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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海員愛德華·卡特爾船長的又一些奇遇


  時間以它堅定的步伐和堅強的意志向前推進,年老的儀器制造商在留下的信件中,囑咐他的朋友不許打開封好的包裹的一年期限就要滿了;有一天晚上,卡特爾船長怀著神秘与不安的感覺望著它。
  船長是一位正直的人,他從沒想到過要在期滿之前哪怕一個小時打開這個包裹,就像他從沒想到過要剖開他自己來研究一下他身体的构造一樣。他只是在晚間抽第一斗煙的時候把它拿出來,放在桌子上,然后接連兩三個鐘頭坐在那里,通過煙霧,沉默而嚴肅地注視著它的外表。有時,船長在這樣細心觀察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后,逐漸地把椅子往后拉開,拉開,仿佛要拉出包裹的魔力范圍之外似的;可是如果這是他的意圖的話,那么他卻從沒有成功過,甚至當客廳的牆壁擋住他的退路的時候,那個包裹仍舊吸引著他;或者如果他在浮思漫想之中把眼光轉到天花板或爐火上去的話,那么它的形象就會立即跟隨而來,顯著地停落在煤塊中間,或者在白色的灰泥上占据了一個有利的位置。
  對于“心的喜悅”,船長慈父般的關怀与喜愛并沒有改變。可是自從上次跟卡克先生會晤以后,卡特爾船長心中開始怀疑:他以前為了這位小姐和他親愛的孩子沃爾特所進行過的干預究竟是不是已證明像他曾經期望過的以及他當時曾相信過的那么有利。船長非常憂慮,他所造成的害處已大于益處,這點使他心中苦惱不安。他在悔恨与自責的過程中,決心贖回自己的罪過;他所采取的辦法就是使他自己根本不可能再有害于任何人,就好像把他自己當作一位危險的人物,給扔到船外去一樣。
  因此,船長就把自己埋沒在儀器中間,從來不走近董貝先生的公館,或設法讓弗洛倫斯或尼珀小姐知道他的情況。他甚至跟珀奇先生也斷絕了關系;在他最近來拜訪的時候,他冷淡地通知這位先生,他感謝他的交情,可是他已決心跟所有的熟人不相來往,因為他擔心他會在無意間把哪個彈藥庫給爆炸了。船長在這种心甘情愿的隱居中,除了跟磨工羅布交談外,整整几天、整整几個星期不跟任何人交談一句話;至于磨工羅布,船長則認為他不怀私心,情深義重,忠心耿耿,在這些方面可以稱得上是個模范。船長在這樣隱居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注視著包裹,坐著抽煙,想著弗洛倫斯和可怜的沃爾特,直到后來,他們兩人在他的朴實的想象中似乎已經死了,變成了永恒的青年——他最初記憶中的美麗的、天真爛漫的孩子——。
  不過船長在沉思默想中并沒有忽略自己的進步和對磨工羅布智力的培養。他通常要求這位年輕人每天晚上向他朗誦書本一小時。由于船長盲目地相信一切書本都是對的,所以羅布就通過這個途徑積累了許多令人注目的知識。星期天晚上,船長在睡覺之前經常為他自己讀基督有一次在一座山上布道1中的一些段落;雖然他習慣按照他自己的方式,不用書本,引用原文,可是他讀的時候,仿佛早已熟記它的希腊文,對于它的每一句箴言他都能寫出出色的神學論文,不論寫多少篇都可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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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見《馬太福音》5—7章。
  磨工羅布對圣書的虔誠精神,在磨工學校美妙的制度下,曾經得到過很好的培養。他曾經不斷地碰撞猶太族人的名字,在腦骨上留下永久的傷痕;他曾經單調無味地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那些艱深難懂的韻文;特別是,他曾經受過懲罰,他還曾經在六歲的時候穿著皮褲,每星期天三次,在一座很悶熱的教堂的很高的走廊中整步行進;那里有一架大風琴,像一只特別勤勉的蜜蜂一樣,在他昏昏欲睡的腦袋上發出嗡嗡的響聲;他就是通過這樣一些途徑,培養起對圣書的虔誠精神的。因此,每當船長停止朗讀的時候,磨工羅布就裝出一副深受啟發的樣子,而當朗讀正在進行的時候,他則通常是打呵欠和打瞌睡。善良的船長從來沒有怀疑會發生后面提到的那种情況。
  卡特爾船長作為一個做生意的人,也記起帳來。他在這些帳冊里記上他對于气候及運貨馬車和其他車輛行駛方向的觀察;他注意到,在他那個地區內,這些車輛在早上和一天的大部分時間內是向西行駛的,到晚上則向東行駛。有一個星期有兩三個過路的人進來看看,他們“跟他談到”——船長這樣記道——眼鏡方面的事;他們什么也沒有買,答應以后再來看看;船長判斷生意開始要好轉起來了,并在當天的日記帳中記載著:那時風吹來相當清新(他首先記載上這一點),風向西北;夜間有所改變。
  船長的主要困難之一是圖茨先生。他時常到這里來,話說得不多;看來他有個想法:小后客廳是個可以在那里吃吃發笑的合适的房間;雖然他和船長根本沒有比以前更為親密的關系,可是他卻會在那里坐上整整半個小時,利用它的便利條件,來達到他的目的。船長根据最近的經驗,變得謹慎小心,可是他仍然不能判斷,圖茨先生是不是确實就像他表面上看去那樣,是個溫順的人,還是一位非常狡猾、善于掩飾的偽君子。他時常提到董貝小姐,這是可疑的,不過圖茨先生表面上對船長是信賴的,船長內心對這一點怀有好感,所以就暫時克制自己,不做出不利于圖茨先生的決定;每當圖茨先生提到他內心深處的那個問題時,船長僅僅用難以形容的聰明的神色注視著他。
  “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有一天以他慣常的方式,突然說道,“您能不能行個好,考慮一下我的建議,讓我跟您交個朋友好嗎?”
