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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兩個可笑的忏悔人


  我每寫一本書都花几個月時間,而在我寫完一本書之前,我就寄居在多佛我姨奶奶家。我當初被收留住下時,曾從一個窗子后看海上明月,現在,我又坐在那窗子后,安安靜靜地寫作。
  我的主張是,只有在我的傳記提到我的創造歷程時,我才談到我的小說,所以我不講述我的文學抱負,由其而產生的种种快樂和憂傷,以及在這方面的成功。我已經說過,我怀著最虔誠,最熱切的心投身于文學,我把我心靈的全部力量都投入其間。如果我已寫成的書有什么价值,那它們還有書以外的東西可以奉獻。如果我的書毫無价值,那也就沒人在意它們其它的東西了。
  我常常去倫敦,去体會那里熱熱鬧鬧的都市生活,或和特拉德爾商量某种事務問題。我在國外期間,他用非常准确的判斷力幫我管理財務,使我的財務日漸增長。當我的名气開始給我帶來大量陌生人的信件時——其中大多無關緊張,也极難答复——我听取了特拉德爾的建議,把我的名字寫到他的門上,于是這一帶盡職的郵差把大量給我的信送到這里。
  我時時去那里像不領薪俸的內務大臣一樣處理那些信件。
  在這些信件中,常可見一些在博士院外埋伏的無數人之一懇切提議,想借我的名義(如果我肯把未辦理完善的代訴人資格手續辦好)來執行代訴人事務、并將利潤提成若干給我。我謝絕了這些提議,因為我知道這种冒名頂替的代訴人委實夠多了,而且也考慮到博士院已經很坏了,不需要我來干什么事使它更坏了。
  當我的名字在特拉德爾的門上大放光彩時,那些姑娘們已回了家;那個鋒芒畢露的小伙子似乎壓根不知道有蘇菲一樣。蘇菲整天把自己關在后面一間房里,一面做針線活,一面望著房子下面一個狹長并帶有自流井的小花園。不過,我在那里看到她總是那么一個快樂的主婦;沒有陌生人的腳步上樓時,她就哼德文的小調,用优美的歌聲使得事務所里那鋒芒畢露的小伙子變得溫柔起來。
  一開始,我不明白為什么常見到蘇菲在一個練習本上寫字,也不明白為什么她一看到我就把那本子合上,赶緊塞進一個桌子的抽屜里。不久,就真相大白了。一天,剛從法院冒著小雪子儿回家的特拉德爾從他書桌里拿出一份文件,問我覺得那書法怎么樣。
  “哦,·別·這·樣,湯姆!”正在火爐前為他烤便鞋的蘇菲叫道。
  “我親愛的,”湯姆心情愉快地說道,“為什么不呢?你認為那書法怎么樣,科波菲爾?”
  “很合格,很規范,”我說道,“我不相信我曾看過筆划這么老道的書法。”
  “不像一個女人的手跡吧,是不是?”特拉德爾說道。
  “一個女人的?”我重复道。“泥瓦工程比這更像一個女人的手跡呢!”
  特拉德爾大笑起來。于是他告訴我,這正是蘇菲的手跡;他還告訴我,蘇菲斷定他不久將需要一名文書,于是她就做那個文書;他又告訴我,她從一個字帖里學會了那种字体,并可以在一小時里抄完——我忘記多少頁了。因為我听到了這個,蘇菲感到很窘,她便說,等湯姆當了法官時,就不宜這么隨便宣布這真相了。湯姆則大加否認,他認為,在任何情況下,他都為此而自豪。
  “她是一位多么可敬可愛的太太,我親愛的特拉德爾!”她笑著走開時,我說道。
  “我親愛的科波菲爾,”特拉德爾接過去說道,“千真万确,她是最可愛的女孩!她料理這儿的那樣子,她的敏捷、家政知識、節省和條理性,還有她的那种和善,全都是最好的,科波菲爾!”
