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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這一次冶游,如同它對初次涉足這一如此陌生世界的新手一樣,也會對克萊德產生多么大的影響,不用說,那是可以想象得到的。盡管他那強烈的好奇心和難以預料的欲念,終于將他引到了那么一個地方,使他屈服了,可是,由于他耳濡目染的那些道德觀念,以及他個人确認不符合審美要求的种种禁條,他依然不能不認為:這一切确實是墮落和邪惡的行為。他的父母在傳道時,就說過這些事通通是下流可恥的,想必很有道理吧。可是事后回想起來,那次獵艷和那個世界,在他心目中畢竟閃爍著某种粗鄙、异端的美和世俗的魅力。這一印象只要還沒有被其他更有趣的事情沖淡,他在回想這一段經歷時,不能不覺得津津有味,乃至于其樂無窮。
  此外,他也一直在暗自思忖,如今自己既然能掙到那么多錢,他為什么不可以愛上哪儿就上哪儿,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呢。要是他不愿意再去,那就不必去得了,不過,說不定他還可以到另外一些并不那么下流、備不住高雅一點的地方去。他再也不會象上次跟著那一撥人去了。最好還是單獨給自己尋摸一個姑娘——就象他見過西伯齡和多伊爾所結識的那一檔次的女郎。因此,盡管他一想到前夜的事,就有煩惱不安的思緒,可他很快找到了這种新的歡樂的源泉(當然不是以頭一次冶游場面作為背景的)。他一定要象多伊爾那樣,給自己尋摸到一個放蕩不羈、不信宗教的姑娘,把自己的錢都花在她身上。而且,他几乎焦急不安地在等待机會,以便滿足自己的愿望。
  不過,當時讓克萊德更感有趣、對他更為有利的是:赫格倫和拉特勒雖已發覺克萊德怀有优越感,或者說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對他更感興趣,盡量討好他,不論在琢磨什么尋歡作樂這類事,務必讓他參与進來。事實上,在他頭一次冶游以后不久,拉特勒便邀請克萊德到自己家里,克萊德一看就知道:拉特勒一家人的生活方式跟自己家里迥然不同。在格里菲思家里,一切都是非常嚴肅而又謹小慎微,由于受到教規与教義束縛,他們常常保持宁靜的心境。然而拉特勒家里,与此恰好相反。跟拉特勒住在一塊的母親和妹妹,盡管沒有什么特別的宗教信仰,但她們也并不都是毫無道德觀念的人;她們對待生活的態度卻非常豁達大度,或者如一位道德家會說——放縱。他們談論道德或是品行時,從來不提出什么明确的准則。因此,拉特勒和那個比他小兩歲的妹妹路易斯,現在他們不論做什么事都是隨自己一時高興,而根本不是三思而行的。不過,多虧他妹妹相當聰明,很有個性,不肯隨便委身于人。
  最最有意思的是,克萊德盡管自己有些教養,對他周圍一切多半看不順眼,但他還是被生活中放浪形骸的粗魯畫面所傾倒。現在他置身于如此環境之中,至少不會象從前那樣身不由己了;他可以隨意到過去不讓去的地方,但也可以做過去不讓做的事情。讓他特別高興,因而茅塞頓開的——也可以說,他再也不必半信半疑了:因為過去他對那些年齡跟自己相仿的姑娘們究竟有多大魅力,使她們為之傾倒,自己一直沒有把握,不覺有些緊張,可現在他已心中有數了。截至此時為止,盡管最近赫格倫一伙人帶他去初游愛神的殿堂,他依然認為自己跟那些姑娘們周旋簡直沒有本領,也可以說沒有魅力。那些姑娘們只要跟他站在一塊,或者來接近他,就足以使他產生退避三舍的想法,使他不由得打寒噤,或則心儿突突地跳;一般年輕小伙子都會談笑逗樂,這种本領雖然他生來也有一點儿,可是到時候偏偏倏忽不見了。現在他多次到拉特勒家作客之后,很快就發覺,他已經能夠得到充分的机會,測試自己這种羞怯不安的情緒究竟能不能加以克服。