  “啊,我的孩子,我來跟您說說,事情是怎樣的,”船長終于決定了行動方針,回答道,“我已經想過這件事了。”
  “吉爾斯船長,您真好,”圖茨先生回答道,“我非常感謝您。說實話,我以榮譽向您發誓,您能讓我榮幸地跟您交個朋友,這真是做了一件仁慈的事。确實是這樣的。”
  “我得說,老弟,”船長慢吞吞地說道,“我不了解您。”
  “可是如果您不讓我榮幸地跟您交朋友的話,”圖茨先生堅定地向著目標前進,回答道,“那么您就永遠也不能了解我了。”
  船長似乎被這個新穎而有力的意見所打動,看著圖茨先生,仿佛心中想到,他身上具有更多的東西,是他原先沒有料想到的。
  “說得好,我的孩子,”船長沉思地點著頭,說道,“說得不錯。現在您听著,您向我講過一些話,我從您的話中了解到,您愛慕上一位可愛的人儿,是不是?”
  “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用拿著帽子的那只手有力她打著手勢,說道,“愛慕不是個确切的字眼。我以榮譽發誓,您根本想不出我的感情是怎樣的。如果能把我的皮膚染成黑色,讓我做董貝小姐的奴隸,那么我將認為這是對我的恩惠。如果我能夠以我的全部財產為代价,投生成董貝小姐的一條狗的話,——那么我——我确實認為,我將會永遠不停地搖著尾巴。我將會感到無限幸福,吉爾斯船長!”
  圖茨先生說這些話的時候,眼淚汪汪,同時怀著深情,把帽子緊緊壓著胸脯。
  “我的孩子,”船長被他感動了,產生了怜憫心,因此回答道,“如果您是真心實意的話——”
  “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喊道,“我現在處于這樣一种心情,我死心塌地、真心實意到了這樣一种地步,如果我能在一塊熾熱的鐵塊上,或者在一塊火紅的煤塊上,或者在熔化的鉛上,或者在燃燒的封蜡上,或者在任何這一類東西上發誓的話,那么我將高興燒傷我自己,這樣我的感情就可以得到寬慰了,”圖茨先生急忙往房間四處張望,仿佛想要找到一种足夠痛苦的手段,來達到他那可怕的目的似的。
  船長把他那頂上了光的帽子推向腦后,用沉重的手敲打著臉孔,使它低垂下去——這使他的鼻子顯出更多的顏色來了——,然后在圖茨先生面前站住,用鉤子鉤住他的上衣翻領,對他說了以下的一些話;這時候圖茨先生十分注意地,并帶著几分惊奇地仰望著他的臉孔。
  “您知道,我的孩子,”船長說道,“如果您是真心實意的話,那么我就應當仁慈地對待您,而仁慈是不列顛人頭上所戴花冠中最明亮的寶石;請您閱讀一下英國的愛國國歌中闡述的憲法,當您找到的時候,那就是守護天使許多次為它歌唱的憲章。做好准備!您向我提出的建議使我大吃一惊。為什么這樣?因為您明白,我像一條船一樣,獨自停留在這里的海面上,沒有別的僚艇,也許我也不需要它們。別著急!您第一次是由于一位小姐的緣故來跟我打招呼的,是她准許您來的。現在,如果您真想要跟我交朋友的話,那么我們就決不應該在這里稱呼或提到這位小姐的名字。在這之前,由于稱呼她的名字太隨便了,我不知道曾經招來多少不幸,因此我現在閉口不談她。老弟,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唔,吉爾斯先生,”圖茨先生回答道,“如果我有時听不太懂您的話,請您原諒我。不過,說實話,吉爾斯船長,要我不能提到董貝小姐,這是很為難的事。我這里确實有著一份十分可怕的負擔!”圖茨先生用兩只手摸著襯衫的胸口,“我日日夜夜都感覺到它,仿佛有什么人坐在我身上似的。”
  “這就是我所提的條件,”船長說道,“老弟,如果這對于您過于苛刻的話——可能是這樣的——,那么就請离開得遠遠地,改換一條航道,我們高高興興地分手吧!”
