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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杰狄仰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又要下雪了。過去兩個月在愛達荷落下的雪足以跟阿拉斯加的紛飛大雪相媲美。要是這雪就這樣一直落下去,那鏟到七月份也鏟不完。
  杰狄乘坐的貨車撞到了一堆雪上,他打了一個趔趄才穩住自己,透過貨車的后窗惡狠狠地瞅了艾斯一眼。
  “小心點!”他吼道。艾斯聳了聳肩,戴著手套的手揮了一下表示歉意,又面朝前方。
  杰狄又剪開一捆干草,從緩緩行駛的卡車后門拋撒下去。在穿過草場的崎嶇不平的道路上,已經攤放了一大片松散的干草,滿頭雪花的牲口站著,鼻子埋在干枯的紫首睛里,綴著棕紅斑點的厚厚的皮毛襯著白雪和綠草,几頭小公牛慢慢跟在后門處,期待杰狄扔下另一捆干草。
  他剪開最后一捆干草拋下卡車,然后奔過去猛砸車頂。艾斯回過頭來,慢慢把車停住。杰狄跳上踏板,很快就鑽進了駕駛室。
  “娘的!外面真冷!”他罵道,將車里的取暖器撥高了一檔。
  “是啊,”艾斯表示贊同,“是冷。看這天,一時還暗不起來呢。”
  杰狄哼哼了一聲,點著一支煙,一聲不響地望著窗外,這時艾斯駕車掉頭,順著凹凸不平的路開回倉庫。
  艾斯將車停穩時,外面大片的雪花舖天蓋地落下來。兩個人鑽出卡車。
  “嘿,老板,喬治、巴德還有我,今儿晚上想進城去‘藍色美洲豹’酒吧玩玩,你干嗎不去呢?”
  艾斯看出杰狄那張漠然的臉上露出拒絕的神色,因此未等他開口,就又連忙說道:“這對你有好處,杰狄。自從阿西莉——哦,自從圣誕節以來,你還沒出過門呢。”
  “你用不著拐彎抹角的,艾斯。自從阿西莉走后,周末我就沒進過城,而你以為這都是因為她!”杰狄吼道,瞪了一眼那老頭儿。
  “我不想隱瞞這一點,杰狄。你得承認,每次有人提起那位小姐,你都很傷感。”
  “那又怎么樣?”杰狄質問。
  “不怎么樣!”艾斯答道,“連傻瓜都知道,這种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喝威士忌,再去泡別的女人!”
  “算了吧!”杰狄哼了一聲,“傻瓜都知道,新到一個地方還是別惹女人為好。”
  “對,也許是這樣,可要是你已經惹了,最好的辦法就是泡別的女人,忘掉她!”
  “這可是我听說過的最愚蠢的辦法!”
  “別說蠢不蠢吧,這總比一夜又一夜呆在空蕩蕩的屋子里自個儿喝悶酒好吧!”
  杰狄沒吭聲,可是艾斯看見他那瞇縫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老頭儿終于打破了沉默。
  “要是你改變主意,歡迎你跟我們一塊去。晚點來也可以,要是你樂意的話。”
  杰狄隨便點了點頭,拉低帽沿,走出倉庫的隱蔽處,躬起身子,迎著雪花飄飛的寒風獨自走回黑沉沉的牧場農舍。
  “該死的傻瓜!”艾斯望著他遠去,咕咕噥噥地罵道。“肯定又是自個儿坐在那儿浪費周末時光,喝酒想阿西莉!”
  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扯了扯帽沿,穿過那片冰冷的空地,走回自己的小屋。
  杰狄推開廚房的厂門,在門坎上站了一會儿。屋里黑乎乎的,廚房內空空蕩蕩,聞不見烹調的香味,也看不見皮膚柔和、頭發閃亮、扎著馬尾辮、長著金色眼睛的女子站在爐子旁迎候他。
  他媽的!他強忍痛苦罵了一句,每當他走進廚房,這种痛苦就襲上心頭。家里的每一間房子都充滿了回憶。只要一坐進那只巨大的皮躺椅,他就無法不回想起阿西莉趴在他身上取笑他的情景,上得樓來,躺在那張橡木床上,他又不由得想起了阿西莉那溫軟的身体。
  他咒罵了一句,咚咚咚穿過廚房,爬上樓沖了一個熱水澡。到9點鐘,杰狄吃了几口索然無味的冷飯,眼睛望著電視里的新聞,什么也沒听進去,翻閱一本路易斯·拉穆的小說,卻一行字也沒看懂,又看了半小時艾蘭·賴德的西部片,連一幕也沒看明白。
  孤寂煎熬著他。也許艾斯是對的。也許這個晚上他應該跟那些小伙子們樂一樂。坐在這儿想念一位他再也見不著的女人,對他确實沒什么好處。
  他忽然作出決定,一把推開躺椅,穿上外一衣,一戴上帽子,离開了農舍。
  跟外面清冷的夜晚相比,“藍色美洲豹”酒吧里煙霧繞繞,熱气騰騰。杰狄走過門廊站住,黑沉沉的目光在吵吵嚷嚷的屋內搜尋。
  “杰狄!嘿,杰狄!”
