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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克萊德由于作出了上面這個結論,比過去更加棘手地來考慮自己的前途問題。他考慮后的主要結果就是:他必須給自己出出點子,而且還得越快越好。截至目前為止,他能找到的工作,充其量只是十二到十五歲的男孩子們有時干的一些零活:每年夏天這几個月里,幫著包送報紙的人派報;整整一個夏季,在小雜貨舖地下室里干活;入冬后有過一陣子,每逢星期六,開箱拆包,搬弄商品;就這樣,他每個星期可掙到优厚的報酬——五塊美元,那時在他看來,這一數目几乎好象是偌大的一宗財產了。他覺得自己有錢了,也就不時去看戲、看電影,坐在票价低廉的劇院最高樓座,根本不管父母的反對(在他們看來,戲和電影不僅是塵世俗物,而且邪惡透頂),所以,象這樣的一种娛樂消遣的方式,他也非得瞞過他們不可。不過,那也阻止不了他。他覺得,這錢是他自己的,他愛怎么花就怎么花,甚至還把小弟弟弗蘭克一塊儿帶去。弗蘭克自然樂滋滋跟著他去,而且始終閉口不說。
  同年晚些時候,他想退學,因為他早就覺得自己上學太遲,總是赶不上去。于是,他就在本市一家專售廉价品的小雜貨店里覓到一個工作,給賣汽水的店員當助手。這家小雜貨店正好毗鄰劇院,因而叨光不少。這里是克萊德上學必經之地,因此,挂在那里的一塊“招收學徒”的廣告牌子,首先引起了他的注意。后來,克萊德跟那個后來在其手下學生意的年輕人談了一談,假裝自己不僅十分愿意,而且辦事也很能干。他從這次談話中獲悉:如果說這套本領他學到了家,包管掙大錢,每星期可掙十五塊美元,最多甚至高達十八塊美元。据說第十四街和巴爾的摩大街的交岔路口的斯特勞德舖子里,有兩個伙計就掙這么多的錢。他上門應聘的那一家商號,只肯給十二塊美元,也就是絕大多數店舖的標准薪資。
  可是人家當即告訴他:要學好這一套本領,是需要一定時間,還要得到行家熱心點撥才成。他要是樂意上這儿干活,開頭就算每星期給五塊美元——這時克萊德听后臉一沉——得了吧,干脆就給六塊美元。說不定他很快就學會這套本領,能調制各种美味的飲料,并在各式各樣的冰淇淋里添上果汁、甜食等等,做成圣代1。當學徒嘛,一開頭不外乎是洗滌杯盤,把飲料柜台所有的机器設備和工具拭擦干淨;更不必說,每天清晨七點半,打開店門,打掃店堂,撣去塵土,還有小雜貨舖老板派給他的送貨差使。有的時候,他手里沒有活儿,而他的頂頭上司——一位名叫西伯齡先生的,是個充滿自信、閒話又多的年方二十的時髦小青年——生意太忙,實在照顧不了,因此,調制那些一般性的飲料——檸檬水、可口可樂等等,根据營業需要,也就會叫克萊德代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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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圣代(譯音),盛在杯里的加水果蜜汁或其他佐料的冰淇淋。