  “當然,你完全有理由贊美她!”我接下去說道。“你是個幸福的人。我相信你們使你們各自使你們彼此,都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
  “我相信我們是最幸福的人中的兩個,”特拉德爾又說道,“無論如何,我承認這點。天哪,在那些黑黑的早晨,她點著蜡燭起床,忙著安排一天的工作。不管天气是好是坏,她都在文書們沒進院之前就去了市場,用最便宜的材料配制最好的小小晚餐,做布丁和餡餅,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條,總把自己打扮得那么整齊光鮮,夜里再晚也陪我坐在那里,總是溫柔和气,總是可人悅人,干什么都為著我。我看到她這么做時,怎不能相信這都是真的,科波菲爾!”
  他穿上她為他烤暖的便鞋時,對那鞋也流露出愛惜的樣子,把腳舒舒服服伸到爐欄上。
  “我總是不能相信,”特拉德爾說道,“還有我們所享受的!呀,那都不怎么破費,可非常美妙!有的晚上,我們就在家里,關上外門,拉上窗帘——那都是她親自做的——還有什么地方能比這里更舒服呢?天气晴好時,我們去外面散步,街上有的是供我們大飽眼福的東西。我們朝珠寶店亮閃閃的櫥窗里看,我把那些東西指給蘇菲看,如果我買得起,我一定把那盤在白緞底座上的鑽石大蛇買給她;蘇菲也指給我看那鑲寶石帶蓋的雙簧齒輪金表,她如果買得起,會把它買給我。我們選出我們如果能買就會買的勺匙、叉、魚刀、奶油刀、糖夾;好像我們真正已經買下了一樣!然后,我們悠悠來到方場和大街,看見一所房子招租,我們就打量它,并說,如果我當上了法官,這所房子怎么樣呢?于是我們就將其安排——這一間房間由我們住,那一間給女孩們住,等等。直到我們根据實際情況看它到底适用不适用才罷。有時,我們花半价去戲院的后排座上——据我看,它唯一的特點就是价廉——我們坐在那里盡興看戲,里面的每句話都被蘇菲當真,我也這樣。步行回家時,我們也許去食品店買點吃的,或在魚販子那里買上一只小龍蝦拿回家,邊談我們所見,邊享用一頓絕妙的晚餐。喏,你知道,科波菲爾,如果我是大法官,我們就不能那樣干了!”
  “不管你是什么,我親愛的特拉德爾,”我心想,“你一定會做些快樂的好事,順便說一句,”我說出了聲,“我猜你現在再沒畫骷髏了吧?”
  “事實上,”特拉德爾紅著臉笑著答道,“我不能完全戒掉那習慣,我親愛的科波菲爾。因為,有一天我坐在最高法院后排,手里碰巧拿了枝筆,我就心血來潮地想試試自己是不是還記得那本領。我怕在那桌子的架上就有一個骷髏呢——
  還是戴著假發的。”
  我們倆開怀大笑。特拉德爾含笑望著火爐,用他一慣的寬容口气說道:“老克里克爾,”就這樣結束了這場笑話。
  “我這里有一封從那老——坏蛋那里來的信,”我說道,由于看到特拉德爾本人竟這么輕易寬恕了他,我就尤為不肯寬恕他從前對特拉德爾的体罰。
  “從克里克爾校長那里?”特拉德爾叫道。“有這樣的事!”
  “在那些被我的名聲和幸運吸引的人中,”我翻看我的信件說道,“在那些突然發現他們一直就很關心我的人中,就有那個克里克爾。他現在不當校長了,特拉德爾。他退了職,現在是米德塞克斯一個審判官了。”
  我本以為特拉德爾听了會大吃一惊,可他一點也沒有。
  “你猜他是怎么成為米德塞克斯的審判官的?”我說道。
  “哦,天哪!”特拉德爾答道,“這問題很難回答。也許他投了誰的票,或借錢給了誰,或買進了什么人的什么東西,或要挾什么人,或為什么人運動,而這人又認識什么人,那人便讓當地民政官把這差委了他。”
  “不管怎么說,他得到了這差事了,”我說道,“他在這信里告訴我,他愿意讓我看正在實施中的監獄懲戒的唯一正确的制度,使自新者能真正不再惡變并真正悔過的唯一無可非難的方法——你知道,就是隔离禁閉。你有什么看法嗎?”
