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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經過這一切洽談以后,終于決定:最方便、最穩妥的辯護理由,只要萊柯格斯的格里菲思家表示同意的話,也許就是借口說神經錯亂,或是“腦病暴發”——由于克萊德愛上了桑德拉·芬奇利,在他心里產生了向往豪華生活的幻想,也由于他懼怕自己的全部夢想和光輝前程將被羅伯達毀掉,使他一時神經失常。可是,他們在萊柯格斯和卡奇曼、達拉·布魯克哈特磋商后,又去跟塞繆爾·格里菲思、吉爾伯特·格里菲思商談,最后得出結論認為上述這套方案是行不通的。因為,要證明神經錯亂,或是“腦病暴發”,必需具有過去的證据或是見證,證明克萊德一向心智不太健全,平素行為古怪,還要有若干特別顯著的具体實例,足以說明他确實是希奇古怪的,并由親屬(說不定其中就有萊柯格斯的格里菲思家)出面發誓作證——這一連串的證据,當然,既要有很多人提供徹頭徹尾的謊言和偽證,并且還會玷污格里菲思一家人的血統和智力,從而引起塞繆爾和吉爾伯特的反感,對這一方案肯定不會同意。因此,布魯克哈特不得不告知貝爾納普,說這一套辯護方案非得放棄不可。
  于是,貝爾納普和杰夫森兩人不得不重新坐了下來,仔細考慮對策。反正要他們兩個琢磨出別的辯護理由,目前看來還不是全然沒有希望。
  “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說!”強脾气的杰夫森反复看過羅伯達和桑德拉的信以后開了腔說。“這個奧爾登姑娘的那些信——說實話,才是我們出庭時最難對付的。只要仔細讀一讀,不管是哪一個陪審團,全都會掉眼淚的。要是先提出奧爾登這些信,緊接著再提出那另一個姑娘的信,那就肯定全完蛋了。我想,要是梅森閉口不提另一個姑娘的信,我們最好壓根儿也不去提它就得了。不然,那就會造成這么一個印象,好象他殺害那個奧爾登姑娘,為的是要把她擺脫掉。依我看,這對梅森就是最有利的了。”貝爾納普對此衷心表示贊同。
  与此同時,又得馬上推出另一套方案來。于是,經過好几次磋商之后,杰夫森(他認為這個案子准定讓他日后飛黃騰達)最后終于得出這么一個結論:唯一可以提出的最穩妥的辯護理由(而且,同克萊德本人的一些令人可疑,兩又非常离奇的行動正好并行不悖),就是說,克萊德從來沒有想到過要謀害她。恰好相反,正如他本人所申辯的,他即使在生理上不是,但在道德上确是一個懦夫。他深怕自己被人一揭發,就會從萊柯格斯和桑德拉的心中被攆走,同時,因為還從來沒有把桑德拉的事告訴過羅伯達,他暗自琢磨,羅伯達一旦知道他對她(桑德拉)如此傾心相愛,說不定也會產生想把他擺脫掉的愿望。因此,他就在倉卒之間決定,也談不上包藏什么禍心,只是勸說羅伯達跟他一塊到附近任何一個地方(但并不見得一定是草湖,或是大比騰)去游逛,為了把這一切全都告訴她,從而使自己獲得自由——當然羅,他還是向她保證,說他愿意竭盡全力,負擔她在她非常艱難的時期的生活費用。
  “這一切好极了,”貝爾納普發表意見說。“不過,這就涉及到他拒絕跟她結婚一事,可不是?試問有哪一個陪審團會同情他,或是相信他并不是存心殺害她呢?”
