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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卡特爾船長惊人的机智;他為沃爾特·蓋伊再次奔波


  沃爾特好几天打不定主意,去巴巴多斯的事情該怎么辦;甚至他還怀著几分微弱的希望:董貝先生也許說話并不當真,或者他也可能會改變主意,通知他不去了;可是他這种想法本身就是极不可能的,能證實這种想法的任何跡象也沒有出現,而時間又在消逝,他不能再延誤下去了,所以他覺得必須毫不遲疑地采取行動。
  沃爾特的主要困難在于怎樣把他工作的變動情況透露給所爾舅舅;他知道這對他是一個可怕的打擊。他感到尤其困難的是說出這個惊人的消息來摧毀所爾舅舅的情緒,因為老人最近情緒有了很大好轉,有說有笑,小后客廳又恢复了往日歡樂的气氛。所爾舅舅已經把第一批債款歸還給董貝先生,并滿怀希望,能設法把其余的欠債還清。當他勇敢地從艱難中振作起來的時候,重新讓他垂頭喪气,這真是一件令人痛苦、迫不得已的事情。
  然而決不能背著他悄悄地溜走。應當事先讓他知道這件事。問題是怎樣告訴他。至于去或不去,沃爾特認為他絲毫沒有選擇的權力。董貝先生明白無誤地跟他說過,他年輕,舅舅的境況又不好;董貝先生還在伴隨的眼光中清楚地提醒他,如果他拒絕去的話,那么他可以待在家中,但卻不能待在他的辦公室里。他舅舅和他都欠董貝先生的恩情;這份恩情還是沃爾特親自去懇求來的。他也許已開始暗暗感到,他永遠沒有希望博得那位先生的好感,他也許還想到,董貝先生還不時藐視他,而那是很不公正的。可是不論情況是否這樣,職責畢竟是職責,而職責是必須履行的,沃爾特心里這樣想。
  當董貝先生看著他,跟他說,他年輕,他舅舅的境況又不好的時候,臉上曾經流露出一种輕蔑的神色,傲慢不恭地、對他貶損地認為,他樂意游手好閒地依靠一個窮困沒落的老頭子過活;這一點刺痛了這個孩子高尚的心靈。沃爾特決定不用言語表白,而盡可能使董貝先生相信,他确實把他的品格看錯了,所以在那次有關去西印度群島的談話之后,他急切地表現出比先前更加愉快和活躍,就像一個像他那樣机靈、熱心的孩子所能表現的。他太年輕,太缺乏經驗,沒有想到,他這种性格本身就可能使董貝先生不喜歡;董貝先生強烈的不高興不論是正确的還是錯誤的,反正在它那陰影之下,這孩子表現出應變自如,有希望依然快快活活的樣子,是決不會使他產生好印象的。相反倒很可能,在那位大人物看來,這顆誠實的心靈的這种新的表露是對他的公然反抗,因此他決意把它壓下去。
  “唉!最終反正總得告訴所爾舅舅的,”沃爾特歎了一口气,想道。沃爾特擔心的是,如果由他本人告訴老人,并看到這消息在他起了皺紋的臉上所引起的第一陣反應的話,那么他的聲音也許會稍稍顫抖,他臉上的神色也許不能像他所希望的那樣輕松愉快,因此他決定去請卡特爾船長這位能干的斡旋者來幫忙。于是,星期天吃過早飯以后,他就從家里出發,再一次出其不意地到卡特爾船長的住所去。
  他在途中愉快地記起,麥克斯廷杰太太每逢星期天上午都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听梅爾奇斯代克·豪洛爾大師說教。這位大師原先在西印度船塢工作,后來由于仇人誣陷,說他曾用手錐鑽破大酒桶,然后把嘴唇貼住洞孔偷喝桶中的酒,因此有一天他就被解除了職務;他曾經宣稱,世界將在兩年后的那一天上午十點鐘毀滅;他開放一個客廳來接待狂熱教派1的男女信徒們;在他們第一次的集會上,梅爾奇斯代克的訓戒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儀式結束時,他們歡天喜地地大跳圣舞,所以有的人竟都塌陷到下面的廚房里,把一個信徒的碾壓机也砸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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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狂熱教派:早期美以美教派中大聲祈禱或說教的教派。