  “關于那制度?”特拉德爾神情嚴肅地問我道。
  “不。而是我是否應接受這建議,還有你是否和我一起去?”
  “我不反對。”特拉德爾說道。
  “那我就寫信這么告訴他。我相信,你還記得那個把儿子赶出了家,使妻女過著痛苦生活——更別說如何待我們了——的克里克爾吧?”
  “一點沒忘。”特拉德爾說道。
  “雖然我沒能發現他對任何其他人有過同情心,”我說道,“可是讀了他的信,你卻會發現他對任何重罪犯人來說都是极富同情的人呢!”
  特拉德爾聳聳肩,非常不當回事。我也不指望他吃惊了,我自己也不覺得吃惊,除非我真地對于這類嘲諷現實的荒唐現狀看得太少。我們定好了去參觀的時間,我便當晚照我們的計划給克里克爾先生寫了信。
  在約定的日子里——我相信是次日,且不管它——特拉德爾和我去克里克爾管理的監獄。那是幢龐大堅固而造价很高的建筑。我們走近大門時,我不禁想,如果有人受了鼓動而提議用修這屋所耗的一半來為年輕人建所實業學校,或為孤寡老人建所養老院,那會在英國引起多么大的惊恐呀。
  在一個气勢雄偉、宛如在巴比塔底層的辦公室里,我們被引見到了我們的老校長面前。其時還有一伙人在那里,其中兩三人為較繁忙的審判官一類人物,還有一些是他們帶來的參觀人。他像一個過去啟迪和造就了我思想并一向非常愛我的人那樣接待我。我介紹特拉德爾時,克里克爾先生以相似的態度但低一級的程度表示,他一直都是特拉德爾的導師、哲學家和朋友。我們尊敬的老師蒼老了許多,但外表并未見好半點,其臉仍然那樣紅,其眼仍那樣,還更陷進去了一點。我記得他的白發曾稀疏但還濕濕的,現也已脫光;他禿頭上的粗血管并不讓人看了要比過去覺得好一點。
  和這些先生們談了一會話,從這談話中,我似乎得出這么一种結論,既除了不惜以任何代价為囚犯們謀求安逸享樂外,這世界上再沒什么值得留心的了,而監獄外的偌大一個天地也再沒什么值得做的了。然后,我們就開始參觀。當時正值開飯的時候,我們先走進那寬敞的伙房,在那里,以鐘表机械的准确和規律,分發每個囚犯的飲食并將其送進囚室中。我悄悄對特拉德爾說,看到這些用上乘材料做的丰盛飯菜,再想想士兵、水手、勞工和大部分老實苦干的勞動者(別說乞丐了)的食物,覺得反差十分懸殊;后者的每五百個人中沒有一個吃的有眼下這樣的一半好。可我听說,那個“制度”需要高標准生活;一句話,或一言以蔽之,那個“制度”本身就能排除一切怀疑,解決一切不妥。除了那個制度,似乎沒人想到還應有別的制度可以加以考慮。
  我們在高大的穿廊中走過時,我問克里克爾先生和他的眾友人,他們認為這支配一切又高于一切的制度其主要好處為何?我發現其好處便是使囚犯能完全隔离——因此在禁閉中無人知道另一人的任何事;另外就是有利于囚犯的精神狀態得以恢复,從而可望能真正地悔過自新。
  好吧。當我們開始訪問囚室里的一個個囚犯時,當我們走過囚室前的走廊時,當我們听關于去教堂等有關情況的介紹時,我想到囚犯仍很有可能相結識,也很有可能通風傳信。在我寫到這里時,我相信這已被證明不是妄猜了。不過,在當時若表示有這种猜疑便等于對這制度不敬,所以我當時盡可能想發現犯人悔悟的事跡。