  這里是拉特勒和他妹妹路易斯的朋友們聚會的中心。他們兄妹倆看待生活的觀點多少是一致的。跳舞、打紙牌,和相當公開、一點儿不害臊的調情取樂,在這儿是習已為常了。直到此刻為止,克萊德真的沒有想到:作為一個母親,對待道德和品行諸問題,居然可以象拉特勒太太那樣,一概裝聾作啞、漠不關心。他簡直不能想象天底下哪有這樣一位母親,竟然會贊成拉特勒太太家里那种兩性之間如此自由的朋友關系。
  經過拉特勒好几次熱情相邀以后,克萊德很快就覺得自己已是他們這一小撥人中的一員了。不過,從某個觀點來看——從這一撥人的一些想法來看,以及從他們所說的蹩腳英語來看——他對這一撥人還是看不起的。可是,再從另一個觀點來看——他們那种自由自在、放蕩不羈的派頭,以至他們熱心交際活動和相互酬應的那种勁儿——卻把他給吸引住了。因為他可以利用這些机會,只要他高興,只要他有膽量,就能找到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姑娘,這對他來說還是生平頭一遭呢。是的,就是通過拉特勒兄妹倆,以及他們一些朋友的好心相助,克萊德的希望很快實現了。事實上,這件事在他到拉特勒家里初次作客時就開始了。
  路易斯·拉特勒在一家綢布店工作,回家吃晚飯往往遲一些。這一次,她直到七點才回來,家里吃飯的時間也就往后推遲了。剛才路易斯有兩個女朋友來過,想找她商量一些事。她們發現她還沒有回家,只有拉特勒和克萊德在那里,也就毫無拘束地留下了。哪知道她們一下子對克萊德和他身上那套新裝產生了很大興趣。由于克萊德一想到女人簡直如饑若渴,見了女人卻又很羞怯,這時他心里緊張极了,不知怎的露出了孤高自賞的神態,竟被她們誤解為這是克萊德身上优越感的一种表現。現在,她們既然被他這种神態吸引住了,就不妨故意炫耀一下她們該有多么迷人——以姿色來勾引他。她們那种粗俗的活潑勁儿和毫不害臊的態度,他倒是覺得很吸引人;沒有多久,他就被一個名叫霍丹斯·布里格斯的魅力給吸引住了。霍丹斯這個姑娘如同路易斯一樣,就是一家大商店里一個粗俗不堪的售貨員,只因為她長得黑里俏,自以為了不起。反正克萊德一開頭就感到她很粗鄙、庸俗——与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那類姑娘簡直相去太遠了。
  “哦,她還沒回來嗎?”拉特勒剛把霍丹斯請進來,她一看見克萊德正憑窗外眺,就大聲嚷嚷說。“那不是太倒霉嗎?得了吧,我們就只好等她唄,要是你們不介意的話。”——她說最后這句話的時候,故意賣弄風騷,明明白白地在說,誰敢不歡迎我們光臨呢?拉特勒家餐室里有一個沒有生火的壁爐,赭色壁爐架上豎了一面鏡子,這時,霍丹斯就對著鏡子搔首弄姿,盡情欣賞自己的容貌。她的朋友格里達·米勒接茬說:“哦,當然羅,我們只好等她唄。我希望在她沒有回來以前,你們別攆我們走。我們倆可不是來吃飯的。我們還以為你們早就吃過了。”
  “你打哪儿學的這個扯儿——‘攆你們走’?”拉特勒挖苦地說。“仿佛你們不肯走,人家就把你們兩個一塊攆走似的。快坐下,打開留聲机,要不然隨你們便就得了。馬上吃晚飯了,路易斯一會儿就回來。”他把克萊德介紹給她們以后,就回到餐室去繼續看剛才放下的報紙。克萊德一看這兩位姑娘的容貌和神態,突然覺得仿佛自己有如一葉孤舟,正在尚未記入海圖的海面上隨風漂流。
