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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春芽


  雖只离開了三天,但回來一看,東京已是滿目春色。
  已到掌燈時分。冬子有一种錯覺,似乎自己仍裹挾著南國的暖意。
  原宿的舖頭沒開門,看樣子一切如常。
  “好不容易去了,為什么不多呆上兩天呢?”
  真紀她們嘴上這樣說著,卻也不忘試探一下:
  “大家都在猜測,不知老板娘您是和誰一起去的?”
  “我不是說過嗎,那邊有我大學時的同學,當然是一個人去的啦!”
  “真的?”
  姑娘們詭秘地笑了。
  “中山夫人也說,挺可疑的。”
  “你們見到中山夫人了?”
  “昨天她買了裙子,說是還想添一頂帽子。”
  雖說是個好主顧,但中山夫人話太多。這次和貴志一起去度假,經她這么一插嘴,又勾起了冬子的一絲不快。
  不在期間堆下來的事情回頭再慢慢理,冬子想先回去把家里收拾一下。這時,船津來了電話。
  “回來了?”
  “嗯,剛剛進門。”
  “電話一直占線,我打了半天了。”
  听船津的口气,似有不滿之意。”
  “今天能見一面嗎?”
  現在剛好八點。游覽過福岡的街道和太宰府,傍晚才回到這里,冬子覺得相當疲勞。
  “上次講的事情,我想同你面談一下。方便的話,我現在就過你那邊去。”
  船津若到公寓來,難保不發生上次那樣的事。
  “你現在什么位置?”
  “我在四谷。事情已經辦完了,去哪里都行。”
  “那就在新宿一帶找個地方吧。”
  “站前大樓上面有個叫作‘普齋門’的茶館,八點半可以嗎?”
  “好吧。”
  冬子放下電話。
  剛回到家松一口气,真懶得再出去。但船津是在為自己的事奔忙,實在不好意思推卸他。
  他會不會又提手術的事……
  冬子不禁心情沉重起來。她在想,也許他有新的發現。
  她來到約定的茶樓,船津已先到了,正在喝咖啡。
  “九州之行如何?”
  “挺暖和的。”
  “去之前怎么也不招呼我一聲?我不是說過嗎,要給你當向導的。”
  “走的大突然了?”
  “都去了哪里?”
  “宮崎和福岡。”
  “感覺不錯吧?”
  “我是有事去的。”
  “還是為帽子的事。”
  “是啊。”
  冬子故意顯出一點不耐煩。
  “那倒确實是有點遺憾,下次什么時候去?”
  “最近不打算去。”
  船津點點頭,突然像想起來似地問道:
  “我們所長去了福岡,你沒見到他?”
  “沒有。我不知道他去。”
  “好像是前天去的,可能在福岡還得呆兩、三天。”
  船津看樣子不知道冬子是和貴志一起去的。
  冬子松了口气,喝了一口咖啡。
  船津點上煙,抽了兩口,然后伸個懶腰。
  “你現在很疲勞,我講的事你未必有興趣听,還是那家醫院的事。”
  “你有新發現?”
  “我從醫學方面做了大量調查。”
  “摘除二十來歲未婚者的子宮是要慎之又慎的,這一點毫無疑問。”
  “不過,必要的話,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那倒也是。你第一次去那間醫院,是誰給你看的病?”
  “誰……”
  “院長是不是高高大大的,長得很結實?”
  “是啊。但我第一次去的時候,院長先生不在。”
  “是別的醫生看的?”
  “那個醫車看上去好年輕,也就三十歲左右吧。”
  冬子想起第一次去醫院看病的情景。
  那個醫生態度雖很認真,但作為婦產科醫生,似乎太年輕,讓人覺得有點信不過。
  “那個醫生是不是名叫前原?”
  “前原?”
  冬子不記得那醫生的名字。
  “他就給我看了一次病。”
  “他給你看病,是在什么時候?”
  “九月中旬吧。因為是初診,具体日期病歷中應該有記錄。”
  “今天你回去馬上查查。”
  “可以。不過,你為什么對這件事……”
  “那個醫院的院長是區議會議員,經常不去上班,常常由校醫院的年輕醫生頂班。”
  “那么,當時那位年輕醫生也是……”
  “我想大概是吧。頂班的有三個醫生,有時是這個,有時是那個。”
  “哪間大學的醫生?”
  “東日大學婦產科的。”
  船津拿出記事本。
  “那個年輕醫生都說了些什么?”
  “這個嘛——”
  “他有沒有說要摘除子宮?”
  “他只說是子宮囊腫,做手術比較好。”
  “但他并沒明确講要摘除子宮吧?”
  “听院長講,做手術時才發現必須摘除。”
  “他完全是信口胡言。”
  “我從那家醫院出來,有些擔心起來,就又去了月白的醫院。”
  “那間醫院又是怎么說的呢?”
  “也說是子宮囊腫,要做手術。”
  “有沒有提到子宮?”
  “沒有。只說是子宮囊腫,需要摘除。”
  “這倒与前面那位年輕醫生意見相合。”
  具体怎么講的不清楚,但說話的口吻是一樣的。
  “你去了都立醫院,為什么不在那里接受治療呢?”