  但在這樣做時,我心中十分疑慮。我發現這里的悔悟如同縫衣店中外衣和背心一樣都是同一個流行著的一款式。我發現,大量的坦白書中不但性質相似,但詞句也很少有不同之處(這一點尤令我生疑)。我發現許多因不能將葡萄弄到手而誹謗園中所有葡萄的狐狸,卻几乎沒發現不偷可以到手的葡萄的狐狸。最重要的是,我發現坦白最動人的人是最引人注目的對象;他們的自以為是,他們的虛榮心,他們對刺激的需要,他們對欺哄的嗜好(其中許多人的經歷說明他們對欺哄的嗜好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相信的地步),都正是這類坦白的動机,并借這類坦白得到滿足。
  在我們巡視時,我常听到說一個什么27號,好像他是最受重視的,簡直是個模范犯人。于是,我決定在見到27號之前對我的上述判斷持保留態度。我還听說,28號也是一顆不尋常的明星,其光彩不幸因為那27號的非常光輝而顯得暗了點儿。27號怎樣熱誠地勸告他周圍的一切人,他怎樣不斷地給他母親寫些詞句美麗的信(他似乎很惦念她),我听得實在夠多了,以至我急于見到他。
  我必須忍耐,因為27號是壓軸的重場戲。不過,我們終于來到他的囚室門前了。從門上一個小孔向里張望的克里克爾先生十分贊美地告訴我們,他正在讀一本《贊美詩集》呢。
  于是立刻引起人頭攢動,都想看看那讀《贊美詩集》的27號,一下那小孔前竟有五六層的人頭擠在那里,塞住了視線。為了消除這不便,同時也為了給我們和這純洁無瑕的27號一個談話的机會,克里克爾先生命令把那囚室的門打開,請27號到走廊上來。命令執行了。特拉德爾和我大吃一惊——
  我們見到的那個悔悟了的27號不是尤來亞·希普還是誰?
  他也馬上認出了我們。他出來后,就馬上——仍和舊時一樣扭動著身子——說道:
  “你好,科波菲爾先生。你好,特拉德爾先生。”
  這一問候引起在場的人們交口稱許。我有點感覺到,人們為他竟肯屈尊向我們打招呼而感動了。
  “喂,27號,”克里克爾先生怜惜而贊賞地說道,“你今天覺得怎么樣呀?”
  “我是很謙卑的,先生!”尤來亞·希普答道。
  “你一向都這樣呀,27號,”克里克爾先生說道。
  這時,又有一位先生十分關切地問道:“你感到很舒服嗎?”
  “是的,謝謝你,先生!”尤來亞·希普朝那方向看了看說道,“我在這里比在外面一直過得舒服。我現在知道我的錯誤了,先生。這就使我舒服了。”
  有几位先生大為感動,于是又一位先生极為動情地擠上前問道:“你覺得牛肉怎么樣?”
  “謝謝你,先生,”尤來亞朝這新的聲音發出的方向看著答道,“昨天的牛肉比我所喜歡的硬些;不過,我當忍受。我已經犯了錯誤,先生,”尤來亞堆著謙卑的笑臉巡視著說道,“我應該對此不怨不恨地忍受。”
  一部分是為了對27號那高尚的精神欽敬,一部分是為了對那使27號訴苦的包飯人的義憤(克里克爾先生當時就把這記了下來),人群中立刻響起一陣低語。27號站在我們中間,好像是先賢祠里主要的美德表記一樣。為了要讓我們這些新皈依的人同時受到更多光明照耀,放28號出來的命令也發出了。
  我已經吃了很多惊,當李提默先生拿著一本善書走出來時,我只感到一种無可奈何的不解了。
  “28號,”一個沒說過話、戴著眼鏡的先生開口了,“我的好人,你上個星期埋怨可可不好。那以后怎么樣了?”
