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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當晚在小船上安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我決定把運回來的東西都放到新發現的地穴里去,而不是放到城堡里去。我先吃了點東西,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岸上,并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一番。我搬回來的那桶酒是一种甘蔗酒,但与我們巴西的甘蔗酒不一樣。一句話,這种酒非常難喝。可是,我打開那兩只大箱子后,找到了几樣東西對我非常有用。例如,在一只箱子里,有一只精致的小酒箱,里面的酒瓶也十分別致,裝的是上等的提神烈性甜酒,每瓶約三品脫,瓶口上還包著銀子;還有兩罐上好的蜜餞,因為封口很好,咸水沒有進去。
  另外還有兩罐卻已被海水泡坏了。我又找到一些很好的襯衫,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東西。還有一打半白麻紗手帕和有色的領巾。麻紗手帕我也十分需要,大熱天拿來擦臉真是再爽快也沒有了。此外,在箱子的錢箱里,有三大袋西班牙銀幣,約一千一百多枚,其中一袋里有六塊西班牙金幣和一些小塊的金條,都包在紙里,估計約有一磅重。
  在另一只大箱子里找到了一些衣服,但對我來說都沒有多大用處。看樣子,這只箱子是屬于船上的副炮手的。箱子里沒有很多火藥,只有兩磅壓成細粒的火藥,裝在三只小瓶里;我想大概是裝鳥槍用的。總的來說,我這趟出海弄到的東西有用的不太多。至于錢幣,對我當然毫無用處,真是不如糞土!我宁愿用全部金幣銀幣來換三四雙英國襪子和鞋子,因為這些都是我迫切需要的東西,我已經好几年沒有鞋襪穿了。不過,我還是弄到了兩雙鞋子,那是我從遇難船上兩個淹死的水手的腳上脫下來的。另外,在這只大箱子里還找到兩雙鞋,這當然也是求之不得的。但這兩雙鞋子都沒有英國鞋子舒适耐穿,因為不是一般走路穿的鞋子,只是一种便鞋而已。在這只船員的箱子里,我另外又找到了五十多枚西班牙銀幣,但沒有金幣。我想這只箱子的主人一定比較貧寒,而另一只箱子的主人一定是位高級船員。
  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把所有的錢搬回了山洞,像以前一樣妥善收藏好。可惜的是,我無法進入破船的其他部分;否則的話,我准可以用我的獨木舟一船一船地把錢幣運到岸上。
  如果有一天我能逃回英國,就是把這些錢都放在這里也非常安全,等以后有机會再回來取也不遲。
  我們所有的東西運到岸上安置妥當后,就回到小船上。我沿著海岸,划到原來停泊的港口,把船纜系好。然后,我拖著波憊的身子回到了我的老住所。到了那里,只見一切平安無事。于是我開始休息,并又像過去一樣照常度日,料理家務。有這么一段短短的時期,我日子過得非常怡閒自在,只是比以前較謹慎罷了。我時時注意外面的動靜,也很少外出。
  即使有時大膽到外面活動,也只是到小島的東部走走,因為我确信野人從未到過那儿,因此用不著處處提防,也用不著帶上許多武器彈藥。要是到其他地方去,只帶少許武器彈藥就不行了。
  我在這种情況下又過了將近兩年。在這兩年里,我頭腦里充塞著各种各樣的計划,一心設法逃离孤島,盡管我自己也知道,我那倒霉的頭腦似乎生來就是為了折磨我的肉体。有時候,我還想上那條破船去察看一番,盡管我也知道,船上已沒有什么東西值得我再次冒險出海了。有時候,我又想乘小舟東逛逛西走走。我毫不怀疑,如果我現在有我從薩累逃出來時坐的那條小船,早就冒險出海了;至于去什么地方,那我也顧不上了。
  一般人往往有一种通病,那就是不知足,老是不滿于上帝和大自然對他們的安排。現在我認識到,他們的种种苦難,至少有一半是由于不知足這种毛病造成的。患有這种病的人大可以從我的一生經歷中得到教訓。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正是由于我不滿自己原來的境況,又不听父親的忠告--我認為,我有悖教訓,實為我的"原罪",再加上我后來又犯了同樣的錯誤,才使自己落到今天這樣悲慘的地步。當時,造物主已安排我在巴西做了种植園主。如果我自己不痴心妄想發財,而是滿足于逐漸致富,這時候我也許已成了巴西數一數二的种植園主了,而現在我卻白白地在這荒島上流落了這么多年,過著悲慘孤寂的生活。而且,我在巴西經營時間不長;就是在這段短短的時間里,我也獲利不少。因此我确信,要是我繼續經營下去的話,到現在一定擁有十几万葡萄牙金幣的家財了。當時,我的种植園已走上了軌道,并且日益興旺。可是,我偏偏把這一切丟棄,甘愿去當一名船上的管貨員,只是為了到几內亞去販賣黑奴。現在想來,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呢?要是我守住家業,只要有耐心,經過一段時間之后,同樣可以積聚大筆財富,我不是也可以在自己的家門口,從那些黑奴販子手里買到黑奴嗎?雖說价錢貴一點,但這點差价絕不值得自己去冒這樣大的風險!