  “都立醫院太大,里面沒有空病房。我想,反正都一樣,去以前曾去看過病的附近的醫院,也未嘗不可。”
  “以前?那間醫院以前你去看過病?”
  “這個……,我以前去那里探過朋友的。”
  冬子慌忙搪塞。
  “總而言之,一開始那個年輕醫生也好,都立醫院的醫生也好,他們在不必摘除子宮這一點上是一致的。”
  “或者……”
  冬子漸漸有些不安起來。
  的确,現在回想起來,代代木醫院的年輕醫生和月白的婦產科醫生都沒有說要摘除子宮。
  雖然他們也說過要做手術,但那明顯只是指摘除子宮囊腫。
  這一點,与院長的看法是不同的。
  “我再證實一下,一開始給你看病的是年輕醫生,而施行手術的是院長,對不對?”
  “是的。”
  手術過程當中的事冬子就不清楚了。打了麻藥后,她就人事不省了。手術前院長來看過,手術做完后,切掉子宮的事也是院長向她解釋的。
  “這么說,只要去問問那個年輕醫生,一切也便水落石出了。”
  “你認識那個年輕醫生?”
  “不直接認識。但是,我朋友的高年級同學以前在那家醫院上過班。”
  “從大學去的?”
  “對。因為院長忙,他就一周去頂兩次班,賺點零花錢。”
  “你剛才提到有個叫前原的,是頂班的吧?”
  “他是去頂班的醫生之一,另外還有兩、三個人。”
  “那給我看病的是……”
  “不知是前原還是其他人。這個嘛,只要弄清你看病的日期便不難查清。”
  “那家醫院眼中只看見錢,對病人极不負責任。”
  “不負責任……”
  “是的,是真的。我朋友听那個叫前原的講的,絕對沒錯。”
  “可是,去看病的人很多,醫院也挺气派的呀。”
  “外表看上去气派,事情不一定做得好。說不定看著气派,卻干著見不得人的勾當。”
  “見不得人……”
  “現在實行的是低額、健康保險制度。不管執業醫生是大是小,不采取亂檢查、亂收費的辦法,根本就難以維持。連公立醫院也都有這种情況,只是那間醫院更為嚴重罷了。”
  “我朋友的那位同學對此深惡痛絕,他辭掉了醫院的那份工作。”
  冬子喝口咖啡,接口說:
  “連醫生都被同行的惡行震惊了。”
  “是啊。他還年輕,現在大學醫院上班。他對一部分開業醫生不講醫德,金錢至上十分憤慨。”
  “你說那間醫院金錢至上,不過,這与我的手術又有何相干呢?”
  “哎呀,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可是大有關系。我上次曾給你舉過一個例子,与其做手腳接骨矯正手術,不如干脆切除。同樣道理,摘除子宮囊腫,不如切除整個子宮,這樣更簡單省事。”
  “如果不需要整個切除,不可能會……”
  “我也這樣想。但誰敢擔保一定沒有這樣野蠻的醫生呢?”
  冬子雖覺得這不可能,但她沒有可以反駁船律的證据。
  “而且,你想,子宮切除手術比子宮囊腫摘除手術要貴很多。”
  “為圖錢?”
  “是的。又省事又好賺。舉例說吧,好比電視机的顯像管坏了,是換掉顯像管,還是新買一台呢?事情雖不同,但道理是一樣的。金錢至上的店舖會以難修理為藉口,勸客人另買一台。”
  “你怀疑我的手術就是這樣,對吧?”
  “我不敢斷言,但愿不是如此。若真是這樣,那實在是不可原諒的。”
  這不可能。冬子雖竭力這么想,但船津的話卻逐漸變成陰影在她腦中擴散開來。
  “這樣做是否真的必要,拜托那個叫前原的醫生幫忙查查你的病歷便一清二楚了。”
  冬子腦海中出現了院長的面影,跟著又回憶起來了年輕醫生的長相。當時雖說話不多,但冬子覺得,還是院長待人親切一些,話也好听一些。
  而年輕醫生則表情冷漠,顯得愛理不理的。加上他又年輕,冬子私底下頗有些不信任她。
  難道說那個態度冷漠的年輕醫生是對的,而那個和藹可親的院長反倒有問題——
  醫學方面的事情搞不懂,但至少從表面上看不應該是這樣。
  “總之,不論屬于哪种情況,我都無所謂。”
  “你這樣不當回事,我就無能為力了。畢竟接受手術的是你啊!”
  “事情已到了現在這步田地,即使你查清楚搞錯了,又能怎么樣呢?”
  “可是,它使你蒙受了最大傷害。”
  “還是算了吧。”
  冬子雖表面很平靜,其實她內心卻是波濤澎湃。如果真的是那位院長錯了,那這個錯誤就是不可饒恕的。若是為了手術簡單,好賺錢而摘除子宮,那就更加令人發指了。
  “現在就只差一步了。只要找到你的病歷記錄,調查清楚手術時的詳細情況,一切便一目了然了。”
  “真的不要再查了。”
  “可是……”
  “不要再說下去了。”
  冬子用兩只手捂住耳朵。
  不錯,冬子极想知道手術真相,想知道所做的手術是否真的必要。
  但她不想讓自己覺得難為情的手術再次赤裸裸地曝光。貴志尚可,但暴露給年輕的船津卻是她難以忍受的。
  “對不起。”
  半晌,船津終于無奈地開了口。
  “是不是我多管閒事?”
