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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這次偶然的巧遇,真的意味深長地起了強烈的破坏作用。現在他盡管從羅伯達那里得到了安慰和滿足,可是,他在這里究竟能不能達到很高的社會地位,這個令人入迷的問題,又非常具体地擺在他面前了。說來也真怪,這個問題還是跟上流社會里一個姑娘巧遇而引起的;在他看來,她是最能体現和弘揚上流社會本身所包含的全部意義。這個美麗的桑德拉·芬奇利!她那可愛的臉龐、漂亮的衣服,還有她那快活而又高貴的儀態風度!要是僅僅在初次見面時就能引起她的注意多好。要不然,哪怕是現在能——也好。
  正當桑德拉這樣一位姑娘,以她的气質和想象力,以及她所代表的一切吸引他時,現下他跟羅伯達的那种新關系,顯然也就無足輕重,微不足道了。試想溫布林格·芬奇利電气吸塵器公司,乃是這里最大的制造厂商之一。它那位于莫霍克河畔的高高的圍牆和煙囪,直插云霄。再說,芬奇利的住邸,就在威克吉大街上,与格里菲思家毗鄰,是那一長溜最新式、最講究——亦即意大利文藝复興——建筑風格、奶白色大理石与達切斯縣沙石砌成的住宅里頭最引人矚目的一家。而且,芬奇利這一家,又是屬于本城人們談論得最多的人家之一。
  啊,要是跟這個十全十美的姑娘有更親密的交往多好!要是博得她的歡心,也許就能進入她所隸屬于的那個輝煌世界,多好。難道說他不也是格里菲思——外貌上跟吉爾伯特·格里菲思一樣漂亮嗎?他要是也有那么多錢——哪怕是只要其中一部分,他豈不是一樣地富有吸引力嗎?要是他也象吉爾伯特·格里菲思那樣穿著打扮,坐上漂亮的汽車到處兜風,多美!要是果真這樣,當然羅,哪怕是象桑德拉這樣的姑娘,包管垂青他——誰知道呢,說不定還會愛上他。簡直是《天方夜譚》里的奇跡1啊。可現在呢,他悶悶不樂地在想,他只好盼呀盼,盼呀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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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為“阿拿茲喬爾和一托盤玻璃杯子”,按:阿拿茲喬爾乃是《天方夜譚》里的一個窮光蛋,整天价想入非非,沉溺于夢幻之中。有一天,他忽然手舞足蹈,竟把他謀生的一托盤玻璃杯子全給打碎了。
  去它的!今儿晚上,他不打算上羅伯達那儿去了。他只消胡編一個什么借口——明儿早上對她說,是伯父或是堂兄叫他去辦什么事。現在他心里既然這么激動,羅伯達那里他就不想去,也不能去了。
  他孜孜以求的財富、姿色与特殊的社會地位,給予他這种有如流水一般浮動不定的性格,就有這么大的影響。
  至于桑德拉,她事后回想她跟克萊德的這次巧遇,自己完全被他的魅力所傾倒,特別是因為:他對她的態度跟他堂兄那种傲慢作風,已形成了鮮明對比。他的穿著打扮、他的舉止談吐,以及他自己提到在厂內所擔任的職務,仿佛是在說明:他的處境也許比當初她想象的要好些。不過,她也回想到:盡管整個夏天她都是跟貝拉在一起,不時碰到吉爾伯特、麥拉和他們的父母,可從來沒有听他們提到過克萊德一個字。其實,有關他的情況,她所知道的,不外乎是原先格里菲思太太所提供的,說他是他們的窮侄子,是她丈夫把他從西部叫來的,想給他一點幫助。不過,這一回她親自觀察克萊德之后,覺得他好象絕對不是那么微不足道,或是窮困潦倒——而是适得其反,他顯得非常有趣,相當漂亮,相當吸引人,而且,她也一眼看出,顯然,他恨不得就被象她這樣的大家閨秀看中。要知道,他是吉爾伯特的堂弟——同是格里菲思家族里的一員——這也是很有光彩的事。