  于是,克萊德跟母親商量以后,決定把這個有趣的職司接下來。首先,据他暗自估摸,在那里冰淇淋有的是,他想吃多少,就有多少,不必自己掏錢——是一大优點,不容忽視。其次,那時他已經看出,反正這是進門學生意、學本領的第一步——做生意這一套本領,也正是他所短缺的。再說還有一點,在他看來,也不見得對他完全不利的,那就是:這個舖子里要他一直上班到深夜十二點鐘,而白天可以補上几小時作為調休。這么一來,晚上他就不在家——晚上十點鐘那個夜班,他終于可以不參加了。除了星期日,他們再也不會叫他一塊儿做禮拜去了;甚至星期天也不行,因為听說他星期天下午和晚上也得照常上班去。
  再說,這個專管冷飲柜台的店員,經常收到隔壁劇院經理送來的免費入場券。加上小雜貨舖有一道邊門,与劇院的大廳相通——這种關系,對克萊德來說,真是太富有吸引力了。能在一個与劇院關系如此密切的小雜貨舖里忙活,看來是滿有意思的。
  此外,還有最大的一個优點,使克萊德既高興,但有時也會失望的,那就是:赶上演日場的那些日子里,不論開場前和散場后,照例有一群群的年輕姑娘們上這儿來,有獨個儿的,也有几個人在一起的,她們坐在柜台跟前,吃吃地笑著閒聊天,有時還對著鏡子攏一攏頭發,再涂上一點脂粉,描一下黛眉。克萊德雖說是個乳臭未干、涉世不深和不諳异性的毛頭小伙子,可是一見到這些年輕姑娘,對她們的姿色,以及她們的潑辣、自負、可愛的模樣儿,總是百看不厭的。這可以說是他生平頭一遭,一面忙著擦洗杯子,灌滿盛放冰淇淋和糖漿的容器,將一杯杯檸檬水和桔子水擺進托盤里,一面几乎不斷地有机會從近處仔細端詳著這些年輕姑娘們。她們——簡直令人不可思議!她們多半穿得都很漂亮,外貌也很標致,戴著戒指、別針和好看的帽子,披著名裘大衣,腳蹬精美的皮鞋。他還常常偷听到她們正在閒扯的那些有趣的事儿——比方說,茶會啦、舞會啦、宴會啦、她們剛看過的演出啦,還有她們打算不久就去玩儿的地方,有在堪薩斯城里,也有本城近郊,今年和去年的時裝款式到底有哪些不同,正在本市演出或者即將來到本市演出的某些男女演員——主要是男演員——的迷人的魅力。直至今日,這些事情——他在自己家里都是從來沒有听到過的。
  這些年輕的美人儿里,還有不是這一位,就是那一位,時常由某個男士陪伴著,這种男士身穿晚禮服和与之配套的襯衫,頭戴高筒禮帽,系上蝴蝶結領飾,手上是白羊皮手套,腳下則是漆皮鞋——這种裝束打扮,在當時克萊德心目中,真是最高貴、最漂亮、最豪放、最有福祉也沒有了。要是能那么雍容大方地穿上這樣衣裝服飾,該有多好!要是能象這么一個時髦小伙子一樣,跟一個年輕姑娘喁喁私語,該有多好!那真可以說是到了至臻至美的境界啊。那時候,他覺得,只要他連這樣的行頭打扮都還沒有,那末,哪一個漂亮姑娘也不會瞅他一眼的。顯而易見,這些東西是非備不可的。只要他一旦有了這些東西——能有這樣穿戴打扮——嘿,難道說他不就是穩穩當當地踏上了通往幸福之路嗎?人世間的一切歡樂,不消說,赫然展現在他面前。親昵的微笑!還有偷偷地握手,也許——一只手臂摟住某個年輕姑娘的腰肢——親吻——婚約——以后,以后……!