  “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回答道,“我真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不過自從我第一次上您這里,您跟我談過那些話之后,我——我覺得我跟您在一起的時候想著董貝小姐,比跟其他任何人在一起的時候談到她還愉快。所以,吉爾斯船長,如果您肯答應我跟您交朋友的話,那么我將十分樂意遵守您所提出的條件。我愿意做一位正直的人,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把伸出的手又縮回來一會儿,說道,“因此,我不得不說明,我不能不想到董貝小姐。要我答應不想到她,這是不可能的。”
  “我的孩子,”船長說道,由于圖茨先生這樣坦率的發誓,船長對他的看法比先前好多了,“人的思想像風一樣,任何人都不能在任何時候給它們擔保。不過在講話方面,我們是不是就這樣約定了。”
  “說到講話方面,吉爾斯船長,”圖茨先生回答道,“我想我是能約束自己的。”
  圖茨先生當場立刻就向卡特爾船長伸出手去;船長露出愉快和仁慈的神色,賜予他恩惠,正式同意跟他交朋友。圖茨先生似乎由于如愿以償,感到十分安慰和歡喜,在其余的時間里一直吃吃地笑著,直到离開為止。在船長這方面,他對擔當庇護人的角色并沒有感到有什么不高興的,而且他對他自己的謹慎小心和深謀遠慮是感到极為滿意的。
  卡特爾船長的后一种性格雖然十分突出,可是這一天晚上他卻從磨工羅布這樣憨厚、純朴的年輕人那里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情。這位老實的小伙子跟船長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邊喝著茶;船長戴上眼鏡,极為費勁、但神情卻十分尊嚴地讀著報紙;羅布向他帶托的茶杯溫順地低下頭,并斜眼對他主人觀察了一些時候之后,打破沉默,說道:
  “啊!請原諒,船長,不過,也許您需要鴿子吧,是不是,先生?”
  “不需要,我的孩子,”船長回答道。
  “因為我想把我的鴿子給處理掉,船長,”羅布說道。
  “啊,真的嗎?”船長稍稍揚起他那濃密的眉毛,喊道。
  “是的,我要走了,船長,如果您允許的話,”羅布說道。
  “走了?你要上哪里去?”船長轉過頭,越過眼鏡,看著他,問道。
  “怎么?難道您不知道我要离開您嗎,船長?”羅布膽怯心虛地微笑了一下,問道。
  船長放下報紙,摘掉眼鏡,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這位要拋棄他的人。
  “啊是的,船長,我正想事先告訴您。我原以為,您也許早已知道了,”羅布搓著手,站起來,說道,“如果您肯行個好,很快找到另一位仆人的話,那么,船長,那對我將會是极大的方便。我擔心,您明天早上找不到什么人吧,船長,您認為您能找到嗎?”
  “這么說,你是打算變換旗號了,是不是,我的孩子?”船長長久地細細看著他的臉孔之后,說道。
  “啊,船長,您對待年輕小伙子太嚴厲了,”心地溫厚的羅布片刻間感到又委屈又憤怒,喊道,“他規規矩矩地預先告訴您,可是您卻那么皺著眉頭,看著他,還罵他是個變節的人。船長,您沒有任何權利辱罵一個可怜的年輕人。不能因為我是仆人,您是主人,您就來誹謗我。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啦?您說吧,船長,請您告訴我,我犯了什么罪了,好不好?”
  傷心的磨工大哭起來,并用外衣袖口擦著眼睛。
  “喂,船長,”受了委屈的年輕人喊道,“請給我定一個罪名吧!我是個什么人,我做了什么啦?我偷東西了嗎?我放火燒房子了嗎?如果我干過這些事,那么您為什么不去控告我和審判我?可是,一位曾經是您的好仆人的孩子,就因為他不能為了您的利益而妨礙他自己的前程,您就敗坏他的名譽,這是什么樣的侮辱!對于忠心耿耿的服務又是何等惡劣的報答啊!這就是為什么一些年輕小伙子會离開正道,走入歧途的原因!我真對您感到惊奇,船長。”
  所有這些話,磨工都是淚流滿面,嚎啕大哭著說出來的,同時他又小心翼翼地往門口退去。
  “這么說,你已經找到另一個舖位了,是不是,我的孩子?”
  船長聚精會神地注視著他。
  “是的,船長,就用您的話來說吧,我已經找到另一個舖位了,”羅布哭道,一邊繼續向后退去;“一個比這里更好的舖位;我不需要您替我在那里說一句好話,船長,這對我來說是幸運的,因為由于我窮,由于我不能為了您的利益而妨礙我自己的前程,您已臭罵了我一頓。是的,我已經找到了另一個舖位;如果我不是擔心沒有找到另外的仆人,就把您留下來的話,那么我真愿意現在就到那里去,而不來听您因為我窮,因為我不能為了您的利益而妨礙我自己的前程而謾罵我。您為什么因為我窮,因為我不能為了您的利益而妨礙我自己的前程就責怪我呢,船長,您為什么能這樣行事呢?”“你听我說,我的孩子,”船長心平气和地回答道,“你最好別再說這些話。”
  “唔,那么您最好也別再對我說那些話,船長,”被惹得生气了的無辜的人說道,并繼續后退到店舖里去;他的哭聲愈來愈響了;“我宁肯您抽掉我的血,也不要敗坏我的名譽!”
  “因為,”船長平平靜靜地繼續說道,“你也許听說過打人用的短繩這种東西吧!”
  “您听說過嗎,船長?”罵罵咧咧的磨工喊道,“沒有,我沒听說過。我從來沒听說過這樣一种東西!”
  “唔,”船長說道,“我相信,如果你不是時刻防備著的話,那么你將會很快熟悉它的。我明白你的信號,我的孩子。你可以走了。”
  “這么說,我立刻就可以走了,是不是,船長?”羅布由于取得成功而歡天喜地,喊道,“可是記住!我從沒有請求您讓我立刻就走,船長。您不能再一次敗坏我的名譽,因為您是出于自愿叫我走的。您也沒有權利扣發我的工資,船長!”