  這些軼事是船長那天晚上把錢支付給經紀人布羅格里之后,反复唱那支《佩格姑娘》曲子的中間,在非常歡樂的時刻講給沃爾特和他舅舅听的。船長自己也按時上一個鄰近的教堂去。那教堂每逢星期天上午就升起英國國旗。因為教區事務員身体病弱,他就在那里好心地照管孩子們;由于他那神秘的鉤子所起的作用,他在孩子們中間享有很高的威望。沃爾特知道船長從不改變他的習慣,所以盡快赶路,以便在他出門之前到達。他的速度很快,當他拐彎走進布里格廣場的時候,他高興地看到,那寬大的藍色外衣和背心正懸挂在船長的打開的窗子的外面,在太陽下晾晒。
  凡人的肉眼居然能看到外衣和背心离開船長的身体,這似乎是難以使人相信的;但他這時确實沒有穿它們,否則他的雙腿就堵塞住那毫無遮攔的臨街的前門了,因為布里格廣場的房屋是不高的。沃爾特對這發現很感惊奇,敲了一下門。
  “斯廷杰,”他清楚地听到船長在樓上的房間里說道,仿佛敲門聲跟他不相干似的,所以沃爾特就敲了兩下。
  “卡特爾,”他听到船長應答了一聲,不一會儿,船長穿著干淨的襯衣,褲上吊著干淨的背帶,圍巾像一卷繩子一樣松松地挂在脖子周圍,頭上戴著上了光的帽子,出現在窗口,在寬大的藍色外衣和背心上方探出身來。
  “沃爾,”船長惊奇地朝下看著他,喊道。
  “是的,是的,卡特爾船長,”沃爾特回答道,“只是我一個人。”
  “出了什么事了,我的孩子?”船長十分憂慮地問道,“吉爾斯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幸了?”
  “沒有,沒有,”沃爾特回答道,“舅舅很好,卡特爾船長。”
  船長表示高興,說他就下來開門。他這樣做了。
  “不過你來得很早,沃爾,”他們上樓之后,船長仍然怀疑地看著他,說道。
  “啊,事情是這樣,卡特爾船長,”沃爾特坐下說道,“我怕您會出去,而我想請您幫幫忙,像朋友般地給我出出主意。”
  “行啊,”船長說道,“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您的意見,”沃爾特笑嘻嘻地說道,“我只要這個。”
  “那就往下說吧,”船長說道,“打起精神來,我的孩子!”
  沃爾特向他敘述了發生的事情,敘述了他感到關于舅舅的困難,敘述了如果卡特爾船長能好意地幫助他克服困難的話,那么這對他來說將會是如釋重負。卡特爾船長對展現在面前的未來的情景感到無限的震惊与慌張,這种惊愕的情緒逐漸地把他吞沒,因此他的臉上失去了任何表情,連那藍色的衣服、上了光的帽子和那只鉤子也像失去了主人似的。
  “您知道,卡特爾船長,”沃爾特繼續說道,“就我自己來說,正如董貝先生所說的,我年輕,不需要考慮我。我明白,我得在這世界上給自己打出條道路來。但是在來這里的路上,我想,關于舅舅,我必須特別考慮到兩點。我不是想說,我當之無愧是他生活的樂趣和他引以自豪的人——請您相信,我明白這一點——,但事實上我又确實是那樣的。您說呢,難道您認為我不是嗎?”
  船長似乎竭力想從他震惊的深淵中掙扎起來,恢复臉上的表情,但卻徒勞無益;那上了光的帽子只是默默無聲地、帶著難以表達的含意點了一下頭。
  “如果我活著,身体健康,”沃爾特說道,“這一點我倒并不擔心,但是盡管這樣,要是我离開了英國,我就很難希望再見到舅舅了。他已經老了,卡特爾船長;再說,他是按照習慣生活的——”
  “停一下,沃爾!是不是沒有顧客?1”船長突然恢复了原來的神態,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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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文custom的一個意義是習慣,另一個意義是顧客。沃爾特說的是習慣,船長誤會為顧客。
  “完全正确,”沃爾特點點頭,回答道,“不過我想說的是,他是按照平時的習慣生活的,卡特爾船長,我說的是這個意思。如果說(就像您正确地指出的那樣),他失去了存貨和他這么多年已經習慣了的所有物品,他就會早死,那么,難道您認為他不會死得更早一些嗎,如果他失去了——”
  “他的外甥,”船長插嘴道,“說得對!”