  “且慢,且慢,”杰夫森有些惱火地回答說。“到現在為止,當然羅,是這樣。不過,你還沒有把我的話听完。我跟你說,我又有一個方案嘛。”
  “好呀,那是什么樣的方案呢?”貝爾納普很感興趣地回答說。
  “得了,我會告訴你的——我的方案是這樣——讓所有的事實都原封不動,正如克萊德所說的和梅森迄今談到的那樣,當然羅,只是除了他砸了她這一節——然后對所有這些事實都加以解釋——比方說,那和信件呀、傷痕呀、手提箱呀、兩頂帽子呀,所有這一切——絕不加以否認。”
  說到這儿,他沉吟不語,用他那雙長滿斑點、又長又薄的手,不耐煩地捋了一下自己光亮的頭發,抬眼先是望著關押克萊德的監獄對面的廣場上的草坪,隨后又望了一眼貝爾納普。“這一切都很好,不過你說怎么解釋呢?”貝爾納普問道。
  “跟你說了,沒有別的辦法,”杰夫森仿佛在自言自語地說,沒有理會自己的老同事。“我認為只有這個辦法是行得通的。”他身子側過去,又望著窗外說話,仿佛在跟外面什么人交談。“他上那儿去,明白吧,就是因為他嚇坏了,因為他不能不有所防備,要不然就被人告發了。于是,他在旅社登記時寫上了別人的姓名,因為他深怕給萊柯格斯來人知道他去過那儿。而且他打算向她坦白承認自己愛上了另一個姑娘。不過,”這時,他遲疑不語,兩眼盯住貝爾納普。“這是我們性命交關的支柱所在,要是連這都站不住腳,那我們就全完了!听著!他跟她一塊到了那儿,心里怕得要命,但并不是想跟她結婚,也不是想害死她,而僅僅是想說服她別再纏住他。殊不知一到了那儿,看見她身体很不舒服,疲累,悲傷——啊,知道吧,她還是多么愛他,于是,他就跟她一塊廝混了兩個夜晚,明白吧?”“是啊,我明白,”貝爾納普他感到有點儿好奇,不過這一回早已不犯疑了。“這樣一來,也許就可以講清楚了,為什么他跟她在一塊度過兩個夜晚。”
  “也許?已經講清楚了!”杰夫森淘气而又鎮靜地回答說。他的那雙淡藍色眼睛里,映現出的只有一种冷靜、堅毅、注重實際的邏輯,說真的,連一絲儿感情、哪怕是同情的影子都沒有。“哦,當時他跟她一塊到了那儿,是在這种情況之下——跟她又是那么親近,明白了吧。”(杰夫森說話時,臉上的表情簡直一絲儿變化都沒有。)“他就回心轉意了。你听懂了我的意思沒有?他為她感到難過。他覺得自己很丟臉——因為他在她面前是有了罪的。這應該說總可以打動這里老百姓,這些善男信女的心,是吧?”
  “這也許可以,”貝爾納普安詳地插話說。至此,他一下子來了勁儿,感到大有希望了。
  “他知道自己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杰夫森繼續說。如同一只正在織网的蜘蛛一樣,他把全部心思都扑在自己的方案上。“不管他那么狂熱地愛戀另一個姑娘,現在他准備公平地對待這個奧爾登姑娘,明白吧,因為他替她感到很難過,覺得自己很丟臉。這樣就可以促使公眾改變對他的看法,因為原先人們認為他一面跟她一塊在尤蒂卡、草湖住了兩個夜晚,一面卻在策划怎樣把她殺害。
  “但他還是很愛另一個姑娘,是吧?”貝爾納普又插了一句說。
  “哦,當然羅。不管怎么說,他是非常喜歡她的。反正他一進入那上流社會,就有點儿暈頭暈腦,簡直自以為是,判若兩人。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時候他倒是准備跟羅伯達結婚的,如果說即使在他向她坦白承認自己愛上了這另一個姑娘之后,羅伯達還是樂意跟他結婚的話。”
  “我明白了。不過,有關那條小船、手提箱,以及事后他去這個芬奇利姑娘家,這些事該怎么說呢?”
  “且慢!且慢!我這就跟你說了,”杰夫森接下去說。他的那雙藍眼睛象一股強烈的電光從空間來回掠過似的。“當然羅,他是跟她一塊坐船出去的,當然羅,他隨身帶上了那只手提箱,當然羅,他在旅社登記時報了假名字,并且在羅伯達溺水死亡以后,穿過那儿樹林子到另一個姑娘那里去了。不過,為什么呢?為什么呢?你很想知道為什么吧?我這就跟你說!他替羅伯達感到難過,知道吧,而且,他想要跟她結婚,或者至少說,在那最后時刻,他想要公平地對待她。可是,要記住,這可不是在他跟她先在草湖住了一宿,接著跟她又在尤蒂卡住了一宿之前,不是在那之前,而是在那之后。不過,她一淹死——當然羅,正如他所說的,那是由于意外事故——他對另一個姑娘的愛情又死灰复燃啦。是的,他對她的愛情一直沒有停止過,哪怕是為了要公平地對待羅伯達而准備犧牲她的時候也是這樣。明白吧?”