  然而,這正是一般不懂世事的青年人共同的命運。他們不經過多年的磨煉,不用高昂的代价獲得人生的閱歷,是不會明白自己的愚蠢行為的。我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我生性不知自足,一直到現在還不能安于現狀。所以,我頭腦里老是盤算著逃离荒島的种种辦法和可能性。為了使讀者對我后面要敘述的故事更感興趣,在這儿我不妨先談一下我這种荒唐的逃跑計划最初是怎樣形成的,后來又是怎樣實施的,以及我實施這一計划的根据。
  這次去破船上的航行回來之后,我又回到城堡里過起隱居生活來。我把獨木舟按原來的辦法沉入水底隱藏好,過著以前那樣平靜的日常生活。現在,我比以前更有錢了,但并不因此而更富有,因為金錢對我毫無用處,就像秘魯的印第安人,在西班牙人來到之前,金錢對他們也是毫無用處的。
  我來到這孤島上已二十四年了。現在正值雨季三月。一天夜里,我躺在吊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我很健康,沒有病痛,沒有什么不舒服,心情也很平靜,可是怎么也合不上眼,就是睡不著。可以這么說,整個晚上都沒打過盹。
  那天晚上,我心潮起伏,思緒万千,思前想后,實在一言難荊我粗略地回顧了自己一生的歷程。我回想起自己怎樣流落到這荒島上,又怎樣在這儿過了二十四年的孤寂生活。
  我想到,來到島上的最初几年,我怎樣過著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后來,在沙灘上發現了人的腳印后,又怎樣焦慮恐懼,過著憂心忡忡的生活。我也知道,多少年來,那些食人生番經常到島上來,有時甚至成千上百登上岸來。但在此之前,我不知道這件事,當然也不會擔惊受怕。那時,我盡管有危險,但自己不知道,所以也活得快活自在。我想,如果不知道有危險,就等于沒有危險,生活就照樣無憂無慮,十分幸福。由此,我悟出不少有益的道理。造物主統治人類,把人類的認識和知識局限在狹隘的范圍內,這正是造物主的英明之處。實際上,人類往往生活在种种危險之中,如果讓人類發現這些危險,那一定會使人人心煩意亂,精神不振。但造物主不讓人類看清事實真相,使他們全然不知道四周的危險,這樣,人們就過著泰然宁靜的生活。
  我這樣想了一段時間后,就開始認真地考慮到這么多年來我在這荒島上一直所面臨的危險。這种危險是實實在在的,可是,我過去卻經常坦然自若地在島上走來走去。實際上,可能只是一座小山,一棵大樹,或是夜正好降臨,才使我免遭殺害,而且,將會是以一种最殘忍的方式的殺害:那就是落入吃人生番手里。如果落到他們手里,他們就會把我馬上抓起來,就像我抓只山羊或海鱉一樣。同時,在他們看來,把我殺死吃掉,也不是什么犯罪行為,就像把一只鴿子或鷸殺了吃掉在我看來也不是什么犯罪行為一樣。我衷心感激我的偉大的救世主,如果我不承認我的感激之情,那我就不誠實了。我必須恭恭敬敬地承認,我之所以在不知不覺中免于大難,完全是由于救世主的保佑,要是沒有他的保佑,我早就落入野人的毒手了。
  這些念頭想過之后,我又想到了那些畜生的天性--那些食人生番的天性。我想,主宰万物的上帝怎么會容忍自己所創造的生物墮落到這樣毫無人性的地步,干出人吃人的禽獸不如的殘酷行徑。我考慮來,考慮去,最后還是不得其解。
  于是,我又想到另一些問題:這些畜生究竟住在什么地方?他們住在對面的大陸上,這一點不錯。但他們住的地方离海岸究竟有多遠?他們老遠從家里跑出來,究竟有什么目的?他們所乘的船,又是什么樣子?我又想,他們既然可以到我這邊來,為什么我不可設法到他們那邊去呢?
  可是,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一旦到了那里我該怎么辦;也沒有考慮過万一落入野人手里結果會如何;也沒有考慮過万一他們追殺我,我又該怎樣逃命。不但如此,我甚至一點也沒有考慮到,我一上大陸,那些食人生番必然會追殺我,不管他們來自什么部落,所以,我是絕無逃生希望的。何況,即使不落到他們的手里,我也沒有東西吃,也不知道往哪里走。
  總之,所有這些,我都沒有想過。當時,我只是一心一意想乘上小舟渡過海峽到達對面的大陸上。我認為,自己目前的處境是世界上最悲慘不過的了,除了死亡,任何其他不幸都比我目前的境況強。我想,只要一上大陸,我就會得救;或者,我可以像上次在非洲那樣,讓小舟沿海岸行駛,一直駛到有居民的地方,從而可以獲救。而且,說不定還會碰到文明世界的船只,他們就一定會把我救出來。最坏的結果,也不過是死,一死倒好,一了百了,种种苦難也算到了盡頭。請讀者注意。我當時心煩意亂,性情急躁,所以才產生了上述种种想法。而我之所以心煩意亂,性情急躁,是因為長期以來生活一直不順利,加上最近我上那條遇難船后感到万分失望,因而心情更加煩躁不安。因為我原來指望在船上能找到一兩個活人,這樣我總算可以找到說說話的伴侶,并可從他們那儿了解一些情況,譬如我目前究竟在哪里,有沒有脫險的可能等等。這些都是我冒險上船所迫切追求的目的,可是結果一無所獲。所有這些都使我頭腦發昏,感情沖動。在此之前,我已心情平靜,只想听天由命,一切憑上天作主;可現在,心情怎么也安定不下來了。我仿佛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整天只想著怎樣渡海到對面的大陸上去。而且,這种愿望越來越強烈,簡直使我無法抗拒。
  有兩三小時工夫,強烈的欲望使我激動得心跳加劇,熱血沸騰,好像得了熱病一樣。當然,這只是我頭腦發熱罷了。
  我就這么想阿想啊,直想得精疲力竭,直至昏昏睡去。也許有人以為,我在睡夢中也會登上大陸。可是,我沒有做這樣的夢,卻做了一個与此毫不相干的夢。我夢見自己像往常一樣,一大早走出城堡,忽然看見海面上有兩只獨木船載著十一個野人來到島上;他們另外還帶來了一個野人,准備把他殺了吃掉。突然,他們要殺害的那個野人一下子跳起來,拼命奔逃。睡夢中,我恍惚見他很快就跑到我城堡外的濃密的小樹林里躲起來。我發現只有他一個人,其他野人并沒有過來追他,便走出城堡,向他招手微笑,并叫他不要怕。他急忙跪在地下,仿佛求我救救他。于是,我向他指指我的梯子,叫他爬上去,并把他帶到我住所的洞穴里。由此,他就成了我的仆人。我一得到這個人,心里就想,現在,我真的可以冒險上大陸了。這個野人可以做我的向導,告訴我該如何行動,什么地方可弄到食物,什么地方不能去,以免被野人吃掉,告訴我什么地方可去,什么地方不可去。正這樣想著,我就醒來了。起初,我覺得自己大有獲救的希望,高興得無法形容;及至清醒過來,發現原來不過是一場夢境,不禁又极度失望,懊喪不已。
