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三章 失望


  檢察長先生不得不告訴陪審團說,他們面前這個囚犯雖然年事尚輕,可他從事他將用性命抵償的賣國勾當早已是個老手。這個大眾公敵里通外國并不是自今日始,也不是自昨日始,甚至不是自去年或前年始。早在很久以前該犯已在法國和英國之間頻繁往來,而對其間所從事的活動從來無法交代。若是賣國行為也能興旺(所幸此事決無可能),該犯行為的真正邪惡与罪孽便不致受到揭露。所幸上帝昭示了一個人,使他不懼艱險,不畏非難,了解到該犯陰謀的性質,為此感到駭然,便向國王陛下的國務總監和最光輝的樞密院進行了揭發。這位愛國志士即將出庭作證。此人的立場和態度确屬崇高偉大。他原是囚犯的朋友,卻在那吉祥也不吉祥的時刻發現了罪犯的無恥勾當,于是下決心將他難以繼續敬愛下去的奸賊送上了祖國神圣的祭壇。檢察官說,若是英國也像古希腊和古羅馬一樣,存在為有功于大眾之人豎立雕像的制度,一座雕像肯定已為這位光輝的公民豎立。可由于此類規定暫付闕如,這雕像他看來已難以獲得了。正如詩人所云,美德可能以一定的方式傳染(檢察長深知此類章節頗多,陪審團諸公可以一字不差地從舌尖流出。可此時陪審團卻露出內疚之狀,表明他們并不知道這類段落),而為人們稱作愛國主義,亦即對邦國之愛的光輝品德傳染性尤強。因此這位證人,這位一塵不染、無懈可擊、忠于王室的崇高典范,這位無論在什么卑微瑣屑的情況下談到都會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跟囚犯的仆人取得了聯系,啟發他下定了崇高的決心去檢查他主人的桌子抽屜和衣服口袋,并藏起了他的文件。檢察長說,他知道有人對這位可敬的仆人可能有所責難,但是一般說來他卻看重那仆人甚于自己的兄弟姐妹,尊重那仆人甚于自己的生身父母。他滿怀信心地號召陪審團也持跟他相同的態度。他說這兩個證人的證詞和他們已發現而且即將出示的文件即將表明該犯持有記載國王陛下兵力及其海陸軍部署与准備的文件,而且將毋庸置疑地證明他經常將此類情報遞交給一個敵對的強國。雖然這些文件尚無法确證為該犯筆跡,卻也無傷大局,因為它更足以說明該犯之老謀深算,早已預留地步,因之尤應受到制裁。他說證据將從五年前提起,該項證据將表明該犯早在英國部隊与北美公民第一次開火之前數周已在從事此類罪惡活動。綜上所述,深信忠于王室、忠于職責的陪審團諸公自會積极肯定該犯罪無可逭,應予處死,無論他們對殺人持何种態度。檢察官說,若不砍掉該犯的頭,陪審團諸公便會寢不安枕,也不能容忍他們的夫人們晏然高臥,也不能容忍他們的孩子們晏然高臥。簡而言之,無論是陪審團諸公3y故撬褸梮玼婸#@范冀茬樲]牢弈旬w捍劭艙懟<觳斐□壬R詵□越腰鞎肉介{笸潘饕c歉鋈送貳K邿B汋ㄙ葴r降囊磺惺攣鑭拿衪{隙□硎G運揹_約旱淖o轄崧鄣淖孕湃隙□焊梅鈣涫狄咽歉T子位輟3
  檢察長發言一停,法庭里便揚起一片嗡嗡的聲音,仿佛有一大群綠頭蒼蠅正圍著囚犯亂飛,等著看他馬上變成就要變成的東西。這陣喧嘩過去,那無懈可擊的愛國志士已經登上了證人席。
  副檢察長先生于是跟隨他上司的榜樣詢問了愛國志士:此人是約翰·巴薩先生。他那純洁的靈魂的故事跟檢察長先生所描寫的完全一樣,若是有缺點的話,也許是描寫得太精确了一點。在他卸下他那高貴的心胸中的重負之后,他原可以謙抑地退場的,可是坐在羅瑞先生身邊不遠、面前放了一大摞文件的戴假發的先生卻要求對他提出几個問題。此時坐在他對面的另一個戴假發的先生仍然在望著法庭的天花板。