  “所以說,”沃爾特想法說得高興一些,“我們必須盡最大的努力讓他相信,這次离別畢竟只不過是一次短暫的离別;但是因為我更了解真情,或者說我擔心我更了解真情,而且因為我有許許多多的理由要以熱愛、孝順与尊敬的感情來對待他,因此我害怕,如果由我想方設法來說服他的話,那么,我會把事情弄得十分糟糕的,這就是為什么我希望由您來告訴他的主要理由,這是第一點。”
  “把方位撥過一點!”1船長用沉思的聲音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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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由于沃爾特講了一點、二點,引起船長講了一句航海用語。
  “您說什么,卡特爾船長?”沃爾特問道。
  “做好准備!”船長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沃爾特停了一下,想听听船長是不是還要再補充一些意見,但是船長沒有再講什么,沃爾特就繼續說下去。
  “現在講第二點,卡特爾船長。我很遺憾地告訴您,我不是董貝先生所喜愛的人。我一直來總是想方設法,作出我最大的努力,我也确實總是這樣做的,可是他卻不喜歡我。也許他不能左右自己的喜愛与厭惡,這一點我也不想說什么。我只是說,我敢肯定他不喜歡我。他派我到那里去,并不是因為那是個好差使;他不想把事情說得比實際好一些,他不屑于這樣做;我不相信這次調動會幫助我在公司里晉升職位;相反的,我怀疑是不是要用這個辦法把我永遠打發掉,以便掃除障礙。可是這些話我們一句也別跟舅舅說,卡特爾船長,我們一定得盡量把這次派遣說成是一個有利的、前程遠大的差使;我向您吐露真情,只是為了我在遠方万一需要幫助的時候,在祖國能有一個知道我真實情況的朋友。”
  “沃爾,我的孩子,”船長回答道,“在所羅門箴言中,你可以找到下面的話:‘讓我們永遠不缺少患難中的朋友,也不缺少送給他喝的酒!’你找到的時候,請把它記下來。”
  這時船長以胜過千言万語的坦白真誠的神情,向沃爾特伸出手來;由于他對准确引用所羅門箴言和運用得當而感到得意,所以又重复說道:“你找到的時候,請把它記下來。”
  “卡特爾船長,”沃爾特把船長伸出的大拳頭滿滿地握在兩只手中說,“除了所爾舅舅,您是我最愛的人。确實,在這世界上我沒有更能信賴的人了。單單就离別這件事情本身來說,卡特爾船長,我并不把它放在心上;我為什么要把它放在心上呢!如果我可以自由地去尋找運气的話,如果我可以當一名普通的船員出去的話,如果我可以自由地自己承擔風險,航行到天涯海角的話,那么我將高高興興地出去!我可能几年前就已經高高興興地出去碰碰我的運气如何了。但是這違背我舅舅的愿望,違背他為我所制訂的計划,所以事情也就到此完結了。但是,卡特爾船長,我覺得我們過去有一些錯誤;就改善我的前途來說,我現在出去并不比當初一進董貝公司的時候就出去更好,也許還更坏一些,因為當時公司可能對我怀有好感,現在則肯定沒有了。”
  “回來吧,惠廷頓,”悶悶不樂的船長向沃爾特看了一些時候之后,低聲說道。
  “好的,”沃爾特哈哈大笑地回答道,“我擔心,卡特爾船長,在像他那樣的運气來到之前我就回來好多次了。并不是我要抱怨,”他活潑愉快、生气蓬勃、精神飽滿地補充說道,“我沒有什么要抱怨的。我丰衣足食,我能活下去。當我离開舅舅的時候,我把他交給您。我不能把他交給更好的人了,卡特爾船長。我跟您講這一切,并不是因為我悲觀失望。不,我不會的。我只是讓您相信,我在董貝公司里對工作安排不能挑挑揀揀;派我到哪里去我就得到哪里去;向我建議什么,我就得接受什么。我被派出去對舅舅來說反倒更好,因為董貝先生是他尊貴的朋友,就像他過去實際所表明的那樣,這一點您很清楚,卡特爾船長。我深信,如果我不在公司里天天引起他的厭惡的話,那么他還會像過去一樣繼續是他尊貴的朋友。所以說,西印度群島万歲,卡特爾船長!船員們的那支歌是怎么唱的?”
  “興高采烈地,向著巴巴多斯港口前進吧,小伙子們!興高采烈地,把古老的英國拋在后面吧,小伙子們!”
  這時船長大聲地參加合唱道:“啊,興高采烈地,興高采烈地!啊,興高——采烈地!”