  他的主人取出錫制的茶葉罐,把應該付給磨工的錢在桌子上全部點清,因此把他所提出的最后一個問題給解決了。羅布裝著可怜相,抽抽嗒嗒地哭泣著;他在感情上雖然受到了极大的傷害,但卻把硬幣一個個地撿起來,每撿起一個就裝著可怜相,抽抽嗒嗒地哭泣一次,并把它們一個個分別塞進用手絹結成的小圓包里;然后,他登上屋頂,在帽子和口袋里裝滿了鴿子;然后,他走下來,到柜台下面的床舖邊,把他的物品捆成一個包袱;這時他裝著可怜相,抽抽嗒嗒地哭泣得更響,仿佛他的心已被往事的回憶撕得粉碎了;接著,他哀哭著,說道,“再見吧,船長,我离開您是沒有惡意的!”然后,他走出到門口的台階上,把小海軍軍官候補生的鼻子揪了一下,作為离別時給他的一點侮辱,最后他得意揚揚地露著牙齒笑著,走進了街道。
  當只剩下船長一個人的時候,他又重新拿起報紙,仿佛沒有發生過任何不尋常或意外的事情似的,繼續孜孜不倦地念下去。可是卡特爾船長雖然念了好多,但卻一個字也不明白,因為磨工羅布一直在報紙各欄之間蹦來跳去。
  船長過去是否曾像現在這樣感到被人遺棄過,這很難說;可是現在,老所爾·吉爾斯,沃爾特,心的喜悅,對他來說,是真正失去了,卡克先生又殘酷地欺騙和戲弄了他。虛偽的羅布代表了他們所有的人;船長曾經很多次把心中最美好的回憶講給他听;他曾經相信這個虛偽的羅布,而且是高高興興地相信他的;他曾經把他當作自己的一位伴侶,就像是一艘船中唯一還活著的朋友一樣;他曾經把他當作得力助手,執行著小海軍軍官候補生的命令;他曾經打算盡他對他的責任;他對這孩子也曾抱有十分親切的感情,仿佛他們曾經在同一艘船中遇難,一道被風浪吹刮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似的。可是現在,當虛偽的羅布已把不信任、叛變和卑鄙帶進客廳這個神圣的地方時,卡特爾船長感到客廳仿佛可能就要沉陷下去似的;如果它真正沉陷下去的話,那么他并不會感到十分惊奇,也不會感到有什么很大憂慮的。
  因此,卡特爾船長十分專心地念著報紙,但卻絲毫也不理解;因此,卡特爾船長沒有自言自語地說到任何有關羅布的話;他不承認他在想他;雖然他感到自己現在像魯濱遜·克魯索一樣孤獨,但他不承認羅布跟他的這种感受有絲毫關系。
  在同樣一种鎮靜自若,不慌不忙的情況下,船長在薄暮時步行到倫敦肉類市場,跟那里一位值班的看守人講好,讓他每天夜間和早上前來關上和打開木制海軍軍官候補生的百葉窗。然后他走進小餐館,把每天從那里供應給海軍軍官候補生的食物減少一半,又走進酒吧,通知停止向那位叛逆者供應啤酒。“我那位年輕人,”船長向站柜台的姑娘解釋說,“我那位年輕人已經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了,小姐。”最后,船長作為產業的唯一看管人,決定把柜台下面的床舖接收下來,他在夜間就在這里而不上樓去安息。
  從此以后,卡特爾船長每天早上六點鐘就從這張床上起來,把上了光的帽子扣到額上;那份孤獨的神態就跟克魯索帶上山羊皮帽子,結束梳洗時一樣;雖然他對野蠻部族麥克·斯廷杰的侵襲的恐懼已減少一些,就像那位孤獨的航海家在很長時間內沒有見到吃人肉者的形跡,逐漸減少憂慮相似,可是他仍按照常規,遵守那些防御措施,每當看到女帽的時候,總要退避到他的堡壘里,事先偵察一番。在這段時間中(圖茨先生來信說,他到城外去了,所以沒有前來拜訪),他自己的他听起來都開始覺得奇怪了;同時由于經常不斷地拭擦和安放存貨,并由于長久地坐在柜台后面閱讀和向窗外看望,他養成了沉思的習慣,因此他前額上被上了光的堅硬的帽子扣成的紅圈有時因為過度的思考而發痛。
  現在一年的期限滿了,卡特爾船長認為該把包裹打開了;可是由于他過去一直打算當著把包裹帶給他的羅布的面做這件事,而且他還認為當著別人的面打開它是合适和正當的,因此現在缺少一位見證人,他感到很煩惱。正在感到為難的時候,有一天他在報紙“航運消息”欄中看到一則通告:“謹慎的克拉拉”號和它的船長約翰·邦斯貝從一次沿海岸的航行中回來了,他看完之后以异乎尋常的高興發出了歡呼,并立即向這位智慧超群的人郵寄了一封信,叮囑他為他住所的地址保守秘密,并請他盡早在晚間來看他。
  邦斯貝是那些按照信念行事的聰明人當中的一位,他花了几天工夫才在心中完全樹立了這個信念:他已收到了一封大意如此的信。可是當他掌握了這個事實,并徹底弄清楚它之后,他立即就派他的見習船員送去口信:“他今天晚上就來。”這位見習船員被指示去傳達這些任務之后就消失不見了,他像一個擔負著神秘囑托、身上涂著柏油的精靈似的,完成了他的使命。
  船長接到口信十分高興,准備好朗姆酒和水,在后客廳里等候著他的客人。八點鐘,店門外像是海牛發出的一聲深沉的叫聲,接著是手杖在門上嵌板上的敲打聲,向卡特爾船長注意听著的耳朵通報:邦斯貝已向他靠攏了;船長立即讓他進來;他頭發蓬松,紅木色的臉孔顯得遲鈍發呆;像往常一樣,他仿佛沒有看到眼前的任何東西,而是在注意觀察世界另一部分發生的什么事。
  “邦斯貝,”船長抓住他的手,說道,“您好吧,好朋友,您好吧!”