  但是,這個夢境卻給了我一個啟示:我若想擺脫孤島生活,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可能弄到一個野人;而且,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是一個被其他野人帶來准備殺了吃掉的俘虜。但要實現這個計划也有其困難的一面,那就是進攻一大隊野人,并把他們殺得一個不留。這种做法可以說是孤注一擲之舉,難保不出差錯;不僅如此,而且從另一方面來說,這种做法是否合法,也還值得怀疑。一想到要殺這么多人,流這么多血,我的心不由得顫抖起來,盡管這樣做是為了使自己獲救。我前面也已經談到過我為什么不應該主動去攻擊野人的种种理由,所以我不必在此再嚕嗦了。另外,我現在還可以舉出种种其他理由來證明為什么我應該攻擊這些野人。譬如說,這些野人是我的死敵,只要可能,他們就會把我吃掉;再譬如說,我這樣做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生命,是為了拯救自己,這是一种自衛的行動。因為,他們若向我進攻,我也不得不還擊。如此等等,理由還可以舉出一大堆。可是,一想到為了自己獲救,非得別人流血,我就感到可怕,好久好久都想不通。
  我內心進行了激烈的思想斗爭,心里十分矛盾,各种理由在我頭腦里反复斗爭了好久。最后,要使自己獲救的迫切愿望終于戰胜了一切,我決定不惜一切代价,弄到一個野人。
  現在,第二步就是怎樣實施這一計划。這當然一時難以決定。
  由于想不出什么妥當的辦法,我決定先進行守候觀察,看他們什么時候上岸,其余的事先不去管它,到時候見机行事。
  這樣決定之后,我就經常出去偵察。我一有空就出去。時日一久,就又感到厭煩起來。因為這一等又是一年半以上,差不多每天都要跑到小島的西頭或西南角去,看看海面上有沒有獨木舟出現。可是,這么長時間中一次也沒有看到,真是令人灰心喪气,懊惱至极。但這一次我沒有像上次那樣完全放棄希望,相反,等待時日愈久,我愈急不可待。總之,我從前處處小心,盡量避免碰到野人;可現在卻急于要同他們碰面了。
  此外,我認為自己有充分的能力駕馭一個野人,甚至兩三個野人也毫無問題,只要我能把他們弄到手就行,我可以叫他們完全成為我的奴隸,要他們做什么就做什么,并且任何時候都可以防止他們傷害我。我為自己的這种想法大大得意了一番。可是,事情連影子也沒有,一切都只是空想,計划當然也無從實現,因為很久很久野人都沒有出現。
  我自從有了這些想法之后,平時就經常會想到這件事,可是因為沒有机會付諸實施,因此一直都毫無結果。這樣大約又過了一年半光景。一天清晨,我忽然發現有五只獨木舟在島這頭靠了岸,船上的人都已上了島,但卻不知道他們去哪儿了。他們來的人這么多,把我的計划徹底打破了。因為我知道,一只獨木舟一般載五、六個人,有時甚至更多。現在一下子來了這么多船,少說他有二三十人,我一個人單槍匹馬,如何能對付他們呢!因此,我只好悄悄躲到城堡里去,坐立不安,一籌莫展。可是,我還是根据過去的計划,進行作戰准備,以便一有机會,立即行動。我等了好久,留神听他們的動靜,最后,實在耐不住了,就把槍放在梯子腳下,像平時那樣,分作兩步爬上小山頂。我站在那里,盡量不把頭露出來,唯恐被他們看見。我拿起望遠鏡進行觀察,發現他們不下三十人,并且已經生起了火,正在煮肉。至于他們怎樣煮的,煮的又究竟是什么肉,我就不得而知了。這時,只見他們正手舞足蹈,圍著火堆跳舞。他們做出种种野蠻難看的姿勢,按自己的步法,正跳得不亦樂乎。
  正當我觀望的時候,從望遠鏡里又看到他們從小船上拖出兩個倒霉的野人來。這兩個野人大概是他們事先放在船上的,現在拖上岸來准備屠殺了。我看到其中一個被木棍或木刀亂打一片,立即倒了下去。接著便有兩三個野人一涌而上,動手把他開膛破腹,准備煮了來吃。另一個俘虜被撂在一邊,到時他們再動手拿他開刀。這時,這個可怜的家伙看見自己手腳松了綁,無人管他,不由起了逃命的希望。他突然跳起身奔逃起來;他沿著海岸向我這邊跑來,其速度簡直惊人。我是說,他正飛速向我的住所方向跑來。
  我得承認,當我見他朝我這邊跑來時,著實吃惊不小;因為我認為,那些野人必然全部出動來追赶他。這時,我看到,我夢境中的一部分開始實現了:那個野人必然會在我城堡外的樹叢中躲起來。可是,夢境中的其余部分我可不敢相信--也就是那些野人不會來追他,也不會發現他躲在樹叢里。我仍舊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后來,我發現追他的只有三個人,膽子就大一點了。尤其是我發現那個野人跑得比追他的三個人快得多,而且把他們愈甩愈遠了。只要他能再跑上半小時,就可完全擺脫他們了。這不由使我勇气倍增。
  在他們和我的城堡之間,有一條小河。這條小河,我在本書的開頭部分曾多次提到過;我把破船上的東西運下來的時候,就是進入小河后搬上岸的。我看得很清楚,那逃跑的野人必須游過小河,否則就一定會被他們在河邊抓祝這時正值漲潮,那逃跑的野人一到河邊,就毫不猶豫縱身跳下河去,只划了三十來下便游過了河。他一爬上岸,又迅速向前狂奔。后面追他的那三個野人到了河邊。其中只有兩個會游水,另一個卻不會,只好站在河邊,看其他兩個游過河去。又過了一會,他一個人就悄悄回去了。這實在救了他一命。
  我注意到,那兩個會游水的野人游得比那逃跑的野人慢多了;他們至少花了一倍的時間才游過了河。這時候,我腦子里突然產生一個強烈的、不可抗拒的欲望:我要找個仆人,現在正是時候;說不定我還能找到一個侶伴,一個幫手哩。這明明是上天召喚我救救這個可怜虫的命呢!我立即跑下梯子,拿起我的兩支槍—-前面我已提到,這兩支槍就放在梯子腳下。然后,又迅速爬上梯子,翻過山頂,向海邊跑去。我抄了一條近路,跑下山去,插身在追蹤者和逃跑者之間。我向那逃跑的野人大聲呼喚。他回頭望了望,起初仿佛對我也很害怕,其程度不亞于害怕追赶他的野人。但我用手勢召喚他過來,同時慢慢向后面追上來的兩個野人迎上去。等他倆走近時,我一下子沖到前面的一個野人跟前,用槍杆子把他打倒在地。我不想開槍,怕槍聲讓其余的野人听見。其實距离這么遠,槍聲是很難听到的;即使隱隱約約听到了,他們也看不見硝煙,所以肯定會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第一個野人被我打倒之后,同他一起追來的那個野人就停住了腳步,仿佛嚇住了。于是我又急步向他迎上去。當我快走近他時,見他手里拿起弓箭,准備拉弓向我放箭。我不得不先向他開槍,一槍就把他打死了。那逃跑的野人這時也停住了腳步。這可怜的家伙雖然親眼見到他的兩個敵人都已經倒下,并且在他看來已必死無疑,但卻給我的槍聲和火光嚇坏了。他站在那里,呆若木雞,既不進也不退,看樣子他很想逃跑而不敢走近我。
