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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他們隨后會面的机會似乎來得很自然。威特拉家在船塢里放著一條小船。船塢正在羅斯家草地的盡頭,由一條從屋子那邊通下來的不常走的小路直達那儿;另外還有一行葡萄架,打屋子較低的那頭遮住湖面,形成一條濃蔭的小徑,也可以通到水邊;在小徑盡頭,有一張久經風雨的木凳。尤金有時候上這儿來把船拖出去划划,或是來釣釣魚。有几次,安琪拉陪著他,但是她不很喜歡划船或是釣魚,所以很樂意讓他獨自一個人去,如果他愿意的話。再說,由于羅斯小姐跟老威特拉先生和太太的交情,她和佛黎妲偶爾也上他們家來玩。而佛黎妲也不時上谷倉里他的工作室去,看他繪畫。因為她年輕、天真,安琪拉對她上那儿去并不大注意,這使尤金覺得很幸運。他對她的嫵媚极感興趣,急于想用一种調笑的方式來向她求愛,不過并不想怎樣去損害她。他覺得有點儿奇怪,她住的地方跟那年冬天的一個夜晚,他向絲泰拉求愛的地點竟然靠得那么近。雖然她比絲泰拉更溫和、更柔順、更熱切和藹,但是有些地方她卻很象絲泰拉。
  有天,當他去把船拖出來的時候,他看見佛黎妲站在院子里。她走到水邊來招呼他。
  “嘿,”他說,一面笑嘻嘻地望著她那朝气蓬勃的外貌,用一种隨和親切的態度向她說話,他知道怎樣用這种態度來應付青春与活力,“我們象蝴蝶一樣活潑。我想蝴蝶是用不著工作得太辛苦的,對嗎?”
  “哦,對嗎,”佛黎妲回答。“你自己應該知道。”
  “唔,我可不知道,這是實話,不過一只這樣的蝴蝶或許會告訴我。比方說吧,你。”
  佛黎妲笑笑。她簡直不大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覺得他很有趣。她一點儿都不知道他個性的深度和他的狡猾,或是那种親切和藹、輕浮不定的性格。她只看見他是個漂亮、愉快的男人,年紀并不算大,俏皮、和藹,站在這片晶瑩碧綠的湖水旁邊,拖出他的小船來。在她看來,他顯得那樣愉快、那樣無憂無慮。她老把他跟自己對土地的清新、野草的嬌嫩、天空的晴朗、鳥儿的啾唧,甚至水面閃爍的小漣漪等的印象混合在一塊儿。
  “蝴蝶從來不工作,這我知道,”他說,不肯跟她認真。
  “它們只在陽光下飛舞,悠閒自在。你有沒有跟一只蝴蝶說過這個呢?”
  佛黎妲只是向他微笑。
  他把小船推下水去,輕輕地抓住繩索,從架子上拿下一雙槳,跨進船去,然后站在那儿望著她。
  “你在亞歷山大住了不少時候嗎?”他問。
  “到這會儿大約有八年了。”
  “你喜歡這儿嗎?”
  “有時候還喜歡,并不總喜歡。我希望我們能住在芝加哥。唔—唔!”她抬起秀气的鼻子嗅了嗅,“這真好!”她是在聞從園里飄來的一种花香。
  “唔,我也聞到了。天竺葵,是嗎?它們在那儿盛開著,我瞧見了。這樣的天气使我高興极啦。”他在小船里坐下,把槳安放好。
  “好,我得去試試運气,釣一下大鯨魚。你高興釣魚去嗎?”