  對面屋子里住著一位熱心的小商船的船長,當最后一行歌詞傳到他靈敏的耳朵里時,他醉意未消,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但卻立刻從床上跳起來,打開窗子,放開嗓門,越過街道,參加合唱,產生了优美的效果。當他不能把最后的音調再支撐著唱下去的時候,他可怕地大叫了一聲:“啊呵!”,一方面是作為友好的問候,另一方面是想表示他還沒有歇過一口气。然后,他關上窗子,重新躺到床上睡覺。
  “現在,卡特爾船長,”沃爾特把藍色的外衣和背心遞給他,手腳十分忙亂地說,“如果您把這個消息去透露給所爾舅舅(按理說,他本來好几天以前就該知道它了),那么,到了我家門口,您知道,我就將跟您分手,在附近一帶溜達溜達,直到下午。”
  可是船長看來絲毫也不高興接受這個任務,要不就是對他完成這個任務的能力完全沒有信心。他曾經給沃爾特未來的生活与事業作過截然不同的安排,并對它感到完全稱心滿意;他對他在這個安排中所表現出的明智与預見性時常沾沾自喜,覺得這個安排的各個方面都完美無缺,因此現在要讓這個安排在頃刻之間土崩瓦解,甚至還要幫助去破坏它,這需要他的意志作出很大的努力才行。船長還覺得要把他對這個問題的老想法從頭腦中去掉,迅速換上全新的想法,就像要按照情勢所要求的火急速度,把船上的老貨物卸下,裝上一批全新的貨物,而又不把兩批貨物混雜、弄亂一樣困難。因此,他沒有跟沃爾特的心情合拍,急匆匆地穿上外衣和背心,而是拒絕現在就把這些衣服套在身上;他告訴沃爾特,這樣重大的事情,應該允許他“咬一下指甲”。
  “這是我的老習慣,沃爾,”船長說,“已經有五十年了。當你看到內德·卡特爾在咬指甲,那么,沃爾,你就可以知道,內德·卡特爾擱淺了。”
  于是,船長把鐵鉤插在牙齒中間,仿佛那是一只手似的,同時露出富于智慧和思想深刻的神態,聚精會神地思考著這個問題的各個方面;他那智慧与深刻的思想是哲學的思考与認真的研究所集中与升華的結果。
  “我有一位朋友,”船長神情恍惚地低聲說道,“他會對這個問題以及其他任何問題發表意見;他曾把六比一的有利條件讓給議會1,來和議會就某個問題打賭,結果他仍能胜過他們;可是他現在正沿著惠特比2岸邊航行。”船長繼續說下去,“這個人曾經兩次從船上被沖打到水里,但卻安然無恙,絲毫不受影響。他當學徒的時候,頭上曾經被環端螺栓刺扎,斷斷續續的加起來有三個星期之久,可是在世界上仍找不到頭腦比他更聰明的人。”
  沃爾特雖然尊敬卡特爾船長,但卻不由得由于這位聰明人不在而暗暗高興;他衷心希望,在他的困難妥善解決之前,他的大智大慧不要用來處理它們。
  “如果你把諾爾3的一個浮標給他看,”卡特爾船長用同樣的聲調說道,“請他談談他對它的看法的話,沃爾,那么他會說出一個跟浮標毫無關系的看法,就像你舅舅的鈕扣跟浮標毫無關系一樣。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至少是沒有一個靠·兩·條腿走路的人——能比得上他。沒有能比得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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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即如議會胜了,他賠六份;如他胜了,他得一份。
  2惠特比(Whitby):英格蘭北約克郡的一個城鎮,瀕臨北海,地處埃斯克(Esk)河口港灣東側。
  3諾爾(theNore):英格蘭肯特郡泰晤士河口灣一段沙灘。

  “他姓什么,卡特爾船長?”沃爾特問道,他決定對船長的朋友發生興趣。
  “他姓邦斯貝,”船長說道,“可是我的天主!其實,像他那樣頭腦的人,你管他姓什么都可以!”