  我向他大聲招呼,做手勢叫他過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向前走几步停停,又走几步又停停。這時,我看到他站在那里,混身發抖。他以為自己成了我的俘虜,也將像他的兩個敵人那樣被殺死。我又向他招招手,叫他靠近我,并做出种种手勢叫他不要害怕。他這才慢慢向前走,每走一二十步便跪一下,好像是感謝我救了他的命。我向他微笑,作出和藹可親的樣子,并一再用手招呼他,叫他再靠近一點。最后,他走到我跟前,再次跪下,吻著地面,又把頭貼在地上,把我的一只腳放到他的頭上,好像在宣誓愿終身做我的奴隸。我把他扶起來,對他十分和气,并千方百計叫他不要害怕。但事情還沒有完。我發現我用槍杆打倒的那個野人并沒有死。他剛才是給我打昏了,現在正蘇醒過來。我向他指了指那個野人,表示他還沒有死。他看了之后,就嘰哩咕嚕向我說了几句話。雖然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對我來說听起來特別悅耳,因為這是我二十五年來第一次听到別人和我說話,以前我最多也只能听到自己自言自語的聲音。當然,現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那被打倒的野人已完全清醒,并從地上坐了起來。
  我發現被我救出的野人又有點害怕的樣子,便舉起另一支槍准備射擊。這時,我那野人(我現在就這樣叫他了)做了個手勢,要我把挂在腰間的那把沒鞘的刀借給他。于是我把刀給了他。他一拿到刀,就奔向他的敵人,手起刀落,一下子砍下了那個野人的頭,其動作干脆利落,胜過德國劊子手。這使我大為惊訝,因為,我完全可以相信,這個人在此之前,除了他們自己的木刀外,一生中從未見過一把真正的刀。但現在看來,他們的木頭刀也又快又鋒利,砍頭殺人照樣一刀就能讓人頭落地。后來我了解到,事實也正是如此。他們的刀是用很硬的木頭做成的,做得又沉重又鋒利。再說我那野人砍下了敵人的頭,帶著胜利的笑聲回到我跟前。他先把刀還給了我,然后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手勢,把他砍下來的野人頭放在我腳下。
  但是,最使他感到惊訝的,是我怎么能從這么遠的距离把另一個野人打死。他用手指了指那個野人的尸体,做著手勢要我讓他過去看看。我也打著手勢,竭力讓他懂得我同意他過去。他走到那死人身邊,簡直惊呆了。他兩眼直瞪瞪地看著死人,然后又把尸体翻來翻去,想看個究竟。他看了看槍眼,子彈正好打中那野人的胸部,在那里穿了個洞,但血流得不多,因為中彈后人馬上死了,血就流到体內去了。他取下那野人的弓箭回到我跟前,我就叫他跟我离開這地方。我用手勢告訴他,后面可能有更多的敵人追上來。
  他懂了我的意思后,就用手勢表示要把兩個尸体用沙土埋起來,這樣追上來的野人就不會發現蹤跡。我打手勢叫他照辦。他馬上干起來,不到一會儿功夫,就用雙手在沙土上創了一個坑,剛好埋一個野人。他把尸体拖了進去,用沙土蓋好。接著又如法泡制,埋了第二個野人的尸体。我估計,他總共只花了一刻鐘,就把兩具尸体埋好了。然后,我叫他跟我一起离開這儿。我沒有把他帶到城堡去,而是帶到島那頭的洞穴里去。我這樣做是有意不讓自己的夢境應驗,因為在夢里,他是跑到城堡外面的樹叢中躲起來的。
  到了洞里,我給他吃了些面包和一串葡萄干,又給了他點水喝。因為我見他跑了半天,已經饑渴不堪了。他吃喝完畢后,我又指了指一個地方,做著手勢叫他躺下來睡一覺。那儿舖了一堆干草,上面還有一條毯子,我自己有時也在上面睡覺。于是這個可怜的家伙一倒下去就呼呼睡著了。
  這個野人生得眉清目秀,非常英浚他身材修短合宜,四肢挺直又結實,但并不顯得粗壯。他個子很高,身体健康,年紀看來約二十六歲。他五官端正,面目一點也不猙獰可憎,臉上有一种男子漢的英勇气概,又具有歐洲人那种和藹可親的樣子,這种溫柔親切的樣子在他微笑的時候表現得更為明顯。
  他的頭發又黑又長,但不像羊毛似地卷著;他的前額又高又大,目光銳利而又活潑。他的皮膚不怎么黑,略帶棕色,然而不像巴西人或弗吉尼亞人或美洲其他土人的膚色那樣黃金褐色的,令人生厭,而是一种深茶青色的,油光烏亮,令人爽心悅目,劫難以用言語形容。他的臉圓圓胖胖的,鼻子卻很小,但又不像一般黑人的鼻子那樣扁;他的嘴形長得也很好看,嘴唇薄薄的,牙齒又平又白,白得如同象牙。他并沒有睡得死死的,實際上只打了半小時的盹就醒來了。他一醒來就跑到洞外來找我,因為當時我正在擠羊奶,我的羊圈就在附近。他一見到我,立刻向我奔來,爬在地上,做出各种各樣的手勢和古怪的姿勢,表示他臣服感激之心。最后,他又把頭放在地上,靠近我的腳邊,然后又像上次那樣,把我的另一只腳放到他的頭上,這樣做之后,又向我作出各种姿勢,表示順從降服,愿終身做我的奴隸,為我效勞。他的這些意思我都明白了。我告訴他,我對他非常滿意。不久,我就開始和他談話,并教他和我談話。首先,我告訴他,他的名字叫 "星期五",這是我救他命的一天,這樣取名是為了紀念這一天。我教他說"主人",并告訴他這是我的名字。我還教他說"是"和"不是",并告訴他這兩個詞的意思。我拿出一個瓦罐,盛了一些羊奶給他。我先喝給他看,并把面包浸在羊奶里吃給他看。然后,我給了他一塊面包,叫他學我的樣子吃。他馬上照辦了,并向我做手勢,表示很好吃。
  晚上,我和他一起在地洞里睡了一夜。天一亮,我就叫他跟我一起出去,并告訴他,我要給他一些衣服穿。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后,顯得很高興,因為他一直光著身子,一絲不挂。當我們走過他埋下兩個尸体的地方時,他就把那地方指給我看,并告訴我他所做的記號。他向我做著手勢,表示要把尸体掘出來吃掉!對此,我表示十分生气,我向他表明,對人吃人這种殘忍的行為我深惡痛絕。我做出一想到這种罪惡勾當就要嘔吐的樣子。然后,我向他招手,叫他馬上走開。他立即十分馴服地跟著我走了。我把他帶到那小山頂上,看看他的敵人有沒有走。我拿出望遠鏡,一眼就看到了他們昨天聚集的地方。但那些野人和獨木舟都不見了。顯然他們上船走了,并且把他們的兩個同伴丟在島上,連找都沒有找他們。