  后來,她來到了特朗布爾家。(這個一家之主是道格拉斯·特朗布爾,是個殷富的律師和鰥夫,在這一帶又是一個投机商人。此人得助于他的儿女,以及本人溫文爾雅,富有辦案才能,因而才能躋身于萊柯格斯上流社會。)她馬上就對這位律師兩個女儿里頭年長的杰爾·特朗布爾說:“你知不知道,今天我碰上一件怪有趣的事。”說完,就把剛才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講給她听。杰爾好象覺得挺有意思,晚飯后,再轉述一遍給特朗布爾家的小女儿格特魯德和獨生子特雷西听。
  “哦,是啊,”正在他父親的事務所里熟悉律師業務的特雷西·特朗布爾說,“我敢打賭說,那個家伙我在中央大道上碰到過已有三四次啦。他模樣儿長得很象吉爾,是嗎?只不過沒有吉爾那樣神气活現。今年夏天,我有兩三次向他點過頭,因為那時我還以為他是吉爾哩。”
  “哦,我也看見過他,”格特魯德說。“有時,他頭戴一頂帽子,身穿一件束腰帶的外套,活象吉爾伯特·格里菲思,是嗎?有一次,阿拉貝拉·斯塔克指給我看過。后來,有一次,是在星期六下午,杰爾和我看見他走過斯塔克公司。依我看,反正他長得要比吉爾漂亮得多。”
  這無异于肯定了桑德拉對克萊德的想法,于是,她便接下去說:“今年春天有一個晚上,伯蒂娜·克蘭斯頓和我在格里菲思府上見過他。那時候,我們還覺得他這個人太羞羞答答。不過,我希望現在你們再好好看他一眼——他确實漂亮,還有他那溫情脈脈的眼眸和微笑。”
  “哦,不過,听我說,桑德拉,”杰爾·特朗布爾大聲說。(除了伯蒂娜和貝拉以外,在這里就算她最接近桑德拉,因為在斯內德克學校,她們都是同班同學。)“我知道有一個人要是听到你這么說,心中一定會酸溜溜的。”
  “要知道,吉爾·格里菲思不見得喜歡听人說他堂弟長得比他漂亮?”特雷西·特朗布爾附和說。“哦,比方說——”“哦,他呀,”桑德拉悻悻然哼了一聲。“他以為自己多么了不起。我敢打賭說,就是因為他,格里菲思一家人才不愿意跟他們家堂弟來往。現在,我越是這樣想,越是覺得錯不了,肯定是這么一回事。貝拉當然是愿意的,因為今年春天我听她說過,她覺得他長得很漂亮。至于麥拉呢,她是從來不得罪人的。要是我們里頭哪一位什么時候把他帶來,請他到各位府上作客——當然是偶一為之,對吧——只不過為了鬧著玩儿,看看他表現怎么樣,那才棒呢。從中也看一看格里菲思一家人態度怎么樣。我敢說格里菲思先生、麥拉、貝拉是不會說什么的,可是吉爾准惱火。我自己嘛不便出面,因為我跟貝拉太熟了,但我知道有一個人准可以辦到——”這時,她沉吟不語,心里卻想到了伯蒂娜·克蘭斯頓,也知道她不太喜歡吉爾和格里菲思太太。“我心里納悶,他到底會不會跳舞、遛馬、打网球這一類玩意儿。”說到這里,她停住了,津津有味地陷入沉思之中,而周圍的人卻在仔細打量著她。杰爾·特朗布爾這個姑娘,雖說跟她一樣閒不住,急性子,但是長得遠沒有她那么漂亮,那么光彩照人,這時卻開口說:“這不是存心惡作劇嗎?依你看,果真不會引起格里菲思一家人反感嗎?”