  船長沒有進一步闡明最后一句贊語的确切含意,沃爾特也沒有對它尋根究底。因為當他有聲有色地(就他和他的處境來說,這是很自然的)重新敘述他的主要困難時,他立刻發現船長又重新陷入先前那深思遠慮的狀態中。雖然他從濃密的眉毛下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可是他顯然并沒有看見他,也沒有听見他說話,而是沉浸在思考之中。
  實際上,卡特爾船長正在擬訂宏偉的計划;他根本沒有擱淺,而是很快就進入水的最深處,而且無法探找到他要穿透的底層。船長逐漸地完全看清了事情的原委:這里存在著一些誤會,毫無疑問,這很可能是沃爾特而不是他所產生的誤會。如果真有什么西印度群島計划將討諸實施的話,那么它也跟年輕、性急的沃爾特所設想的大不相同;它只能是使他飛黃騰達的一种新安排。船長心里想,“或者如果在他們之間(他是指在沃爾特与董貝先生之間)有點什么小小的疙瘩的話,那么只消雙方的老朋友适時地說上一句話,那就可以完全解開,大家就會重新和好如初,就像把兩條鉤住的船調理順當一樣。”卡特爾船長從這些考慮中得出的想法是,由于他已經有幸認識董貝先生,在他們借錢的那個上午,曾經在布賴頓和他在一起很愉快地消度了半個小時;再說他們既然都是上流社會的人,而且相互了解,愿意把事情處理得和順得當,那樣就會很容易解決這樣一類小小的困難,弄清事實真相;因此,他應盡的朋友之誼就是:現在什么話也不對沃爾特說,而是直接走到董貝先生的公館,對仆人說,“老弟,勞駕您通報一下,卡特爾船長到這里來了。”然后在极為信任的气氛中會見董貝先生——鉤住他的鈕扣孔——,交談一切,把事情處理得完善妥貼,然后得意揚揚地离開!
  當這些想法出現在船長心中,逐漸成形的時候,他的臉色開朗起來,就像陰云密布的早晨退讓給陽光燦爛的中午一樣。他的眉毛原先极為不祥地緊皺著,現在不再直直地豎立,而是舒展開來,安祥平靜;他的眼睛原先在緊張的思想活動過程中几乎已經閉上了,現在則隨意地張開;他的微笑最初只出現在三小點——嘴的右角和兩只眼角——,現在逐漸擴展到整個臉龐,向上波送到前額,掀起了那頂上了光的帽子;這帽子原先仿佛跟卡特爾船長一樣擱了淺,現在則又跟他一樣,愉快地漂浮起來了。
  船長終于不再咬指甲,說:“現在,沃爾特,我的孩子,你幫我穿上衣服吧!”船長指的是他的外衣和背心。
  沃爾特想不出,船長系領帶為什么會那么用心,他把垂下的兩端擰成像辮子一樣的東西,然后穿進一個大金戒指中,戒指上刻著一幅圖畫,畫中有一座墳墓、一條洁淨的鐵欄杆和一株樹,它是紀念某個死去的朋友的。沃爾特也想不出船長為什么把襯衫領子使勁往上拉,拉到下面的愛爾蘭亞麻布襯衫所許可的最大限度,這樣一來他看上去就有了一副完好的遮眼罩來裝飾自己了。沃爾特也想不出,船長為什么脫下鞋子,換上那雙世上無雙的短靴,那是他在不尋常的場合才穿的。船長終于穿著完畢,自己完全感到稱心滿意;他從牆釘上取下一面修臉用的鏡子,從頭到腳把自己打量了一番,然后拿起他那根多節的手杖說,他已經准備好了。
  當他們走上街道的時候,船長的步態比往常顯得更加躊躇滿志,但沃爾特以為那是由于短靴的作用,對它并不注意。他們沒走多遠,遇到一位賣花的女人,船長突然停下腳步,仿佛心血來潮,閃出一個巧妙主意似的;他把她籃子里最大的一束花買下來,那是一個极為光彩奪目、芳香四溢的花束,形狀像扇子,周圍約有兩英尺半,全都由最鮮艷的花朵組成。
  卡特爾船長准備了這份打算送給董貝先生的禮品之后,跟沃爾特繼續向前走去,直到他們到達儀器制造商門前,兩人才都停下腳步。
  “您就進去嗎?”沃爾特問道。
  “是的,”船長答道。他覺得在采取下一步行動之前必須首先把沃爾特打發走,他打算進行的拜訪最好推遲到當天晚一些時候。
  “您不會忘記什么嗎?”沃爾特問道。
  “不會,”船長回答。
  “我馬上就去溜達,”沃爾特說道,“我不妨礙您了,卡特爾船長。”
  “好好地多逛一逛,我的孩子!”般長在他身后大聲喊道。
  沃爾特揮揮手,表示同意,接著就繼續向前走去。
  他沒有特定的地方要去;但他想到田野里去走走,他在那里可以考慮考慮將來未知的生活,可以在樹下一邊休息一邊安靜地思索。他覺得漢姆普斯特德1附近的風光最美,而通向那里最好的道路是從董貝先生公館旁邊經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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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漢姆普斯特德(Hampstead):倫敦郊區地方。