  我對這一發現并不感到滿足。現在,我勇气倍增,好奇心也隨之增大。因此,我帶了我的奴隸星期五,准備到那邊看個究竟。我給了他一把刀,讓他拿在手里,他自己又把弓箭背在背上--我已經了解到,他是一個出色的弓箭手。另外,我還叫他給我背一支槍,而我自己則背了兩支槍。這樣武裝好之后,我們就向那些野人昨天聚集過的地方出發了,因為我很想獲得有關那些野人充分的情報。一到那里,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起慘絕人寰的景象,我血管里的血不由得都冰冷了,連心髒也停止了跳動。那真是一幅可怕的景象,至少對我而言實在慘不忍睹,可是對星期五來說,根本不當一回事。那儿遍地都是死人骨頭和人肉,鮮血染紅了土地;那大片大片的人肉,有的吃了一半,有的砍爛了,有的燒焦了,東一塊西一塊的,一片狼藉。總之,到處都是他們戰胜敵人之后舉行人肉宴的痕跡。我看到一共有三個骷髏,五只人手,三四根腿骨和腳骨,還有不少人体的其他部分。星期五用手勢告訴我,他們一共帶來了四個俘虜來這儿舉行人肉宴,三個已經吃掉了。他是第四個。說到這里,他還指了指自己。他又告訴我,那些野人与他們的部族的新王發生了一次激烈的戰爭,而他自己是新王的臣員。他們這一邊也抓了大批俘虜;這些俘虜被帶到不同的地方殺掉吃了,就像那些野人把他們帶到這儿殺了吃掉一樣。
  我讓星期五把所有的骷髏、人骨和人肉以及那些野人吃剩下來的東西收集在一起,堆成一堆,然后點上火把它們通通燒成灰燼。我發現星期五對那些人肉仍垂涎欲滴,不改他吃人的天性。但我明顯地表現出對吃人肉的事极端憎惡,不要說看到這种事,甚至連想都不愿想。我還設法讓他明白,如果他敢再吃一口人肉,我就把他殺了,這才使他不敢有所表示。
  辦完這件事后,我們就回到城堡里去了。一到那里,我就開始為星期五的穿著忙碌起來。首先,我給了他一條麻紗短褲。這條短褲是我從那條失事船上死去的炮手箱子里找出來的。這件事我前面已提到過了。短褲略改一下,剛剛合他的身。然后,我又用羊皮給他做了件背心。我盡我所能縫制這件背心。應該說,我現在的裁縫手藝已相當不錯了。另外,我又給了他一頂兔皮帽子,戴起來挺方便,樣子也很時髦。現在,他的這身穿戴也還過得去了。他看到自己和主人几乎穿得一樣好,心里十分高興。說句實話,開始他剛穿上這些衣服時,深感行動不便;不但褲子穿起來感到很別扭,而且,背心的袖筒磨痛了他的肩膀和胳肢窩。后來我把那使他難受的地方略微放寬了一些,再加上對穿衣服也感到慢慢習慣了,他就喜歡上他的衣著了。
  回到家里第二天,我就考慮怎樣安置星期五的問題。我又要讓他住得好,又要保證自己絕對安全。為此,我在兩道圍牆之間的空地上,給他搭了一個小小的帳篷,也就是說,這小帳篷搭在內牆之外,外牆之內。在內牆上本來就有一個入口通進山洞。因此,我在入口處做了個門柜和一扇木板門。門是從里面開的。一到晚上,我就把門從里面閂上,同時把梯子也收了進來。這樣,如果星期五想通過內牆來到我身邊,就必然會弄出許多聲響,也就一定會把我惊醒。因為我在內牆和岩壁之間用長木條作椽子搭了一個屋頂,把我的帳篷完全遮蓋了起來。椽子上又橫搭了許多小木條,上面蓋了一層厚厚的、像蘆葦一樣結實的稻草。在我用梯子爬進爬出的地方,又裝了一個后門。從外面把門打開,是絕對不可能的,這樣做,活門就會自動落下來,從而發出很大的聲響。此外,我每夜都把武器放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其實,對星期五,我根本用不著采取任何防范措施。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有像星期五這樣忠誠老實、听話可愛的仆人。他沒有脾气,性格開朗,不怀鬼胎,對我又順從又熱心。
  他對我的感情,就像孩子對父親的感情,一往情深。我可以說,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宁愿犧牲自己的生命來保護我。后來,他的許多表現都證明了這一點,并使我對此毫不怀疑。因此,我深信,對他我根本不用防備。
  這不由得使我經常想到,上帝對世事的安排,自有其天意,在其對自己所創造的万物的治理中,一方面他剝奪了世界上許多生物的才干和良知,另一方面,他照樣賦予他們与我們文明人同樣的能力,同樣的理性,同樣的感情,同樣的善心和責任感,也賦予他們同樣的嫉惡如仇的心理;他們与我們一樣知道感恩圖報,誠懇待人,忠貞不渝,相互為善。而且,當上帝給他們机會表現這些才干和良知時,他們和我們一樣,立即把上帝賦予他們的才干和良知發揮出來做各种好事,甚至可以說比我們自己發揮得更充分。對此,我不能不感到惊訝。同時,想到這些,我又感到有些悲哀,因為許多事實證明,我們文明人在發揮這些才干和良知方面,反而顯得非常卑劣。盡管我們不僅有能力,而且,我們受到上帝的教誨,上帝的圣靈和上帝的語言的啟示,這使我們能有更深刻的認識。同時,我也感到奇怪,為什么上帝不給這成千上百万的生靈以同樣的教誨和啟示,使他們懂得贖罪的道理。我覺得,如果我以這可怜的野人作為判斷的依据,那么,他們實在能比我們文明人做得更好。
  關于這些問題,我有時甚至會想過頭,以至冒犯了上帝的統治權,認為他對世事的安排欠公正,因為他把他的教誨賜予了一部分人,而不賜予另一部分人,但卻又要這兩部分人負起同樣的義務。但我終于打消了這种想法,并得出了以下的結論:第一,我們不知道上帝根据什么神意和律法來給這些人定罪。上帝既然是神,他必然是無限神圣,無限公正的。假如上帝作出判決,不把他的教誨賜給這些人,那一定是因為他們違反了上帝的教誨,也就是違反了《圣經》上所說的他們自己的律法;而上帝的判決,也是以他們的良心所承認的法則為標准的,雖然這些法則所依据的原則還沒有被我們了解。第二,上帝就像陶匠,我們都是陶匠手里的陶土;沒有一樣陶器可以對陶匠說:"你為什么把我做成這個樣子?"現在再來談談我的新伙伴吧。我對他非常滿意,并決定教會他做各种各樣的事情,使他成為我有用的助手,特別是要教會他說英語,并听懂我說的話。他非常善于學習,尤其是學習時總是興致勃勃,勤勤懇懇;每當他听懂了我的話,或是我听懂了他的話,他就歡天喜地,十分高興。因此,与他談話對我來說實在是一件樂事。現在,我生活變得順心多了。