  艾斯的大嗓門蓋過音樂聲和笑鬧聲,輕而易舉地傳到了杰狄的耳朵里。他正跟巴德和喬治坐在屋子那頭一張靠牆的桌子旁。杰狄穿過人群擠向他們,避開餐桌和一個個哈哈大笑的家伙。
  艾斯朝他咧嘴直笑,拉出一把椅子。
  “這儿坐,老板。很高興你來了。”
  “我能為你要點什么嗎,杰狄?”
  “啤酒。”杰狄對頭發黑亮、身材窈窕的女招待說。她朝他嫣然一笑,他迫使自己做出一個微笑回報她。
  等她轉身急忙走開時,艾斯用胳膊肘頂了頂他說:“他看上你啦!”
  “你憑什么這樣說?”
  “你沒瞧見她朝你笑的那种樣子?沒錯,先生,她看上你啦,就是這樣。你好好來上几招,今晚就可以帶她回家啦!”
  “你憑什么說我想帶她回家?”杰狄問,有點惱火。
  “為什么不呢?”艾斯問,以為杰狄對那女人不感興趣。
  杰狄沒有搭理,因為那女招待端著他的啤酒又回來了。
  “哎,克蕾茜,”巴德嘻笑著對那年輕女子說,“等會儿跟我跳個舞怎么樣?”
  “當然啦,巴德。”她對那年輕牛仔嫣然一笑,目光瞟向杰狄那張漠然的臉。“我11點下班。”
  杰狄沒有理會那明顯的暗示,克雷前急忙走開,因為另一張桌那邊有人要酒。
  “你為什么不感興趣?”等那褐發女郎走遠,艾斯逼迫杰狄回答這問題。“這可是個挺好看的妞呢。”
  “住嘴,艾斯,”杰狄低吼,“我在這儿不是嗎?我沒坐在家里。”
  “是的,可是——”
  “你比老太婆還羅噱。天哪,你又不是我媽!喝酒吧!”
  艾斯聳了聳肩,灌下一口滿是白沫的啤酒。巴德和喬治對艾斯的調侃和老板的溫惱已經習以為常,因此沒去理會他倆。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四個人喝啤酒,抽黑色大雪茄,議論喬治最喜歡的阿帕盧沙公牛的种种好處。
  待到杰狄抬起頭看見克蕾茜朝他們的桌子這邊走過來時,已經11點多鐘了。她向他發出邀請的微笑,他則抿了抿嘴唇,禮貌地以笑作答。
  她在他身旁站定,將涂著紅指甲的手指輕放在他的肩膀上。
  “我下班了,各位。有誰想跳個舞嗎?”
  巴德急不可待地想站起來,可是艾斯狠狠踹了他一腳。他疼得哎喲了一聲,一個趔趄撞著了桌子和克蕾西。
  克蕾茜惊叫一聲,往后退倒過杰狄的怀里。他敏捷而輕柔地伸手抱住她那曲線优美的身子。她躺在他的怀里,一手攀住他的肩膀仰臉直笑。
  不巧的是,布萊克和瓊妮剛好走進“藍色美洲豹”,正四下張望想找個座位。他們穿過擁擠的屋子,不時停下來跟熟人們打招呼,這時候注意力被鄰近一張桌子的喧嘩聲吸引了過去。
  “杰狄!”
