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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個注定要持續五、六年的時期開始了。在這時期里,尤金始終不很正常。他并不是怎樣失去了理智,如果明白地推論、聰明地戲謔、以及有理性地辯論和閱讀,可以算是精神健全的憑證的話;但是私底下,他心里卻沸騰著矛盾的疑慮和情感。尤金生性一向是冷靜的、內省的,這种古怪的深思善感的能力,現在竟然轉向自己和自己周圍的情況。象我們過分深入地去推究造物的微妙的那种情形一樣,結果只是造成混亂。以前,他深信人類什么都不知道。不論在宗教、哲學或是科學的領域里,生活之謎就沒有個答案。在人類思想那個閃爍的小平面的上邊和下邊——是什么呢?在最好的望遠鏡的視力以外——遠在太空的朦朧的視野以外——有大群的星星。它們在那儿做些什么呢?誰支配它們?恒星的運行是在什么時候計算的呢?他把人生想作一种冷酷、黑暗的秘密,一种悲傷的半自覺的活動,茫茫然在黑暗里運轉。誰也不知道什么。上帝也不知道——他自己更是一點儿也不知道。惡毒的行為、尸居余气的生活、公然的強暴——這就是生活的特色。如果有誰失去了气力,如果生活不很厚道,不賦予才能,如果有誰生來不該受到命運寬容的照顧——其余的就都是苦難。在他強壯成功的日子里,生活的景象就夠悲傷的了;在耽延和失敗威脅著他的時候,它似乎是可怕的。嗐,假如這會儿,他的藝術衰退下去,他有點儿什么呢?什么也沒有。一個不足以持久的小名聲,沒有錢,有個妻子要照顧,或許還要受上多年的罪,然后就是死亡。死亡的深淵!當他經歷過了生活和希望的一切之后看到這個時,他多么吃惊,多么傷感啊!這儿是健康的生活、幸福、愛——那儿是死亡、空虛——永遠永遠的空虛。
  他并沒有立刻放棄希望——沒有立刻向粉碎一切現實的證据屈服。有好几個月,他每天都想著,這只是暫時的情形,醫生和藥物可以治好他的。報上做廣告的藥品种類很多,清血劑、恢复神經的藥品、補腦劑;它們都給說成既是特效藥又是治療劑。雖然他認為普通成藥并沒有什么价值,可是他想某些補藥,或者某一种補藥,也許可以有點好處,他去就診的一個大夫勸他休息,服一种他知道的极好的補藥。他問尤金是不是患有癆病。尤金告訴他沒有。他坦白地承認自己縱欲過度,可是大夫不相信這件事竟會造成神經衰弱。辛苦的工作和過度的憂慮准跟這有關系。有些气質的人,象他這樣的,生來就容易神經衰弱;他們得自己好好保養。尤金得很當心。他應當按時吃東西,盡可能多睡,生活要有規律。練一种体操對他或許有點儿益處。他可以給他弄一對瓶狀的棒子、啞鈴或是別的体操器械來幫助他恢复健康。
  尤金告訴安琪拉,他想去練体操,加入一個健身房。他吃了一种補藥,常常跟她一塊儿散步,竭力想忘卻他神經上是委靡不振的。可是這些東西實際上都沒有效果,因為身体顯然已經給拖得离開正常一大截了,得忍受一陣子不正常狀況的苦處,才可以漸漸恢复過來。
  同時,盡管他漸漸覺察到,自己跟安琪拉火熾的關系多少對他有害,可是他仍然繼續下去。抑制實在也不容易,而每次抑制不住,反而更難受。他有一句慣常講的話:“我一定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但是這已經變得象酒鬼那自我辯解的保證——一定戒酒——一樣了。
  現在,既然他已經受到公眾的注意——既然藝術家、評論家、作家多少都知道他,并且偶然還想著,不知道他在做點什么,他就應當竭力鼓起勁儿來,在他的藝術的持久性方面滿足一下公眾的期望,這是必需的。等他覺察到自己被厄運籠罩著的時候,他想著還滿意,因為巴黎風景畫在這次神經衰弱前,已經差不多完成了。到他感到那陣古怪的心神恍惚的那天,——那似乎標明出他神經衰弱的開端——他已經畫成了安琪拉請他不要去畫的二十二張畫;雖然他非常擔心,可是單憑意志力,他竭力又畫成了五張。所有這些查理先生不時都來看過,對它們大加贊揚。可他不能确定這些畫會不會有美國風景畫的那种吸引力,因為巴黎到底被人一再用插畫和風俗畫表達過了。它并不象紐約那樣新奇;尤金所選的玩意儿并不象以前那樣不落陳套。不過他還是可以老實說,這批畫是出色的。如果它們在這儿不受歡迎,往后他們可以試著上巴黎去展覽一下。他看見尤金身体不好,非常惋惜,勸他自己當心。
  尤金仿佛正受到一种凶惡的星象的影響。他懂點儿占星學和手相術。有一天,在一种好奇和模糊的憂慮心情中,他跑去請教一位占星家,出了一塊錢,听到下面這一番話。他說他在文學或是藝術上注定要享盛名,不過他現在正走進一個蹭蹬的時期,這要持續上好几年。尤金的精神顯然地消沉下去。那個迂腐的老頭查了一下占星學集子,搖搖腦袋。他長著一頭相當神气的白發和一撮白胡子,但是那件被咖啡染污了的背心上,卻布滿了煙灰,而衣領和袖口也都很肮髒。