  “老船友,”邦斯貝身体內發出的回答道,但是這位商船指揮者本人的神態卻沒有任何相應的變化,“我身体還不錯,還不錯。”
  “邦斯貝,”船長向他的天才表示了難以抑制的敬意,說道,“您來啦!您的見解比鑽石還明亮呵!您給我派來的那位穿柏油褲子的年輕小伙子就像鑽石一樣閃閃發光!請您查一下《斯坦菲爾選集》,可以找到這句話,找到的時候,請記下來。現在您到這里來了,有一次您曾經就在這里發表過您的意見;現在已經證實,您的意見每個字都是正确的。”船長真誠地相信這一點。
  “唔,真的嗎?”邦斯貝粗聲說道。
  “每個字都是正确的,”船長說道。
  “為什么?”邦斯貝第一次看著他的朋友,粗聲說道,“哪個方向?如果是這樣,為什么不呢?所以嘛。”這位智慧超群的人說了這些神諭一般的話——這些話几乎使船長頭腦發暈;它們把他駛進了一個推測和猜想的海洋——之后,讓船長幫助他脫掉領港人的短上衣,跟隨他的朋友進了后客廳;他一到那里,手就立即抓住朗姆酒瓶,調制了一杯摻水的烈性酒,然后拿起煙斗,裝上煙草,開始抽起煙來。
  卡特爾船長摹仿他的客人的這些動作,可是那位偉大的商船指揮者的神態卻決不是他所能摹仿的。他坐在壁爐的另一邊,尊敬地看著邦斯貝,仿佛他在等待從邦斯貝那里得到鼓勵或者好奇的表示,這樣就可以把他引導到他自己的事情上。可是這位紅木色臉孔的聰明人看來除了溫暖和煙草之外,沒有感覺到任何別的東西,只有一次當他從嘴中取出煙斗,以便為酒杯騰出地方的時候,他偶然地粗聲說到他的名字叫杰克·邦斯貝;——這個聲明很不容易成為談話的開頭,因此船長就先用簡短的恭維話喚起他的注意,然后敘述了所爾舅舅失蹤的全部經過,以及它對他本人的生活与命運所引起的變化,最后他拿出包裹,放在桌子上。
  邦斯貝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后點點頭。
  “打開它?”船長問道。
  邦斯貝又點點頭。
  船長就進行啟封,在里面看到兩張折疊的紙頭,他分別念了它們的標題,一張上寫著:“所羅門·吉爾斯的一般遺囑和處理財產的遺囑”,另一張上寫著:“給內德·卡特爾的信。”
  邦斯貝雖然眼光注視著格陵蘭的海岸,但似乎在等待著听內容,所以船長就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然后大聲地念信:
  “‘我親愛的內德·卡特爾!當我离開家,前往西印度群島’——”
  船長在這里停住,注視著邦斯貝;邦斯貝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格陵蘭的海岸。
  ——“‘怀著渺茫的希望去打听我的親愛的孩子的消息的時候,我知道,如果我把我的打算告訴你的話,那么你會阻撓它,或者會陪同我一道去的;因此我就對你保守秘密了。如果你念到這封信的話,那么,內德,我多半已經死了。那時候你自然將會原諒一位老朋友的愚蠢,當你想到是我那种坐立不安和情況不明的心情驅使我出發進行這次瘋狂的航行的,你將會同情我。因此,這一點就別再提了。我几乎不抱希望:我可怜的孩子將會在什么時候念到這些話,或者使你的眼睛再一次高興地看到他那坦率的臉孔。’不,不,再也不能了,”卡特爾船長悲傷地沉思著,“再也不能了。他將永遠躺在那里了——”
  邦斯貝先生有著愛好音樂的耳朵,這時突然大聲叫道,“躺在比斯開海灣1中了。啊!”善良的船長看到這是為紀念死者而作的适當的悼詞,感動得感激地握握他的手,并不得不去抹眼淚。
  “唔,唔!”船長歎息道,這時邦斯貝的悲歎聲不再在天窗中鳴響和震蕩;“他長期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讓我們翻一下書本,把這句話找到。”
  “醫生也無能為力。”邦斯貝說道。
  “是的,是的,當然是這樣,”船長說道,“在兩三百潯2深的水下,他們還能起什么作用呢!”然后他又回頭去繼續念信:“‘可是如果在打開這個包裹的時候,他竟還在場的話,’”船長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看,搖搖頭;“‘——或者在以后什么時候竟還知道這件事的話,’”船長又搖搖頭,“‘那么讓我向他祝福!如果這封信所附的紙條寫得不完全符合法律上的要求的話,那么這絲毫沒有什么關系,因為除了你和他之外,沒有其他當事人;直截了當地說,我的愿望就是:如果他還活著的話,那么就讓他取得我死后的所能遺留下的小小一點財產,否則(這正是我所擔心的),內德,那就讓它歸你吧。我知道,你會尊重我的愿望的。為了這一點以及為了你對所羅門·吉爾斯的不變的友誼,讓上帝保佑你吧!’邦斯貝!”船長庄嚴地向他求助,“您怎么看這件事?您在這里坐著,您是個從小就打破了頭的人;船底每出現一條裂縫,您就能產生出一個新主意的。您怎么看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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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比斯開灣(theBaysofBiscay):在西班牙与法國之間的海灣。
  2一潯等于6英尺或1.828米。

  “如果情況是,他已經死了,”邦斯貝以他平時少見的迅速回答道,“我的意見是,他不會再回來了。如果情況是,他還活著,我的意見是,他還會回來。我說他會回來嗎?沒有。為什么沒有呢?在觀察到方位之后,就得好好運用它,沿著正确的航線行進!”