  他自己做過密探么?沒有,他對這种卑鄙的暗示嗤之以鼻。他靠什么過活?靠他的財產。他的財產在哪儿?他記不清楚。是什么財產?那不關任何人的事。是繼承來的么?是的,繼承來的。從誰繼承來的?一個遠親。很遠么?有些遠。坐過牢么?肯定沒有。從沒有因債務坐過牢么?不知道此事与案件有何關系。從沒有因債務坐過牢么?一一來,再回答一次。從沒坐過牢么?坐過。多少次?兩三次。不是五六次么?也許是。什么職業?紳士。被人踢過么?可能。常挨踢么?不。被踢下過樓梯么?肯定沒有。有一回在樓梯頂上挨過踢,是自己滾下樓梯的。是因為擲骰子做假么?踢我的醉漢說過這類的話,但那話不可靠。能發誓不是真的么?肯定能。曾經靠賭博作弊為生么?從來沒有。曾經靠賭博為生么?不比別的紳士們厲害。向這位囚犯借過錢么?借過。還過么?沒有。,跟這囚犯之間那點疏遠的友誼是在馬車上、旅館里和郵船上硬攀上的么?不是。他肯定見到囚犯帶著這些文件么?肯定。對文件再也不知道別的了么?不知道。比如,自己沒設法去弄到么?沒有。預計從這次做證你能得到好處么?沒有這种想法。不是受雇于政府、接受正規津貼、陷害他人么?啊,天啦,不。或者是別的什么?啊,天啦,不。能發誓么?可以一再發誓。除了純粹的愛國主義之外別無動机么?并無其他任何動机。
  道德高尚的仆人羅杰·克萊很快就完成了宣誓儀式。他四年前開始朴實、單純地為該囚犯工作。在加萊郵船上他問囚犯是否需要一個勤雜工,囚犯就雇用了他。并不是要求囚犯怜憫而雇用的--想也沒想過這樣的事。他開始對囚犯產生了怀疑,然后就監視他。他在旅行中整理囚犯衣物時曾在口袋里多次見過類似的文件。曾經從囚犯抽屜里取出過這些文件。不是事先放進去的。他,在加萊見過囚犯把這几份文件給法國人看過。在加萊和波倫那又曾見他把同樣的文件給法國人看過。他熱愛祖國,不禁義憤填膺,于是告發了他。從沒有涉嫌盜竊過一個銀茶壺。曾經因為一個芥末壺遭過冤枉,那壺其實是鍍銀的。他認識剛才那個證人已經七八年,完全出于巧合。他并沒說是特別出奇的巧合。大部分的巧合都有些出奇。真正的愛國主義也是他唯一的動机。他并不把這叫作出奇的巧合。他是個真正的不列顛人,但愿許多人都能像他一樣。
  綠頭蒼蠅又發出嗡嗡聲。檢察長先生傳喚賈維斯·羅瑞先生。
  “賈維斯·羅瑞先生,你是台爾森銀行的職員么?”
  “是。”
  “一干七百七十五年十一月的一個星期五晚上你是否曾坐郵車出差,從倫教去過多佛?”
  “去過。”
  “車廂里還有別的乘客么?”
  “有兩個。”
  “他們是在夜里中途下車的么?”
  “是的。”
  “羅瑞先生,你看看囚犯,是不是那兩個旅客之一?”
  “我不能負責說他是。”
  “他像不像兩個旅客之一?”
  “兩個人都裹得嚴嚴實實,夜又很黑,而我們大家又都很封閉,我連像不像也不能負責肯定。”
  “羅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假如他也像那兩個旅客一樣把自己裹起來,他的個頭和身高像不像那兩人?,”
  “不像。”
  “你不愿發誓說他不是那兩人之一么,羅瑞先生?”
  “不愿。”
  “因此你至少是說他有可能是兩人之一么?”
  “是的。只是我記得那兩人那時都膽小怕事,害怕強盜,跟我一樣。可是這位囚犯卻沒有膽小怕事的神气。”,
  “你看見過假裝膽小怕事的么,羅瑞先生?”
  “肯定見過。”
  “羅瑞先生,你再看看囚犯。你以前肯定見過他么?”
  “見過。”
  “什么時候?”
