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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股炎熱、干燥的風從西南方吹來。這股風源于古代的一种惡劣气候。那時候一場大火曾借助風勢燃遍了整個草原,把成群惊慌失措的野牛赶進了大黑沼;至今人們在這里犁地時仍能翻到它們的尸骨,但現在這股風吹過了小城和孤零零的農舍,吹過了牛羊吃草的牧場,它掃過印第安那州進入俄亥俄州,又吹到了五大湖的上空,同南下的北极風相遇。
  基思·蘭德里記得,到九月中旬,西風停歇了,人們有時可以感覺到北方吹來的微風,聞到隨風飄過來的松樹气味和湖上的新鮮空气;天空中滿是過往的加拿大雁群。九月的一天,喬治·蘭德里對妻子阿爾瑪說:“我們該像聰明的大雁一樣去南方了。”于是他們离開了家鄉。
  然而,基思覺得,大多數人的遷徙歷史更為复雜,人類已經适應了地球上的种种气候,古時候的人就是通過流离漂泊在全世界定居下來。人類不像鮭魚,非得去出生地產卵,但基思卻認為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基思正在使自己适應這儿几乎令人窒息的干燥、細微的灰塵,以及不斷烘干人体水分的風。他像大多數的俄亥俄州人一樣,在冬天遠未來臨之前就過早地考慮冬天了,然而,适應气候容易,要适應社會環境可就有點費勁了。
  回來已經一個星期,基思認為是該去城里的時候了。他于中午駕車出發,徑直開往巴克斯特車行——中央大街東端的一家專營福特汽車的商行。他家跟這家車行打交道已有多年,基思模糊地記得他父親不喜歡車行的那些人,但老人有些古怪,覺得跟不喜歡的人做生意反而不會吃虧,而且他也從中得到了刺激和樂趣。
  他并非不知道巴克斯特車行是安妮婆家開的。也許就是這點促使他來到這里,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會這么想。
  他下了車,望了望四周。車行經銷清一色的福特牌汽車,并不兼營外國車;通常情況下,這种車行都是捎帶賣一些外國車的。
  一個營業員從停車場那頭徑直走過來問候道:“今天過得好嗎?”
  “很好。謝謝你的問候。”
  營業員似乎一時有些茫然,過了一會儿才伸出手來。“我叫菲爾·巴克斯特。”
  “基思·蘭德里。”他打量了一下這位巴克斯特先生,四十出頭,胖墩墩的像個嬰儿,長著一個厚厚的雙下巴。菲爾·巴克斯特的態度十分和气,但那是由于職業的緣故。基思問道:“這車行是你開的嗎?”
  菲爾笑了。“現在還不是。要等老爹退休。”
  基思試圖想象安妮嫁給巴克斯特丑八怪家族這樣一個成員的情景,繼而想,這樣未免太不寬厚,心胸太狹窄了。他直截了當地說:“我想貼點錢把這輛改裝的福特車換輛新的。”他這樣談生意也許太突兀了,不符合當地人的口味。
  菲爾·巴克斯特瞥了一眼薩伯車,又笑了笑。“你這輛不是福特車,老兄。”他態度認真起來,說道,“我們這儿不收外國車。我想你是知道的。”
  “為什么?”
  “外國車很難出手。本地人開美國車。”他斜睨了一下車上的牌照。“打哪儿來?”
  “華盛頓。”
  “路過這里,還是怎的?”
  “我是本地人。剛搬回來。”
  “嗯,名字好像耳熟。我們以前打過交道嗎?”
  “當然。你想賣給我一輛新車,是嗎?”
  “不錯……不過……我得先問問老板。”
  “你老爹?”
  “是的。但他此刻不在。你想要什么型號的福特車,基思?”
  “也許要一輛大型的‘野馬’。”
  菲爾的眼睛瞪大了。“嗨,選得好。我們這儿有兩輛‘野馬’:一輛黑的,一輛紅的。但不管你要什么顏色的,我都可以弄到。”
  “好。不知我這种車市价是多少?車是去年出厂的,總共跑了八千英里。”
  “我會為你去查的。”
  “你打算收我的薩伯車嗎?”