  “謝謝你,先生,”李提默先生說道,“弄得好點了。如果我可以斗膽說一句,先生,那我認為和可可同煮的牛奶并不純;不過,我知道,先生,倫敦的牛奶摻了假的多,純牛奶是很不容易得手的。”
  我覺得,那戴眼鏡的先生是用28號來和克里克爾先生的27號競爭,因為他們各自有自己的王牌。
  “你的心情怎么樣呀,28號?”那個戴眼鏡的問話人又說道。
  “謝謝你,先生,”李提默先生答道,“我現在知道我的錯誤了,先生。為我想到我以前的伙伴的過失時,我覺得非常不安,先生;可我相信他們會得到寬恕的。”
  “你自己很快樂嗎?”發問的人鼓勵性地點點頭問道。
  “非常感激你,先生,”李提默先生答道,“我很快活。”
  “你有什么感想嗎,啊?”發問的人又說道。“喏,如果有,就說吧,28號。”
  “先生,”李提默先生頭也不抬地說道,“如果我的眼睛沒有看錯,在場的先生中有一位是我早年認識的。如果那位先生知道我從前的錯誤完全由于伺候年輕人過一种不用思想的生活所致,還由于在他們誘導下我陷入了我無力抵抗的罪惡泥淖,這也許与他有益呢,先生。我希望那位先生以我為鑒,先生,也不要指責我放肆。這是為了他好呀。我醒悟到我自己過去的錯誤了。我希望他會對他也有一份的邪惡和罪過有所悔悟。”
  我看到几位先生分別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他們剛剛走入圣殿一樣。
  “這是你令人稱許之處,28號,”發問的人接下去說道。
  “我想你會這樣的,還有別的事嗎?”
  “先生,”李提默先生微微抬了抬眉毛(而不是眼睛)說道,“曾有過一個陷入迷途的年輕女子,我本想救她,卻不曾成功。我懇求那位先生可能時替我轉告那年輕女子,我已寬恕了她對我做的一切;我也勸她悔改——如果那位先生肯幫我這點忙的話。”
  “無疑,28號,”那個發問的人接過去說道。“你這么一番無可指摘的話一定也使那位先生像——像我們大家一樣感動至极。我們就不打扰你了。”
  “謝謝你,先生,”李提默先生說道。“各位先生,我祝你們平安,也希望你們和你們的親人能發現自己的過失,并加以改正!”
  說到這里,28號和尤來亞交換了個眼神,好像他們已有一种交流方式而并非互不相識了,然后他就進了自己囚室。他的門關上時,人群中響起一陣低語,都稱道他是一個最体面的角色,也是一個很美妙的人物。
  “喏,27號,”克里克爾帶著他的角色走上了空出的舞台,“有什么別人可以幫你做的事嗎?如果有,就說吧。”
  “我謙卑地懇求,先生,”尤來亞顫動著他那裝滿惡毒的腦袋說道,“請允許我再給家母寫信。”
  “當然可以。”克里克爾先生說道。
  “謝謝你,先生!我很為家母擔心。我怕她不安全。”
  有人不小心地問理由是什么,但馬上就有人憤慨地小聲制止說:“別出聲!”
  “永遠的安全,先生,”尤來亞朝聲音發出的方向扭著身子說答。“我真希望家母能和我處于同种狀況。如果我沒來到這里,我永遠也不會像我目前生活得這樣。我真希望家母能到這里來。如果人人都能被抓到這里來,一定于他們都有益的。”
  這觀點引起人們极大的滿意——我相信比過去的一切更令人滿意了。
  “在我到這里之前,”尤來亞偷看了我一眼(好像只要他能,他還要施惡于我們所屬的外界),然后說道,“我總是犯錯誤,可現在我覺悟到我的錯誤了。外面的世界有許多罪惡。
  母親也有許多罪惡。除了這里面以外——到處都充滿了罪惡。”
  “你實實在在自新了吧?”克里克爾先生說道。
  “哦,是的,先生!”這個很有前途的悔悟者叫道。
  “如果你就要出去的話,你不會再蹈舊轍了吧?”別的什么人問道。
  “哦,不會了,先生!”
  “行!”克里克爾先生說道,“這很令人滿意。你向科波菲爾先生打過招呼的,27號。你想再對他說點什么嗎?”