  “我是不是太過火了?”
  船津正襟危坐,將手掌放于雙膝上。
  “不過。有一點希望你明白,我很喜歡你。因為喜歡你,所以不忍看你受苦。對那個害你受苦的人我更是切齒痛恨。”
  “所以,我想盡我所能……”
  “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這實在是太殘酷了。”
  冬子拿過桌角上的點菜單,欠欠身子。
  “我告辭了。”
  “是不是我惹你不高興了?”
  “今天剛從外地回來,有點累。”
  “可是……”
  “我真心地謝謝你。”
  “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今天我想自己一個人回去。”
  “不矛盾,我們是去同一個方向。”
  “請原諒,今天讓我一個人走……”
  冬子說著起身前去結賬,船津也离席跟去。
  出了店門,乘電梯下樓時,兩人都不言不語。下到一樓,從東口出來,門前即有的士在等客。
  “你一個人回去?”
  船律又再問道。
  “對不起,我今天情緒不好。下次再一起吃飯吧。”
  “我當然是求之不得。”
  “那好,再見。”
  冬子低頭輕施一禮,上了的士。
  車子駛過西口,拐上甲州街道。
  回到房間時已是十點。
  剛才原打算收拾房子的,拿出的掃地机還放在那里。
  此時,冬子感到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沒有一絲力气。
  她再懶得動彈,便就勢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船津再這樣調查下去,冬子可真要吃不消了。不過,話說回來,不可否認的是,冬子也并非不想弄清一切。
  如果真的是他們的錯誤,她在想,我該向他們索賠多少呢?
  但馬上,她就感到一种說不出的空虛,拿到錢又怎么樣呢,失去的已經永遠回不來了。
  “听天由命吧。”
  冬子起身點了一支煙。
  抽完煙后,她忽然想給貴志打個電話。
  今天他應該還住在福岡的那間酒店。
  撥通電話,報上房間號,可是貴志不在。
  “好像說要外出,十二點鐘左右才能回來。”
  前台值班的告訴她。
  可能又去東中洲一帶喝酒去了。對看不見的對方,冬子微微有些妒意。
  她心有不甘地從酒柜中取出白蘭地,一邊看電視,一邊喝。
  到了十二點,冬子又打了一次電話,貴志還是沒有回來。
  他是不是在福岡和女人幽會……
  冬子吃下上次剩下的安眠藥,上了床。
  翌日,冬子又打醒精神,投身于工作當中。
  手術的事再去想也已經于事無補。目前最緊要的問題是應付時裝表演。
  時裝表演中出場使用的帽子已經做好了。真紀和友美評价不錯。而其他人會做何評判呢,冬子隱隱有些不安。
  有前檐的這种屬常見類型,而釣鐘形的這一种則屬時髦款式。若模特選得好,應該會有很好的效應。冬子對后一种款式寄予了相當的希望。
  三月初的第一個星期六,冬子為觀察模特試戴效果,來到位于銀座的S百貨店。
  時裝表演安排一周后在百貨店的小廳里舉行。
  此次表演由制帽協會和百貨店共同牽頭,負責采購的木田和設計師伏木都來了。
  冬子決定將出展的有前檐的帽子讓年輕活潑、富于現代气息的上村真子戴,而釣鐘形的帽子則讓臉形端庄的相川特蕾沙戴。
  帽子做得好只是一個方面,戴的人的服裝,臉形才是真正起決定作用的因素。
  這一點,相川特蕾沙和上村真子都是一流的模特,不會有問題。
  “好久不見了,一起喝杯茶怎么樣?”
  模特試戴結束后,設計師伏木邀請冬子。
  冬子接受了邀請,兩個人來到百貨店后面的地下茶館。
  “你的臉跟以前比變化大了。”
  面對面落座后,伏木說道。
  “真的?”
  “好像瘦了。”
  “体重倒沒什么變化。”
  “似乎顯得更加成熟了。”
  伏木笑著戲言,冬子卻覺得好像是在說她老了。
  “年齡不饒人哪!”
  說實話,這段時間照鏡子,冬子覺得眼角的皺紋格外刺眼。去年夏天,冬子就注意到了,但這兩、三個月感覺似乎更明顯了。昨天照鏡子時,她還有意揪了揪兩邊太陽穴的肉皮。一邊揪皺紋,冬子一面在想,可能是手術所致吧。不過,誰知道呢,也許不做這個手術,到了這個年齡,也該有皺紋了。
  “我看你干脆做模特上台表演算了。”
  伏木恭維似地說道。
  “我?那怎么行?”
  “你肩膀不夠渾實,有點美中不足,但我想你會非常出色。”
  “你大可不必這樣費力安慰我。”
  “沒有,我說的是實話。”
  伏木頓了頓,喝了口咖啡。
  “你知道嗎?那個叫特蕾沙的女孩子里面的大牙沒有了。”
  冬子只知道相川特蕾沙是個混血儿,她是個頗受歡迎的模特,除此之外,便一概不知了。
  “為什么呢?”
