。
  “哎,鳥。在這個世界上,和不管是政治的還是經濟的,与從核武器生產中直接或間接地獲得益處的人們不同,有沒有純粹是希望打一場核戰爭那樣的人呢?大多數的人沒什么特殊的原由,但相信這個地球的存續,而且也希望如此,可那些黑心腸的人們,同樣也沒有原由,卻相信人類滅亡,并且寄希望會那樣。象老鼠那么小的叫做萊米科的北歐產的小動物,時常集團自殺,可是在這個地球上也有像萊米科的人們吧,鳥。”
  “你是說怀著黑心腸的萊米科似的人嗎?那正是聯合國必須盡快擬定逮捕對策的。”鳥接過話碴儿。
  然而,他自己不想加入去抓那些黑心腸的萊米科似的人們的十字軍。不如說,鳥感到具有那黑心腸的萊米科似的存在掠過自己的內心。
  “真熱啊,鳥。”火見子好像對剛才說的這個話題并沒有特別的興趣,冷淡地轉換了話題。
  “是啊,确實熱。”
  從車底顫抖的薄金屬板下傳來發動机的熱气,賽車的頂篷又將鳥們密封著,所以漸漸地他們感到好像被塞到干燥室里似的。可是,如果把車頂篷卸下來一部分的話,很明顯風裹挾的雨滴就會從那里飄落下來。鳥無可奈何地調查了一下車頂篷的情況。那是相當舊式的車篷。
  “鳥,沒辦法。常停几次車開開門放放風吧。”火見子看著灰心喪气的鳥說道。
  鳥看到車的前方有一只死掉的被雨淋濕的麻雀躺在那里。火見子也看到了。鳥們的車朝前開去,當那只麻雀在視野里沉沒下去的時候,車突然大幅度傾斜地拐了個彎,車輪陷到積存著混濁黃水的柏油路邊的深坑里。鳥抱著嬰儿籃的兩手指猛地被撞了一下。車開到墜胎醫主的病院之前,我大概也弄得遍体麟傷了吧,鳥悲哀地想。
  “對不起,鳥,”火見子說。那是忍受著痛苦發出的聲音,她的身体哪塊儿也一定被撞了吧。鳥和火見子都不想談及那只死麻雀。
  “沒什么。”
  鳥說著把膝蓋上的嬰儿睡籃又放回原來的位置,從上車到現在他還是第一次俯身直視孩子。孩子的臉變得越來越紅,無法判斷是否在呼吸。好像窒息了似的。鳥突然感到恐慌。晃了晃嬰儿籃,突然,孩子好像要咬住鳥的手指張大了嘴,用難以相信的大聲哭了起來。他緊閉著眼,露出僅有一條一厘米左右象線那么細的縫,沒有一滴眼淚,身体震顫著,沒完沒了地哭了起來。啊,啊,啊……鳥剛從恐怖中擺脫出來,想用手掌蓋在孩子那薔薇色的嘴唇上,可新的恐怖的情感又抑止了他那樣做。孩子的腦瘤上蓋著的小山羊花樣的帽子哆哆嗦嗦直顫,他仍在不停地哭著,啊、啊、啊……。
  “孩子的哭聲,好像包含了好多的意義呢。”火見子迎著嬰儿的哭聲,自己也扯開噪子大聲地說。“也許孕育著人的語言的所有意義呢。”
  嬰儿還在哇哇哇……地哭叫著。“我們听不懂那哭聲的意義真是幸運啊。”鳥不安地說。
  鳥們的汽車載著嬰儿持續的哭聲,在馬路上跑著。就像裝載著五千只蟬在跑,同時,鳥們也感覺到就像潛只一只蟬的身上飛。結果,鳥們不能中止与車里的熱气和嬰儿的叫喚的對抗。他們把車在路邊停好,打開車門。車內潮濕的熱气,就像熱病患者打嗝時呼出的气,發出一聲聲呻吟飄了出去,而和雨滴一起冰冷濡濕的外面的空气卻闖了進來。渾身冒汗的鳥們立即感到寒气襲人,不禁打了個寒顫,顫抖起來。鳥的膝蓋上的小搖籃里也悄悄飄進了一點點雨滴,比眼淚還小的小顆粒牢牢地粘在嬰儿通紅的閃著光澤的臉頰上。
  嬰儿仍在哭,斷斷續續的哭聲中還摻雜著咳嗽聲,那使全身都發抖的咳嗽很明顯是异常的,令人怀疑嬰儿是否還患有呼吸系統的疾病。鳥把嬰儿籃傾斜了一下,好容易才把雨滴擋在外面。
  “在那樣被管理的空气里保護著的嬰儿,突然接触外面這樣的空气,很可能得肺炎呀,鳥。”
  “是啊。”鳥說。他感到一种沉重根深蒂固般的疲勞。“真難辦。”
  “這种時候,要想不讓嬰儿哭的話,究竟怎么辦才好呢?”鳥感到自己實際上是個無感覺的人,他說。
  “常看到給嬰儿喂奶。”火見子說完就閉上了嘴,然后急忙又加了一句:“應該准備點奶粉,鳥。”
  “稀釋的奶粉還是白糖水?”表疲力竭的鳥換成嘲弄的口吻說。
  “我去一趟藥局。怎么說呢,也許有那种仿照乳頭的玩具吧。”
