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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十月十五日——陰云籠罩,一陣几乎有如正月里的厲風,將落葉卷成一堆一堆的,隨后突然狂風驟起,又把落葉刮得象飛鳥一樣到處飄散。縱然許多人都預感到掙扎和悲劇的意味,而且在內心深處隱現出一張電椅的陰影,可是不知怎的,卻又充滿了度假或過節的气氛:有好几百的農民、林區居民、商舖掌柜,開了“福特”牌、“別克”牌汽車赶來,他們里頭有農民夫婦、有子女,甚至還有抱在怀里的嬰儿。在法院開庭前,他們早就在廣場上閒蕩,或是在快要開庭的時候,都麇集在本縣監獄大門口,希望能看上一眼克萊德,要不然守在离監獄最近的法庭大門前,因為不管觀眾也好,克萊德也好,都得從這道門進入法庭。他們在這里既能看見犯人,到時候又准能進入法庭。這幢古老的法院大樓,屋頂上和頂樓的上楣与檐沿,正有一群鴿子怪惊慌地飛來飛去。
  梅森跟他的部下——伯頓·伯利、厄爾·紐科姆、澤拉·桑德斯,還有一個剛畢業的、名叫馬尼高爾特的年輕的布里奇伯格法官——他們正幫助他安排出庭作證的先后次序,同時開導誘發各位見證人和候召陪審員。這些人早已集合在現時几乎全國聞名的這位人民檢察官的接待室里。外面傳來一陣陣叫喊聲:“花生米!”“爆玉米花!”“熱狗!”“克萊德·格里菲思的小傳,連同羅伯達·奧爾登小姐的全部情書。只要二十五美分!”(這是羅伯達書信的翻印本。由伯頓·伯利的一個密友從梅森的辦公室里偷出來,賣給賓厄姆頓一家專售廉价惊險小說的書商。這個書商馬上用小冊子的形式出版,還附有“大陰謀”的提要,以及羅伯達和克萊德的照片。)
  這時,阿爾文·貝爾納普、魯本·杰夫森,和克萊德正在監獄那間會客室或是會議室里。克萊德衣著整洁,身上穿的正是他竭力想把它永遠沉入第十二號湖底的那一套衣服。另外加上新領帶、新襯衫、新皮鞋,為的是讓他在出庭時仍然如同他在萊柯格斯時最講究穿戴那种派頭。杰夫森是瘦高個儿,穿著照例寒傖得很,可他身上每一种線條、每一個動作或姿勢,都富有那么一股子鋼鐵般的巨大力量,常常使克萊德深深地感動。貝爾納普——看起來活象來自奧爾巴尼的花花公子——開庭時陳述本案案情以及后來反复訊問見證人,這一重任就落在他肩上。這時,他正在說:“克萊德,現在,你得注意,不管開庭時人們可能會說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你可千万不能害怕,或是露出緊張不安的神色,明白吧?你要知道,審訊時,我們自始至終同你在一起。你就坐在我們兩人當中。你不妨可以隨便笑笑也好,顯得滿不在乎也好,或是覺得很感興趣也好,可是,千万不要露出害怕的樣子——不過,也千万別太放肆,或是太樂呵呵,你要知道,不然,人們會覺得你把這件事看得太不嚴肅了。你得記住——你的舉止談吐,自始至終就得擺出一副令人可親、令人同情的紳士气派。而且一點儿都不害怕。因為,一害怕,就肯定對我們和你都极為不利。既然你是無辜的,那你也就沒有什么理由害怕的——盡管你心里是很難過的,那是當然羅。我相信,事到如今,這一切你自己全都明白。”
  “是的,先生,我明白了,”克萊德回答說。“我一定照您所關照的去做。再說,我從來也沒有故意去砸她,那是千真万确的事實。因此,我干嗎要害怕呢?”說到這儿,他瞅了一眼杰夫森。純粹出于心理上因素,他對杰夫森是最最信賴不過了。事實上,杰夫森剛才所說的那些話,只不過是重复了過去兩個月里他一個勁儿要他牢牢記住的話。杰夫森一見到他的眼色,身子就沖他靠攏過去,他的那雙錐子般銳利,但又含有鼓勵、支持的藍眼睛直盯住克萊德,同時,他開始說道:
  “你并沒有犯罪!你并沒有犯罪,克萊德,明白了嗎?事到如今,你早已完全明白了,而且,對于這一點,你務必時時刻刻相信,時時刻刻記住,因為這是千真万确的。你沒有故意去砸她,你听見了沒有?這一點你自己起過誓了。你對我和貝爾納普都起過誓,而我們也都相信你。現在的情況是這樣,我們還不能讓一般的陪審團明白這一點,或是相信正如你所講的這一事實,不過,這可一點儿也不要緊。這可沒有什么。這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事實的真相,你明白——我們也明白。不過,為了你能得到公正的判決,我們不得不另外編些什么來著——編一套假話,也可以說來代替事實的真相,而事實的真相就是你并沒有故意去砸她。不過,我們要是不把這一事實稍加偽裝,就沒有希望能讓陪審團認識清楚。這個道理你懂了沒有?”