  當沃爾特從董貝先生的公館旁邊走過,向上望一眼,看到它那愁眉不展的正面的時候,它跟往常一樣庄嚴、陰暗。所有的窗帘都已垂下,但上面的窗子是敞開著的,涼爽的微風吹拂著窗帘來回飄動,這是整座房屋外部唯一帶有生气的跡象。沃爾特輕輕地走過,當他又走過几家人家的時候,他心里覺得高興。
  自從几年前發生了迷路的女孩子的事情以后,他經常對這房屋感到興趣,這時他正是怀著這樣的興趣往回看,特別是望著上面一層的窗子。當他正這樣看著的時候,一輛輕便四輪馬車來到門前,一位舉止庄重、穿著黑衣服、挂著一條沉甸甸的表鏈子的先生下了馬車,走進屋里去。沃爾特后來回憶起這位先生和他的馬車,他毫無疑問那人是位醫生,于是心中納悶起來,究竟是誰病了呢?可是他沒有得出答案。他無精打采地想著其他事情,又走了一段距离。
  不過他仍然想到這座房屋對他意味著什么,因為沃爾特總是愛以這樣的希望來使自己高興,那就是:也許總有那么一天,那位女孩子(她是他的老朋友,從那時以來,總是那樣感謝他,那樣高興看到他)會使她弟弟關心他,使他的命運好轉。但是在這時候他更喜歡想到的是,她仍繼續記得他,而不是他可能得到什么世俗的利益;可是另一個更為清醒的想法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如果那時候他還活著的話,那么他將在海外漂泊,被她遺忘;她則已經成婚,富有,高傲,幸福。世事滄桑,在完全改變了的情況下,她沒有什么理由要比對一個她曾經有過的玩具更多地記得他;不會的,那時在她的記憶中,他可能還不如玩具呢。
  可是沃爾特把那位流落在喧鬧的街上、被他找到的那位漂亮的女孩子理想化了,把她与她在那天夜里天真的感謝以及在感謝中所表現出的純朴、真誠等同化了,所以他認為,把她想成今后會變得高傲,這是對她的侮辱,他為此而感到羞愧。另一方面,他的沉思默想又是那么荒誕無稽,在他看來,如果想像到她已成長為一個女人,如果不是把她想成她跟善良的布朗太太在一起時那樣一位純朴、溫柔、可愛的小人儿,而是想成另外一位什么人的話,那么這也同樣是對她的侮辱。總之,沃爾特覺得由他本人來評斷弗洛倫斯的是非長短,确實是會很不近情理的;他最好是把她的形象作為寶貴的、難以達到的、永不改變的、模糊不清的一种什么東西保存在心中;它具有使他快樂,像一只天使的手一樣制止他進行任何卑劣勾當的力量,這一點卻不是模糊不清的。
  沃爾特那天在田野里游逛得很久,他听著鳥儿的啾鳴、禮拜天的鐘聲、城市中比平日減弱了的喧囂聲,同時呼吸著芳香的空气,有時舉目眺望那朦朧不清的地平線,因為他的航程与目的地就在地平線的那一方;然后他又環顧四周英國的青草和故鄉的風景。可是他几乎沒有一次明确地想到他即將遠离;他似乎一小時又一小時,一分鐘又一分鐘地把這思想擱置一旁,不去理會,盡管他始終在繼續不斷地想著它。
  沃爾特已經把田野拋在后面,正怀著同樣恍惚的心情,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回家的路途上行走,這時候他听到一個男人喊叫了一聲,接著一個女人的聲音響亮地喊著他的名字。他惊奇地轉過身去,看到一輛朝著相反方向跑去的出租轎式馬車在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馬車夫從座位上轉過頭來看他,向他揮鞭示意;車里一位年輕的女人從窗子里探出身來,精力充沛地向他打招呼。他跑到馬車跟前,看到這位年輕女人就是尼珀姑娘;她万分焦急不安,几乎都要發狂了。
  “斯塔格斯花園,沃爾特先生!”尼珀姑娘說,“勞駕您,幫個忙吧!”
  “什么?”沃爾特喊道,“出了什么事了?”
  “啊,沃爾特先生!斯塔格斯花園,勞駕您!”蘇珊說。
  “您瞧!”馬車夫以一种興高采烈与灰心絕望交織的神情,向沃爾特懇求道,“這位姑娘已經反反复复地說了老半天,她想要去的地方路走不通,我正想把車子轉過身來找條出路呢。
  乘坐過我馬車的客人可多啦,可我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乘客。”
  “您想到斯塔格斯花園去嗎,蘇珊?”沃爾特問道。
  “對啦!她想到那里去。它在哪里?”馬車夫抬高嗓門,粗聲大气地說道。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蘇珊瘋狂似地大聲說道,“沃爾特先生,我親自到過那里一次,是帶著弗洛伊小姐和我們可怜的、可愛的保羅少爺一起去的,就在您在城里找到弗洛伊小姐的那一天,因為在回來的路上我們把她丟了,理查茲大嫂和我,還有一條瘋牛,還有理查茲大嫂的大儿子,雖然后來我去過那里,可是我卻記不得它在哪里了,我想它已經塌陷到地底下去了。啊,沃爾特先生,別拋棄我不管,斯塔格斯花園,勞駕您!弗洛伊小姐最親愛的寶貝——我們大家最親愛的寶貝——、非常非常溫順的小保羅少爺啊!啊沃爾特先生!”