  于是火見子冒著雨跑去,鳥沒把握地拎著嬰儿睡籃,目送著穿著平底鞋跑去的情人的背影。她是同年齡的日本女子中接受過最好的教育中的一個,不過其教育是空虛的,不起作用的,她連极普通的女人們的日常生活的智慧都沒有。她可能這一輩子也不會生自己的孩子吧。鳥想起了當年在大學的低年級時,經常聚在一起的一幫活潑的女生中最活躍的火見子,不禁對現在像一條胡亂地蹦跳在泥水中笨拙的狗似地跑去的火見子心升一种怜憫之情。誰能預想到那個年輕好炫耀學問又充滿了自信的女大學生的未來呢?留在車里的鳥抱著嬰儿籃坐在里邊,這時有几台長途運輸的大卡車像一群犀牛轟隆隆地疾馳而過。鳥和嬰儿坐著的汽車也隨之震動起來。鳥在大卡車群的轟隆隆的聲響中,感到好像听到了一聲意義不堪明了,但又尖銳急迫的呼喚。那自然是幻听,然而,鳥在那幻听過后卻徒然地傾听了一段時間。
  火見子臉上挂著一個人獨自坐在黑暗中生悶气時的表情,公然無視他人的目光,頂著夾著雨滴的陣風返了回來。她沒有跑。鳥從她魁梧的身上看出和他同樣丑陋的疲勞。可是,火見子一返回車里,立刻就抑止住了嬰儿的哭聲,她高興地說。
  “嬰儿含著的玩具的名字叫奶嘴儿,一時想不起來了。嘿,買了兩种,鳥。”
  奶嘴儿一詞從遙遠的記憶的倉庫里搜尋了出來,似乎又恢复了自信。不過,在火見了攤開的手掌上的黃土色的橡膠制的,像是有著楓葉的翅膀的放大的果實。鳥的嬰儿像看一台似乎難以操作的机器似的望著它。
  “里面有藍芯的是矯正牙用的,再大一點的孩子能用。鳥,這個沒有芯的軟軟的肯定能用。”火見子說完,就把它給貼到哭叫的嬰儿的桃色的口腔。
  鳥想說,為什么連矯正牙用的都買了呢?
  鳥看到嬰儿對給他放在嘴里的東西,用舌頭輕輕地往外頂了一下。
  “好像不行,用這個還太早了吧?”試了一陣,火見子完全束手無策地說。
  “那么只能就這樣出發了。走吧。”鳥說著把自己一側的車門關上了。
  “剛才我看藥店的挂鐘是四點,五點鐘以前能赶到醫院。”火見子發動起汽車,臉色陰沉地說,她也朝著這不吉利的正北方。
  “大概不會哭上一個小時吧。”鳥說。
  五點三十分,嬰儿哭累了,睡著了,可鳥們還沒有到達目的地。鳥們的車已經在一個洼地轉了五十分了。那是個夾在南北兩個高台中的洼地。鳥們的車來回過了好几次那彎曲混濁的湍急的窄河,一會儿上坡,一會儿下坡,一會儿在一個死胡同里鑽來鑽去,一會儿又跑到相反的高台的另一側去了。火見子還記得乘車到過那個墜胎醫的醫院的正門前。登上高台后,她才确定了其大概的位置。可是,一旦乘車來到住宅密集的洼地進入舖設不太好的縱橫交錯的窄路上時,鳥們就連他們的車現在朝哪個方向跑也無法确定。好容易來到了火見子記得的那條小路,對面開過來一輛絕對不會給他們讓路的小型卡車,鳥們的車必須往后退百米左右才能錯開車。等小卡車錯過去鳥們的車要返回去時,卻轉到了一個和剛才不同的胡同拐角,而這條路是單線通行的,車不開到下個拐角前無法倒退回去。
  鳥和火見子一直沉默著。他們都過于煩躁了,他們沒有自信,說些什么才能使對方不受傷害。這個路口已經過了二次了,就連這樣,在他們之間似乎也能成為馬上就招來銳利裂痕的危險,特別是鳥們屢屢地在一個小派出所前通過。那是一個頗象有著鄉土气息的舊村公所的房子,門前有樹干的成長和枝葉繁疏都完全不同的雌雄二棵銀杏樹。鳥們害怕引起銀杏樹后面警察的注意,每次提心吊膽地通過派出所前。他們從沒想問問警察那個醫院在哪儿。鳥們就連和商店待上的佣人們确認一下病院所在的街名也難以做到。拉著腦袋上長著瘤子的嬰儿的賽車,上了那個謠傳得已經使人感到可疑的病院。如果這謠傳傳起來的話,一定會惹起麻煩。醫生在電話里特意叮囑過,來病院時,不要在病院附近的小舖那停留。因此,鳥們几乎都沒完沒了地堂堂正正在那一帶兜開了圈子。直到第二天天亮之前恐怕也到達不了目的地吧?本來那种為殺死嬰儿而設立的醫院就不存在吧?鳥的腦袋里裝滿了如此固執的念頭。并且執拗的困意使鳥昏昏欲睡。他又害怕睡著了使嬰儿籃從膝蓋上滑落下去。嬰儿腦瘤的表皮如果是包著從頭蓋骨的孔里露出來的腦質的硬腦膜的話,恐怕立刻就會撞碎吧。然后,嬰儿就會在變速器和腳閘之前滲透開來,被弄髒了鳥們鞋的泥水涂抹得面目模糊,呼吸開始困難,漸漸地在痛苦中死去吧。那是最坏的死。鳥拼命地從睡意中掙脫出來,一瞬沉浸在意識的深淵里的鳥被火見子緊張的呼喚惊醒。“別睡,鳥。”