  “我回頭再給你答复,基思。還有,這是我的名片。等你准備好了,給我來個電話。”
  基思對這种小地方的低調銷售方式不禁一笑。在華盛頓,一個汽車推銷員簡直就像一個軍火生意的洽談人或者國會山的說客。但在這儿,沒有人催你或拉你購買商品。基思說道:“謝謝,菲爾。”他轉身要走,一种反常的調皮心理卻又使他回過頭來說:“我記得有一個叫克利夫·巴克斯特的人。”
  “噢,是我哥哥。他現在是警長了。”
  “真的嗎?他混得不錯嘛。”
  “确實不錯。有一個好老婆,還有兩個頂呱呱的孩子:一個在讀大學,另一個也快要進大學了。”
  “上帝保佑他。”
  “阿門。”
  “再見,菲爾。”
  基思把車開上中央大街,遇上紅燈又停了下來。“你剛才走了一步臭棋,蘭德里。”
  他當然不需要去巴克斯特車行;他心里清楚他們不會收他的薩伯車。他甚至吃不准自己是否真想換一輛福特車,而且肯定無須提到克利夫·巴克斯特的名字。作為一個前情報局軍官,他現在的做法相當愚蠢——開車經過她家門口,光顧他公公的車行。下一步要干什么?去扯扯她的小辮儿?“成熟起來吧,蘭德里。”
  綠燈亮了,他順著中央大街繼續往西開,市中心是一排排黑磚樓房,有三四層高,底層是零售商店,樓上的公寓多半無人居住。几乎每幢房子都建于南北戰爭与大蕭條之間的那個歷史時期。古老的磚石結构和木頭裝飾饒有興味,但大部分底樓的店面都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改成現代式樣了,看上去俗不可耐。
  他發現馬路上車輛稀少,人行道上冷冷清清,半數商店都在歇業。開門營業的是些減价服裝店、教堂辦的廉价商店、錄像中心以及其他的低檔商業机构。他想起安妮曾在几封信中提到她在經營一家縣醫院開的廉价舊貨店,地點就在市中心,可他卻沒看到這家店。
  城里的三大建筑也關了門——電影院、老飯店和卡特百貨商店。倒閉的還有兩家五金店、半打左右的雜貨店、三家兼售蘇打礦泉水的糖果店和鮑勃運動器材商店,在這些地方基思曾經花費了他一半的時光和他大部分的錢。
  有几家老字號尚在:格羅夫藥房、米勒餐館以及兩家小酒館——約翰屋和那個具有歷史意義的老驛站,無疑是由于縣議會里眾多議員的努力,這些老字號才不至于倒閉。
  斯潘塞城确實不再是基思儿時記憶中的模樣了。它過去曾經是他小小世界的中心;在他眼中,它是名副其實的斯潘塞縣的生活和商業中心,隨著五十年代的經濟繁榮和人口激增而生机勃勃。毫無疑問,電影院、糖果店和運動器材商店成了孩子們流連忘返的好去處。
  然而,甚至在當時,給美國城市帶來蕭條的社會和經濟因素已初露端倪,不過,他當時并不知道這一點;在他看來,斯潘塞城的市區是世界上最好、最大的地方,到處有朋友,到處有娛樂。他心想:“當年送我們出征的那個美國已不复存在,不能歡迎我們回家了。”
  基思覺得,一個對美國小城鎮心中涌動著溫柔眷戀的人不一定要出生在小城鎮。這曾經是個理想,現在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是個理想,即便僅僅是抽象的和感情上的東西。然而,撇開思鄉情緒不談,小城鎮在美國發展史上占据了极為重要的地位;就是在全國數以千計的被無數農場包圍著的小城鎮里,美國思想和美國文化形成了,鞏固、發達了,養育了一個民族。但他想,現在美國的這些根快要死了,卻無人注意,因為大樹看上去還是如此雄偉。
  他接近了小城的市中心,看到有一幢建筑物還未改變:縣政府大樓廣場對面那座引人注目的警察局大樓。大樓外面停著几輛警車,有几名警官站在那儿跟一個人說話;這個人基思憑直覺就知道是巴克斯特警長。他同時也看到了与警察局相隔只有几幢房子的那家縣醫院開的廉价舊貨店。
  基思駕車圍著這座龐大的縣政府大樓兜了一圈,它矗立在占地數英畝的公共廣場上。司法、行政、刑事机關以及眾多的官僚机构在“美國世紀”之末還在不斷膨脹,甚至在斯潘塞縣也是如此。這幢縣政府大樓曾一度被認為是愚蠢的建筑,是一种開支的浪費,但大樓建造者卻是很有眼力的,他們一定預見到了將來繼承這個國家的是個什么樣的社會。
  除了法院之外,在這幢大樓辦公的還有檢察院、福利部、法律圖書館、測量局、州農業廳、選舉委員會,以及十余個其他政府机构,這幢統轄一切的縣政府大樓有一個十六層的鐘塔;它高聳空中,嚴厲地俯瞰著它下面那個腐朽的小城。
  縣政府大樓周圍的廣場公園里有不少人:騎自行車的孩子、手推嬰儿車的婦女、散步者、坐在凳子上的老人、出來小憩的政府雇員以及失業者。有一刻,基思想象時光又回到了一九六三年的夏天,也就是他与安妮·普倫蒂斯初次相遇的那個夏天,想象過去的三十年沒有發生,或者更好一點,發生了完全不同的事。
  他圍著縣政府大樓繞了一周,又返回中央大街,繼續向街西頭開去,那儿坐落著很有气派的老房子。這條街曾經是一條主要的居民街,但現在已經衰落了;大房子都改成了寄宿宿舍、簡陋的日間托儿所、几間租金低廉的寫字樓以及有希望付清抵押貸款和稅金的工藝品商店。