  “懂了,先生,”克萊德回答說。他對眼前這個人一向感到敬畏,言听計從。
  “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正如我一再通知你,我們對回心轉意這一事將作出另一种說法。從時間上來說,這是相當不确切的,不過,你一到游船上就回心轉意了,這倒是千真万确的。而我們進行辯護的根据,也就在這儿。不過,由于這一案件情況特別复雜,陪審團怎么也不會相信這一點的。因此,我們就只好把回心轉意的時間稍微往前挪一下,明白吧?挪到你還沒有上游船之前。我們知道,這可不是真實的,但是控告你故意砸過她,這也是不确實啊。為了一件不真實的事,休想把你送上電椅——至少不會得到我的同意。”他又沖克萊德的眼睛瞅了一會儿,稍后找補著說:“是這樣的,克萊德,明白吧。這好比是你拿了玉米和豆子去買土豆或是衣服,盡管你明明可以拿錢來買,但因為某些人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不相信你的錢地地道道是真的。這樣,你就不得不動用土豆或豆子來了。而我們打算給他們的就是豆子。不過,我們辯護的理由就是說:你是無罪的。你是無罪的。你對我發誓時說過,到了最后關鍵時刻,你并沒有故意去砸她,不管你當初走投無路時可能有過哪些意圖。我覺得,單憑這一點也就夠了。你就是無罪的。”
  杰夫森本人覺得自己說的這些只是假象,但他還是一個勁儿把這些假象強加給克萊德。因此,說到這儿,他就抓住克萊德外套的衣襟。盯住他的那雙有點緊張、這時已慌了神的棕色眼睛,堅定而又令人信服地找補著說:“每當你覺得自己軟弱無力,或是心慌意亂的時候,或是當你走上證人席,覺得梅森已把你壓倒了,那末,我就要你記住這么一句話——只要你自己跟自己這么說——‘我是無罪的!我是無罪的!他們可不能隨隨便便定我的罪,因為事實上我并沒有罪!’要是這還不能使你沉住气,那就干脆望望我得了。我就在你身邊。你要是覺得心慌,就只要望望我——直盯住我的眼睛,正如我此刻望著你一樣——那你就會明白,我是要你鼓起精神來,按我現在關照你的那樣去做——哪些事情我們要你起誓,你就起誓,不管這些事情看起來象是謊言,也不管你心里對此持有哪些想法。我決不能讓你為了沒有做過的事被定罪,僅僅是因為你沒有被允許對事實的真相發誓加以證實——只要我有轍,休想辦到。得了,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說到這儿,他親切地、高興地拍了拍克萊德的后背。說來也很怪,克萊德一下子壯了膽,覺得:至少在這時,他當然能夠,而且還一定會照他所說的去做的。
  隨后,杰夫森把他的表掏了出來,先是對貝爾納普望了一眼,接著從最近那個窗口望過去,只見早已麇集在一起的群眾——有的登上法院大樓的台階,有的(包括男女記者、攝影記者、畫家在內)密密匝匝地聚集在監獄通道前面,急不可待地等著“搶拍”克萊德,或是跟本案有關的某某人的鏡頭——杰夫森不慌不忙地繼續說:
  “嗯,我看時間差不多了。看來卡塔拉基縣所有居民好象都想擠進法庭來。我們將擁有很大一批听眾哩。”接著,又轉過臉去向克萊德找補著說:“嗯,你可不會讓這些人把你嚇慌吧,克萊德。他們全是鄉巴佬,進城來看戲唄。”
  隨后,貝爾納普和杰夫森兩人就出去了。克勞特和西塞爾進來看管克萊德。這兩位辯護律師在觀眾的竊竊私語聲中,橫越燒焦過的草地廣場,往那幢法院大樓走去。