  “邦斯貝!”卡特爾船長說道,他似乎愈是難于從他這位杰出的朋友的意見中得出什么,他就愈高地估計它的价值,二者成正比;“邦斯貝,”船長欽佩得不知怎么好,說道,“您頭腦里輕松地裝載著的重擔,可以使像我這种吨位的船很快地沉沒!不過說到這份遺囑,我不打算采取任何步驟來占有財產——上帝不允許!——只想把它留給更合适的主人;雖然合适的主人所爾·吉爾斯奇怪地沒有捎來任何音訊,可是我現在仍舊希望他還活著,還會回來。現在,邦斯貝,您看是不是把這些紙重新收藏起來,并在外面標明:它們在某一天當約翰·邦斯貝和愛德華·卡特爾在場的時候打開過,您的意見怎樣?”
  由于邦斯貝在格陵蘭或其他地方沒有看到對這建議有任何反對,所以它就付諸實施。這位偉大的人物在這片刻間把視線轉移到近旁,在封皮上簽了名;由于他所特有的謙遜,他完全不用大寫字母。卡特爾船長也用左手簽了名,并把包裹鎖在鐵保險箱里,然后請他的客人再調制一杯摻水的烈性酒,再抽一斗煙;他自己也這樣做了之后坐在壁爐旁邊,默想著可怜的儀器制造商的可能的命運。
  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惊人的事情,它是那么令人恐怖,那么令人不知所措,因此如果沒有邦斯貝在場,使卡特爾船長得到支持的話,那么在它的打擊之下,船長一定已沉陷到地下,從那致命的時刻起,成為一個死人了。
  船長在會見邦斯貝這樣一位客人時自然非常高興,可是即便如此,他怎么能夠只是把門掩上而沒有把它鎖上呢——這一疏忽他無疑是有罪的——?這是那些應當永遠只留供思考或引起對命運不滿的問題之一。然而,就是通過這扇沒有鎖上的門,在這個寂靜無聲的時刻,那位凶暴的麥克斯廷杰沖進客廳里來了;她手里抱著亞歷山大,接著而來的是一片混亂和報仇的气氛(這里不提朱莉安娜·麥克斯廷杰和那位可愛的嬰儿的哥哥、在儿童游戲場所被大家喊做喬利的查爾斯·麥克斯廷杰了。);她好像是從東印度碼頭附近吹來的一股气流,來得這么迅速、這么悄然無聲,因此,卡特爾船長只是在坐著看到她的那一剎那間,才突然醒悟過來,他原先陷入沉思的那張平靜的臉孔也才呈現出恐怖和惊慌的神色。
  可是一當卡特爾船長明白他所陷入的全部不幸的時候,自衛的本能就立即命令他設法逃走。客廳有一扇門通向地窖的陡斜的梯級,船長竄到門口,頭腦向前,急忙向梯級沖過去,像一位對跌傷撞痛毫不在乎、一心只想躲藏到地下深處的人一樣。如果沒有朱莉安娜和喬利的話,那么他這英勇的嘗試本來倒可能會取得成功的;可是這兩位可愛的孩子卻緊緊地抓住他的腿,一人抓一只,悲痛地哭叫著,就像是向他們的一位朋友一樣向他哀求著。麥克斯廷杰太太每當著手做一件重大的事情,從來不會不先把亞歷山大·麥克斯廷杰的身子翻轉過來,就近用巴掌連連痛打他一頓,然后讓他坐在地上,使他冷卻下來的,這就像讀者第一次看到他的情形一樣。這時候,她完成了這個神圣的儀式,仿佛在這個時候,這是向專管复仇的女神供獻祭品似的;她把這個祭品安置在地板上之后,就堅決果斷地向船長猛沖過去,并用手指威脅著,好像要把進來排解糾紛的邦斯貝抓傷似的。
  兩位年齡大一些的麥克斯廷杰的哭叫,年幼的亞歷山大的嚎啕大哭(亞歷山大可以說是度過了一個色彩斑駁的童年,因為他在一生中這段美妙幸福的時期中,有一半時間臉孔是發青的),合起來,使這次訪問具有一种更加可怕的气氛。可是當重新出現一片寂靜,船長膽怯心寒、汗流浹背地望著麥克斯廷杰太太的時候,恐怖的气氛就達到了頂點了。
  “啊,卡特爾船長,卡特爾船長!”麥克斯廷杰太太說道,一邊嚴厲地鼓出下巴,搖著它,同時搖著如果她不是女性、也可以稱為她的拳頭的東西,“啊,卡特爾船長,卡特爾船長,您竟膽敢看著我的臉而沒有心髒衰竭而死去嗎?”