  “我明白了。”
  “那末,人們又怎么能證明他并沒有回心轉意,要是他說過自己确實回心轉意過,并且堅持自己這個說法呢?”“我明白了,不過,他非得解釋清楚,令人非常信服不可,”貝爾納普有些憂心忡忡地說。“那兩頂帽子怎么說呢?這也非得解釋清楚不可。”
  “得了,這會儿我正要講的,就是帽子問題。他原來的那一頂有些髒了。于是,他決定另外買一頂。至于他跟梅森說過他戴的是一頂鴨舌帽——啊,那時因為他嚇坏了,才撒了謊,因為他心里想自己非得快點解脫不可。當然羅,在他過后到另一個姑娘那儿去之前,我的意思是說,有羅伯達還活著的時候,他跟那另一個姑娘仍然是有關系的,而且對她是有意圖的。你要明白,這時他正在向羅伯達進行解釋,”他接下去說。“這一點怎么也得設法交待清楚。不過,依我看,這也不難,因為,當然羅,在他回心轉意和想要公平對待羅伯達以后,剩下來他只要寫封信給那另一個姑娘,或是上她那儿去,告訴她有關他對不起羅伯達的事,可不是?”
  “是的。”
  “因為,現在依我看,本案畢竟不能閉口不提她。我怕我們非得惊動她不可。”
  “既然需要,那我們就惊動吧,”貝爾納普說。
  “因為,你要知道,如果羅伯達仍然認為他應該跟她結婚——他就得先去芬奇利家,跟那個姑娘說他不能跟她結婚了——他要到羅伯達那儿去了——這就是說,只要羅伯達并不反對他可以暫時离開她的話,你明白了吧?”
  “明白了。”
  “要是她果真這樣,他就跟她結婚,是在三英里灣,或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是啊。”
  “不過,你別忘了,只要她還活著,他心里總是茫然若失,無比痛苦。只是在草湖度過了第二夜以后,他才開始認識到他過去對待她該有多么卑鄙,你明白了吧。他們之間出了什么事。也許是她哭了,或是說到要自殺,如同她在寫那些信時所說的那樣。”
  “是啊。”
  “因此,他心里就想同她一塊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在那儿誰也看不見他們,听不到他們,他們不妨平心靜气地坐下來談談。”
  “是啊,是啊——講下去吧。”
  “于是,他就想到了大比騰。從前他是去過那儿的,或者說,就是因為他們离那個地方很近。而且,再過去十二英里,就是三英里灣了。他們要是決定結婚,不妨在三英里灣結婚就得了。”
  “我明白了。”
  “再不然,要是她听了他的徹底坦白以后,不想跟他結婚,他就可以划船把她送回到那家旅社,可不是嗎。也許是他,或者是她,會暫時留在那儿,另一個則馬上動身离去。”
  “是啊,是啊。”
  “順便提一下,為了不要拖延時間,也不要老是滯留在那家旅社——要知道這是相聲花錢,你明白吧。何況他也不是那么很有錢——他把午餐點心放在自己手提箱里。還帶上了那架照相机,因為他要拍攝一些照片。因為,只要梅森一出示那架照相机,那我們就得把那架照相机的來龍去脈一一解釋清楚。与其由他來解釋,還不如由我們來解釋的好,是吧?”“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貝爾納普大聲嚷了起來,這時他興致很高,而且,說真的,臉上含著微笑,甚至還開始在搓手。
  “他們就這樣游湖去了。”
  “是啊。”
  “他們在湖上盡情地划呀划。”
  “是啊。”
  “最后,他們在湖岸上用過午餐點心,他還拍了一些照——”
  “是啊。”
  “他決定將他目前的處境告訴她。現在他已准備好了,愿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可是,就在他開始說這些話以前,他要給她再拍一兩張照,拍她人在船上,靠近湖岸的鏡頭。”
  “是啊。”
  “然后,他就全都告訴了她,明白吧?”
  “是啊。”
  “這樣,他們就又上了小船,打算如同剛才他那樣,再划一會儿,明白吧?”
  “我明白。”
  “不過,因為他們打算再上岸去采一些花,他就把手提箱留在岸上,明白了吧?這樣,手提箱問題也就交待清楚了。”
  “是啊。”
  “不過,就在湖上、船上繼續給她拍照以前,他開始把他愛戀過另一個姑娘的事告訴了她——他說,她要是現在還愿意跟他結婚,那他就跟她結婚,隨后寫一封信給這個桑德拉。不過,要是現在她了解到他既然愛上了另一個姑娘,自己也就不愿意跟他結婚了……”
  “是啊,說下去!”貝爾納普興沖沖地插話說。“于是,”杰夫森繼續說。“他要竭盡全力照顧她,支持她,因為他跟那個有錢的姑娘結婚以后,他就有的是錢了。”
  “是啊。”
  “不過,她要他跟她結婚,把這個芬奇利小姐甩掉!”