  過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緊跟在他們后面的,前有斯萊克和西塞爾,后有克勞特和斯溫克——但在他們兩旁另外增加了兩名警衛,以防万一發生什么騷動或是示威——克萊德本人出來了。他盡量裝得樂樂呵呵、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在他周圍有這么多粗魯的陌生面孔——蓄著絡腮胡子的男人們,身穿沉甸甸的浣熊皮外套,頭戴鴨舌帽,要不就是穿著這一帶農民們常穿的褪了色、難以形容的破舊衣服,而且,他們全是攜妻挈幼而來——所有的人都用古怪而又好奇的目光盯住他,他感到有點儿心慌,仿佛隨時會有人可能沖他開一槍,或是有人會持刀向他砍來,而荷槍實彈的警衛,更加深了他的這种憂慮。他所听到的一些叫嚷聲只有:“他來啦!他來啦!”“這就是他!”“瞧他模樣儿,你會相信他是個殺人犯嗎?”
  接下來是照相机發出一片卡嚓卡嚓的響聲,兩邊警衛与他肩并肩地靠攏得更緊了,他心里禁不住直打寒顫。
  前面是有五個棕色石梯級的一段台階,通往一幢古老的法院大樓門口。接著是樓內的一段台階,通向一個寬敞、天花板很高、長長的大廳,四壁都漆成棕色。大廳左右兩側,以及廳后東頭,都有高高、狹長、圓頂的窗子,鑲嵌著薄薄的玻璃,一束束陽光從窗口透進來。大廳西頭,有一座高高的講壇,上面置放著一長溜裝飾很精致、深褐色雕花法官座椅。在這后面,有一幅畫像——而大廳北面和南面,以及大廳后面,則是一排排長凳子——一排比一排高,全擠滿了人,連過道里也都站滿了人。克萊德走進去時,人們身子全都往前俯沖,伸長脖子,一雙雙鋒利的眼睛把他上下打量著,大廳里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談話聲。當他走近一道門,經過這道門,進入寬敞的大廳時,只听見一陣“嘶、嘶、嘶”、“潑、潑、潑”的聲音,他在大廳里看見貝爾納普和杰夫森坐在一張桌子后面,他們中間留著一把給他坐的空椅子。他還看見和感覺到四周圍那么多陌生的眼睛和臉孔,但他卻壓根儿不愿對它們瞅上一眼。
  不過,現在他看到了:就在他對面,同樣方方正正的另一張桌子旁邊,只是緊挨西頭那個高高的講壇底下,正是梅森和他好象還記得起的那一撥人——厄爾·紐科姆、伯頓·伯利,但是另一個人,過去他從來沒有見過。他走過大廳時,這四個人全都回過頭來,兩眼直盯住他。
  就在那一撥人周圍,有一群男女記者和擅長速寫的畫家。
  過了一會儿,克萊德回想起貝爾納普的忠告,就竭力讓自己身子挺直,佯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態(可他緊張蒼白的臉和他茫然若失的眼色,多少暴露了他的真實心態)——他朝那些既在端詳他、又在畫速寫的新聞記者和畫家望了一眼,甚至還低聲說:“大廳都擠滿了人,嘿?”不料就在這時,他還來不及再嘀咕些什么,不知從哪儿傳來了連著兩下響亮的重擊聲。接著有一個聲音說:“遵守法庭秩序!法官閣下駕到!請全体起立!”大廳里正在交頭接耳、騷動不息的听眾,一下子鴉雀無聲了。只見講壇南頭那道門里,走出來一個身材高大、舉止文雅、滿面紅光的人,身穿一套寬大的黑袍,快步走向桌子后頭那張大椅子,先是抬眼掃視了一下他面前全体在場的人,但又好象對誰都沒看似的,然后才就座。法庭大廳里每一個人,也都跟著落了座。
  隨后,在法官左側講壇底下一張小桌旁,有一個身材矮小、上了年紀的人站了起來,大聲說道:“肅靜!肅靜!凡是有事前來卡搭拉基縣紐約州最高法院听審者,靠近些,注意听著。現在開庭。”