  “哦,別跟我提吃的事!”格里達·米勒大聲嚷道,這時,她正不動聲色地打量克萊德,可心里仿佛正在七上八下地思考,此人究竟值得不值得追求。最后她認定是值得的,于是開口說:“可今儿晚上我們還得要吃的,不管冰淇淋、蛋糕、餡儿餅和夾肉面包都行。我們是特地來提醒路易斯,叫她先別吃得太飽了。湯姆,你知道吧,吉蒂·基恩今儿個生日,她要請客,准備了大蛋糕,還有許許多多東西。過一會儿你也去,是吧?”末了,她嘴上是這么說的,心里卻想的是克萊德,可不可以也邀他一塊去呢。
  “這個我可沒想到,”拉特勒奉然自若地說。“我和克萊德打算吃過飯就上劇院看戲去。”
  “哦,真傻,”霍丹斯·布里格斯插嘴說,一心要把注意中心從格里達·米勒轉移到自己身上。她還佇立在鏡前,這時側過身來,向大家——特別是克萊德——迷人地一笑,心想她的朋友大概已在勾引他吧。“本來你可以跟我一塊儿去跳跳舞,卻硬要看戲去,依我看,那就太傻啦。”
  “當然羅,你們三個——不管是你們倆,還是路易斯——就是只想跳舞唄,”拉特勒回嘴說。“真怪,你們從來都不想歇一會儿。我一天到晚老是東奔西跑,說真的巴不得這會儿坐下來透口气。”有的時候,他倒是很實事求是的。
  “哦,別讓我坐下歇著,”格里達·米勒說,一面高傲地一笑,隨后抬起左腳,順勢一滑溜,好象就要翩翩起舞似的。“本星期約會可多著呢。嘿,真夠嗆!”她把眼睛和眉毛往上一揚,兩手緊攥在胸前,顯出無可奈何的神態。“今年一冬還得跳這么多的舞,真嚇人——霍丹斯,是吧?星期四晚上、星期五晚上,還有星期六和星期日晚上。”她賣弄風騷地掐著指頭說。“嘿,夠嗆!真嚇死人。”她特別討好地向克萊德笑了一笑,仿佛向他尋求同情似的。“你猜,我們那天晚上是在哪儿,湯姆?路易斯和拉爾夫·索普,霍丹斯和伯特·格特勒,還有我和威利·巴西克——都上韋伯斯特大街佩格蘭舞廳去了。哦,說實在的,你也該去那儿,看看那一大撥人。薩姆·謝菲爾和蒂利·伯恩斯也在那儿。我們跳呀跳,一直跳到轉天凌晨四點。我只怕我的兩條腿快斷了。我可不記得多咱有這么累過哩。”“哦,真夠嗆!”霍丹斯插嘴說,一面馬上抓住机會,舉起兩臂,仿佛做戲似的,“我還以為轉天上午可上不了班呢。我兩眼模模糊糊,几乎連顧客也都看不清。這可叫我媽急坏了!真嚇人!至今她神志還沒恢复過來哩。平時星期六和星期日晚上去跳她還不怎么反對,可是現在一星期里天天晚上都跳,而轉天早上七點,我還得照常起床——對不起——要不然,她就嘀嘀咕咕沒個完!”
  “可我倒也不怪她,”拉特勒太太插話說,這時她正好托著一盤土豆和一些面包走了進來。“你們兩個要是不多多休息休息,准要病倒的,路易斯也是一樣。我可一個勁儿對她說,要是她再不多睡一會儿覺,她的工作就准保不住了,再說,她的身体怕是也頂不住的。可她就是象湯姆一樣也不听我的話,只當壓根儿沒這回事呢。”
  “哦,干我這一行的人,你就別指望能每天早早回來,媽,”拉特勒攏共只說了這么一句。霍丹斯·布里格斯又找補著說:“好家伙,要是叫我在家待上一晚,那可要把我憋死了。工作了一整天,可也得讓我樂一樂嘛。”
  克萊德心里想,這個家該是多么輕松愉快啊。多么落落大方,多么滿不在乎。瞧這兩個姑娘神气,該有多么性感,多么熱情。顯而易見,她們的父母也是什么都不在意的。要是他也有一個就象霍丹斯·布里格斯那樣長著一張富于肉感的小嘴、一雙明亮而又厲害的眼睛的漂亮姑娘,該有多好!