  “拔掉了。”
  “虫牙?”
  “不是這個原因。是為了讓臉頰看上去更瘦削。”
  “瘦削?”
  “沒有里面的大牙,從臉頰到下巴,便刀斧削般地呈銳角,現在當紅的模特,几乎人人都撥了。”
  冬子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透過皮膚可触摸到牙齒。為了美容,將好端端的牙齒拔掉,這是何苦呢?
  “沒有里面的大牙,豈不要影響咀嚼的功能?”
  “她們哪,本來就只吃一點點東西。這樣才可以不致肥胖,保持身形。說起來不雅,甚至有的女孩子剛覺得貪嘴多吃了一點,就馬上吃瀉藥。”
  “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嚇一跳哇。”
  “專業人士也不易呀。”
  冬子點點頭。的确,在這個世界上,各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不過,伏木先生您倒是消息挺靈通的。”
  “這個嘛,因工作關系,我与她們頗多交往。”
  “模特當中,一定有您的相好吧?”
  “有什么辦法呢,木之內小姐您又不垂青我。噢,跟您開個玩笑。”
  伏木說完,突然話鋒一轉。
  “您最近有沒有見過木田經理?他可是移情別戀了。”
  “移情別戀?”
  “您不知道?他現在和您店里的一個年輕女孩正打得火熱。”
  “我店里的女孩子?”
  “那個二十二、三歲的、風風火火的女孩子。”
  “是不是真紀呀?”
  “對了,是叫真紀。我前几天看到他們倆在澀谷一起走,很親密的樣子。”
  “可能只是路上偶然遇到的吧?”
  “不不,當時已經很晚了,而且兩個人手挽著手,又是在酒店林立的道玄板一帶。您不覺得可疑嗎?”
  “作為老板,您監督不力呀!”
  話雖是這樣說,冬子确是首次耳聞。水田也好;真紀也好,都沒有露出一點蛛絲馬跡給她。
  “木田君曾經非常鐘情于您。可能是覺得沒指望,才轉而對您的部屬下了手。”
  水田确曾追求過冬子。
  有一陣子,几乎每天來電話,兩人曾一起吃過几次飯。有一次,還接了吻。
  但最近這几個月,木田不大到店里來了。
  當然因為工作關系,彼此也有交談,但大都是在電話里。碰面的時候,兩人也都是長話短說,匆匆分手。冬子一直沒怎么留意,但經這么一說,她始覺他最近是在有意識地疏遠自己了。
  “木田先生真的在和真紀拍拖?”
  “我將此事告訴您,您不會罵她吧?”
  “罵她?為什么?”
  “倒也是。您其實一直在逃避他。”
  真紀和木田相戀,冬子其實無權過問。
  “不過,對此事我倒有些怀疑。真紀這姑娘,應該還有其他男朋友。
  “現在的年輕女孩子,有四、五個男朋友并不稀奇。正好木田君也是風流成性,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呀。”
  曾有一次,真紀就戀愛方面的事征詢了冬子的意見。
  說是一位在出版社上班的大學同學,迫她与其同居,很是苦惱云云。
  冬子勸她,若無結婚打算,就還是了斷的好。這不是半年以前的事。
  其后,她沒有再提過那個男的。看來,她是移情木田了。不過,也有其他男人經常打電話給她。
  光冬子就知道兩、三個不同聲音的男人。真紀和他們—一欣然相約:“几點?哪里?”
  她与其中的哪一個最親近,冬子就不得而知了。但真紀与木田的事,還是引起了冬子的注意。
  水田是百貨店的采購負責人。一直以來,冬子都极受木田關照。如此一個小店,能發展到今天,木田可說是功不可沒。
  現在這個男人与自己店里的女孩子成了好事,冬子沒辦法不聞不問,置身事外。
  与伏木分手后回到店里,是下午五時。
  傍晚這段時間,正是人來人往最為繁忙的時候,可店里只有友美一個人上班。
  “真紀呢?”
  “剛才她有朋友來了……”
  友美面有難色地說。
  上班期間盡量不要离開,冬子雖一再叮囑,可她們還是經常趁冬子不留神外出。正是年輕貪玩的年齡,冬子也不好太說她們。
  約摸過了有三十分鐘,真紀回來了。
  看到冬子在,她一臉窘態,赶忙表示歉意:“對不起!”
  從五點到七點,原宿街上熙來攘往。小小的“釣鐘小帽角”經常擠滿了人,但真正買了帽子去的客人卻并不多。
  七點半關了店門后,冬子帶著真紀和友美出來新宿,這已是很久沒有的事了。
  以前每月總會有一次,冬子帶店里的女孩子出去吃吃飯什么的,但最近三個月就沒有了。
  “想吃什么?”
  “若是您請客,吃什么都行。”
  女孩子們回答得很干脆。
  最后,大家挑了歌舞伎町的中國餐館,圍著桌子坐了下來。
  “上次還是那個建筑設計師請我們來的呢。”
  “是啊……”
  “他現在怎么樣?”