  船長臉上一絲勇敢的神色都看不見了,他有气無力地低聲說了一聲:“做好准備!”
  “啊,卡特爾船長,過去我把您留在我家里,我真是一個不中用的、輕信人的傻瓜蛋!”麥克斯廷杰太太喊道,“只要想一下我過去在這個人的身上給了多少恩惠,想一下我怎么教我的孩子們像親爸爸一樣地愛他,尊敬他的吧,在我們街道上,沒有一位家庭主婦,沒有一位居民不知道,我由于這個人賠了錢,因為他在我這里大吃大喝,口福無窮,搖著尾巴,戴著鼻籠,“麥克斯廷杰太太說那最后八個字与其說是表達她的思想,倒不如說是為了押韻和加重語气,“他們全都异口同聲地斥責道,欺騙一位勤勞的婦女真是可恥!盡管他大吃大喝,口福無窮,搖著尾巴,戴著鼻籠,這位婦女為了孩子的幸福,從清早忙到天黑,把她簡陋的住宅收拾得干干淨淨,一個人想在哪里吃飯就可以在哪里吃飯,想在哪里喝茶就可以在哪里喝茶,哪怕在地板上或樓梯上也行,這就是他所受到的關怀和照顧!”
  麥克斯廷杰太太停住換口气;由于第二次提到了卡特爾船長搖著尾巴,戴著鼻籠,她臉上露出了得意揚揚的神色。
  “可是他卻逃走——了!”麥克斯廷杰太太喊道;她把走字的尾音拉得很長,使不幸的船長感到他自己确實是世界上最卑鄙的坏蛋,“在外面躲藏了整整十二個月!從一位婦道人家那里逃走!他的良心就是這個樣子!他沒有勇气面對面——地見她,”她又在面字后面拖長了尾音,“卻像一個罪犯一樣偷偷地逃走了。哎呀,如果這是我自己的孩子,”麥克斯廷杰太太突然加快地說道,“想要偷偷地逃走的話,那么我就會盡我母親的責任,直到他全身布滿青斑為止。”
  年幼的亞歷山大把這句話解釋成立即就要履行的、決不改變的諾言,由于害怕和悲傷,摔了一跤,躺在地板上,把鞋底露在外面讓大家看,并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號哭,因此麥克斯廷杰太太覺得非把他抱起來不可;當他不時重新哭起來的時候,她就搖晃他一下,讓他平靜下來,那搖晃的猛勁好像可以把他的牙齒都搖松動似的。
  “卡特爾船長是一位极好的人哪,”麥克斯廷杰太太繼續說道,她在船長姓名的第一個音節上加了個刺耳的重音,“他值得我為他悲傷——為他失眠——為他昏倒——以為他已死去;——像一個發瘋的女人一樣,在這上帝保佑的城市里跑來跑去,打听他的下落。啊,這位好极了的人!哈哈哈哈!他值得這一切憂慮与苦惱,而且還遠不止這一些呢。那算不了什么,太謝謝您了!卡特爾船長,”麥克斯廷杰太太聲色俱厲地說道,“我想要知道,您打不打算回家去?”
  受惊的船長往他的帽子里看看,仿佛沒有看到別的辦法,就只好戴上它,屈服讓步。
  “卡特爾船長,”麥克斯廷杰太太用同樣堅決的態度,重复問道,“我想要知道,您打不打算回家去,先生?”
  船長似乎完全准備好要走,但還是用微弱的說了一句大意為以下內容的話:“用不著這樣大聲張揚嘛。”
  “是的,是的,是的,”邦斯貝用安慰的語气說道。“等一等,我親愛的,等一等!”