  我甚至對自己說,只要不再碰到那批食人生番,哪怕永遠不离開這個地方,我也不在乎。
  回到城堡兩三天之后,我覺得應該戒掉星期五那种可怕的吃相,尤其是要戒掉他吃人的習慣。為此,我想應該讓他嘗嘗別的肉類的味道。所以,一天早晨,我帶他到樹林里去。
  我原來想從自己的羊圈里選一只小羊,把它殺了帶回家煮了吃。可是,走到半路上,我發現有一只母羊躺在樹蔭下,身邊還有兩只小羊坐在那儿。我一把扯住星期五,并對他說:"站住別動。"同時打手勢,叫他不要動。接著我舉起槍,開槍打死了一只小羊。可怜的星期五上次曾看到我用槍打死了他的敵人,但當時他站在遠處,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也想象不出我是怎樣把他的敵人打死的。可這一次他看到我開槍,著實吃惊不少;他渾身顫抖,簡直嚇呆了,差一點癱倒在地上。
  他既沒有去看我開槍射擊的那只小羊,也沒有看到我已把小羊打死了,只顧扯開他自己的背心,在身上摸來摸去,看看自己有沒有受傷。原來他以為我要殺死他。他跑到我跟前,扑通一聲跪下來抱住我的雙腿,嘴里嘰哩咕嚕說了不少話,我都不懂。但我不難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求我不要殺他。
  我馬上想出辦法使他相信,我決不會傷害他。我一面用手把他從地上扶起來,一面哈哈大笑,并用手指著那打死的小羊,叫他跑過去把它帶回來。他馬上跑過去了。他在那里查看小山羊是怎樣被打死的,并感到百思不得其解。這時我趁此机會重新把槍裝上了子彈。不久,我看見一只大鳥,樣子像一只蒼鷹,正落在我射程內的一棵樹上。為了讓星期五稍稍明白我是怎樣開槍的,就叫他來到我跟前。我用手指了指那只鳥--現在我看清了,其實那是一只鸚鵡,而我原先把它當作蒼鷹了。我剛才說了,我用手指了指那只鸚鵡,又指了指自己的槍和鸚鵡身子底下的地方,意思是說,我要開槍把那只鳥打下來。于是,我開了槍了,并叫他仔細看好。他立即看到那鸚鵡掉了下來。他再次嚇得站在那里呆住了,盡管我事先已把事情給他交待清楚了。尤其使他感到惊訝的是,他沒有看到我事先把彈藥裝到槍里去,因此就以為槍里一定有什么神奇的致命的東西,可以把人哪,鳥哪,野獸哪,以及遠遠近近的任何生物都殺死。他這种惊訝好久好久都不能消失。我相信,如果我讓他這樣下去,他一定會把我和我的槍當神一樣來崇拜呢!至于那支槍,事后好几天,他連碰都不敢碰它,還經常一個人嘮嘮叨叨地跟它說話談天,仿佛槍會回答他似的。后來我才從他口里知道,他是在祈求那支槍不要殺害他。
  當時,我等他的惊訝心情略微平靜下來之后,就用手指了指那只鳥掉下去的地方,叫他跑過去把鳥取來。于是他去了好半天才回來。原來那只鸚鵡還沒有一下子死掉,落下來之后,又拍著翅膀掙扎了一陣子,扑騰到別處去了。可是星期五還是把它找到了,并取來給了我。我見他對我的槍感到神秘莫測,就趁他去取鳥的机會重新裝上彈藥,并不讓他看見我是怎樣裝彈藥的,以便碰到任何其他目標時可以隨時開槍。可是,后來沒有碰到任何可以值得開槍的目標,就只把那只小羊帶回了家。當晚我就把它剝皮,把肉切好。我本來就有一只專門煮肉的罐子,就把一部分肉放到里面煮起來,做成了鮮美的羊肉湯。我先吃了一點,然后也給了點他吃。他吃了之后,感到非常高興,并表示很喜歡吃。但最使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看到我在肉和肉湯里放鹽。他向我做手勢,表示鹽不好吃。他把一點鹽放在嘴里,做出作嘔的樣子,呸呸地吐了一陣子,又赶緊用清水嗽了嗽口。我也拿了一塊沒有放鹽的肉放在嘴里,也假裝呸呸地吐了一陣子,表示沒有鹽肉就吃不下去,正像他有鹽吃不下去一樣。但這沒有用。他就是不喜歡在肉里或湯里放鹽。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他也只是放很少一點鹽。
  吃過煮羊肉和羊肉湯之后,我決定第二天請他吃烤羊肉。
  我按照英國的烤法,在火的兩邊各插一根有叉的木竿,上面再搭上一根橫竿,再用繩子把肉吊在橫竿上,讓它不斷轉動。
  星期五對我這种烤肉方法十分惊异。但當他嘗了烤羊肉的味道后,用各种方法告訴我他是多么愛吃這种味道;我當然不可能不了解他的意思。最后,他告訴我,他從此之后再也不吃人肉了。听到他講這句話,我感到非常高興。
  第二天,我叫他去打谷,并把谷篩出來。篩谷的辦法我前面已提到過了,我讓他照著我的辦法做。不久,他打谷篩谷就做得和我一樣好,尤其是當他懂得這項工作的意義后,干得更賣力。因為我等他打完谷之后,就讓他看看我做面包、烤面包。這時,他就明白,打谷是為了做面包用的。沒多久,他也能做面包、烤面包了,而且做得和我一樣好。
  這時,我也考慮到,現在既然添了一張嘴吃飯,就得多開一點地,多种一點糧食。于是,我又划了一塊較大的地,像以前一樣把地圈起來。星期五對這工作干得又主動,又賣力,而且干起活來總是高高興興的。我又把這項工作的意義告訴他,使他知道現在添了他這個人,就得多种些糧食,多做些面包,這樣才夠我們兩個人吃。他似乎很能領會這個意思,并表示他知道,我為他干的活比為我自己干的活還多。所以,只要告訴他怎么干,他一定會盡心竭力地去干。
  這是我來到荒島上度過的最愉快的一年。星期五的英語已說得相當不錯了,也差不多完全能明白我要他拿的每一樣東西的名稱和我差他去的每一個地方,而且,還喜歡一天到晚跟我談話。以前,我很少有机會說話;現在,我的舌頭終于又可以用來說話了。我与他談話真是快樂無比。不僅如此,我對他的人品也特別滿意。相處久了,我越來越感到他是多么地天真誠實,我真的打從心底里喜歡上了他。同時,我也相信,他愛我胜過愛任何人。
  有一次,我有心想試試他,看他是否還怀念自己的故鄉。
  這時,我覺得他英語已講得相當不錯了,几乎能回答我提出的任何問題。我問他,他的部族是否在戰爭中從不打敗仗。听了我的問題,他笑了。他回答說: "是的,是的,我們一直打得比人家好。"他的意思是說,在戰斗中,他們總是占优勢。
  由此,我們開始了下面的對話:"你們一直打得比人家好,"我說,"那你怎么會被抓住當了俘虜呢,星期五?"星期五:我被抓了,但我的部族打贏了。
  主人:怎么打贏的呢?如果你的部族打贏了,你怎么會被他們抓住呢?