  “我倒很想去,”佛黎妲說,“只是姑媽大概不會讓我去的。
  我挺喜歡去。捉魚怪有意思的。”
  “是呀,捉魚,”尤金大笑著說。“唉,我給你帶條挺好的小鯊魚來——一條會咬人的。你喜歡它嗎?在大西洋里,有又咬又叫的鯊魚,夜晚鑽出水來,象狗似的叫著。”
  “噯—噯—呀!多么滑稽!”佛黎妲格格地笑起來;尤金開始緩緩地把小船向湖里划去。
  “一定給我帶條好魚來,”她喊著說。
  “我回來的時候,你一定得上這儿來拿,”他回答。
  他看著她,后面襯著格子般的新葉,老屋子在土地高起的地方顯得很恬适,一些燕子在清晨的天空里翻飛。
  “一個多么可愛的姑娘,”他想著。“她挺美——象花一樣清新。這是世上惟一有价值的東西——處女時期的嫵媚。”
  停了一會儿,他划回來,希望再看見她,但是她養母差她做一件事去了。他感覺到一种強烈的失望。
  這以后,他們又遇見過好几次。有一次,他回來,一條魚也沒有釣到,她嘲笑他;還有一次,他看見她剛洗過頭發,在后門門廊那儿晒太陽,她走下來,站在水邊樹木附近,樣子就象一個水神。那會儿,他希望能夠把她摟在怀里,但是他有點拿不准她,也拿不准他自己。有一次,她上谷倉里他的工作室來,送給他一塊余下來的面包。這是他母親在爐頂上烤的。
  “尤金小時候老愛吃這個,”母親說了一句。
  “哦,我來送給他去。”佛黎妲興沖沖地說,她對這個冒險的想頭感到很高興。
  “這是個好主意,”安琪拉天真地說。“待會儿。我來把它放在茶碟里。”
  佛黎妲拿了就跑。她發現尤金正古怪地直眉瞪眼望著油畫,臉上非常憂郁。當她的頭在閣樓地板上邊現出來的時候,他的神情立刻改變了。那种真率的、親切的微笑又回來了。
  “猜猜是什么,”她說,一邊把她系的一條白色小圍裙拉起來蓋在碟子上。
  “楊梅。”當時楊梅正上市。
  “哦,不是。”
  “奶油桃子。”
  “我們這會儿上哪儿去買桃子?”
  “上食品雜貨舖。”
  “我再讓你猜一次。”
  “蛋糕!”他很喜歡吃蛋糕;安琪拉偶爾做上几塊。
  “你不能再猜啦。你一點儿也吃不著了。”
  他伸出一只手,但是她向后退去。他跟過去,她大笑起來。“不,不,現在一點儿不能給你吃了。”
  他捉住她的柔軟的胳膊,把她拉近前來。“我真一點儿不能吃了嗎?”
  他們的臉靠得很近。
  有一剎那,她盯視著他的眼睛,然后垂下了她的睫毛。尤金的腦子給她的秀色弄得直眩。還是那個老法寶。他用嘴掩住了她那可愛的嘴唇,她熱狂地依順著。
  “喏,吃你的面包去,”等他松開她以后,她喊著說,一面害羞地把它推向他。她很著慌——非常著慌,因此她開不出玩笑來。“如果威特拉太太瞧見了,”她加說上一句,“她會覺得怎樣?”
  尤金一本正經地停下來听著。他很怕安琪拉。
  “我從小就喜歡吃這玩意儿,”他隨意地說。
  “你媽也這么說,”佛黎妲回答,多少恢复過來了。“讓我瞧你在畫點儿什么。”她兜到他的身邊;他抓住了她的手。
  “我得去了,”她狡黠地說。“她們在等我回去。”
  尤金默想著姑娘們的聰明智慧——至少是想著那些他喜歡的。不知怎么,在這种情況下,她們全都非常聰明——謹慎。他憑直覺看得出來,佛黎妲准備保護他和她自己。她的樣子并不因為這樣暴露了情感而覺得吃惊、難受。相反的,她倒很想盡力來領略它一下。
  他又把她抱在怀里。
  “你就是蛋糕、楊梅和奶油桃子,”他說。
  “別這樣!”她央告著。“別這樣!我現在得去啦。”
  等他松開她的時候,她赶快跑下樓梯,向他很快地、道別似地嫣然一笑。
  于是佛黎妲也加到他的情俘的名單上去了。他鄭重地想著這件事。假如安琪拉看見這一幕,會有一場多大的風暴啊!假如她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那會有個什么樣憤怒的時期啊!那簡直是可怕的。在她新近發現他的信以后——他不高興去想那個。不過這种撫愛青春所帶來的快樂——這不是花什么代价都值得的嗎?有個聰明、愉快、十八歲的姑娘用胳膊摟著你——你不能為這個多冒點儿風險嗎?世人說,一生一次戀愛。他能夠同意這話嗎?有哪一個女人能夠滿足他嗎?佛黎妲能夠嗎,如果他占有她的話?他可不知道。他不高興去想這個。只是這樣在一園的花叢中漫步——這多么可愛。有朵玫瑰象這樣來到你的唇邊!