  “每星期我只要有兩晚上早睡就夠了,”格里達·米勒淘气地說。“我父親說我簡直是瘋了,不過,我覺得多睡反而對身体不好。”她鬧著玩儿,一邊說,一邊哈哈大笑起來,盡管有些話她說的都是土話俚語,可克萊德還是听得津津有味。反正從這里就可以看到青春、快活、自由和熱愛生活。
  正在這當儿,前門開了,路易斯·拉特勒急沖沖走進來。她是個衣著整洁、生气勃勃、中等身材的小姑娘,披著一條紅襯里的披肩,一頂藍色軟呢帽低低地拉到眼梢邊上。她比哥哥顯得更要活潑,渾身有勁儿;她身段雖比她的兩個女友柔軟,但模樣儿卻是一樣漂亮。
  “哦,看誰在這儿!”她大聲嚷嚷說。“你們這兩個丫頭找上門來,而且還比我先到,是不是?唉,今儿晚上因為帳面上出了一點岔錯,給拖住了。我就得上出納那儿說明去。雖然那決不是我的岔錯。是人家把我寫的字認錯了,”這時她才頭一次發現了克萊德,便說:“我准知道這一位是誰——是格里菲思先生嘛。湯姆常常念叨你。我心里老是納悶,干嗎他不早點把你帶來。”克萊德听了心里喜孜孜,就咕噥著說,他也巴不得自己能早點跟拉特勒一家人見見面。
  不過,那兩位客人跟路易斯一塊走進了前面的一個小臥室,商量了一會儿,馬上出來了。由于主人几次三番地熱情相邀,她們就決定留下來——其實,用不著堅邀,她們也會留下來的。克萊德一見到她們在場,就非常興奮,特別帶勁——而且急急乎想給她們一個好印象,往后好跟這些姑娘親密來往。這三個姑娘覺得他富有吸引力,也急于博得他的好感,因此就使得他生平頭一遭泰然自若地跟异性交際應酬,有說有笑了。“我們是特地來關照你,千万別吃得太飽,”格里達·米勒側過身來,沖路易斯笑著說。“可是,現在你看,我們自個儿倒是又在吃了。”她開怀大笑說。“吉蒂家里會有餡儿餅和蛋糕,什么好吃的都有。”
  “哦,得了,最痛快的听說我們還得要跳舞呢。哦,我只好說請老天爺保佑了,”霍丹斯插話說。
  克萊德留意到,她的那張小嘴特別惹人喜愛,每當她笑的時候,嘴儿輕輕地一皺,那种迷人的勁儿,竟讓克萊德又惊又喜,簡直不能自已了。在他看來,她那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很討人歡喜的——簡直是令人完全傾倒。是的,她那股迷人的魅力,确實使他很快把剛拿來的咖啡一口喝下去,差一點噎住了。他放聲大笑,覺得自己真的樂不可支了。
  這時,她就側過臉來,對著他說:“你們瞧,是我叫他樂得這個樣子。”
  “哦,瞧你的能耐,豈止這些,”克萊德大聲嚷嚷說;他忽然靈机一動,勇气也一下子來了。由于她施加給他的影響,他猛地覺得自己膽大如牛,盡管還帶有几分傻勁儿。于是,他接下去說:“嘿,我一看見這么多漂亮的臉蛋儿,真的要暈頭暈腦了。”
  “哎喲喲,你可用不著這樣快就上她們的當,克萊德,”拉特勒出于好心告誡他說。“這些拆白党會拼命追你,她們想上哪儿,就讓你帶她們上哪儿。一開頭你最好不要就這樣呀。”果然不出所料,路易斯·拉特勒并不因為她哥哥剛才說的話就覺得害臊,她說:“格里菲思先生,你會跳舞,是嗎?”“不,我不會,”克萊德回答說;路易斯這一問,使他馬上頭腦清醒,覺得在這撥人中間才發現自己這一不足之處,心中非常懊惱。“不過,我現在的确巴不得能跳才好,”他先是望望霍丹斯,然后望望格里達·米勒,帶著几分懇求的神气,套近乎地繼續說。可是,誰都佯裝沒有注意到他到底最喜歡哪一位,雖然霍丹斯由于捷足先登,不免心里有些雀躍。她并不認為自己對他十分中意,不過,她一出場,就這么光彩照人地一下子壓倒了她的那兩個對手,畢竟值得暗自慶幸的。這一點連她的女友也感覺到了。“這不是太糟了嗎?”此刻她因為深信克萊德最喜歡自己,所以,她有點儿滿不在乎,乃至于自視甚高地說。“要是你會跳,那你和湯姆兩個就可以跟我們一塊去。吉蒂家里几乎動不動就跳舞。”