  他抬起頭看見瓊妮正瞪著他,臉孔因為气憤而漲得通紅。在她身后,布萊克睜大灰色的眼睛好奇地瞧著這一幕。
  瓊妮是他多年的朋友,但是在她的朋友當中,杰狄卻是最難纏的。
  看見那個褐發女子懶洋洋地躺在他的怀抱里,她臉上的慍色是顯而易見的。杰狄深信她的斥責就要脫口而出,于是不等她開口,就靈机一動地故意將克蕾茜抱得更緊,朝瓊妮笑著說:“晚上好啊,瓊妮,布萊克。你們認識克蕾茜,是吧?”他輕輕松松地站了起來,將那年輕女郎放下,但是依然摟著她的雙肩,將她擁在胸前。“你們得原諒我們,我們正想跳個舞。”
  說著,他轉身走開,身后拉著心甘情愿的克蕾茜,讓瓊妮皺著眉頭盯視他們的背影。
  “艾斯?蘭根!”她轉而怒气沖沖地瞪著那老頭儿。“你干了什么好事?”
  他仰臉望她,攤開雙手,一副無辜的表情。
  “沒干什么!什么也沒干,瓊妮!你了解我——我從不惹事!”
  “哼!這是你撒過的最大的謊!杰狄跟克蕾茜?亨德里克斯在一起干什么?”
  “跳舞啊。就這么回事,瓊妮,就跳跳舞。”艾斯揚手指了指舞池,請瓊妮自己看,臉上充滿了委屈的神色。
  瓊妮朝擠得滿滿當當的舞地望去,只見那褐發女郎正貼在杰狄胸前。
  “你有一陣子沒來了,杰狄。”克蕾茜說,朝他那寬闊的胸膛挨得更近了些。杰狄并不是“藍色美洲豹”的常客,但是圣誕節前,克蕾茜曾好几次看見他,被他那暗色的臉龐和健美的体形吸引住了。雖然她試圖挑逗他,但是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什么反應。
  “是的。”杰狄答道,同時不明白為什么她的擁抱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他略略收緊了胳膊,將臉頂住她的太陽穴。“我一直很忙——天气也不大好。”
  “是啊,我知道,”她同情地回答道,對他這种表示感到很高興。她扭動起身体,乳房很撩人地在他胸前抖動,“我特討厭冬天,宁可去死,你喜歡去墨西哥晒一個禮拜太陽嗎?”
  “喜歡。”他對自己面頰下方她那干硬的頭發做了個鬼臉,那种香水味讓他感到膩味。他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把她推開,到外邊去吸一口新鮮空气。
  克蕾茜的手指撫摸著他的頸背和頭發,杰狄的身体因為反感而變得僵直。他瞟了一眼自己抱著的這個女人,很清楚瞟她也沒有用處。
  她很溫軟,也很情愿,身体的各個部位浮凸有致,曲線鮮明,可是她不是阿西莉。杰狄清楚這一切都毫無用處。他現在只想弄明白自己想跟克蕾茜說什么。
  讓杰狄感到幸運的是,克蕾茜?亨德里克斯并不是傻瓜。她知道一個男人沒有反應或有所反應是怎么回事。她曾經心碎過好几次,因此分辨得出眼前這個高大寬肩的男人發出的所有信號。況且,她也多少听說過有關這個難以捉摸的牧場主与瓊妮?克里曼那位紐約模特儿朋友之間的風流韻事。克蕾茜在他怀中掙了一下讓兩人的身体保持兩寸的距离,偏過頭去捉摸他那張臉。
  “告訴我,杰狄,”她滿怀怜愛他說,“你跟我跳舞是不是想證明什么東西,或者想擺脫掉艾斯和瓊妮?”
  杰狄一惊,但是看見她那張圓乎乎的臉,又不想欺瞞她,只好如實照說。
  “二者都有一點,”他承認,“你失望嗎?”
  “不,一點也不。”她答道。“若是沒有好朋友在身邊,有一顆破碎的心陪伴也不錯。”
  “我的心可沒有碎。”杰狄矢口否認,朝她皺了皺眉頭。
  “好吧,好吧,你的心沒有碎。”她笑著對他說,“或許沒有碎,但也許有點扭曲吧?”
  他望著她,好一會儿,才聳了聳肩,嘴角現出一絲微笑。
  “也許,”
  她格格笑起來,友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別一副孤獨守林人的樣子,伙計,哪怕是最有能耐的人也會遇上這种事情,就比方說我吧,我熱戀失戀過十几回啦,這顆可怜的心也不知道碎過多少次。說句實話,朋友,愛情就是陷井!”