  “看起來您二十八歲到三十二歲的時候,相當不順利,不過接下去就有一段光芒万丈的成功時期。大約在您三十八、九歲的哪一個時候,還有一點儿小麻煩——稍許一點儿——但是您會沖過去的——那就是說,看起來,您似乎會沖過去。您的星宮顯示出來,您生性是神經質的,愛幻想、好憂慮;我看得出來您的腎髒很弱。您決不應當多吃藥。您的星宮有那种傾向,但是那對您是沒有益處的。您要結兩次婚,不過我瞧不出來您有子女。”
  他令人傷心地瞎聊下去;尤金意志消沉地离開了。那末星象里早就注定他要忍受一個時期的蹭蹬,將來還要有更多的煩惱。不過在三十二歲到三十八歲之間,他卻看到一段大成功的時期。這是一個安慰。他要娶的第二個女人是誰呢?安琪拉會死掉嗎?十二月初的那天下午,他在街上走著,想了又想。
  安琪拉來到紐約之后,白露家听到了不少關于尤金成功的消息。她每星期至少總寫一封信,有時候寫兩封,由家人們互相傳看。她一般總是寫給瑪麗亞塔的,不過白露太太、喬薩姆、兄弟們和那几個姐姐,全都輪流收到她的信。這樣,白露家的親親戚戚那一整族全都詳詳細細地知道了安琪拉的情形,而且想得甚至比實際情況更好;因為雖然一切的确是很順當的,可是安琪拉卻不只是單單敘說丈夫成功的事實。她還增加气氛——并不是虛构的,而是逗留在她心里的那种外表上的榮譽——直到白露家的親親戚戚,尤其是瑪麗亞塔,都深信一個這樣有才能的人的妻子只會獲得榮耀和幸福,不會有什么別的。安琪拉在這儿和在巴黎所見到的工作室生活,從倫敦和巴黎寄回家來的生動的敘述,查理先生、阿昆先生、艾撒克·魏爾泰姆、亨利·托姆林斯、盧克·塞委拉斯——所有他們在紐約和國外遇到的名人的人品個性,她都詳細地加以敘述。沒有一次宴會、一頓午飯、一次招待會、一次茶會不按照原有的色彩詳盡地描繪出來。對于西部的親戚,尤金多少成了一個神人。他們從來沒有怀疑過他的藝術才能。現在,他很快就會闊起來了,至少也會是很富裕的。
  所有的親戚都希望他有一天會帶安琪拉回家來探望一下。沒有想到她竟然嫁了一個這樣出色的人!
  在威特拉家,情形也是一樣。自從尤金上次到黑森林去后,他就沒有回家看過父母,可是他們并不是不通音訊的。尤金一向馬馬虎虎,因為這個緣故,安琪拉才擔負起了這件事,開始跟他母親通信。她寫信說,當然她還沒有見過她,不過她非常愛尤金,希望做他的好妻子,還希望做她的很稱心的儿媳婦。尤金對于寫信非常懶散,于是她就總替他寫,他母親應當每星期都獲得信息的。她探問他母親和父親,是不是能夠設法來看看他們。她將非常高興,而這對尤金也大有好處。她問他們可否把瑪特爾的住址給她——她和丈夫又從鄂圖瓦搬走了——還問茜爾薇亞高不高興偶爾寫一、兩封信給她。她寄去一張自己和尤金的照片,一張尤金有天隨便畫的工作室的圖樣和一張她沉思地望著窗外華盛頓廣場的速寫。登在報上的几幅他第一次展出的畫跟有關他的作品的記載和評論——全部毫無偏袒地寄到了兩家。這使他們經常知道得很清楚,目前到底是怎么個情形。
  在尤金覺得這樣不舒服的時候,安琪拉想起來,他們或許最好回家去探望一下。這也因為,假如他失去健康的話,他們或許就得大為節省了。盡管她家不很富裕,他們卻有充分的資財可以度日。尤金的母親也經常寫信來,同他們為什么不上那儿去呆一陣子。她不明白尤金為什么在亞歷山大不能象在紐約或是在巴黎那樣繪畫。尤金欣然地听著這個主意,因為他想到,接下來与其上倫敦去,不如先畫一下芝加哥,那末他和安琪拉就可以在黑森林住上一陣子,再在自己家鄉住上一陣子。他們會是很受歡迎的客人的。
  他的經濟情況那會儿并不算坏,不過也不很好。從最初賣掉三張畫收進來的一千三百塊錢里,有一千一百塊用在那一趟出國旅行上了。從那時以來,他把余下的一千二百塊存款又動用了三百塊,但是查理先生又替他賣掉兩張畫,每張四百塊錢,這一來又把他銀行里的存款增加到一千七百塊錢;然而目前,仗著這個,他就得生活下去,直到再多賣掉几張畫才成。他每天都希望听到又賣掉一、兩張,但是一張也沒有賣掉。
  再說,一月里的那次展覽,也沒有能造成他指望的那种印象。看看是很吸引人的;評論家和公眾認為,他那會儿自己一定已經有了一群擁護者,否則查理先生為什么要拿他的作品做號召呢。查理指出來,不可能希望這些外國風景畫象美國玩意儿那樣迎合美國人的心理。他說它們在法國或許會比較受歡迎些。尤金給一般的輿論弄得很沮喪,但是這多半是由于他心境不很正常,而不是由于什么內在的原因要感覺這樣。還有巴黎可以試一下呢,而且在這儿或許還可以賣掉几幅。不過賣畫是很慢的。因為直到二月他都沒能工作,還因為他需要盡量節省費用,所以他決定接受安琪拉的家族和自己父母的邀請,上伊利諾斯州和威斯康星州去度過一段時期。或許,他的健康會好起來的。他還決定,如果健康允許,他就上芝加哥去繪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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