  克萊德開始泄气了,而且馬上形之于色。試想一下:這儿的几個姑娘里頭,她原是最吸引他的一個,現在她卻易如反掌地把他,連同他的美夢和心愿一塊都給拋棄了,只是因為他不會跳舞。這一切都得怪他那該死的家庭教育。他覺得自己泄了气、受了騙。連跳舞都不會,在她們眼里豈不是大傻瓜嗎。路易斯·拉特勒也露出一點儿困惑、冷漠的神色。不過,格里達·米勒——雖然她要博得克萊德青睞還比不上霍丹斯,可她卻給他解了圍,說:“哦,那跳舞——可并不難學嘛。只要你高興,飯后我教你几分鐘就會了。你只要記住几個步法就得了。
  那時候你要是高興,就不妨跟我們一塊去。”
  克萊德听后很高興,連忙道謝,說——他已下了決心,今后一有机會,就要學會它,不論是在這里還是在別處。他撫心自問,為什么不早點進跳舞學校呢?不過,他心中最痛苦的是,在他已表白過自己喜歡霍丹斯之后她還表現出那种看似冷淡的神態。也許就是因為剛才提到的、跟她一塊去跳舞的那個伯特·格特勒,才使他不可能引起霍丹斯的興趣吧。這等事他總是這么不走運。唉!
  不過,晚飯剛吃完,大家還在聊天的時候,首先打開唱机,放上舞曲唱片,把手伸過來向他邀舞的,正是霍丹斯:她決心不讓她的對手占上風。其實,她對克萊德并不特別感興趣或是著了迷,至少不象格里達那樣為了他禁不住心慌。不過,要是她的女朋友打算利用這樣方式把他征服,難道說她還不該先下手為強?克萊德卻誤解了霍丹斯態度上這一變化原因,以為她比他想象中還要喜歡他,正在這當儿,她便拉住了他的手,心想此人簡直太扭扭捏捏了。盡管這樣,她還是叫他右手摟在她腰里,左手在她肩膀上方握住她的右手,要他注意她的腳和自己的腳,并且開始示范,做了几個跳舞的基本動作。殊不知他一時太性急,心中也太感激了——几乎緊張到了令人可笑的程度——使霍丹斯很不喜歡,覺得此人不免有些單純,而且也太稚嫩了。与此同時,他身上畢竟也有他的可愛之處,使她樂于助他一臂之力。不一會儿,他已經能相當輕快自如地跟她跳舞了——后來他又跟格里達和路易斯跳了一會儿,不過心里總巴不得跟霍丹斯跳。最后,一致公認他的舞步已經相當熟練,只要他愿意去,就可以跟她們一塊跳舞去了。
  克萊德一想到只要同霍丹斯接近,還能再跟她跳舞,心中就來了很大勁儿,所以,不管這時已有三個年輕人(其中包括那個伯特·格特勒在內)來陪她們一塊去,而且克萊德跟拉特勒事先還約定一起去看戲,可他仍然情不自禁,表示要跟大伙儿一塊去——既然這樣,拉特勒最后只好同意取消看戲的打算了。不一會儿,他們就出發了。這時,霍丹斯是由伯特·格特勒陪著的,克萊德因為不能同她在一起走,心里很惱火,因而也就憎恨他的這個情敵。幸好路易斯和格里達對他相當親切,使他心里稍微舒暢一些,于是,他就竭力向她們倆獻殷勤。拉特勒發覺他特別喜歡霍丹斯,就抓住單獨跟他在一塊的時机,對他說:“最好別死追霍丹斯·布里格斯。依我看,她只不過是賣弄風騷罷了。她隨便支使了格特勒這一伙人。也許她只不過逗逗你,你休想從她那儿得到些什么。”