  “慈善的上帝!”沃爾特喊道,“他病得很重嗎?”“可愛的花朵儿!”蘇珊絞扭著手哭道:“他一時想起想要看看他從前的奶媽,我就是來領她到他床邊去的,波利·圖德爾花園的斯塔格斯大嫂,誰來幫幫忙啊!”
  沃爾特听了這番話大為感動,蘇珊的焦急心情立刻傳到他身上;他明白了她這次任務的性質,就滿腔熱情,火速地投身進去。當他跑在前面,這里那里到處打听通往斯塔格斯花園去的道路時,馬車夫好不容易才緊緊跟上他。
  可是斯塔格斯花園這個地方已經不存在了,它已經從地面上消失了。古老、破爛的涼亭從前曾經所在的地方,如今宮殿聳立,顯露崢嶸;圍長粗大的花崗石柱子伸展開一片路景,通向外面的鐵路世界。往昔堆積垃圾的污穢的荒地已經被吞沒和消失了;過去霉臭難聞的場所現在出現了一排排堆滿了貴重貨物与高价商品的貨棧。先前冷僻清靜的街道,如今行人熙來攘往,各种車輛川流不息;原先在泥泞与車轍中令人灰心喪气、中斷通行的地方,現在新的街道形成了自成体系的城鎮,生產著各种有益于身心、使生活舒适方便的物品与設施,在這些物品与設施沒有出現之前,一般的人們從沒有進行過這种嘗試或產生過這种念頭的。原先不通向任何地方的橋梁,如今通向別墅、花園、教堂和有益于健康的公共散步場。房屋骨架和新的通道的初期預制品正裝在火車這個怪物內,飛速地運往郊外。
  至于附近的居民,他們在鐵路最初蜿蜒伸展的日子中還打不定主意是否承認它;后來像任何一位基督徒在這种情況下都可能表現的那樣,變得聰明起來,翻然悔悟,現在都在夸耀這位強大、興隆的親戚。布店里織物上印有鐵路圖案,賣報人的櫥窗中陳列著鐵路雜志。這里有鐵路旅館,鐵路辦公樓,鐵路公寓,鐵路寄宿處;有鐵路平面圖,鐵路地圖,鐵路風景畫,鐵路包裝紙,鐵路酒瓶,鐵路三明治包裝匣和鐵路時刻表;有鐵路出租馬車和鐵路出租馬車停車處;有鐵路公共汽車,鐵路街道和鐵路大樓;有鐵路食客;鐵路寄生虫和數不胜數的鐵路馬屁精。甚至還有鐘表那樣准的鐵路時間,仿佛太陽它自己已經認輸讓步了似的。在被鐵路征服的人們中間,有清掃煙囪的工長,這在過去在斯塔格斯花園中是難以令人置信的;如今他住在一座墁上灰泥的三層樓房中,在一塊油漆招牌上用金色的花体字書寫廣告,自稱是用机器清掃鐵路煙囪的承包人了。
  滾滾翻騰的洪流像它的生命的血液一樣,日日夜夜永不停息地流向這個變化巨大的心髒,又從這個心髒返流回去。成群結隊的人們,如山似海的貨物,每晝夜二十四小時几十次運出運進,在這個活動不息的地方起著發酵般的作用。甚至連房屋也好像喜歡給打包起來,外出旅行似的。奇妙絕倫的議員們二十年前對工程師們异想天開的鐵路理論還曾冷嘲熱諷,盤問時百般阻撓,現在卻戴著手表乘車到北方去,事先還發出電報通知他們即將到達。所向無敵的机車日日夜夜在遠方隆隆地前進,或者平穩地開向旅程終點,像馴服的龍一般滑向指定的、精确度按英寸計算的角落,站立在那里,吐著白沫,顫抖著,使牆壁都震動起來,仿佛它們充滿了至今還沒有被發現的巨大力量的知識以及至今還沒有被達到的偉大目標似的。
  可是,斯塔格斯花園已經連根帶枝被徹底鏟除了,斯塔格斯花園所立足的英國土地沒有一方是安然無恙的了。啊,請為這個日子哀歎吧!