  星期五:在我打仗的地方,他們的人比我們多。他們抓住了一個、兩個、三個,還有我。在另一個地方,我的部族打敗了他們。那儿,我們抓了他們一兩千人。
  主人:可是,你們的人為什么不把你們救回去呢?
  星期五:他們把一個、兩個、三個,還有我,一起放到獨木舟上逃跑了。我們的部族那時正好沒有獨木舟。
  主人:那么,星期五,你們的部族怎么處置抓到的人呢?
  他們是不是也把俘虜帶到一個地方,像你的那些敵人那樣,把他們殺了吃掉?
  星期五:是的,我們的部族也吃人肉,把他們統統吃光。
  主人:他們把人帶到哪儿去了?
  星期五:帶到別的地方去了,他們想去的地方。
  主人:他們到這個島上來過嗎?
  星期五:是的,是的,他們來過。也到別的地方去。
  主人:你跟他們來過這儿嗎?
  星期五:是的,我來過這儿(他用手指了指島的西北方。
  看來,那是他們常去的地方。)。
  通過這次談話,我了解到,我的仆人星期五,以前也經常和那些生番一起,在島的另一頭上岸,干那吃人的勾當,就像他這一次被帶到島上來,差一點也給別的生番吃掉。過了几天后,我鼓起勇气,把他帶到島的那一頭,也就是我前面提到過的那地方。他馬上認出了那地方。他告訴我,他到過這地方一次,吃了二十個男人、兩個女人和一個小孩。他還不會用英語數到二十,所以用了許多石塊在地上排成了長長的一行,用手指了指那行石塊告訴我這個數字。
  我把這一段談話敘述出來,是因為它与下面的事情有關。
  那就是,在我与他談過這次話之后,我就問他,小島离大陸究竟有多遠,獨木舟是否經常出事?他告訴我沒有任何危險,獨木舟也從未出過事。但在离小島不遠處,有一股急流和風,上午是一個方向,下午又是一個方向。
  起初我還以為這不過是潮水的關系,有時往外流,有時往里流。后來我才弄明白,那是由于那條叫作奧里諾科河1的大河傾瀉入海,形成回流之故。而我們的島,剛好是在該河的一處入海口上。我在西面和西北面看到的陸地,正是一個大島,叫特里尼達島,正好在河口的北面。我向星期五提出了無數的問題,問到這一帶的地形、居民、海洋、海岸,以及附近居住著什么民族。他毫無保留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我,態度十分坦率。我又問他,他們這個民族分成多少部落,叫什么名字。可問來問去只問出一個名字,就是加勒比人。于是我馬上明白,他所說的是加勒比群島,在我們的地圖上,是屬于美洲地區;這些群島從奧里諾科河河口,一直延伸到圭亞那,再延伸到圣馬大。他指著我的胡子對我說,在月落的地方,离這儿很遠很遠,也就是說,在他們國土的西面。住著許多像我這樣有胡子的白人。又說,他們在那邊殺了很多很多的人。從他的話里,我明白他指的是西班牙人。他們在美洲的殺人暴行在各民族中臭名遠揚,并且在這些民族中世代相傳。
  我問他能不能告訴我怎樣才能從這個島上到那些白人那邊去。他對我說:"是的,是的,可以坐兩只獨木船去。"我不明白"坐兩只獨木舟去"是什么意思,也無法使他說明"兩只獨木船"的意思。到最后,費了好大的勁,我才弄清楚他的意思。原來是要用一只很大很大的船,要像兩只獨木船那樣大。
  星期五的談話使我很感興趣。從那時期,我就抱著一种希望,但愿有一天能有机會從這個荒島上逃出去,并指望這個可怜的野人能幫助我達到目的。
  現在,星期五与我在一起生活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了,他漸漸會和我談話了,也漸漸听得懂我的話了。在這段時間里,我經常向他灌輸一些宗教知識。特別有一次,我問他:他是誰創造出來的?這可怜的家伙一點也不明白我的意思,以為是我在問他誰是他的父親。我就換一個方法問他:大海,我們行走的大地、高山、樹林,都是誰創造出來的?他告訴我,是一位叫貝納木基的老人創造出來的,這位老人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但無法告訴我這位偉大的老人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人,只是說他年紀很大很大,比大海和陸地、月亮和星星年紀都大。我又問他: "既然這位老人家創造了万物,万物為什么不崇拜他呢?"他臉上馬上顯出既庄重又天真的神气說:"万物都對他說'哦'。"于是我又問他:在他們國家里,人死之后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說:"是的,都到貝納木基老人那里去了。"接著我又問他:他們吃掉的人是不是也到那里去了?