  可是這种出于至誠的善意規勸,并沒有使克萊德頭腦清醒一些。不論是見到她也好,還是由于她那微笑的盅惑,她那一舉手,一投足,充滿青春的魔力和活力,竟使他完全神魂顛倒了。若是她再給他一笑,一瞥,一握手,無論要他獻出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他都甘之如飴。殊不知他眼前結識的這位姑娘,對自己奮進目標,不會比一只飛蛾知道得更多;只不過到了她認為既方便、而又有利的時机,她便去利用一下同她自己年齡相仿或則稍大一些的男孩子,以達到尋歡作樂,或則獲取一些她所心愛的衣服這一目的罷了。
  這次聚會不外乎是年輕人追求愛侶時期常見的一次熱情迸發罷了。吉蒂·基恩的家,只不過是在一條寒傖的街上一所小房子,街的兩旁都是十二月里光禿禿的樹木。不過,在克萊德看來,因為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儿,已使他熱戀不已,這里仿佛充滿了羅曼蒂克的色彩、氛圍和歡樂。而且,他在這里見到的少男少女——拉特勒、赫格倫和霍丹斯這一類型的少男少女——畢竟真正体現出了充沛精力、瀟洒自如与熱心大膽的素質,他只要能具備這些素質,即使要他把心掏出來,他也樂意。說來也怪得很,他雖然有點神經緊張,可是交上了這些新朋友,他很快就成為這里歡樂人群中的一員了。
  這一次,他覺得是個机會,不妨開開眼,看看這一類型少男少女究竟怎樣尋歡作樂,這种場面他過去可沒有見過,這究竟算是幸運還是不幸,那隨你怎么說就得了。比方說,有一种色情舞蹈,路易斯、霍丹斯和格里達都跳得如痴似醉,簡直是滿不在乎,一點儿也不害臊。与此同時,這些年輕人中有許多人后褲袋里,都帶著一小扁瓶威士忌,不僅是他們自己喝,還給別人喝——管他是少男還是少女。
  因為有了酒助興,一下子鬧得更歡了,他們之間就更加親熱了,調情取樂也更加大膽了——霍丹斯、路易斯和格里達全都參加。有時候他們也發生爭吵。克萊德看見這一個或是那一個小伙子在門背后摟抱一個姑娘,或是躲進一個僻靜角落里,坐在椅子上,把一個姑娘緊緊抱在自己怀里,或是同她一起躺在沙發里,低聲輕語,說一些無疑讓她高興听的話:凡此种种,在這里看來都是司空見慣的事。固然他始終沒有發現霍丹斯也有這樣的事——可他還是看到:她毫不遲疑地在好几個年輕小伙子的怀里偎坐過,或是到門背后同几個為了她而爭風吃醋的人說悄悄話。有時候,這不免讓他泄气而又惱火,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同她交往了——她這個人太卑劣,太庸俗,太輕率了。
  人家多次請他喝酒,他也都喝了——為的是表示自己善于交際酬酢,并不比別人差——后來他一反常態,壯起膽來,居然以半似規勸、半似譴責的口吻,說到了霍丹斯那种過于放肆的行為。
  “原來如此,你真會賣俏呀。不管戲弄誰,你都滿不在乎,是吧?”這是半夜一點過后,他正在跟她跳舞時說的。一個名叫威爾肯斯的小伙子,正在一架音色不正的鋼琴上彈著曲子伴舞。她露出親切而又賣俏的神態,打算教給他一种新舞步,隨后卻給他擠了一個愉快而又富于肉感的眼色。
  “賣俏嗎?你說說什么意思?我可不明白。”
  “哦,你還不明白?”克萊德回答說,有點儿火了,不過還是竭力裝著假笑,掩飾自己真實的心情。“我听人說起過你。你把他們都戲弄了。”
  “哦,我怎么啦?”她相當生气地搶白說。“嘿,我好象還沒有把你怎么戲弄,是不是?”