  那以后,貴志曾打過兩次電話來。兩次都沒有什么要緊事,閒聊而已。
  “噢,應該不錯吧。”
  冬子假裝不了解情況。
  上菜以后,女孩子們又是吃菜,又是喝啤酒。
  “老板娘,我有點事想請教您。”
  快吃完時,真紀斜傾過身体說道:
  “現在有個男的正在追我。”
  “這是件好事嘛!”
  “但我不喜歡這樣。”
  “你討厭他?”
  “那倒不是。這個人很熱情,也很溫柔。但近段時間,他一個勁地想要我的身子。”
  “他多大年紀?”
  “三十多歲。怎么男人都這么無聊,只想著要性交。”
  “發展到一定程度,關系親密了,有這种要求也是自然的事。”
  “可我想,兩個人既然相愛,有沒有那种事又有什么所謂。”
  “你真的這樣想?”
  “不是嗎?干那种事有什么好。老板娘您覺得呢?”
  冬子被問得一愣,她望著真紀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對冬子來說,這确是一個難以答對的問題。性事一向都是個人私底下的感覺,不是可以隨便拿來比較的東西。
  “我也不是特別了解。不過,被自己心儀的男性溫柔地擁在怀里,不正是所有的女性所渴望的事嗎”
  “當然,我也喜歡被擁抱的感覺。但我只希望被一動不動地摟著。手不要不老實亂動,否則我就討厭了。”
  “那你碰到這种情況時,都怎么處理呢?”
  一直在旁邊默默听著的友美,這時插嘴進來。
  “馬上轉移話題,或是起身去沖泡咖啡。”
  “你這樣做,男人會不高興吧?”
  “是的,他們說我沒有情調,煞風景等等。”
  冬子不由得苦笑了。
  “我也毫不示弱,回敬他們:我是不喜歡做這种事,若想做的話,有很多女人可以用錢買。”
  “話不能這樣說。人嘛,真的相愛了,產生想与對方合為一体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嘛。”
  “你意思是說,還是我有問題了?”
  真紀有些玩世不恭地叼上一支煙。
  “你真的覺得那种事毫無樂趣。”
  “是的。所以。干那种事的時候,我總是大睜只眼,靜待結束。”
  “男人求歡時你這樣?”
  “我真是想不通,男人為什么會對這种事如此醉心。”
  冬子不由得歎了口气。
  真紀臉蛋俊俏,身材不錯,胸部也夠丰滿,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一開始就這樣?”
  “我第一次的時候,因為喝醉了,所以全無知覺。”
  “你喝酒了?”
  “在六本木喝完酒,大家一起去了在御苑前的朋友的公寓在那里……”
  “那其他人也都在場?”
  “等我醒來時,周圍已空無一人……”
  “就剩下你一個人?”
  真紀輕輕點點頭,眼望著地下說:
  “我其實是被人強奸的。”
  “你說什么?!”
  “我不愿意,但他強行……”
  “可是,你們是朋友呀。”
  “我最討厭他。”
  真紀像是努力在克制回憶帶來的不愉快,她緊咬住嘴唇。
  “所以,對男人我已經……”
  “可你當時醉了。”
  冬子找不到更多的話來安慰她。
  “這种事你要盡早徹底忘卻。”
  真紀連連點頭。
  外表看上去活潑開朗的真紀,不曾想竟有這种作為女人最為慘痛的經歷。
  冬子突然產生了想要擁抱真紀的沖動。
  “肯定會有你鐘情的好人出現的。”
  “我覺得可能我做不到。”
  “為什么?”
  “因為我已不相信男人。”
  “別這樣想。”
  “你想男人個個都很粗暴,只顧自己,不為別人著想……”沒等真紀說完,友善打斷了她:“你錯了,也有男人很溫柔的。”
  “很溫柔,無非是想要得到你的身体。而是在剛開始階段,一旦發生了關系,他就會變得虛偽。”
  “這种可能也是有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這樣。”
  “絕對是的。与男人一睡就万事皆休了。所以,我雖然交了很多男朋友,卻沒有一個是深交的。”
  迄今為止,冬子一直以為真紀是個開放隨意的女孩,沒想到她的內心世界竟是如此。
  “說實話,我恨男人。”
  “你喜歡男性,但不愿在性的意義上与其交往,是不是這個意思。”
  “是的。一起散步、喝酒、說話,不提出其他非份要求的男人我就喜歡。”
  “有這樣的人嗎?”
  友美歪歪腦袋。
  “有倒是有,都是老人和小孩。”
  “我不喜歡年輕人,年齡比我大多少都沒關系。”
  “若不是年輕人,我就不喜歡。”
  “上點年紀的人又溫柔,又有錢,對那种事他們也不太計較。”
  “我看不見得,中年男人臉皮更厚。”
  “總之,我對与男人上床极不感冒,而且我認為做那种事也實在毫無樂趣可言。”
  真紀的冷淡可能源于她最初那异常的体驗。
  “老板娘,我想向你請教的是,我現在的男朋友口口聲聲說想擁有我,有沒有辦法可以讓我既拒絕他,又不失去他?”