  “請問,您是誰?”麥克斯廷杰太太以貞洁的尊嚴的態度問道,“您曾經在布里格廣場九號住過嗎,先生?我的記性可能坏,但我覺得,我的房客當中沒有您。在我以前,有一位喬爾森太太在九號住過,也許您把我錯當成她了吧。您跟我這么隨便,我只能用這理由來解釋了,先生。”
  “得啦,得啦,我親愛的,等一等,等一等!”邦斯貝說道。
  邦斯貝這時居然大膽地走上前去,用他毛茸茸的、青色的手摟著麥克斯廷杰太太,以他那魔術般的動作和這寥寥几句話——他沒有再說別的——就使她大大地溫和下來,結果她眼睛朝上對他看了一會儿,就眼淚汪汪地說,她的勇气這么低沉,現在就連一個小孩子也能戰胜她了。卡特爾船長雖然睜著眼睛,明明白白地看到所發生的這些事情,盡管這是這位偉大人物的作為,他還是簡直不能相信它。
  船長默默無言,极端惊奇地看著他把這位剛強不屈的女人慢慢地勸說到店舖里,又回來取朗姆酒、水和蜡燭,把它們遞給她,安撫她,但卻一句話也沒有說。不久,他穿著領港員的外衣,往客廳里探望,說道,“卡特爾,我現在護送她回家。”卡特爾船長本人如果這時被戴上鐐銬,以便被安全地解送到布里格廣場的話,那么他惊慌失措的程度也不會比現在大;他看到以麥克斯廷杰太太為首的一家人平平靜靜地排成隊伍离開了。他來不及取出茶葉罐,在朱莉安娜·麥克斯廷杰(他以前寵愛的女孩子)和喬利(他生來是個當海員的好材料,有資格得到船長的好感)的手中偷偷地塞進几個錢,他們就全已把海軍軍官候補生拋在后面了。邦斯貝作為這群人當中最后的一員,在他動身去乘他的船之前,把門關好,低聲說道,他會把事情處理得很好的,并再一次向內德·卡特爾招呼致意。
  當船長回到小客廳,單獨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心中起初被一些不安的念頭纏扰著:他是在白日做夢吧,或者是一些幽靈,而不是一家有血有肉的人前來跟他搗亂吧。接著,對“謹慎的克拉拉”號船長的無限的信任和無比的敬佩,使卡特爾船長陷入一种不可思議的出神的狀態。
  可是時間逐漸消逝,邦斯貝卻依然沒有回來,于是船長又開始產生了另一种令人不安的怀疑:是不是邦斯貝已被引誘到布里格廣場,作為他朋友的人質,被監禁起來了呢?船長是個正直的人,在這种情況下,他理應犧牲自己的自由,前去把他救出來。是不是邦斯貝受到了麥克斯廷杰太太的攻擊,并被戰胜,在敗北之后,他羞愧得怕再見人呢?往好里去想吧,是不是性格反复無常的麥克斯廷杰太太改變了主意,回來想重新裝運海軍軍官候補生,而邦斯貝則假裝操一條捷徑護送她,想方設法使這家人在這座城市荒涼、偏僻的地方迷了路呢?最后,如果他再也听不到麥克斯廷杰一家人和邦斯貝的音訊(在這些奇异的、難以預見的事件的湊合下,這是很可能發生的),那么他卡特爾船長應該怎么辦呢?
  他反复思考著這一切,直到疲倦為止,可是仍然不見邦斯貝。他把柜台下的床舖整理好,准備著上床睡覺,可是仍然不見邦斯貝。最后,當船長悲觀失望,至少在這天晚上斷絕了再見到他的念頭,開始脫衣服的時候,他終于听到了滾滾前來的車輪聲;當它在門口停住的時候,邦斯貝的招呼聲就接著傳來了。
  船長顫抖地想到,麥克斯廷杰太太未必能被邦斯貝擺脫掉,現在他又護送著她坐馬車回來了。
  但是并不是這樣!陪同邦斯貝的,除了一只大箱子之外,沒有別的了。他用自己的雙手把那只大箱子拖進店舖,一拖進之后,就立刻坐在上面。卡特爾船長認出,這就是他留在麥克斯廷杰太太家里的那只箱子,接著他手里拿著蜡燭,更加仔細地看了看邦斯貝之后,相信他已經像三張船帆在風里飄,或者用明白易懂的話來說,他已喝得爛醉了。不過,要相信這一點是困難的,因為這位商船的指揮者在清醒的時候,臉上也是毫無表情的。
  “卡特爾,”這位商船的指揮者從箱子上站起來,打開箱蓋,問道,“這里是您的物品嗎?”
  卡特爾船長往里看看,認明了他的財產。
  “事情辦得干脆利落吧,是不是,我的船友?”邦斯貝問道。
  心中充滿感激而又迷惑不解的船長緊握著他的手,開始想要表達他惊愕的心情的時候,邦斯貝卻用手腕使勁一抽,掙脫了身子,并轉動著眼珠子,似乎試圖向他使眼色;在他那种情況下,這一嘗試的唯一結果是,几乎使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然后,他突然打開門,飛快地离開,回到“謹慎的克拉拉”號去了。——看來,每當他認為他已達到目的的時候,這已成為他不可改變的習慣。
  由于邦斯貝不喜歡經常有人去找他,卡特爾船長決定第二天或者在他表示有這樣親切的愿望之前,不到他那里去,也不打發人到他那里去;如果他沒有什么表示,那也要過一些時候再去。因此,船長第二天早上又重新過他那孤獨的生活,在多少個清晨、中午和夜晚,深切地想著老所爾·吉爾斯,想著邦斯貝對這位老人的意見以及他是否還有回來的希望。這些思考增強了卡特爾船長的希望;他在門口等候這位儀器制造商;在他奇怪地獲得自由以后,現在他敢于這樣做了;他把椅子擺到原先的位置,把小客廳收拾成往常的樣子,以便准備他出乎意料地突然回來。他出于体貼的心情,還從那只熟悉的釘子上取走沃爾特學生時代的小畫像,唯恐老人回來時看到它會引起悲痛。有時船長有一种預感:他會在這樣的一天回來的。有一個星期天,他甚至預訂了雙份的飯菜,他是多么樂觀呵。可是,老所羅門并沒有回來。鄰居們依舊看到,這位從事航海事業的人晚間戴著上了光的帽子,站在店舖門口,來回注視著街道各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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