  中央大街在標著“城界”的地方由兩車道變寬為四車道,成了通往印第安那州邊界的高速公路。但基思發現,這里不再有鄉村气息,卻成了一個由超級市場、方便小商店、減价商店和加油站組成的商業帶,人們能看到巨大的塑料廣告牌矗立在高高的支架上:溫迪快餐、麥當勞漢堡包大王、肯德基炸雞、羅伊·羅杰斯糕點、多米諾比薩餅、友好美食以及其他美味快餐,一個接著一個,一直通往印第安那州,說不定還一直通往加利福尼亞——美國真正的中央大街呢。
  不管怎么說,正是這些東西毀了城鎮的鬧市區;或者是城鎮的鬧市區毀了自己,因為它缺乏遠見,徹底切斷和誤解了自己的過去。在一個完美的小城鎮里,如他在新英格蘭地區看到的那些小城鎮,過去和現在是合二而一的,將來則是謹慎地建立在時間的現實基礎上。
  但基思想,如果他當初留下來,目睹這些變化逐漸發生,而不是一下子体驗每隔五年的變化,他不至于如此怀舊,也不會由于小城的外貌變形而感到如此吃惊。
  因為斯潘塞城市中心沒有一家食品雜貨店,基思只得放棄去那儿購物,把車開進了一家大型超市的停車場。
  他在超市門口找了一輛購物手推車,推著它走了進去。貨架之間的過道很寬,超市內裝有空調,而且干干淨淨,商品跟華盛頓的大多相同。盡管他想念埃哈特先生亂糟糟的雜貨舖,但現代化的超級市場确實是美國對西方文明所做的最杰出的貢獻。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基思在喬治城購物的那條街不像斯潘塞城的市區,卻更像斯潘塞城的郊區。在那里,基思偶爾出去購物,從一個專賣店走到另一個專賣店。超級市場的概念對他來說有些陌生,卻是能立即接受的。他推著購物車在貨架之間的過道上來來去去,需要什么取什么,同家庭主婦和老顧客們投來的目光相遇,笑笑,說聲“對不起”;選購商品時他并沒有比較价格。
  他惊奇地發現有那么多人他都不認識,同時回憶起昔日的情景,那時他會同市區里一半的人打招呼。然而,現在他偶爾才發現一張熟悉的面孔。有些人似乎認出他來,但可能記不清他的模樣,或者想不起他的姓名。他看到不下十几個過去認識的与他同齡的女人,還看到一個曾經同他一起玩過橄欖球的男人。但由于自己几乎是從天而降,他沒有停下來做自我介紹的心理准備。
  他沒有遇上任何一個從前的好友;即使遇上,他也會覺得有點尷尬,因為他并未同他們中間任何一位保持聯系,也沒參加過一次老同學聚會。除了他自己的家庭,他同斯潘塞城里唯一保持聯系的人就是安妮。
  他看到她從超市的一角轉彎過去,于是推快手中的購物車,接著放掉小車追上她,但那不是她,實際上根本不像她。他意識到自己是在做一場小小的白日夢。
  他回到購物車旁,沒等選完商品就付錢出來,捧著几袋食品走到他的汽車邊。
  一輛斯潘塞城的警車擋住了他汽車的退路,里面還坐著兩名警官。他把東西放進他的車內,走到警車的司机旁。“對不起,請讓個道。”
  開車的那個警察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儿,然后轉身對他的搭檔說:“我以為所有的流動工人現在都已經走了呢。”他們倆都笑了。
  基思心想,在這种場合,一般的美國公民——上帝保佑他們——都會叫警察滾開。可基思不是一般的美國人,他在那种极權國家待過很長時間,有足夠的經驗看出眼前發生的事是一种故意的挑釁,在索馬里、海地,或者在他去過的十几個其他這樣的國家,接下來將發生的事便是一個公民死于自己的不明智的言行。在前蘇聯帝國,他們极少在街頭槍殺你,而是逮捕你。此刻,如果基思不讓步,事態也會發展到這一步。他說:“等你們兩位辦完了事再讓道吧。”
  他鑽進了自己的汽車,挂了倒擋,車尾的倒車燈亮了,他在車里坐等。大約過了五分鐘,許多來超市的顧客從這儿經過,注意到這個情況,其中有几位對兩個警察說,他們的警車擋了這位先生的道。實際上,這個情景越來越引人注意,兩名警察認為是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基思退出停車場,將車駛上了高速公路。他本可以順著鄉村公路一直開回家,但卻又往回開進城里,生怕那些蓋世太保再來找碴。他一路上都在通過后視鏡留意車后是否有尾巴。
  對一個有一輛滑稽的小車和外州車牌的人來說,這樣的法西斯行為并不是一個偶然事件。再說斯潘塞城也不是那种落后的南方小鎮,那儿的警察有時會對陌生人態度粗暴。這里是一個宜人的、文明的、友善的中西部小城,外鄉人通常會受到禮遇。由此看來,這次事件是有預謀的,你不必當過情報局官員就能分析出是誰策划的。
  于是,基思心中的問題至少有一個得到了解答:巴克斯特警長已經知道他回到了斯潘塞城。然而,巴克斯特太太是否也知道呢?