  杰狄朗聲大笑,這是阿西莉离開他之后,他第一次笑得這么開心。
  “要我提些忠告嗎,朋友?”
  杰狄望著她,久久沒有吱聲。他每天都從艾斯那里得到忠告,因此很怀疑她還能說出什么新東西。
  “追她,”這褐發女郎接著說,并不理睬他的沉默,“据我的經驗,要是她值得讓你心碎,她也就值得讓你花點心思。”
  “我不能追她。”他說,同時很惊奇自己居然跟一個几乎并不認識的女人談論起這种個人話題。
  “為什么不能?”
  “因為沒什么好處。”
  “為什么沒有好處?”
  “因為她不會跟我回來——她要干活。”
  “就為這個?等她干完活,若是她不回來就綁架她。”
  “沒用。我一轉身,她又會走。她簽了契約。”他不快地說。
  “那么,”克蕾茜邏輯分明地說,“等她的契約到期,就把她綁回來,拖回來。”
  “到那時我就用不著拖她回來了——她說過契約一到期她就回來。”
  克蕾茜仰臉看著他,好象他有點儿痴呆。
  “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好說的?要是她契約到期就回來,你為什么還這么垂頭喪气?”
  “因為要是她愛我,她就會忘掉那些契約現在就跟我在一起。”
  “這就是男人說的話!”克蕾茜叫道,很厭惡地搖了搖頭。“你難道就沒想過契約對女人很重要?何況婚姻也是一种契約!要是你娶了她,而她卻背棄契約离家出走,你會怎么想?”
  杰狄瞧著她,感到很窘迫。
  “我從來沒想過這种事。”他緩緩地說。
  “男人啊,”這褐發女郎厭惡地偏開頭。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見瓊妮坐在布萊克旁邊,正瞅著她。“看來你的朋友對你很不滿意。”
  “哪個朋友?”杰狄問。他正忙于思索她适才的那番言論。
  “瓊妮。”
  杰狄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看見了瓊妮,她的臉蛋因為气憤漲得通紅,藍色的眼睛里冒著怒火。他避開了那目光,怀著歉意俯視克蕾茜惊奇的雙眼。
  “她看上去很不快活,是吧?”他說。
  “對。”
  樂隊這時休息十分鐘,于是杰狄和克蕾茜走回桌旁。
  “謝謝你陪我跳舞,杰狄。”她朝他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胳膊。“我還以為不會有這种事呢。要是你心情好的話,來找我吧。”
  杰狄報以微笑,多少因為她那友善的關心而感到了一些安慰。
  不待他答复,她就轉過身,把巴德拉了起來。
  “來吧,牛仔,咱們去泳池那邊玩玩。”說著,她拉住巴德朝泳池那邊的桌子走去,撇下杰狄獨自應付艾斯和瓊妮。
  艾斯滿臉微笑,對杰狄的舉動表示贊同。可是瓊妮卻迫不及待地要告訴他,她對他与那個詭計多端的褐頭發女招待跳舞是怎么看的?
  她砰的一聲坐過他身邊的椅子里,兩手支在桌子上。
  “杰狄·麥考羅,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她質問,藍眼睛死盯住他。
  “喝啤酒,想我自己的生意啊。”他坦然地說道,將長頸酒瓶舉到唇邊。
  “哼!”她不屑地嘲諷道,“几分鐘前你可沒喝啤酒,而是在舞池里把克蕾茜?亨德里克斯摟得緊緊的!”
  杰狄歎了一口气,又將酒瓶放回到桌上。
  “我并沒有摟地。”他剛開口,就被瓊妮打斷了。
  “可是從我坐的這個位置看,就是這么回事!我真不明白你,杰狄,你擁有了阿西莉,卻還要去哄騙其它人——”
  “我并未擁有阿西莉!”杰狄厲聲打斷她,面孔變得嚴肅起來,深色的眼睛毫不退讓地迎向瓊妮那藍色的凝視。
  “再過几個月你就會擁有!”