  有一陣子,安琪拉一點儿都沒有看出這种吸引力來。她是個深信她所理解的那套禮俗的可怜小人儿,始終還不打算相信,世界上是充滿了陰謀与反陰謀、陷阱、羅网和圈套的。結了婚的忠實而好心眼的女人,態度應當朴實、隨和。她不應當老給愛情的不堅定、脾气的不合适、冷淡、荒唐等等煩扰著。如果她辛苦工作,象安琪拉竭力做著的這樣,盡力做一個好妻子,節省、操勞,為丈夫犧牲自己的時間、勞力、心情和愿望,那末他為什么不會對她做出同樣的事來呢?她不知道什么雙重的道德標准。即使她知道,她也不會相信的。她的父母教她用一种不同的目光來看待婚姻。她父親對母親是忠實的。尤金的父親對他妻子也是忠實的——這是明白無誤的。她的姐夫對她姐姐也是忠實的。尤金的姐夫對他的姐姐也是忠實的。尤金為什么不該對她忠實呢?
  當然,直到那會儿,她并沒有相反的證据。他大概是會忠實的,也愿意保持這樣。他這樣說過,但是他婚前的那种荒唐顯得很奇怪。他竟然會那樣欺騙她,這是可惊的。她決忘不了那個。他的确是個天才人物。全世界都等著要看他有什么表現。他是個大人物,應當跟大人物來往,否則壓根儿就不應當跟誰來往。去追逐愚蠢的女人,這在他來講,是可笑的。她想到這個,于是決定盡力防止這种事情發生。在她的評价里,尤金所占的是個非凡的地位,由她在前面充當一個忠實而顯著的助手,搖擺著贊揚和快樂的香爐。
  時光消逝,尤金和佛黎妲之間有著种种的小聚會——有些是偶然的,有些是安排好的。有天下午,他在姐姐家,佛黎妲上那儿去替養母向茜爾薇亞討一個圖樣。她逗留了一個多鐘點,在這時間里,尤金有机會吻了她十多次。等她去后,她的嫵媚的眼睛和她的笑容縈繞在他的腦海里。還有一次黃昏時分,他在船塢附近看見她,于是在葡萄樹的濃蔭蔭覆下和她接吻。在他家里,在谷倉閣樓上他的工作室里,也有過些秘密的時刻,因為有几次,佛黎妲找机會去接近他——托辭是他答應給她畫一張畫像。安琪拉對這不很樂意,但是她無法加以阻止。一般講來,佛黎妲表現出戀愛時的那种古怪的耐性,這是女人那樣時常表現出而男人絕對無法明白的。她可以等著她的情人上她那儿去——等他去找她;而他帶著男人在戀愛時所具有的那种古怪的熱望,象旺盛的烈火那樣熱切地想看見她。他妒嫉她去跟認識的小伙子天真無邪地一塊儿散步。她必須躲避開他,這件事是個大損失。而他娶了安琪拉這件事,更是一個莫大的不幸。當安琪拉跟他呆在一塊儿,防止他自由戀愛的時候,他常望著安琪拉,眼睛里几乎含著一股怨恨。他為什么要娶她?至于佛黎妲,當她呆在近邊而他不能接近她的時候,他的眼睛就用一种戀戀的、貪婪的目光跟隨著她的行動。在她姿色的媚惑下,他痛苦得了不得。佛黎妲一點儿也不知道自己所煽起的熾人的火焰。
  陪她一塊儿從郵局走回家去,這是一件簡單的事——有几次十分湊巧。安拉·羅斯邀安琪拉和他,還有他的父母上她家去吃飯,這也是件偶然的事。有一次,當佛黎妲上威特拉家來玩的時候,安琪拉覺得自己走進客廳的那當儿,佛黎妲連忙從尤金身旁走開,慌亂得有些特別。但她并不能确定。家庭成員都在場的時候,佛黎妲多半也很親熱地呆在他附近。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向她求愛,但是她無法證實。從那時起,她竭力留神注意著他們,但是尤金那樣狡猾,而佛黎妲又那樣謹慎,所以她始終沒有抓到什么直接的證据。不過在他們离開亞歷山大之前,他們卻為這件事起了一場涕淚交加的吵鬧,在這場歇斯底里的、暴風雨般的吵鬧里,她指控他向佛黎妲求愛,他卻堅決不承認有這么回事。