  這一切就象在漫長歲月之后突然射來的一道天啟的靈光。在這些漫長歲月里,他一向跟著父母穿街走巷,當眾傳道,露天祈禱,或是坐在小教堂里,淨听那些稀奇古怪、莫可形狀的人——都是令人泄气和惊惶不安的人——說:基督怎樣拯救了他們,上帝又是怎樣幫助了他們。現在,他肯定要從這一層次中脫身出來。他要好好干活,把錢積攢下來,做一個了不起的人。這一套簡單而美妙的老生常談,無疑地具有神靈變形1的一切光彩和奇跡,這好象在沙漠迷途、渴求活路的倒楣鬼面前,突然呈現海市蜃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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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參見《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十七章:“耶穌……就在他們面前變了形象,臉面明亮如日頭,衣裳洁白如光。”
  可是,過不了多久,克萊德很快就相信,他在這种特殊的崗位上也有一种苦惱,那就是說:他在這里雖然可以學會調制飲料等許多東西,每個星期准能掙到十二塊美元,可是那一直使他五內俱焚的渴望和虛榮心,卻不是馬上就能如愿以償的。原因是:頂頭上司亞爾培特·西伯齡已下了決心,務必使他的竅門盡量不外傳,同時,最輕松省力的工作,又給他自己留著。而且,他跟小雜貨舖老板還有一致看法,就是認為:克萊德除了幫他照料一下冷飲柜台以外,還應該听從老板吩咐,去干諸如跑腿之類雜活。這么一來,克萊德在他几乎整個工作日里,便忙得不可開交了。
  一句話,克萊德不能從這一工作馬上得到什么好處。他依然沒法使自己比過去穿戴得更好些。最糟糕的是,有一件事總是在他心里縈繞不去:原來他掙的錢少得很,各种應酬交際也少得很——几乎少到這樣程度,就是說,他一离開了家,就感到非常寂寞,而且也不見得比在家里寂寞少一些。愛思達的出走,好象給父母的傳道工作潑了涼水;又因為她至今還沒有回來——他听說,家里由于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正在考慮從這里撤走,遷往科羅拉多州的丹佛。可是此時此刻,克萊德已有打算,決不跟他們一塊儿走。他反問自己:這可有什么好處呢?到了那儿,也不外乎又一套傳道的玩意儿,跟此地還不是一模一樣?
  克萊德一向住在家里——也就是在比克爾街傳道館后面的那個房子里,不過那個地方他可恨透了。打從十一歲起,他家一直在堪薩斯城,可他始終不愿把他的那些小朋友帶到他家里,或是他家附近的地方。為了這個緣故,他總是回避那些小朋友;不論走路也好,玩儿也好,總是孤零零一個人——或者跟弟弟和姐妹他們在一起。
  可是轉眼之間,他已有十六歲了,完全可以獨自謀生,應該跳出這种生活圈子了。只是至今他掙到的錢可以說寥寥無几——還不夠他一個人過活呢——何況現在他自己還沒有一手本事或者勇气,所以也找不到更好的事由。
  不過,后來父母開始談到遷居丹佛的時候,說過也許他在那里能找到工作,但是沒承望他會不愿意去的。他向他們暗示說:他還是不去的好。他喜歡堪薩斯城。換個城市有什么好處呢?如今他有了工作,說不定將來會找到更好的机遇。不過,他的父母一回想起愛思達和她的遭際,對于他這么年紀輕輕就獨自一人去闖天下,將來會有什么結果,不免產生怀疑。要是他們都走了,他會住到哪里去呢?跟誰住在一起呢?他的生活會受到什么影響,有誰能象父母那樣,經常挨在他身邊,幫助他,點撥他,引導他沿著那條正道前進呢?所有這一切,都是值得考慮的。