  他說:"是的。"
  從這些事情入手,我逐漸教導他,使他認識真正的神是上帝。我指著天空對他說,万物的偉大創造者就住在天上,并告訴他,上帝用神力和神意創造了世界,治理著世界。我還告訴他,上帝是万能的,他能為我們做任何事情,他能把一切都賜予我們,也能把一切從我們手里奪走。就這樣,我逐漸使他睜開了眼睛。他專心致志地听我講,并且很樂意接受我向他灌輸的觀念:基督是被派來替我們贖罪的。他也樂意學著向上帝祈禱,并知道,上帝在天上能听到他的祈禱。有一天,他對我說,上帝能從比太陽更遠的地方听到我們的話,他必然是比貝納木基更偉大的神。因為貝納木基住的地方不算太遠,可他卻听不到他們的話,除非他們到他住的那座山里去向他談話。我問他:他可曾去過那儿与他談過話?他說:沒有,青年人從來不去,只有那些被稱為奧烏卡儿的老人才去。經過他解釋,我才知道,所謂奧烏卡儿,就是他們部族的祭司或僧侶。据他說,他們到那儿去說"哦",(他說,這是他們的祈禱。)然后就回來,把貝納木基的話告訴他們。從星期五的話里,我可以推斷,即使是世界上最盲目無知的邪教徒中,也存在著祭司制度;同時,我也發現,把宗教神秘化,從而使人們能敬仰神職人員,這种做法不僅存在于羅馬天主教,也存在于世界上一切宗教,甚至也存在于最殘忍、最野蠻的野人中間。
  我竭力向我的仆人星期五揭發這一騙局。我告訴他,那些老人假裝到山里去對貝納木基說"哦",完全是騙人的把戲。
  他們說他們把貝納木基的話帶回來,更是騙人的詭計。我對他說,假如他們在那儿真的听到什么,真的在那邊同什么人談過話,那也一定是魔鬼。然后,我用很長的時間跟他談魔鬼的問題:魔鬼的來歷,他對上帝的反叛,他對人類的仇恨及其原因,他怎樣統治著世界最黑暗的地方,叫人像禮拜上帝一樣禮拜他,以及他怎樣用种种陰謀詭計誘惑人類走上絕路,又怎樣偷偷潛入我們的情欲和感情,迎合著我們的心理來安排他的陷阱,使我們自己誘惑自己,甘心走上滅亡的道路。
  我發現,讓他對上帝的存在獲得正确的觀念還算容易,但要使他對魔鬼有正确的認識,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可以根据許多自然現象向他證明,天地間必須要有一個最高的主宰,一种統治一切的力量,一种冥冥中的引導者,并向他證明,崇敬我們自己的創造者,是完全公正合理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可是,關于魔鬼的觀念,他的起源,他的存在,他的本性,特別是他一心作惡并引誘人類作惡的意圖等等,我卻找不出現成的證明。因此,有一次,這可怜的家伙向我提出了一個又自然又天真的問題,就一下子把我難住了,簡直不知怎樣回答他才好。在此以前,我一直跟他談關于上帝的問題:上帝的權威,上帝的全知全能,上帝嫉惡如仇的本性,以及他怎樣用烈火燒死那些奸惡不義之徒。關于這些問題,我同他談得很多。我還向他談到,上帝既然創造了万物,他也可以在一剎那間把全世界和我們全人類都毀滅。在我談話的時候,他總是非常認真地听著。
  然后,我又告訴他,在人們心里,魔鬼是上帝的敵人。他一貫心存惡意,使盡陰謀詭計來破坏上帝善良的計划,試圖毀滅世界上的基督天國等等。于是,星期五說:"你說,上帝是強大的,偉大的,他不是比魔鬼更強大、更有力嗎?""是的,是的,"我說,"星期五,上帝比魔鬼更強大,上帝高于魔鬼。因此,我們應該祈禱上帝,使我們有力量把魔鬼踩在我們的腳下,并使我們有力量抵制他的誘惑,扑滅他的火箭。""可是,""星期五又問,"既然上帝比魔鬼更強大、更有力,為什么上帝不把魔鬼殺死,免得他再作惡事呢?"他這個問題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因為,盡管我現在年紀已很大了,但作為一個教導別人的老師,卻資歷很淺,我不善于解決道德良心的問題,也不夠資格辯難決疑。我一時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就只好裝作沒听清他的話,問他說的是什么。可是,星期五是十分認真的,當然不會忘記他的問題,所以又把剛才提的問題用英語結結巴巴地重复了一遍。這時,我已略略恢复了鎮靜,就回答他說:"上帝最終將嚴懲魔鬼,魔鬼必定受到審判,并將被投入無底的深淵,經受地獄之火的熬煉,永世不得翻身。"這個回答當然不能使星期五滿意,他用我的話回問我:"最終、必定,我不懂。但是,為什么不現在就把魔鬼殺掉?為什么不老早就把魔鬼殺掉?"我回答說:"你這樣問我,就等于問為什么上帝不把你和我殺掉,因為,我們也犯了罪,得罪了上帝。上帝留著我們,是讓我們自己有机會忏悔,有机會獲得赦免。"他把我的話想了好半天,最后,他顯得很激動,并對我說:"對啦,對啦,你、我、魔鬼都有罪,上帝留著我們,是讓我們忏悔,讓我們都獲得赦免。"談到這里,我又被他弄得十分尷尬。他的這些話使我充分認識到,雖然天賦的觀念可以使一般有理性的人認識上帝,可以使他們自然而然地對至高無上的上帝表示崇拜和敬禮,然而,要認識到耶穌基督,要認識到他曾經替我們贖罪,認識到他是我們同上帝之間所立的新約的中間人,認識到他是我們在上帝寶座前的仲裁者,那就非要神的啟示不可。這就是說,只有神的啟示,才能使我們在靈魂里形成這些認識。
  因此,只有救主耶穌的普渡眾生的福音,只有上帝的語言和上帝的圣靈,才能成為人類靈魂絕對不可少的引導者,幫助我們認識上帝拯救人類的道理,以及我們獲救的方法。
  因此,我馬上把我和星期五之間的談話岔到別的事情上去。我匆匆忙忙站起來,仿佛突然想到一件什么要緊的事情,必須出去一下。同時,我又找了一個借口,把他差到一個相當遠的地方去辦件什么事。等他走后,我就十分摯誠地禱告上帝,祈求他賜予我教導這個可怜的野人的好方法,祈求他用他的圣靈幫助這可怜無知的人從基督身上接受上帝的真理,和基督結合在一起;同時期求他指導我用上帝的語言同這個野人談話,以便使這可怜的家伙心悅誠服,睜開眼睛,靈魂得救。當星期五從外面回來時,我又同他進行了長時間的談話,談到救世主耶穌代人贖罪的事,談到從天上來的福音的道理,也就是說,談到向上帝忏悔、信仰救主耶穌等這一類事情。然后,我又盡可能向他解釋,為什么我們的救主不以天使的身份出現,而降世為亞伯拉罕的后代,為什么那些被貶謫的天使不能替人類贖罪,以及耶穌的降生是為了挽救迷途的以色列人等等道理。
  事實上,在教導他的時候,我所采用的方法,誠意多于知識。同時,我也必須承認,在向他說明這些道理時,我自己在不少問題上也獲得了很多知識;這些問題有的我過去自己也不了解,有的我過去思考得不多,現在因為要教導星期五,自然而然地進行了深入的思考。我想,凡是誠心幫助別人的人,都會有這种邊教邊學的体會。我感到自己現在探討這些問題的熱情比以前更大了。所以,不管這個可怜的野人將來對我是否有幫助,我也應該感謝他的出現。現在,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整日愁眉苦臉了,生活也逐漸愉快起來。每當我想到,在這种孤寂的生活中,我不但自己靠近了上帝,靠近了造物主,而且還受到了上帝的啟示,去挽救一個可怜的野人的生命和靈魂,使他認識了基督教這一唯一正宗的宗教和基督教義的真諦,使他認識了耶穌基督,而認識耶穌基督就意味著獲得永生。每當想到這里,我的靈魂便充滿快樂,這是一种真正內心感覺到的歡愉。現在我覺得我能流落到這荒島上來,實在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而在此之前,我卻認為是我生平最大的災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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