  “那以后几天我從法國回來,這個囚徒在加萊上了我坐的那條郵船,跟我同船旅行。”,
  “他几點鐘上的船?”
  “半夜過后不久。”
  “是夜靜更深的時候。在那個不方便的時刻上船的只有他一個人么?”
  “碰巧只有他一個。”
  “別管碰巧不碰巧,在那夜靜更深的時候上船的只有他一個,是么?”
  “是的。”
  “你是一個人在旅行么,羅瑞先生?有沒有人同路?”
  “有兩個人同路,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兩人現在都在這儿。”
  “都在這儿。你跟囚犯說過話么?”
  “沒大說話。那天有暴風雨,船很顛簸,路又長,我几乎全程都是躺在沙發上過的。”
  “曼內特小姐!”
  以前眾人用眼睛搜尋的小姐,現在又受到了眾人注意。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的父親也隨之站了起來--他不愿她松開挽住他胳膊的手。
  “曼內特小姐,看看這個囚犯。”
  對被告說來,面對這樣真誠的青春与美麗,面對這樣的怜恤之情是比面對在場的整個人群還要困難的。他仿佛是站在墳墓的邊沿跟她遙遙相對。這時帶著好奇心注視著他的全部目光也無法給他保持安靜的力量。他那忙碌的右手把手邊草藥組合到了一起,組成了想象中花圃里的花朵;他想控制住呼吸的努力使他的嘴唇顫抖起來,血液也從嘴唇涌向心里。大蒼蠅的嗡嗡聲再度揚起。
  “曼內特小姐,你以前見過這個囚犯么?”
  “見過,先生。”
  “在哪儿?”
  “在剛才談起的那艘郵船上,先生,在同一個時候。”
  “你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位小姐么?”
  “啊!很不幸,是的!”
  她出于同情而發出的哀傷調子跟法官那不如她悅耳的聲音混到了一起。法官帶了几分嚴厲說:“問你什么,回答什么,別發表意見。”
  “曼內特小姐,在越過海峽的時候你跟囚犯說過話么?”
  “說過,先生。”
  “回憶一下。”
  她在深沉的寂靜中用微弱的聲音說:
  “那位先生上船時--”
  “你是指這個囚犯么?”法官皺著眉頭問。
  “是的,大人。”
  “你就叫他囚犯吧!”
  “那囚犯上船時注意到我的父親很疲勞,很虛弱,”說時她深情地轉過頭望著站在她身邊的父親,“我的父親疲憊不堪,我怕他缺少了空气,便在船艙階梯旁的甲板上給他搭了個舖,自己坐在他身邊的甲板上侍候他。那天晚上除了我們四個人之外再也沒有別的乘客。那善良的囚犯請求我接受他的主意。他告訴我要如何重新安排才能使我的父親比剛才少受風雨侵襲--我不知道該怎么做,也不懂得我們出港之后風雨如何,全靠了他的安排。是他幫了我的忙。他對我父親的病表現了极大的關注与善心,我相信他是出自真情。我倆就像這樣交談了起來。”
  “我插一句嘴。他是一個人上船的么?”
  “不是。”
  “有几個人跟他在一起?”
  “兩個法國人。”
  “他們在一起談話么?”
  “他們一直在一起談話,直到最后一刻兩個法國人要乘小船上岸時才停止。”
  “他們之間傳遞過像這些文件一樣的文件么?”
  “是傳遞過一些文件,但我不知道是什么。”
  “跟這些文件的大小和形狀相同么?”