  嬰儿睡籃几乎就要從膝蓋上滑下去了,顫抖鳥緊緊地把它抱住了。
  “我也困了。鳥,真害怕。好像要出事。”
  濃重的暮藹已經陣臨在洼地上,風已停歇,可是雨仍占据著洼地,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車窗的玻璃上蒙上了一層水气,使視線變得模糊。火見子只把一側的前照燈打開。火見子略帶孩子气的情人的埋怨開始發揮作用。鳥們的車來到兩棵銀杏樹前時,有一個年輕的農民模樣的警察不緊不慢地從派出所里出來把他們的車叫住了。
  鳥們臉色蒼白,滿臉汗水,更顯得可疑。躬著腰的警察從打開的車門玻璃往里探望。
  “看一下你的駕駛證!”警察說,那樣子顯得有些過于嫻熟。像鳥補習學校學生般大年齡的小警察,知道自己的确對對方构成一种威脅,覺得很愉快。
  “這個車只開亮了一個側燈啊。從你們最開始打這儿通過時,我就發現了。你們好容易逃掉了,怎么又轉了回來呢,真沒辦法。只開一個側燈,還這么悠然自在的,真拿你們沒辦法。這可是關系到我們警察的威信啊!”
  “啊。”火見子用不冷不熱的聲音應道。
  “還拉著嬰儿哪?”警察對火見子的態度有些生气,說道:“把汽車放這儿,先把嬰儿抱起來吧。”
  嬰儿睡籃中的嬰儿有些异樣,臉漲得通紅,鼻孔和張開的口腔一起發出急促的呼吸。是不是得了肺炎?那念頭使鳥一瞬間竟然忘掉了探頭往里看的警察。鳥用手掌戰戰兢兢地摸了摸嬰儿的額頭。從那上面傳來和人的体溫感覺明顯不同的火燒火燎的熱。鳥不由地發出一聲惊叫。
  “怎么?”警察惊訝地又返回到和他那個年齡相符的聲音問道。“孩子病了,所以前照燈坏了也沒有覺察到,就那么開出來了。”火見子說,她想乘警察動搖蒙混過去。“而且,又迷了路,正無法可想呢。”
  火見子猶豫了一下,終于說出了病院的名。警察告訴他們那病院就在他們停車那旁邊的小路的盡頭,并想顯示自己只是有人情,并不是單純履行警察的職責。
  “不過,這么近,下了車走著去也行啊,那不好嗎?”火見子歇斯底里地伸長胳膊,把蓋在嬰儿瘤子上的毛線帽拽了下來,這一舉動給了年輕警察致命一擊。
  “必須盡量平穩地開車送去。”
  火見子的追擊擊敗了警察。警察似乎有些后悔地垂頭喪气地把駕駛證還給了火見子。
  “把孩子送到醫院后,立即去一趟汽車修理工厂吧。”警察的眼睛仍被嬰儿的瘤子吸引著,說著傻話。“還挺厲害呢,是腦膜炎吧?”
  鳥們按照警察指點的路把車開了進去。在醫院前把車停好,火見子又有些輕松,她說:“駕駛證的號碼,姓名什么都沒記呀,那個呆警察。”
  鳥們把嬰儿睡籃提到一個木牆壁上涂著灰漿的醫院的正門前,火見子也不在乎護士和患者們,朝里喊了一聲,馬上有一個穿著麻布的晚禮服,外面套著令人討厭的滿是污垢的白大衣的雞蛋腦袋的男人走了出來。他完全無視鳥的存在,就像魚販子買魚時那樣,朝嬰儿睡籃里探望,邊用粘乎乎的聲音和藹地責問道:“這么晚呀,火見子,我正尋思是不是你逗著玩呢。”
  鳥覺得醫院正門那明顯荒廢的印象威脅著他的心。
  “怎么也找不到這條路。”火見子冷淡地說。
  “我還以為你們途中出什么事了呢。一旦下了決心,而又不辨界限,認為衰弱死和絞殺死不是一會事的過激派也有。喂,喂,怪可怜的啊,你怎么還得了肺炎了呢。”醫生一邊仍然溫和地說著,一邊緩慢地抱起嬰儿睡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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