  “我若答應他,他可能會离我而去。若不答應他,他還是要移情別戀,找別的女人。”
  “你喜歡那個人,對吧?”
  “當然喜歡。”
  “那就答應他好了。”
  “我害怕,因我不想讓他失望。”
  “可是……”
  真紀所謂的毫無樂趣,只是個錯覺而已。當初那痛苦的体驗導致她精神上的抗拒,實際上應該什么事都沒有。
  想到此,冬子忽然惊覺,原來真紀的狀況竟与自己非常相似。
  現在,冬子和真紀在接受男人的愛方面都有障礙。一方是因為失去了子宮,另一方則是最初在性方面受了挫折。
  原因雖各不相同,但兩人都害怕接近男人則是共通的。
  無論如何,女人的心理都是极其微妙的。因為一點小事,那种不可替代、無以比擬的性之歡悅無處可覓了。
  “不過,我想,与自己喜歡的人浪漫纏綿,情況就會好起來。本來嘛,女人的身体就是這樣一种构造。”
  友美的戀人是畫報編輯人員。三人當中,她是最正常的了。
  “性愛是一大樂事。人類迄今為止,在傳宗接代的同時,也极大地享受了這一樂趣。”
  友美講得入情入理。但無可否認的一個事實是,很多人感覺不到這种快樂。要在以前的話,冬子可能會贊同友美的觀點,但她現在更能理解真紀那种寂寞的心境。
  “喜歡他卻又不愿意委身于他,我覺得這不合情理。”
  “正因為喜歡,才不愿意委身于他,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這是女人搪塞推辭的借口。”
  “不。沒有肉体關系,男女照樣可以相愛。”
  “這怎么可能。”
  “好了好了,別再爭了。”
  兩人各持己見,互不相讓,越說越激動,眼看要吵起來,冬子赶忙制止了她們。
  “每個人的情況不同,不可以妄下斷語。”
  “如果老板娘您有了自己喜歡的男人,您會馬上獻身給他嗎?”
  “倒不會說馬上……”
  冬子想起了船津。船津求歡時,她拒絕了他。雖說對他不乏好感,但還沒有接受他的心理准備。除了跟貴志有那層關系外,更為重要的是,冬子怕將自己沒有自信的身体給她,會令他失望。
  “你剛才講的那個男人,他是做什么的?”
  “老板娘您跟他很熟。”
  “我跟他很熟?”
  “我說出來,您不會生气吧?”
  “怎么會呢……”
  真紀像下了決心似地點點頭。
  “是S百貨店的木田先生。”
  “噢……”
  冬子像第一次听說似地點點頭。
  “其實,他喜歡老板娘您,后來覺得無望便放棄了。然后才找的我。”
  “哪能呢!你比我年輕,漂亮,他自然是喜歡你了。”
  “您不反對我跟他交往?”
  “當然不反對。”
  “這個人雖風流一些,但很坦誠,所以我接受了他。”
  真紀總說木田的坏話,也許這從另一面反映出她對他的在意。
  “您有沒有覺得難以置信?”
  “沒有哇。這不是很好嗎?”
  “我決定告訴您,看來是對的。”
  “不過,我想勸你一句。既然与他交往,就別當儿戲,嘗試認真地去愛一個人,好嗎?”
  “但我好沒自信啊。”
  真紀不安地咕噥道。霎那間,冬子感到了一种同病相怜的親切感。
  三月份的第二個星期六,表演在銀座S百貨店的小廳里舉行。
  表演分晝、夜兩場。晚上這一場出席的有中山夫人和“含羞草館”的老板娘,貴志后來也來了。
  晚上這一場來客特別多,能容納三百人的廳里擠得水泄不通。
  各帽子店、學校、策划室等共拿來了六十來款展品。
  開演前,代表主辦方的協會理事長和百貨店的老板致了開幕詞,然后才開始正式表演。
  模特們戴著各种帽子、穿著各式各樣的服裝隨著音樂節拍走上舞台,擺出各式各樣的造型和姿勢。
  電視上經常可看到的著名女節目主持人對展示的各式出品進行解說。
  冬子的前檐帽和釣鐘帽在表演的后半部分出了場。
  當前檐帽出場時,合著歡快的音樂節拍,上村真子肩膀左右聳動,強調了年輕和歡快,向大家做了富有青春气息的展示。
  接下來,場上气氛一轉,音樂變得舒緩輕徐,戴著釣鐘帽的相川特蕾沙出了場,會場內響起嘖嘖聲。
  主持人不失時机地介紹道:“這款釣鐘帽,在流行的款式中強調了非常女性化的一面,适合從小姐到太太各個年齡層次的人配戴。”
  長著瓜子形臉的相川特蕾沙戴這种寬大的帽子极其合适。
  制作人是原宿‘釣鐘帽店’的木子之內冬子小姐。
  自己制作的東西現在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冬子感到周身發熱,興奮莫名。
  相川特蕾沙穿著与帽子非常合襯的很時髦的深色連衣裙,在舞台前面做了個造形。然后自右至左打了個轉,緩步退場。
  模樣俊俏,身材出眾是做模特的絕對條件。但如臉上表情太丰富,則會适得其反。