  不過,現在舉家遷往丹佛的日子,似乎一天比一天逼近了,對他來說,顯得尤為緊迫了。偏巧這時候,那位西伯齡先生由于常常向女性大獻殷勤,過于露骨,沒有多久就被老板開革了。于是,小雜貨舖里來了一個瘦骨嶙峋、冷若冰霜的新上司,不打算要克萊德當他助手。因此,克萊德就決定离開——不過不是馬上就走,而是倒要利用跑外勤的机會,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別的事由。有一天,他正在東張西望,設法另謀出路的當儿,忽然想到何不到本市的一家大酒店所管轄的那個首屈一指的大雜貨店附設冷飲部去,干脆找那里經理談一談。那家大酒店是一幢十二層樓的大廈,在他看來,這就是——奢靡、舒适最完美的樣板。它的窗戶總是垂挂著厚厚的窗帘;大門口(過去他從來不敢朝門里東張西望)有一頂由十分華麗的玻璃和鐵架制成的天篷。還有一道大理石砌成的走廊,兩旁都是棕櫚樹。平時他常常走過那家大酒店,怀著孩子般的好奇心,暗自納悶,不知道這么一個地方,里面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樣儿。在那大門口,一天到晚總有那么多的出租汽車和私人汽車停在那儿。
  今天,他因為要給自己另覓高枝,迫不得已,這才闖進了那家雜貨店。該店坐落在巴爾的摩大街、面向第十四街、地段极佳的拐角處。他看見靠近門口的一座小玻璃亭子里有一個女出納員,就去問她這里賣汽水的柜台是由誰負責。他那試探和游移不定的神態,以及他那雙深沉的、仿佛在懇求人的眼睛,一下子使她發生了興趣,隨即直覺地揣摸他正在找事由,于是,這個女出納員便說:“哦!西科爾先生,在那儿,他是本店經理。”她朝一個三十五歲上下、個儿矮矮的、但是穿著很講究的男人那邊點點頭。此人正在一只玻璃柜頂上別出心裁地布置新穎化妝品。克萊德走到他身邊,心里還在遲疑不定,真不知道人家找事由該怎樣啟口的,同時又看到此人正在埋頭干自己的活儿,所以只好先站在一邊,兩只腳替換站著。后來,那位經理覺得好象有人不知怎的老是在他身邊轉悠,這才側過身來,問:“有什么事嗎?”
  “請問貴處柜台上要不要添一個賣汽水的助手?”克萊德向他投去了一個眼色,讓自己的迫切心情顯露得再清楚也沒有了。“要是有這樣的職位,請您高抬貴手給了我吧。我正求之不得呢。”
  “沒有,沒有,沒有,”經理回答說。他這個人長著金黃色頭發、碧澄的眼睛、白淨的肌膚,精力也很充沛,只是脾性有點儿火爆,喜歡跟人抬扛。他正要走了,可是看到克萊德臉上掠過一陣失望和沮喪的神色,就側過身來,又問了一句:“從前在這种地方干過活嗎?”
  “在這么漂亮的地方沒有干過活。沒有,先生,”克萊德回答說,不由得被他周圍的景象所惊倒。“眼下我是在第七街和布魯克林大街拐角處,克林克爾先生舖子里忙活,那儿跟貴處比,就算不上什么了。要是可能的話,我倒是很希望另找個好地方呢。”
  “嗯,”對談者听他這么天真地給自己的店舖捧場,心里相當高興,就繼續說,“哦,這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過嘛,眼前我這儿沒有什么事給你做。我們不是常常換人的。不過,你要是愿意在酒店里當侍應生,我倒可以指點你上哪儿去尋摸。里面的酒店正好要添一個侍應生。那儿的領班向我說過,他正需要找一個伙計。我想,這個好歹也抵得上在賣汽水的柜台上當助手吧。”
  此人一看克萊德突然喜形于色,就接下去說:“不過,你千万別說這是我叫你去的,因為我根本不認識你。你到了里頭,只要去樓梯底下找斯夸爾斯先生,一切他會告訴你的。”