  “他們反感,那又怎么啦?”桑德拉接下去說。“除了不睬他以外,他們還能怎么樣,是不是?再說,有誰在乎,我倒是很想知道。邀請他的那些人肯定不會。”
  “你們各位都怎么啦,真的想鬧得滿城風雨是不是?”特雷西·特朗布爾插嘴說。“我敢說,最后就是這樣告終。老實跟你們說,吉爾·格里菲思決不會高興的。我要是他,也決不會高興的。你們要是存心鼓搗什么玩意儿,那就請便吧,不過,我敢打賭說,你們就等著瞧后果。”
  桑德拉·芬奇利天性使然,特別喜歡這一類奇思异想。不過,當時她雖然覺得挺有趣,要不是因為在這次談話以后,她又跟伯蒂娜·克蘭斯頓、杰爾·特朗布爾、帕特里夏·安東尼、阿拉貝拉·斯塔克提到此事,本來也不見得就會見諸行動。但后來不知怎的,這次晤面的消息,以及對吉爾伯特·格里菲思的議論,終于傳到了他耳朵里(不過只是通過康斯坦斯·威南特才傳到他耳朵里),城里謠傳說他就要訂婚了。原來康斯坦斯希望日后准跟她結婚,現在听說桑德拉對克萊德很感興趣,并且覺得桑德拉毫無理由地揚言說,克萊德比吉爾伯特還漂亮,因此就很生气。于是,為了自己出气,同時也為了盡可能設法向桑德拉進行報复,康斯坦斯便把這事向吉爾伯特和盤托出。吉爾伯特也馬上就克萊德和桑德拉說了一些尖刻的話。他的這些話,再加上康斯坦斯一渲染,后來又傳到了桑德拉耳朵里,果真達到了康斯坦斯預期效果。這便迫使桑德拉恨不得向吉爾伯特進行報复。反正只要她高興,她當然可以向克萊德表示好感,而且還可以促使別人向他表示好感,這也許就意味著,吉爾伯特將在上流社會交際界遇到類似勁敵的一個人,而且這個人正是——他的那個雖然窮但也許比他更加招人喜歡的堂兄弟。這可多么有趣啊!這時,她心里忽生一計,不妨將克萊德引入本城上流社會,而且還得讓人看不出自己插手其間。結果要是跟她預期相反,反正對她本人也不見得會有多大坏處。
  因為萊柯格斯一些比較時髦的人家,都將自己子女送往斯內德克學校讀書。這些子女有一個沒有實体、只是偶爾在一起聚餐、跳跳舞的組織,名曰“不定期俱樂部”。這個俱樂部沒有一定的組織、辦事人員或會址。不拘是什么人,只要他的階級出身、社會關系合格,本人自愿加入,都可以邀請別的會員們到自己家里聚會、吃飯、跳舞,或是喝茶。
  桑德拉心里琢磨怎樣才能找到一個合适方式,好把克萊德引見給大家,她想要是鼓搗俱樂部里某某人(但不是她自己)發起,再由她附議,把克萊德也請來,該有多方便。比方說,由杰爾·特朗布爾發起一次聚餐舞會,招待“不定期俱樂部”成員,克萊德也就可以邀請來了,豈不很方便。借此机會,她就可以跟他再次見面,看看他究竟喜愛她到何种程度,他這個人究竟又是什么樣的。
  于是,十二月頭一個星期四便定為這個俱樂部及其朋友們小型聚餐日,杰爾·特朗布爾為女東道主。被邀請的有:桑德拉、她弟弟斯圖爾特、特雷西·特朗布爾、格特魯德·特朗布爾、阿拉貝拉·斯塔克、伯蒂娜和她的弟弟,以及來自尤蒂卡和格洛弗斯維爾等地的人。此外還有克萊德。不過,為了不讓克萊德有閃失,或招人非議,事前她們說好,不僅桑德拉,而且還有伯蒂娜、杰爾、格特魯德,都要對他殷勤招待,照顧周到。她們務必要使克萊德跳舞時每次都有伴儿,而且,不管是進晚餐也好,還是跳舞也好,決不讓他孤零零一個人,而是很有技巧地挨個儿輪流款待他,直至晚會結束為止。經過這樣安排,其他人就可能對他感到興趣。這樣,外界不但不會流言蜚語,說萊柯格斯上流社會里只有桑德拉一人對他相敬如賓,而且還能使吉爾伯特——如果先不說貝拉和格里菲思家里其他人——心里加倍難受。
  于是,這事便按計划進行了。
  十二月初一個傍晚——即在他跟桑德拉不期而遇過了約莫兩個禮拜——克萊德從厂里回來,一看見他柜子上靠著鏡子豎著一個乳白色信封,心里大吃一惊。字跡很粗,很潦草,是陌生人寫的。他拿了起來,翻過來看看,還是鬧不明白是從哪儿寄來的。背面是B.T.或J.T.的縮寫字体——他還是看不清楚:因為這些花体字母如此令人費解地纏在一起。他撕開信封,抽出來一份請柬,全文如下:
    茲定于十二月四日(星期四)
  不定期俱樂部假座威克吉大街135號
  道格拉斯·特朗布爾寓所
  舉行首次冬季聚餐舞會
  恭請光臨,并祈賜复杰爾·特朗布爾小姐
  背后字跡,如同信封上一樣亂涂,寫道:
  親愛的格里菲思先生:
  我想也許您會來的。這儿一切都不拘形式的。相信您一定喜歡。如同意,請告知杰爾·特朗布爾!
  桑德拉·芬奇利
  克萊德簡直惊喜交集,佇立在那里看信。因為,他第二次跟她見面以后,比過去更加想入非非,夢想將來總有辦法擺脫目前自己卑微的地位,躋身于上流社會。是的,眼前這种碌碌無為的環境,依他看,是跟他這個人极不相稱的。如今果然時運來了——“不定期俱樂部”發來了請柬,這個俱樂部盡管他以前從沒有听說過,但肯定是有來頭的,因為入會的都是這些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在請柬背后,不就是桑德拉的手跡嗎?實在太妙了!