  “如果不是看在你家里人的面上,”她說,“我就要在你眼前當面指責她。她准不敢抵賴。”
  “噯,你瘋啦,”尤金說。“我從沒有見過你這樣猜疑的女人啦。啊呀!我連女人都不能再看一眼了嗎?她只是個小姑娘!我不能對她稍許好點儿嗎?”
  “對她好點儿?對她好點儿?我知道你對她怎樣好法。我瞧得出!我覺得!哦,上帝!您干嗎不能給我個忠實的丈夫呢!”
  “噯,別吵啦!”尤金傲慢不遜地要求著。“你一直在注意著。我剛一轉身,你眼睛就盯著我。我知道。嗨,你注意著好啦。這對你有什么好處。我總有一天要給你個真正的理由來注意的。你真叫我厭煩!”
  “噯,听他怎么對我說話,”安琪拉嗚咽著說,“我們結婚才一年!哦,尤金,你怎么可以這樣?你沒有怜憫心,也沒有羞恥嗎?況且是在你自己家里這儿!哦!哦!哦!”
  在尤金看來,這种歇斯底里是令人厭惡的。他不明白怎么會有人竟然要,或者不如說是竟然能夠這樣繼續下去。關于佛黎妲的事,他撒了個漫天大謊,但是安琪拉不知道,而他也明白她并不知道。所有這些鬧脾气都是根据猜疑而來的。如果她單憑疑心就會這樣,那末當她有真憑實据的時候,還有什么事干不出來呢?
  不過這會儿,她仗著眼淚,還是有力量激起他的怜惜和喚醒他的慚愧意識的。她的傷感使他對自己的行為稍微有點儿慚愧,或者不如說是抱歉,因為那种比較頑強的天性經常浮現出來。她的怀疑使他進一步去繼續這場戀愛實際上變得不可能了。暗地里,他已經在詛咒自己和安琪拉結婚的那一天了,因為佛黎妲的臉龐經常出現在他的眼前,不斷引起他的愛慕与欲念。在這時刻,生活對他顯得非常悲傷。他禁不住感到,一個人所能尋求到或是找著的一切完美的東西,都注定要受到一种逆運的摧殘。玫瑰的灰燼——人生能給的就是這個。死海果1一碰到嘴就變成了灰燼。哦,佛黎妲!佛黎妲!哦,青春,青春!怎么會竟然有個永遠不能達到的欲望——美的圣盤2——老在他面前躍動呢?生啊,死啊!哪樣比較好些,清醒還是睡著?如果他現在可以獲得佛黎妲,那就值得活下去了,可是沒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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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死海果又名所多瑪果,傳說死海南岸有座城市所多瑪產一种果實,外貌甚美,一經摘下,立成灰燼,常喻极令人失望之事。
  2圣盤,耶穌跟門徒共進最后一頓晚餐時所用的盤子。此處所謂“美的圣盤”是指佛黎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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