  “可能,不過我确實不知道,雖然他們就在我身邊很近的地方低聲說話:因為他們站在船艙樓梯的頂上,就著頭頂的燈光;燈光很弱,他們的聲音很低,我听不清他們的話,只見他們看過一些稿件。”
  “好,你談談你同囚犯的談話吧,曼內特小姐。”
  “囚犯對我說話無所保留,因為我處境很困難。同樣,他對我父親也很關心,很善意,很有幫助。”她哭出了眼淚。“我希望今天不致用傷害來報答他。”
  綠頭蒼蠅又發出嗡嗡之聲。
  “曼內特小姐,出庭作證是你的義務,你必須作證,不能逃避。若是囚犯不能完全理解你非常不愿意作證的心情,不理解你的也就只有他一個。請繼續下去。”
  “他告訴我他在為一件很微妙、很棘手、很可能給別人帶來災禍的事奔走,因此旅行時使用了假名。他說他為這事几天前去了法國,而且可能還要在法國和英國之間斷斷續續來往很久。”
  “他談到美國的事么,曼內特小姐?說确切一點。”
  “他向我解釋了那場糾紛的來龍去脈,而且說,照他當時的判斷,是英國錯了,而且很愚蠢。他還開玩笑說喬治·華盛頓也許會名標青史,跟喬治三世2不相上下。不過他說這話時并無惡意,說時還在笑,為了打發時間而已。”
  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動人演出中,主要演員那引人注目的面部表情是會在不知不覺之中受到觀眾模仿的。那姑娘提出這些證詞時前額痛苦地緊鎖,很著急,很緊張,暫停說話等待法官記錄時也注意觀察律師是否贊成她的話。這時法庭各個角落的觀眾也流露出同樣的表情。而在法官從他的記錄中抬起頭來對有關喬治·華盛頓的离經叛道之論表示憎惡時,證人臉上的表情也立即反映到在場的絕大部分人的額頭上。
  檢察長此時向法宮大人表示,為了預防意外,也為了形式上的需要,他認為應當要求這位小姐的父親曼內特醫生作證。于是曼內特醫生被要求出了庭。
  “曼內特醫生,你看看囚犯。你以前見過他么?”
  “見過一次。他到我倫敦的寓所來看過我。那大約是三年或三年半以前。”
  “你能認出他就是跟你一起乘過郵船的旅客么?你對他跟你女儿的談話有什么看法?”
  “對兩個問題我都無法回答,大人。”
  “你無法回答有什么确切的特別的原因么?”
  他低聲回答說,“有。”
  “你在你出生的國家曾經遭到過不幸,未經審判,甚至未經控告就受到了長期監禁,是么,曼內特醫生?”
  他回答的口气打動了每一顆心,“受過長期監禁。”
  “剛才談到的那個時候你是剛剛放出來么?”
  “他們是那樣告訴我的。”
  “你對當時情況已經沒有記憶了么?”
  “沒有了。從某個時候起--我甚至說不清是什么時候--從我坐牢時讓自己學著做鞋起,到我發現自己已在倫敦,跟現在在我身邊的我親愛的女儿住在一起為止,我心里是一片空白。仁慈的上帝讓我的官能恢复時,我女儿跟我已很熟悉;可我連她是怎樣跟我熟悉起來的也說不清了。那整個過程我都沒有記憶。”
  檢察長坐下,父女倆也坐下。
  此時這件案子卻出現了一個离奇的變化。此案的目的是要證明五年前那個十一月的星期五囚犯跟某個尚待追查的同案犯一起乘郵車南下,兩人晚間一同下了車,到了某處,但未停留(目的是造成假象),卻又立即折返十多英里,來到某個要塞和造船厂搜集情報。一個證人出庭确認四犯曾在那個時刻在那個要塞和造船厂所在的城市某旅店的咖啡館里等待另一個人。囚犯的辯護律師反复盤問了這位證人,卻只發現他在其它時候從沒有見過囚犯,此外便一無所得。這時那位戴著假發一直望著法庭天花板的先生卻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了几個字,卷了卷,扔給了律師。律師抓住空隙讀完紙條后很仔細很好奇地把囚犯觀察了一會儿。
  “你再次重申你有把握那人就是這個囚犯么?”
  證人表示很有把握。
  “你見過樣子很像這個囚犯的人么?”
  證人說,再像他也不會認錯。
  “你仔細看看我的有學識的朋友,那邊那位先生,”律師指著扔過紙條的人說,“然后再仔細看看囚犯。你覺得怎么樣?他們倆是不是非常相像?”