  与演員不同,模特如臉上表情太過丰富,客人的視線會被吸引到臉上,反倒不再留意穿戴的東西。
  所以一流的模特往往面無表情,道理正在于此。相川特蕾沙就是如此。雖然做著各种姿勢,但特蕾沙始終臉如假面,看不到任何表情變化。
  僅僅是在最后,在舞台前面亮了個相,轉身退場的一剎那,她才偶然露了一下微笑。
  此后,立木洋子、安川安娜、多摩米多莉等一流模特陸續登場,共七個人,每人展出將近十款左右。
  最后,參加出演的全部七個模特一起出台亮了相。
  表演六點鐘開始,八點鐘結束。、
  “一塊去喝茶吧,貴志說他也去。”
  冬子正在与到會的其他人攀談,中山夫人走過來招呼她。
  “不好意思,我得拾綴一下,可能得晚一點。”
  “那我們先過去,并木街的‘紅磚屋’在二樓。”
  夫人說完,回頭又去找貴志。
  三十分鐘后,冬子來到“紅磚屋”,貴志和中山夫人坐在可俯瞰大街的靠里面的坐席上。兩個人沒要主食,正在喝著白蘭地。
  “我也喝點。”
  表演結束了,冬子今晚也想輕松一下。
  “咱們三個,已經好久沒這樣坐在一起了。”
  夫人說著,端起酒杯碰了碰。
  “今天的表演真精彩。尤其是你的展品,實在是沒得說。”
  這也許是客套話,但被夸獎總是令人高興的。冬子連忙道謝。
  “這款大方典雅的釣鐘帽肯定會流行起來的。你說是不是,貴志?”
  貴志馬止隨聲附和道:
  “是的。想不到你竟會有這么好的感覺。”
  “這樣講話也太不禮貌了。是吧,冬子?”
  “可我就是這么想的。”
  三人不由得一起笑起來。
  冬子當初開店時,貴志曾打趣說,結局只有一個,遲早關門。他認為這是冬子興之所至,玩玩而已,所以并沒當回事。
  可是几年過去,冬子非但沒關門,還站穩了腳跟。這期間,冬子也确實經受了鍛煉,明白了謀生的艱辛。
  “那款帽子我想買一頂。一定很貴吧?”
  “夫人您買的話,我一定出個您滿意的价。”
  “只可惜,我不是相川特蕾沙那樣的大美人呀!”
  夫人自謙地說。其實,她人雖已中年,卻并未發福,應該說是身段保持得很好的美人了。
  “戴上那頂帽子,我家那口子准要罵我像個跑街的戲子。”
  “不會的。太太您這么大年紀戴,再合适沒有了。”
  “買倒是可以買。只是戴上它,我又實在無處可去。喏,貴志,你給我介紹一個男朋友吧。”
  喝了白蘭地,夫人似乎有些醉了。她的眼睛里放射出与她的年齡极不相稱的媚光。
  “我冒冒失失地給你介紹一位,豈不是要挨教授的臭罵?”
  “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呀,有什么資格教訓我?”
  在猛說了一頓教授的坏話之后,夫人拿過手提袋。
  “我好像醉了。我的臉是不是很紅?”
  “沒事。”
  “我覺得臉好熱。”
  可能是要拿化妝盒什么的,夫人拉開提袋,探手進去。
  不知一件什么東西從夫人手里掉落下來。
  瞬間,夫人漲紅了臉,手忙腳亂地將掉在桌子上的藍色小盒子放回袋中。
  “對不起。”
  夫人聲音不大,卻弄得貴志很詫异。
  “失陪一下……”
  夫人很難堪,有些呆不下去,她提起手提袋進了里面的化妝間。
  “她怎么了?”
  一直目送夫人离開的貴志嘟噥著。
  “突然間她就慌亂起來……”
  冬子因這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而耳熱心跳。
  因為事出突然,所以大家都懵懵懂懂的。夫人包裹掉出的物件好像是月經時用的東西。
  可能是夫人拿化妝盒,誤將它拿了出來。她臉色漲紅,跑去衛生間肯定是為這個。
  奇怪的是,夫人為什么要將這東西放在包裹呢?她應該早就不需要這東西了。
  “以后,別拉上她,我們兩人單獨相會吧?”
  貴志似乎沒注意到夫人掉出來的東西。
  “我們何必要同她一起呢?”
  “可是,夫人她想跟你一塊呀。”
  “我對她并無興趣。”
  貴志話音未落,夫人已倒了回來,剛才的狼狽之相已無影無蹤,嘴唇倒是更紅了。
  “今天晚上,貴志你不著急走吧?”
  “不行啊。”
  “偶爾同我們一起喝喝酒,有什么關系嘛。是不是嫌我礙事呀?”
  “那倒不是。等一下我還得去其他地方。”
  “已經九點了,還去哪里呀?”
  “事情倒也不是特別重要。”
  “肯定有鬼。這樣吧,等一下,我們兩個跟著他去。”
  “行了行了。結賬了。”
  “那你是要帶我們同去的了?”
  “今天晚上實在是有事,下次我們再慢慢喝吧。”
  “你就會要嘴皮子。總是說忙,要逮到你談何容易!”