  過了半晌,就是這個人又站了起來,宣布說:“紐約州向克萊德·格里菲思提起公訴。”隨后,梅森從自己桌后站了起來,連忙說道:“人民准備就緒。”緊接著,貝爾納普站了起來,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地說:“被告准備就緒。”
  隨后,還是這位法庭錄事伸手從他面前的方柜里,取出一張單子,大聲喊道:“西米翁·丁斯莫爾。”于是,一個身材矮小、穿著棕色衣服、兩手象鉗鉤、臉如雪貂的駝子,應聲走到陪審員席上就座。他剛落座,梅森就走了過去(他的那張塌鼻臉,今天好象特別咄咄逼人。他的大嗓門,哪怕是法庭大廳最遠的角落里也听得見),興致勃勃地開始盤問他的年齡、職業,結過婚沒有,有多少個小孩,是否認為應該判處死刑。最后這個問題,克萊德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仿佛使他不是痛心疾首,就是將某种激動情緒硬壓了下去似的。因為,此人馬上用特別強調的口气回答說:“對于某些人來說,我當然認為應該判以……”這個回答使梅森微微一笑,杰夫森也扭過頭來望望貝爾納普。貝爾納普正挖苦地咕噥著說:“人們還說這里可能會有公正審判哩。”不過,梅森本人卻覺得這個非常老實、只是自信心太強的農民表態時不免有些過頭,便說:“如果法庭同意,人民准備請這位候補陪審員退席。”貝爾納普看到了法官詢問的一瞥之后,點頭表示贊同,那位候補陪審員也就退席了。
  法庭錄事隨即從方柜里取出另一張小條子,直呼其名說:“達德利·希爾萊因!”馬上有一個年齡在三十八至四十歲之間、穿得整整齊齊、舉止有些拘謹小心的瘦高個儿走了過來,在陪審員席上就座。梅森又象剛才盤問頭一個那樣,開始向他提出一些問題。
  盡管貝爾納普和杰夫森事前都叮囑過克萊德,不料到了這時,克萊德早已覺得手足僵直,渾身發冷,面無人色。因為,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整個大廳里公眾對他都是嫉惡如仇的。而且,他想到:在這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間,一定有羅伯達的父母,說不定還有羅伯達的弟弟妹妹,并且全都在抬眼望著他——正如他從過去几周各報上獲悉——他們從心底里希望對他應該嚴懲不貸——他一想到這儿,不由得又直打寒顫。
  此外,還有在萊柯格斯上流社會和第十二號湖畔他認識的所有那些人。他們里頭決不會有人跟他通風報信的,他們當然羅,全都認定他是不折不扣地犯了罪的——他們這些人里頭有哪几位也在場嗎?比方說,杰爾,就是格特魯德,或是特雷西·特朗布爾?或是威南特·范特,或是她的兄弟?他被捕那一天,她也在熊湖宿營地啊。他心里回想到一年來他在上流社會見過的所有這些俊男靚女。如今,他們看到他原來是個微不足道、被人唾棄的窮小子,為了這一駭人的罪行受審。而在過去,他淨是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在這里和西部都有闊親戚哩。現在,當然羅,他們都會認為他就象他開頭策划陰謀時那樣令人猙獰可怕。至于他現在所說的那套話——此刻他的心態、他的恐懼——為羅伯達而陷入窘境——他對桑德拉的愛情,以及她對他所意味著的一切,等等,他們全都不知道,不關心。這些——他們是理解不了的,而且,也不准他談到這些事情,哪怕他是多么愿意談一談。