  “我明白了。”
  “那他同意了嗎?”
  “當然羅。”
  “瞧她是那么感激,就在极度興奮或是感激之中跳了起來,向他直扑了過來,明白了吧?”
  “是啊。”
  “于是,那條小船就有點儿搖晃,他一躍而起,想要攙住她,因為他擔心她快要摔倒了,明白吧?”
  “是啊,我明白。”
  “得了,現在,他的那架照相机,我們說它是在他手里也好,不在他手里也好,反正隨你覺得怎么合适就怎么說得了。”
  “是啊,你的用意我知道了。”
  “總之一句話,不管這照相机是不是在他手里,反正如同他所說的那樣,他們倆不慎失足,要不然,就是因為他們倆的身子一晃,小船就底儿朝天了。至于他砸了她沒有,看你覺得怎么合适就怎么說好了。不過,如果說他砸了她,那當然羅,也只是偶然碰到罷了。”
  “是啊,我明白了,真是見鬼!”貝爾納普大聲嚷道。“好,魯本!這一招真高明!簡直妙极了!”
  “接著,船舷又碰撞過她,也碰撞過他,只不過是輕微一點儿,明白了吧?”杰夫森接下去說,沉浸在自己謀划的這一套方案之中,對這种狂熱勁儿絲毫也沒有注意到。“不過,也撞得他有點儿暈頭轉向了。”
  “我明白了。”
  “他听見她在大聲呼叫救命,而且也看得到她的,不過,他自己也有點儿嚇昏了,明白了吧?等到他剛清醒過來,准備想辦法——”
  “她早已沒了,”貝爾納普平靜地下了這么一個結論。“給淹死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隨后,由于這一切可疑的情況,旅社登記時申報假名字等等——還有,因為她早已咽气了,反正他再也救不活她了——你也知道,她的親屬說不定要追查她的情況——”
  “我明白。”
  “所以,他嚇坏了,就溜了。要知道他天生是個懦夫——正如我們一開始就明确論證過那樣。他一心希望跟他伯父搞好關系,保住他在這個上流社會里的地位。難道說這樣解釋還不夠清楚嗎?”
  “依我看,這一切差不多解釋通通都清楚了,魯本。事實上,我覺得你這樣解釋好象很有道理,我向你表示祝賀。我真不知道,有誰還能指望尋摸到比這更好的解釋呢。要是這樣還不能為他開脫,或是使陪審團產生意見分歧,那末,最低限度也許我們還可以讓他得到,哦,比方說,二十年徒刑,你認為怎么樣?”說罷,他得意揚揚地站了起來,十分欽慕地瞅了他的這位瘦高個儿同事一眼,又找補著說:“真是絕招啊!”杰夫森那雙藍眼睛,活象風平浪靜的一泓池水,只是不動聲色回眸了他一眼。
  “不過,當然羅,你也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杰夫森平靜地輕聲補充了一句。
  “那是說我們就得讓他出庭作證?當然羅。當然羅。這我看得很清楚。可這是他唯一的机會啊。”
  “但我深怕,他看起來不象一個很堅定、很有自信的見證人——他這個人太緊張,太容易動感情了。”
  “是啊,這我全都明白,”貝爾納普馬上回答說。“他給人一嚇唬,就慌張了。而梅森會象一頭野牛沖他疾馳而來。不過,我們就得輔導他——訓練他——能應付這一切。讓他懂得這是他唯一的机會了——他的這條性命就全押在這儿了。我們就訓練他几個月吧。”
  “他要是表演失敗,那就全完了。只要我們能想個辦法,把他的勇气給鼓起來——教他演好這場戲就好了。”這時,杰夫森兩眼仿佛直接凝視著法院大廳,克萊德坐在證人席上,梅森站在他前面。隨后,杰夫森撿起羅伯達那些信(說得更确切些,是梅森交給的抄本)看看,最后才說:“要是沒有眼前這些東西就好了!”他把這些信放在手里掂了一下,最后陰沉地說:“天哪!多棘手的案子啊!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還沒有被打垮,見鬼去吧,這樣的事壓根儿不會有的。嘿,我們還沒有開始拚搏哩。不管怎么說,一定可以使我們出足風頭了。是啊,再說,”他又找補著說。“我在大比騰附近有一個熟人,就叫他今儿晚上去打撈那架照相机。你預祝我走好運吧。”
  “難道說我還會不預祝你嗎?”貝爾納普回答的,就是這么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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