  他曾經推想過克利夫·巴克斯特在听到妻子的舊情人回到小城時的反應。大城市里到處都有人們的舊情人,這种事通常不是個問題。甚至在這個斯潘塞城,無疑也有許多結了婚的男男女女婚前同別人有過性關系,而且現在依舊同住在一個城里。這次的問題出在克利夫·巴克斯特這方面;如果基思猜得不錯,他缺乏某种老練和机敏處事的能力。
  安妮在她的任何一封信里都沒說過他一句坏話,哪怕在字里行間也沒有。但從基思所記得的克利夫·巴克斯特的為人和這些年從他家人那儿听到的消息來看,事情要比沒說出來的嚴重得多。
  基思從來沒打听過關于克利夫·巴克斯特的事,但他的母親——上帝保佑她——在信中總是提到一兩句關于巴克斯特兩口子的話。這些話并不過分隱晦,而更多的是類似這樣的話:“我真不懂這個女人看中他什么。”或者更直截了當地說:“我前几天在街上碰到安妮·巴克斯特,她問你好。她看上去還像個年輕姑娘。”
  他母親原來就一直喜歡安妮,總想讓她傻乎乎的儿子娶這位姑娘。在他母親那個時代,求婚便是結婚的前奏;如果一個求婚男子把一位姑娘在無人監護的情況下帶出去野餐而損害了她的名譽,卻又不正式娶她,那么他真的會因為不履行諾言而被起訴。基思笑了,這個世界變化多大呀。
  他父親是一個寡言少語的人,卻對現任警長大加抨擊,但他的話僅限于公眾事務的范疇。不論是性、愛、婚姻,還是安妮的名字,都從未出過他的口。但他的感覺基本上同他妻子是一樣的——這孩子把一樁美好姻緣搞吹了。
  然而,他們不能理解六十年代末的這個世界;對壓力和紊亂的感受,年老一代不如年輕一代那么深。的确,這個國家變瘋了。在這种瘋狂之中,基思和安妮迷失了方向,繼而又失去了對方。
  在他父母离開故鄉以后的這五年里,他不再听到關于斯潘塞城或巴克斯特警長的消息,也不再听到關于安妮身著花馬甲裙走過縣政府廣場時是多么漂亮的消息了。
  這倒也好,因為她母親雖是善意,卻給他帶來了許多痛苦。
  基思駕車緩緩通過市區,然后掉頭向南,開上粟子街,越過鐵路,穿過小城的貧民區,經過貨棧和工厂區,最后出城進入開闊的鄉村。
  他又看了看后視鏡,后面沒有警車跟著。
  他不知道克利夫·巴克斯特警長還要搞什么鬼把戲,但那沒關系,只要他們倆的行為都不越出法律的范圍。基思不在乎小小的騷扰;實際上,他反而因此而老練起來。在前蘇聯和東歐集團,受到騷扰是一种最高的褒獎,那說明你活儿干得不錯,對方在慢慢表達他們的不快。
  克利夫·巴克斯特如果沉住气,暫時按兵不動,那倒顯得更聰明一些。
  不過,基思怀疑,巴克斯特并沒有那份耐心,也不懂計謀。他無疑是狡猾和危險的,但正如极權國家的警察,他太習慣于立刻得到滿足了。
  基思站在巴克斯特的立場上想了一下。這個人一方面想把基思·蘭德里立刻赶出城去,可他狡猾的另一面又想挑起一個事端,借以逮捕對方或者讓對方吃子彈。
  基思明白,歸根結蒂,這個小城無法同時容納基思和巴克斯特這兩個人;如果基思留下來,有人可能就會受到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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