  不過,他還是必須按照貝爾納普和杰夫森的忠告,坐得筆直,臉上含著微笑,至少也要顯得和藹可親,大膽地迎接每一個人向他投來的目光。于是,他讓臉儿側轉過去,殊不知就在這一剎那,他完全怔呆了。因為,在那邊——天哪,多么相象呀!——就在他左邊靠牆的一排長凳子上,坐著一個女人或是姑娘,簡直活靈活現,跟羅伯達一模一樣!那是她的妹妹——艾米莉,羅伯達經常提到她的——可是,哦,真的叫他嚇坏了!他的心儿几乎停止了跳動。也許這簡直就是羅伯達呀!瞧她的那雙多么象幽靈似的但又是活生生的、充滿怨憤和控訴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住了他!在她身旁,還有另一個姑娘,看起來也有點儿象她。站在她旁邊的,是一位老人,羅伯達的父親,這滿臉皺紋的老人,正是那天克萊德到他農場門口問路時碰見過的,此刻几乎是怒沖沖地直瞅著他。他老人家那种憂郁、疲倦的眼色,仿佛在說:“你這個殺人犯!你這個殺人犯!”在他身旁是一個溫柔、矮小、患病的女人,年齡約莫五十歲左右,蒙著一塊面紗,滿臉皺皮疙瘩,眼窩深深地下陷。她一看見克萊德的目光,兩眼就耷拉下來,望著別處,好象內心受到极大的痛苦,可并不是憎恨。毫無疑問,這是——她的母親。啊,好一個駭人的場面!簡直無法想象的不幸呀!他的心儿在突突地狂跳。他的雙手在瑟瑟發抖。
  為了讓自己保持鎮靜,他就目光朝下,直瞅著貝爾納普和杰夫森擱在他面前桌上的手。他們兩人都在摸弄眼前打開的小本本上的鉛筆,兩眼盯住梅森和依次進入他面前陪審員席上的人(這時正好是一個傻里傻气的大胖子)。瞧杰夫森和貝爾納普這兩人的手,多不一樣啊——貝爾納普的手那么短,那么軟,那么白,可是杰夫森的手,卻是那么細長、黝黑,骨瘦嶙峋。貝爾納普在法庭上的舉止可謂令人怡然可親——他說:“依我看,不妨請候補陪審員退席吧。”可是梅森說話的聲音,卻象砰的一聲槍響:“退席!”而杰夫森說話時卻是慢條斯理的,調門雖低,可還是那么有勁儿:“讓他下去吧,阿爾文。此人對我們毫無用處。”驀然間,杰夫森沖克萊德說:“挺直腰板坐好!坐好!抬眼望望四周!別這么垂頭耷腦。兩眼注視眾人的眼睛。你想要笑,就要笑得自然些,克萊德。兩眼就是要注視眾人的眼睛。他們不會傷害你的。他們只不過都是赶來這儿開開眼界的鄉巴佬唄。”
  但是,克萊德馬上注意到有好几個新聞記者和畫家正在仔細端詳著他,或是在畫他的速寫,或是在寫他的特寫,使他心里發慌,臉上熱辣辣地漲紅。要知道,他們那些尖銳透徹的目光和力透紙背的言詞,他都能感覺到,如同他听到他們筆下的沙沙聲一樣清清楚楚。這些都是要在各報刊上發表的——他一下子臉色煞白,兩手抖索——這一切他們都會寫下來的——他在丹佛的母親,以及在萊柯格斯的每一個人,都會讀到和看到——他兩眼是怎樣望著奧爾登一家人,他們又是怎樣望著他的,后來,他兩眼只好又望著別處。可是——可是——他心里還得保持更加鎮靜——他還得挺直腰板,抬眼望望四周——要不然杰夫森會瞧不起他。于是,他還得盡量克服內心的恐懼,把目光抬起來,讓臉儿稍微偏過來,環顧四周。
  但是,就在他舉目四望時,克萊德在那高高的窗根邊靠牆的地方,發現了特雷西·特朗布爾——此人正是克萊德最最害怕見到的。顯然,特雷西由于攻讀法律,對此案頗感興趣,或是純粹出于好奇心,或是說不上所以然來——當然羅,決不是出于怜憫他或是同情他——反正今天也赶來了。謝天謝地,這時他并不在看克萊德,而是瞅著正在訊問大胖子的梅森。在特雷西身旁的,是埃迪·塞爾斯,一雙近視眼戴著一副厚厚的深度眼鏡,正朝克萊德這一邊看,但好象并不是在看他,因為他根本沒有露出什么特別的表情來。啊,這一切讓他多難受!