  沃爾特身后跟隨著馬車和蘇珊,他經過許多毫無結果的打听之后,終于遇見了一位曾經一度在這塊消失了的土地上居住過的人;他不是別人,就是我們在前面提到過的煙囪清掃工工長;他身体壯實,正在自己的門上敲打了兩下。他說,他很熟悉圖德爾。“他在鐵路上工作,是不是?”
  “是的,是的,先生!”蘇珊·尼珀從馬車窗口中喊道。
  “他現在住在哪里?”沃爾特急忙問道。
  他住在公司自己的樓房里,經過右邊第二個拐彎,走到一個庭院里,穿過去,然后又往右邊第二個拐彎走進去,第十一號,他們決不會弄錯的。要是真的弄錯了的話,他們只消問一下在机車上燒鍋爐的火夫圖德爾,任何人都會向他們指點他的家在哪里的。蘇珊看到這意想不到的成功,急忙下了馬車,挽著沃爾特的胳膊立刻就走,讓馬車停在那里等待他們回來。
  “小孩子病得很久了嗎,蘇珊?”當他們急忙往前走去的時候,沃爾特問道。
  “折磨好長久的時間了,可是誰也不知道病有多重,”蘇珊回答道,接著又格外尖聲厲气地說道,“唉!都怪布林伯他們這一家人!”
  “布林伯他們這一家人?”沃爾特重复了一句問道。
  “沃爾特先生,”蘇珊說,“事到如此,當想起許許多多事情都是令人痛苦的時候,如果我責怪什么人,特別是責怪親愛的小保羅一口稱贊的那些人的話,那么我就無法原諒自己,可是我還是真心盼望把這一家人都派到那石頭最多的地段去修筑新道路,讓布林伯小姐扛著鶴嘴鋤走在最前頭!”
  尼珀姑娘說完之后喘了一口气,比先前走得更快,仿佛她這不同尋常的愿望使她的心情輕松了一些。沃爾特自己這時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不再問什么問題,匆匆忙忙地往前赶路。他們不久就急不可耐地從一個小門闖進去,來到了一個干淨的、擠滿了孩子的客廳里。
  “理查茲大嫂在哪里?”蘇珊向四處張望著,大聲喊道。
  “啊!理查茲大嫂,理查茲大嫂,跟我一道走吧,我親愛的人儿!”
  “呀!這不是蘇珊嗎?”波利十分吃惊地喊道,一邊從孩子群中站起身來,露出她那誠實的臉孔和慈母的身形。
  “是的,理查茲大嫂,是我,”蘇珊說,“我真巴不得不是我才好呢,雖然我這么說似乎不太客气,可是小保羅少爺病得很重,他今天跟他爸爸說,他想看看他從前的奶媽的臉,他和弗洛伊小姐希望您能跟我一道去——還有沃爾特先生也一道走,理查茲大嫂——把過去的事情忘了吧,給可愛的小寶貝幫幫忙吧,他活不長了。啊,理查茲大嫂,他活不長了,就要离開人世了。”蘇珊·尼珀哭著;波利流著眼淚看著她,听著她所說的話;所有的孩子們(包括一些新的嬰孩)聚集在周圍;圖德爾先生剛剛從伯明翰回到家里,正從一個盆里取出飯菜吃著,這時他放下刀叉,把他妻子挂在門后的帽子和圍巾取下給她穿戴上,然后拍拍她的后背,怀著深厚的父親般的感情,但卻不善于言辭地說道,“波利,走吧!”
  這樣他們就回到了馬車跟前,比車夫預料的時間早好多。沃爾特把蘇珊和理查茲大嫂扶進馬車以后,自己坐在馬車夫的座位上,以防再發生什么差錯;最后把他們安然無恙地送進了董貝先生公館的前廳里。——順便說一句,他在前廳里看到了一個很大的花束擺在那里,這使他想起了卡特爾船長那天早上跟他一道買下的那一束。他本很愿意在那里多逗留一些時候,好多了解一些病人的情況,或者就在那里一直等待著,看他能不能稍稍幫點儿忙;可是他痛苦地意識到,這會被董貝先生看作是一种冒昧的、唐突的行為;所以他就緩慢地、悲傷地、憂心忡忡地轉身离開了。
  他走出門不到五分鐘,就有一個人追赶上來,請他回去。他順著原路盡快地走回去,并怀著悲哀的預感,走進了那陰沉的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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