  克萊德一听,象格林-戴維遜這么气派宏偉的一家大酒店里,居然他還有可能得到工作的机會,先是目瞪口呆,繼而興奮得有點儿抖抖索索了。接著,他向這位好心人謝了一聲,徑直向這家雜貨店后面通往酒店大廳1的那條綠色大理石過道走去。他一進去,就見這么一個漂亮大廳,他一輩子都沒見過;因為自己太窮,又加上膽小,從來不敢窺視一下這种美輪美奐的世界,所以不由得感到這里比他從前所見過的任何地方還要有趣。四下里都是豪華极了。他腳底下踩的是黑白分明的小方格大理石舖砌的地面。頭上是鑲銅、彩繪的鎏金天花板。許多黑色大理石柱子,望過去宛如一座樹林子,一個個既象地面那么珵亮,又象玻璃一樣光滑。這些大理石柱子一直延伸,通向三個出口處,一個在右邊,一個在左邊,一個徑直對著達爾林普爾大街。柱子中間有彩燈,有雕像,還有地毯、棕櫚樹、軟椅和長沙發、面對面雙人沙發,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一句話,這里就是集一切粗俗的奢靡陳設的大成,正如有人挖苦地說過,旨在使“其孤高傲世推向大眾”。其實,在一個繁華的美國大城市里,對一家頂呱呱的大酒店來說,這樣的陳設也可以說是太奢侈了——不論客房和過道也好,還是大廳和餐廳也好,全都陳設得太富麗,反而沒有簡朴、實用的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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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按我國賓館用語,也可叫“大堂”。
  克萊德站在那里,凝神掃視了一下大廳,只見那里人群成堆——有些是女人和小孩,不過,他又細看一下,最多的還是男人——有的在走來走去,有的佇立著,也有的坐在椅子里聊天,或者閒著無事,還有的是兩人成對,或則獨自一人。一些挂著厚實的帷幔、陳設漂亮的小凹室里,有的擺上了寫字台和報架,有一個是電報室,有一個是售貨亭,還有一個是鮮花舖——那里也麇集著一群群人。本市牙科醫生正在這里開代表大會,其中有不少人偕同妻子儿女也到格林-戴維遜酒店團聚。不過,克萊德既沒有察覺到這一點,更不會懂得這些代表大會的開會方式及其重大意義,反正依他看,這家大酒店平日里都是這個樣子的。
  克萊德怀著敬畏和惊异的神情,直瞪著兩眼,掃視了一下,然后想起了斯夸爾斯這個名字,這才到“樓梯底下”寫字間去找他。克萊德右邊有一座兩側黑白相間、分成兩段的寬大樓梯,拐了個大彎,一直通往二樓。在這兩段樓梯之間,一望可知就是酒店辦公室,因為里面有很多職員。不過,在最近的這段樓梯后面,緊挨他剛才擦身而過的那面牆,有一只高高的寫字台,那里站著一個年紀跟他差不离的年輕人——此人身上穿了一件綴著許多黃銅鈕扣的茶色制服,頭上是一頂丸藥盒子似的圓形小帽,貼住耳邊歪戴著,顯得很帥的樣子。這會儿他正拿著鉛筆,忙著往一本攤在面前的簿子上登記。此外還有几個同他年齡相仿的小伙子,穿著跟他同樣的制服,有的坐在他身旁的一只長條凳上,也有的來來去去,有時候拿著一張紙片、一把鑰匙,或是一張什么便條之類,跑回來交給了此人,然后坐到了長條凳上,顯而易見在听候下一次吩咐,看樣子,用不了多久就要輪到的。那個穿制服的年輕人站在一只小寫字台后面,台上有一部電話机,几乎不斷在嗡嗡響。他一听清楚來電要求,就按按他面前那只小鈴,或者喊一聲“上來一個”,于是,長條凳上坐著的頭一個侍者馬上應聲往前走去。這些侍者一听完吩咐,就急沖沖從這邊或那邊的樓梯上樓,或者直奔某一個出口處或是某一部電梯。整日价都看得見他們陪送客人,手里提著皮包和手提箱,或者拿著大衣和高爾夫球棒之類東西。還有一些侍者去了不一會儿就回來了,兩手托著盛放飲料的盤子,或是拎著小包之類東西,正要送到樓上的某一個房間去。要是他運气好,能被這么一家大酒店錄用,赶明儿差遣他去干的,顯然,就是這一類活儿吧。
  何況這里一切都是那么輕快活潑,生气勃勃,因此,他心里真巴不得自己走運,能在這里找到一個職位。不過,他果真能這樣走運嗎?斯夸爾斯先生又在哪儿呢?他走到小寫字台旁那個年輕人跟前,開口問道:“請問您我該上哪儿,才找得到斯夸爾斯先生?”