  他是那樣大吃一惊,委實掩飾不住自己心里的高興勁儿,馬上就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一會儿對著鏡子左顧右盼,一會儿洗手又洗臉,一會儿覺得領帶也許不太合意,換上一條——繼而想到這次他應該穿什么樣的衣服,一會儿又回想起上次桑德拉怎樣望著他的一顰一笑。同時,即便在眼前這個時刻,他心里還不禁納悶,要是羅伯達有特別的視覺能力,目睹他一看到這份請柬就樂成這副樣儿,又會作何感想呢。當然羅,因為現在他再也不受他父母的傳統觀念的束縛,所以對待她的態度也就變化了,她要是知道他現在這种想法,心里肯定非常痛苦。盡管他想到這里,連自己都困惑不解,但怎么也改變不了他對桑德拉的万种思緒。
  那個多了不起的姑娘!
  那個美人儿!
  還有她置身于其中的那個有錢有勢的上流社會啊!
  他對這一切的想法,都是与生俱有的异端邪說,跟傳統格格不入,因此竟然一本正經地反射自問道:既然一想起桑德拉就能使他心中獲得更大快感,那他為什么不能將自己一腔情思從羅伯達轉移到桑德拉身上呢。諒想羅伯達也不會知道。她怎么都看不透他的心思。她不會知道這种意外變故,除非他自己告訴她。當然羅,他壓根儿不想告訴她。他又反躬自問:象他這么一個窮小子,一心想往上爬,有什么不好呢?不是也有跟他一樣的窮小子,照樣跟桑德拉那樣有錢的小姐結婚嗎?
  盡管他跟羅伯達之間發生了這么多的事情,至今他仍記憶猶新,他從沒有說過要娶她,他要娶她,恐怕只是在某种情況之下。可是這种情況,他心里想,特別是因為他在堪薩斯城早已學到了乖巧,現在也就不見得會發生了。
  如今桑德拉突然再出現在他面前,卻又激活了他那狂熱的幻想。這一尊金光閃閃的女神,原是完全使他心旌動搖,此刻卻降尊紆貴,以公開直接的方式念叨他,建議把他也請來。毫無疑問,她本人也將到場。他一想到這里,簡直就樂不可支了。
  既然吉爾伯特和格里菲思一家人肯定會听說他這次赴會的事,那他們又會作何感想呢?他們要是在桑德拉邀他去別處赴會時碰見他,又會作何感想呢?哦,只要想一想!那會使他們惱火呢,還是高興?使他們覺得他更好呢,還是更坏?歸根到底,這事當然跟他完全無關。正式邀請他的,正是在萊柯格斯身份地位跟格里菲思一家人相同的人(對于他們,格里菲思一家人顯然也不能不表示尊敬),可不是嗎?而且,那不是由于他耍了花招,而是一切純屬偶然,這些事實當然不能說明他是強求得到的。至于人際關系的細微差异,固然他歷來不善于識別,但此刻他心里帶點儿挖苦地暗自喜悅:現在吉爾伯特与格里菲思一家人,不管愿意不愿意,可能不得不看重他了——甚至說不定請他到他們府上作客去。事實上,只要別人邀請了他,他們作為親戚,怎能把他赶走呢?哦,這真讓人高興!而且,也不管吉爾伯特對他是多么瞧不起。他一想到這里,差點儿格格大笑。他覺得盡管吉爾伯特會有反感,可他伯父与麥拉未必會不高興吧。因此,他也沒有什么可害怕的,即使吉爾伯特暗中為此向他進行報复。
  這次邀請該有多妙啊!桑德拉要不是對他感到有一點儿興趣,干嗎還給他偷偷地亂寫一通呢?為了什么呢?這個想法使他如此激動不已,連當天晚飯差點儿都沒吃好。他拿起請柬,親吻著桑德拉那些字跡。可他并沒有象往日里那樣上羅伯達那儿去。他決定要象頭一次同她重逢前一樣,只是先去溜達一會儿,然后回到自己房間,早點睡覺。明天一早,他照例找個借口——說他上格里菲思家或是厂里某某負責人家去,听取有關工作的匯報,反正這類會議倒是常有的。因此,今儿晚上他壓根儿不想去看羅伯達或是跟她聊聊天了。這些他可辦不到。可是繼而一想到桑德拉以及她對他感到興趣——委實也太誘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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