  另一頭离開他們五排座位的地方——是吉爾平夫婦,當然是梅森找來的。現在他們打算作證些什么呢?是證明克萊德到過羅伯達房間去嗎?這一點過去一直瞞得多牢啊!這當然是很見不得人的!還有,喬治·牛頓夫婦竟然也到了!干嗎偏要把他們請上候補陪審員席?也許要扯一扯羅伯達在遇見克萊德以前是怎么打發日子的吧?還有,那個格雷斯·瑪爾也來了——過去克萊德時常碰到她,但實際上只有一次在克拉姆湖上跟她說過話,那時羅伯達已經不喜歡她了。她還要扯些什么呢?當然羅,她可以扯扯他怎樣跟羅伯達認識的,但除此以外,還有什么好扯的呢?啊,還有——可是,不,這是不可能的——可是——可是,這倒也是——千真万确的——那當然啊——還有那個奧特·肖林,就是克萊德向他打听過格倫醫生呀。唉!也許他要扯到這件事了!——那是毫無疑問的。怎么人家好象把事情全都記得的——遠不是他過去所想象的那樣呀。
  從前頭數過去第三個窗根邊,离開令人敬畏的奧爾登一家人再遠些,還有那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看起來好象是昔日教友會信徒,后來卻落草為盜——此人的名字叫海特。克萊德在三英里灣碰見過他,后來被迫被人帶到大比騰去的那天,克萊德又見過他一次。啊,是的,他就是驗尸官。在他身旁的,是那天要克萊德在旅客登記簿上登記的那個旅社掌柜。緊挨著掌柜的,是那個租船給克萊德的船老板。在船老板身邊的,則是從岡洛奇開車送他和羅伯達的那個身材瘦長的導游——一個皮膚黝黑、筋骨壯實、粗野無禮的小伙子。他的那一雙象野獸般深陷的小眼睛,這時好象要把克萊德戳穿似的。此人當然會扯到那天從岡洛奇開往大比騰一路上所見所聞的一切。那天克萊德心慌意亂和傻頭傻腦的神態,人家會不會象現在克萊德還記得那么一清二楚呢?要是記得的話,他那回心轉意的說法將會受到怎樣的影響呢?他是不是最好跟杰夫森再談一談呢?
  可是梅森這個人啊!他是多么能干!多么難對付!他把以上這些人全都找來作證,指控克萊德,想必是費了老大的勁啊!而現在,克萊德間或看他一眼,只見他正如過去至少已有十多次(但因效果并不特別顯著,所以陪審員的座位依然空缺)那樣在大聲嚷嚷,說:“人民認為可以接受!”不過,每當他這么大聲嚷嚷的時候,杰夫森照例把臉儿稍微側轉過去,連一眼也不看他,說:“此人對我們毫無用處,阿爾文。頑固得象一根硬骨頭。”隨后,彬彬有禮、態度和藹的貝爾納普便向陪審團提出异議,而且几乎總是獲得成功的。
  不料,到了最后——啊,該是松一口气啊——法庭那個錄事用一种清亮、單薄、刺耳、衰老的嗓音宣布暫時退庭,下午兩點鐘再開庭。于是,杰夫森掉過頭來,沖克萊德微微一笑,說:“嗯,克萊德,這是頭一個回合——沒有什么了不起,是吧?而且,也并不是那么可怕,可不是嗎?現在不妨先回去,痛痛快快飽吃一頓,好嗎。今天下午,時間還會拖得很長,夠沉悶的。”這時,克勞特、西塞爾,連同臨時增派的警衛,都擠攏來圍在他身邊。接著,就是觀眾如堵,大喊大叫:“他在那儿!他在那儿!瞧他過來了!在這儿!在這儿!”還有一個肥乎乎的大体型的娘們,一個勁儿擠進來,兩眼直瞪著他的臉,大聲嚷道:“讓我看看他呀!我就是要把你上上下下看個仔細,年輕小伙子。我自己也有兩個閨女呀。”不過,他從旁听席上認出來的那些萊柯格斯和第十二號湖上的熟人,誰都沒有向他走攏來。當然羅,哪儿都見不到桑德拉的影子。因為,貝爾納普和杰夫森一再向他保證過,她是不會出庭的。甚至連她的芳名,也盡可能不讓提到。格里菲思一家人,還有芬奇利一家人,全都反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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