  “我當然會!”杰狄的聲音里充滿了苦澀。“你真以為她回到紐約后,還會回愛達荷來跟一個牧場主一塊儿過?她在那座城市里要什么有什么,而那些東西我連想都沒法想,你清楚這一點。一旦她有机會將我給予她的一切与紐約那奢華的生活作比較,她就不會回來了。”
  瓊妮熱淚盈眶,伸出手去摸他的胳膊。
  “事情并非如此,杰狄,她愛你。我知道她愛你。她想跟你一塊生活。對她重要的是你,而不是海市蜃樓。”
  “對,說得對。”杰秋并不相信她。可是,天哪,他多么想相信她啊。
  他忽然縮回胳膊。他從好朋友那儿得到的已經夠多了。
  “晚安,瓊妮,艾斯。”
  兩個人根絕望地坐在桌子分,眼見他大步穿過人群跨出門洞消失于夜幕中,孤孤單單一個人。
  又過了好几個禮拜。一到周末夜晚,杰狄就跟艾斯和其它打工仔一道去“藍色美洲豹”喝酒,但他不再跳舞,克蕾首滿含柔情地逗他,他感謝她的關心,但僅此而已。
  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快到午夜的時候,他喝了半瓶威士忌,正心不在焉地看著一部電影,這時從廚房傳來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他從昏昏沉沉中惊醒過來。他推開躺椅,穿著襪子走進廚房。三日未理的胡須爬滿了他的面頰,每天回到家都累得要命,連澡都懶得洗,因此牛仔褲自膝蓋以下結著硬泥,羊毛衫上也粘著斑點。
  “喂,”他朝話筒哼了一聲。沒人響應。他很不耐煩地又哼了一聲:“喂?”
  “喂,杰狄。”
  阿西莉微弱沙啞的聲音順著電話線輕輕傳了過來,他立刻雙膝發軟。他伸手扶著牆一前額頂在胳膊上。
  “阿西莉。”他的聲音充滿了久別后的渴望和痛苦。
  阿西莉欣慰得几乎要哭出聲來。至少他沒有為難她。
  “你好嗎?”地緊緊揪著電話線,好不容易才說出這句話。
  “我好嗎?”他神情木然地自問,依然陷于震惊中,無法對她撒謊。“不好。不過稍好了些。你呢?”
  “不好。不過也稍好了些。”她答道。
  “你在哪里?”他開始恢复神志,想起了導致他們分离的种种分歧。
  “我在巴巴多斯。”
  “巴巴多斯!那离紐約可遠啊!”還有愛達荷,他默默補上一句。
  “是的,我知道。”阿西莉答道。他那深沉的聲音讓她想起了他的暗色的臉和眼睛,還有摸上去像粗綢一般的厚厚的頭發。她閉上眼睛。想象他的高大寬肩的身軀和緊皺的濃眉。她多么想用指尖把那濃眉撫平啊。
  “你在那邊干什么?”
  “當泳裝、海灘裝和便鞋的模特儿”
  “哦。”
  “杰狄,”她輕聲說,所有的偽裝都蕩然無存,聲音因為流淚而顫抖,“我好想你。”
  “天啊,寶貝儿,”他痛楚地說,眼睛因為渴望而瞇縫起來,“我也想你。回家來吧,孩子,現在就回來。赶下一趟班机——我去接你。”
  “我當然想,可是我不能,還不能。”她這時已經哭了起來,話語不時被抽泣打斷。
  “為什么不能?”他問,聲音因為痛苦而變得沙啞。
  “你知道為什么不能。我說過要等那些契約到期。我不能毀約。”
  “是啊,”杰狄無奈地歎息道,“我們又回到了原先的地方。你不想放棄你的生活,而我也不想放棄我的。僵持不下。”
  “不會永遠這樣,杰狄。我只剩下兩個月了,然后……”
  “別跟我說這個,寶貝儿,我們應該面對現實。你沒辦法跟著我過這种沉悶的日子,我也不想過你那种生活。就這么回事。”他的聲音冷冰冰的。
  “不,不,杰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阿西莉抗議著,淚流滿面,聲音暗啞。
  “是這么回事,孩子,只是你不想承認罷了。回到你的生活中去吧,親愛的,讓我自個儿過我的日子。”
  阿西莉無法忍受他那熟悉的聲音說出這种冷酷陌生的話。
  “我愛你,杰狄”她脫口說道。
  “我也愛你,孩子。”
  電話斷了,他瞅著手中的話筒,好一會儿之后,才把它放回架子上。他朝牆壁砸了一拳,也沒去理會受傷的手是否疼痛,就將臉埋進彎曲的胳膊里,熱淚順著面頰滾滾淌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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