  除了我這位有學問的朋友有點不修邊幅(如果不算是有失体面的話)之外,他和囚犯确實是一模一祥。把兩人一比較,不但叫那證人大吃了一惊,就是在場所有的人也都大吃了一惊。眾人要求法宮命令“那有學問的朋友”取下假發。那人不太高興地同意了。這一來,兩人之間的相似更顯得惊人了。法官詢問斯特萊佛(囚犯的律師)下面是否要求以叛國罪審問卡爾頓(那是我那位有學問的朋友的名字)。斯特萊佛先生回答說不必了,但他要請證人說明:發生過一次的事是否會發生第二次?若是他早一些見到他的魯莽輕率的證明,他是否還會那么深信不疑?在他已經見到他的魯莽輕率的證明之后,他是否仍然那么深信不疑?會不會更加深信不疑?盤問的結果是把那證詞像瓦罐一樣砸了個粉碎,也把證人在本案中所表演的角色駁了個体無完膚。
  克朗徹先生听到這儿時,已從他的指頭上啃下了可以當一頓飯吃的鐵蛂C現在他得听斯特萊佛先生把囚犯的案情裁作一套緊身衣穿到陪審團身上了。斯特萊佛先生向陪審團指出,那愛國志士巴薩是個受人雇用的密探和奸細,是個做人血買賣從不臉紅的家伙,是個自從受詛咒的猶大以來最無恥的流氓--而他的長相也的确像猶大。他指出,那位道德高尚的仆人克萊是巴薩當之無愧的朋友和搭擋。這兩位作偽證發偽誓的家伙看中了囚犯,想把他當作犧牲品,因為他是法國血統,在法國有一些家務要求他在海峽兩岸往來奔波。至于是什么家務,因為關系到他某些親友的利益他宁死也不肯透露。而他們從這位小姐那儿逼出來的、受到歪曲的證詞其實毫無意義(諸位已經看到她提供證詞時所受到的痛苦),那不過是像這樣萍水相逢的青年男女之間小小的殷勤禮貌的活動而已--只有對華盛頓的提法例外,那話很出格,很狂妄,可也只能看作一個過分的玩笑。如果政府竟想借最卑下的民族對立情緒和畏懼心理做文章來進行壓制,樹立威信(檢察長先生對此曾大加渲染),那恐怕只會成為政府的一种弱點。可惜這种做法除了證詞那邪惡的不光彩的性質只會歪曲這類案件的形象之外全無根据。它只能使我國的國事審判里充滿了這類案件。他才說到這儿,法官已板起面孔,好像這話純屬無稽之談,他不能坐在法官席上對這類含沙射影的言論充耳不聞。
  然后斯特萊佛先生要求他的几個證人出席作了證。再以后克朗徹先生便听見副檢察長先生把斯特萊佛先生為陪審團剪裁的衣服整個儿地翻了過來;他表示巴薩和克萊甚至比他估計的還要好一百倍,而囚犯則要坏一百倍。最后,法官大人發言,他把這件衣服時而翻了過來,時而又翻了過去,總而言之,肯定是把它整個儿重新剪裁了一次,做成了一件給囚犯穿的尸衣。
  現在,陪審團開始考慮案情,大蒼蠅又發出嗡嗡之聲。
  即使在這樣的波瀾起伏的情況之下,一直望著法庭天花板的卡爾頓先生仍然沒有挪一挪身子,或改一改態度。在他那學識淵博的朋友斯特萊佛整理著面前的文件、跟他身邊的人低聲交談,而且不時焦灼地望望陪審團的時候;在所有的觀眾都多少走動走動、另行組成談話圈子的時候;甚至在連我們的檢察官也离開了座位,在台上緩緩地踱來踱去,未必不使觀眾怀疑他很緊張的時候,這位先生仍然靠在椅背上沒有動。他那拉開的律師長袍一半敞著,零亂的假發還是脫下后隨手扣上的樣子。他雙手抄在口袋里,兩眼仍然像那一整天那樣死死盯住天花板。他有一种特別馬虎的神態,不但看去顯得不受人尊重,而且大大降低了他跟囚犯之間毫無疑問的相似程度(剛才大家把他倆做比較時,他暫時的認真態度曾強化了相似的印象),因此許多觀眾現在都注意到了他,并交換意見說他們剛才怎么會認為他們倆那么相像呢。克朗徹先生對他身邊的人就是這樣說的。他還說,“我可以用半個金幣打賭,這人是得不到法律工作做的。他那副模樣就不像,是么?”
  然而這位卡爾頓先生所注意到的現場細節卻比表面看去要多一些,因為這時曼內特小姐的頭耷拉到了她爸爸胸口上,而這事竟被他第一個看到了,并且清清楚楚地說:“長官,注意一下那位小姐。幫助那位先生扶她出去。你還看不出她快要昏倒了么!”