  “得了吧,別生气,”他半似規勸、半似譴責地說,也許擔心自己把話說得太過頭,很可能完全失去了她。“可我并沒有什么別的意思。你也不否認,你讓這么多小伙子跟你調情吧。反正他們好象都很喜歡你哩。”
  “哦,當然羅,他們都喜歡我。可是,這叫我怎么辦?”“得了,我這就告訴你吧,”他突然心里一激動,就帶點吹噓味道,不假思索地沖口而說。“我在你身上花錢,可以比他們哪一個還要多。我有的是錢。”剛才他還想到自己口袋里安安穩穩擱著五十塊美鈔。
  “哦,我可不知道,”她不以為然地說。她對所謂錢財之事非常關心;与此同時,使她得意洋洋的,就是說,她有能耐,准叫小伙子差不多個個都象烈火上身似的。其實,霍丹斯并不是太聰明,而且輕浮得很,自以為富于魅力,見了鏡子,禁不住左顧右盼,欣賞自己的眼眸、秀發、脖子、雙手和身姿,還要練一練她那特別誘人的微笑。
  克萊德雖說稚嫩,長得卻相當富于吸引力,這一點她也不能無動于衷。她喜歡逗弄類似這樣的黃口小儿。依她看,他有點儿傻。不過,他是在格林-戴維遜工作的,而且穿得也很講究;他說他有錢,自然樂意在她身上花錢。別的小伙子,盡管她挺喜歡,可他們當中有些人就是沒有多少錢可供揮霍的。“許多有錢的人,都樂意在我身上花錢呢,”她把頭往上一揚,兩眼一閃一閃,臉上又露出了她那最誘人的微笑。
  克萊德馬上臉一沉。她那盅惑的一顰一笑,已使他招架不住了。他先是眉頭皺緊,隨后又舒展開來;兩眼露出欲火中燒和苦惱的閃光,以及他對清貧生活的夙恨。毫無疑問,霍丹斯說的全是真話。事實上的确有人比他還要有錢,而且還要舍得花錢。剛才他是在吹噓,太可笑了。何況這會儿她正在嘲笑他哩。
  過了半晌,他有气無力地繼續說:“我想你這話說得倒是不錯。不過,他們可不會象我那樣喜歡你吧。”
  這一片肺腑之言,使她听后得意非凡。說到底,他這個人還算不坏。他們在悠揚的樂曲聲中翩翩起舞。
  “哦,我并不是到哪儿都象我現在那樣隨便跟人逗笑。這儿的男男女女全是自己人,都很熟嘛。我們到哪儿都是在一塊。你可千万別見怪。”
  她這是在巧妙地撒謊,不過,這么一來,他總覺得舒服一些。“嘿,只要你待我好,我什么都樂意給呀,”他簡直如瘋似狂地、不顧一切地懇求她。“我從沒見過比你更好的姑娘。你太漂亮了。我已給你迷上了。你多咱跟我一塊出去吃飯,飯后我再帶你去看戲,好嗎?明儿晚上,還是星期天,你樂意去嗎?這兩個晚上我休息。其他晚上我都要上班。”
  她先是遲疑了一會儿,因為即便到了此刻,她還說不准自己究竟樂意不樂意讓這种關系繼續下去。且不說其他几個人吧,單是格特勒心里就酸溜溜的,一個勁儿盯著她。即使說克萊德樂意為她花錢,也許她最好不要跟他纏在一起。現在,他早已心急如焚,恐怕將來麻煩也許還會更多呢。与此同時,她那賣弄風騷的第二天性,也不會讓她丟掉他。要是那樣的話,他就可能一下子落入格里達或是路易斯手中!因此,她終于同他約定下星期二見面。不過,今儿晚上他可不能上她家去,也不能送她回家——因為已有格特勒先生護送她。可是下星期二,六點半,她將在格林-戴維遜附近等他。他還對她說,那時他們不妨先到弗里塞爾酒家吃晚飯,飯后上离那儿只有兩街區的利比劇院去看歌舞喜劇《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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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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