  “這會儿他正好來了,”那個年輕人一面回答說,一面抬起頭來,用他那雙敏銳的灰眼睛打量著克萊德。
  克萊德朝他指點的方向定神一看,見到一個約莫二十九歲,或三十歲的人正在走過來。此人矯健活潑,顯然見過不少世面。他身材頎長,思路敏銳,面孔瘦削,衣服穿得齊齊整整,克萊德見了,對他不僅印象很深,而且馬上感到畏縮——真是好一個精明鬼啊。他的鼻子又長又細,眼睛很尖銳,還有他的薄嘴唇,尖下巴。
  “剛才打這儿走過的那個披著蘇格蘭格子呢圍巾、花白頭發的高個儿——你看見了沒有?”他停下來就問寫字台跟前那個助手。那個助手點點頭。“得了,他們告訴我,說他就是蘭德雷爾伯爵。他是今儿早上剛到,隨身帶著十四只大箱子和四個仆人。好气派!原來他是蘇格蘭一個大人物。不過,我听人說,他出外旅行,是不用這個名字的。他在這儿登記的是布倫特先生。你看見過那种英國佬派頭嗎?他們當然是頂呱呱,頭一流,嗯?”
  “你說得對!”他的助手恭順地回答說。
  直到此刻,他才側過身來,瞥了克萊德一眼,不過依然沒有理睬他。倒是他的助手走過來,幫幫克萊德的忙。“那個年輕小伙子,正在那儿,等著要見您呢,”那助手向他作了說明。
  “是你要找我嗎?”領班斯夸爾斯轉過身來問克萊德,看了一下他那套蹩腳衣服,同時又把他上下仔細端詳。
  “是雜貨店里那位先生對我說的,”克萊德開始說話了,其實,他不大喜歡他面前那個人的派頭,不過,他一定要設法讓對方盡可能對他留下好印象。“——這是說,他說我不妨問問您,我能不能在這儿找到一個當侍應生的机會。目前我在第七街和布魯克林街拐角處的克林克爾先生開的那個雜貨店里幫工,不過,我很想离開那儿。他說您也許可以——這就是說——他估摸著您這儿有個空缺,正要添人。”瞧克萊德面前這個人——那雙冷冰冰的、一味琢磨他的眼睛,使他窘困极了,甚至連透气都透不過來,只好一個勁儿往喉嚨里直咽口水。
  他生平頭一遭才想到:如果想要成功,他就得阿諛奉承,博取人家的歡心——不外乎做一點什么事,說一些什么話,叫人家歡喜他唄。于是,他就對斯夸爾斯先生先是裝出一心要討好的笑臉,接下去說:“要是您樂意給我一個机會,我可一定使勁儿干,并且一定很听話。”
  克萊德面前這個人,只是冷冰冰地瞅了他一眼,不過,此人心里鬼主意不少,而且又會耍些小手腕,以便達到個人目的。誰圓滑靈活,善于跟人打交道,他就喜歡誰。所以,他本來打算搖搖頭,一口回絕了,可現在他只是這么說:“不過,你對這种工作一點儿經驗還沒有吧。”
  “是的,先生,不過,我只要拼命學,不是很快就學會了嗎?”
  “哦,讓我想一想,”那個侍者領班一面這樣說,一面半信半疑地搔搔頭。“這會儿我沒有工夫跟你多談。星期一下午,你再來一趟吧。到時候我可以見你。”他說完一轉身就走了。
  克萊德就這樣獨自一人被甩在一邊,鬧不清這是什么意思,只好兩眼直瞪著,心里暗自納悶。此人是不是真的叫他星期一再來呢?是不是有可能……他一轉過身來,連忙往外走,渾身上下激動极了。事成了!他要求這個人在堪薩斯城這家最漂亮的酒店里給他一個職位,對方居然叫他星期一再來找他。嘿!這是什么意思?難道說人們真的讓他躋身于這么一個豪華世界——而且居然能一蹴而就?真的會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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