  在那姑娘被扶出去的時候,許多人都表示怜惜,也對她的父親深表同情。重新提起他的牢獄生活顯然使老人痛苦不堪。在他受到查問時,他表現了強烈的內心激動,從此以后一團濃重的烏云就籠罩了他,他一直在呆呆地想著,露出一副衰邁憔悴之相。他出場后,陪審團重新坐定,過了一會儿,它的團長開始發言。
  陪審團意見不統一,希望退庭。法官大人(心里也許還想著喬治·華盛頓)對他們竟然會意見分歧表示意外,并指出他們退席后要受到監視与保護,然后自己便退了庭。審判已經進行了一天,法庭已經點上了燈。有人傳說陪審團要退場很久。觀眾們紛紛出場去吃點心,囚犯也退到被告席背后坐下。
  陪同那位小姐和她爸爸离開法庭的羅瑞先生此時又出現了。他向杰瑞做了個手勢。這時眾人興趣已經降低,杰瑞毫不費力就擠到了他的身邊。
  “杰瑞,如果你打算吃點點心,現在可以去吃。可是別走遠了。陪審團回來之后你一定要好找才行。不要比他們晚回,因為我要你立即把判決帶回銀行。你是我所認識的最快的信使,赶回法學院大門比我要快多了。”
  杰瑞的頭發下勉強露出了一點額頭可以敲敲。他便用指關節敲了敲額頭,表示接受了任務,也接受了一個先令。這時卡爾頓先生走了過來,碰了碰羅瑞先生的手臂。
  “小姐怎么樣?”
  “她很難受;她爸爸在安慰她,出了法庭之后她好過了一些。”
  “我可以把這話告訴囚犯。像你這樣体面的銀行人員公開跟他說話是不行的,這你知道。”
  羅瑞先生臉紅了,好像意識到他确曾有過這樣的內心斗爭。卡爾頓先生到被告席去了。法庭出口正在那個方向。杰瑞跟在他身后,他的眼睛、耳朵、連滿頭鐵蒺藜葦蒂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達爾內先生!”
  囚犯徑直走了過來。
  “你當然急于听到證人曼內特小姐的情況。她馬上就會好的。她最激動的時候就是你見到她的時候。”,
  “我讓她難受了,我深感抱歉。你能把我這話向她轉達么?還有,對她的一片苦心我也衷心感謝。”
  “可以。如果你提出要求,我愿意轉達。”
  卡爾頓先生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气,几乎有點無禮。他半個身子背著囚犯站著,手肘懶懶地靠在被告席上。
  “那我就提出要求。請接受我衷心的謝意。”
  “那么你,”卡爾頓說,仍然半個身子背著他,“你等待的是什么呢?”
  “最不幸的后果。”
  “這是最明智的希望,也是最可能的后果,不過,我認為陪審團退席會對你有利。”
  在法庭附近的路上停留是不允許的,因此杰瑞再也沒有听見別的。他离開了這兩個長相那么相同、態度卻那么不同的人。那肩并肩站著的兩個人,都反映在頭上的鏡子里。
  在下面那擠滿了小偷和流氓的通道里,盡管有羊肉餡餅和麥酒的幫助,一個半鐘頭也好不容易才打發過去。那沙喉嚨的信使吃完便餐便在長凳上很不舒服地坐下,打起盹來。這時一陣高聲的嗡嗡和一股疾走的人潮擠向法庭和樓梯,也把他席卷而去。
  “杰瑞!杰瑞!”他赶到時羅瑞先生已經在門口叫他。
  “這儿,先生!擠回來簡直像打仗呢。我在這儿,先生!”
  羅瑞先生在人群中塞給他一張紙條。“快,拿好了么?”
  “拿好了,先生!”
  紙條上匆匆地寫了几個字:“無罪釋放。”
  “即使你送的消息又是‘死人复活,,”杰瑞轉過身自言自語,“我也會懂得你的意思的。”
  在他擠出老貝勒之前沒有机會再說什么,甚至沒有机會再想什么,因為人群早已洪水似地拼命往外擠,几乎把他擠倒在地上。一股人聲鼎沸的人流卷過大街,仿佛那些失望的綠頭蒼蠅又分頭,尋找別的尸体去了。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