  “你在我進這里來和自新之前就認識我,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看著我說道,就是在他臉上,我也沒見過像這樣惡毒的神气。“你認識我時,我雖然犯錯誤,但我在驕傲的人中是謙卑的,我在粗暴的人中是恭讓的——你本人從前對我就很粗暴,科波菲爾先生,有一次,你在我臉上打了一巴掌,你知道的。”
  大家都很同情他。几道憤慨的目光射向了我。
  “可是,我原諒你,科波菲爾先生,”尤來亞說道。他借他那寬宥人的天性為題目,充分發揮我不愿寫的那最邪惡、最可怕的本質。
  “我原諒每個人,怀抱怨恨于我是不宜的。我寬宏大量地原諒你,希望你今后能控制你的感情。我希望W先生會悔改,W小姐以及那一伙有罪的人都會悔改。你過去吃過苦頭,我希望那些苦對你有益;不過,你要是能進這里就更好了。W先生最好也進這里來,W小姐最好也進這里來。我對你科波菲爾先生,以及各位在場的先生,所抱的最大希望就是:你們能被抓到這里面來。當我想到我過去犯的錯誤以及我此刻的感想時,我相信,這一定會對你們有益的。我可怜所有那些沒有被帶進這里的人!”
  在一片贊美聲中,他溜回了他的囚室。當他被鎖進去后,特拉德爾和我都感到莫大的欣慰。
  這就是這种悔悟的風格。我很想問一下這兩人究竟因什么案子才來這里。這卻似乎是他們最不愿談到的。我和兩個看守之中的一位打招呼,我怀疑他們知道那些案子,從他們臉上我肯定了我的推測。
  “你知道,”當我們沿著走廊走時我說道,“27號最后的‘錯誤’是犯了什么罪呢?”
  回答說是樁銀行的案子。
  “在英格蘭銀行敲詐嗎?”我問道。
  “是的,先生。詐財,作偽,還有其它陰謀。他和別的一些人。他唆使別人。那是個詐取大筆款項的周密策划。判決了,終身流放。27號是那一伙里最乖覺的鳥,几乎使自己完全脫了身;可是沒有完全成功。銀行剛好能抓住他把柄——
  也只是剛好。”
  “你知道28號的罪狀嗎?”
  “28號,”我的報告者說道,他的聲音一直壓得很低,并在沿著走廊走時不時朝后看看,生怕克里克爾先生或別的什么人听到他竟敢議論這樣兩個純洁無辜的人;“28號也是流放,他得了一個差事,在他和一個年輕的主人去國外的前一夜,他把那主人約250鎊的現款搶走了,還有些貴重物品。因為是一個矮子抓住了他,所以我特別記得他的案子。”
  “一個什么?”
  “一個小小的女人。我忘了她的名字了。”
  “不是莫奇吧?”
  “正是她!他已經要逃脫了,正戴著淡黃色假發和胡子,化妝成你從沒見過的那体面樣子,准備去美國呢。就在這時,那個小小的女人也到了南安普頓,看到他正在街上走,小小的女人眼光厲害呢,一下認出了他,就跑到他兩腿中間把他弄倒在地,再使勁抓牢了他。”
  “了不起的莫奇小姐!”
  “如果你也像我那樣在開審時看到她站在證人席上的一把椅子上,你一定會這么說,”那位朋友說道。“她抓牢他時,他把她的臉全抓傷了,并极野蠻地打她。可是,在他被關起來之前,她根本不松一下手。實際上,她把他抓得那么緊,警察只好把他倆同時帶走了。她非常勇敢地作證,受到全法庭的稱贊,然后在一路喝采聲中被送回了家。她在法庭上說,就算他是大力士參孫,她一個人也要抓住他(因為她了解他過去的一切作為)。我相信是這樣的。”
  我也相信。我為此非常敬仰莫奇小姐。
  這時,我們已把那里可看的東西都看過了。要是對像可敬的克里克爾先生一類的人指明:27號和28號仍和過去一樣,并沒有自新;他們現時的樣子仍和過去一樣;那兩個偽善的人正是在這樣一個地方作這類坦白的人;他們至少像我一樣明白這种坦白在判他們充軍時的作用;總而言之,這是徹頭徹尾用心惡毒的奸詐欺騙;這是沒什么用的。我們只有把他們交給他們的制度和他們自己,而我們則滿怀著惊詫回了家。
  “把一种偽善的話題拼命發揮,特拉德爾,”我說道,“也許是件好事,因為它很快會讓人厭惡。”
  “我也這么希望呢,”特拉德爾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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