  貴志拿起點菜單,离席而去。
  夫人先出去了。冬子正下樓梯,貴志從后面赶上來悄聲說“我在六本木的‘BellPocket’等你。”
  星期六的晚上,銀座大街上雖很熱鬧,酒吧街卻很冷清。市道不好,到了星期六這樣的休息日,很多店都不開門。
  “對不起,我失陪了。”
  出了店門,貴志向夫人道別。
  “你有事,我就不阻你了。下次你可一定要來。”
  “沒問題。”
  貴志點點頭,大步流星地朝舊電通大街走去。
  “又給他溜掉了,他可真是個大忙人哪!”
  夫人轉向冬子。
  “哎,咱們兩個人去喝吧,六本木有一間店我很熟。”
  “算了吧,我今天很累。”
  “怎么,你也不行?”
  夫人頗為不滿。她話鋒一轉,像突然想起來似地問道:
  “你剛才看到了吧?”
  “什么?”
  “那個藍色盒子。”
  夫人順著并木街朝有樂町方向走。
  “我拿化妝盒,拿錯了。貴志他沒注意到?”
  “好像沒有……”
  “那就好。你會不會笑話我?”
  “笑話你?”
  “對呀。不需要那東西,還裝模作樣地帶著。”
  霓虹燈下,夫人的側臉似乎很紅。
  “不過,女人的心理确實怪。你想,有月經的時候,真的是不胜其煩。現在沒有了,反倒想帶上那東西。”
  “你說是不是很麻煩?”
  走到五丁目的街口,兩人駐足讓過兩部車,然后橫穿馬路。
  “你有沒有這樣的念頭?”
  “沒有……”
  “是嗎?看來就我异常。”
  “別這樣說。”
  “不過,說起來也真怪,包裹裝了那東西,心里就踏實了。”
  冬子有點明白夫人的心情,她點點頭。
  不一會,兩人來到晴海大道。也許是星期六的緣故,有樂町車站附近,成雙結對的年輕人很惹人注目。剛過九點,都市的夜生活現在開始拉開序幕。
  “你還要回去?”
  霓虹燈下,夫人表情孤寂。
  “請原諒。”
  “攔部車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
  冬子搖手拒絕,可夫人不由分說招手停了一部的士。
  夫人家所在的代官山和參宮橋大致一個方向。“你近,先送你。”夫人這么說,冬子也不好堅持。
  沒辦法,不上車是不行的了。
  “我總覺得就這樣回家未免太可惜了。”
  夫人對著光怪陸离的街道,尚自意猶未盡。
  “今晚教授不回家。”
  “我懶得管他。”
  冬子試探著問起教授,夫人似乎不愿多談。
  車子過了霞關,駛向六本木。夫人向冬子靠靠。
  “自上次以后,你再沒來過我家,我一直等著你呢。”
  “對不起。”
  冬子想起与夫人親熱的情景,不由漲紅了臉。
  “表演已經過去,你也該有些空了吧?”
  “也許吧……”
  “我想跟你再好好親熱親熱。”
  听著夫人的耳語,冬子不由得僵直了身体。
  “与自私的男人相比,還是女人跟女人好吧?”
  跟男人在一起,麻煩自然是要麻煩一些。但女人之間的性事,總似乎有點空洞的感覺。
  “我看你還是就這樣直接到我家算了。”
  “可是——”
  “累了的話,就住一晚再走嘛。我丈夫你不必介意。現在我們倆不但分居,而且分床了。”
  “兩個人不住一個房間?”
  “那個寡情薄義的家伙,是我要与他分居的。”
  看來,夫人和教授之間關系相當緊張。
  “嗯,去我家啦。”
  “我今晚是真的累了。”
  “你不是等一下去和貴志相會吧?”
  “怎么可能呢……”
  天机被道破,冬子咽了口唾沫。夫人望著前方說:
  “嗨,也難怪。你們并沒有真正分手吧?”
  “當然啦,有男人還要女人干嘛。”
  冬子沒有接腔。車子沿著青山街駛向漢谷方向。
  “我現在回去,真的是無所事事。”
  夫人接下來自言自語似的說:
  “我看我還是先在青山下吧,喝點酒再回去。”
  “這么晚了,不要緊吧?”
  “我這么一個老太婆,有哪個男人會看上我呢?”
  夫人說完,招呼司机停車,下了車。
  与夫人分手后,冬子徑直奔“Bell Pocket”,貴志正和老板娘對酌。
  “對不起,我來晚了。”
  “中山夫人乖乖地回去了?”
  “她說要再玩玩才回去,在青山下了車。”
  “她還和以前一樣,精力旺盛得很哪。”
  貴志苦笑著說。冬子要了一杯加水威士忌。
  “剛才辛苦你了。”
  冬子叫的加水威士忌來了,貴志舉了舉杯子,表示干杯之意。
  “她這個樣子,中山教授不愿搭理她也就不足為奇了。”
  “可是,是因為教授太風流,夫人才這樣子的啊。”
  “其實也不盡然。”
  貴志知不知道夫人也失去了子宮呢?冬子突然想證實一下。
  “中山夫人做了手術的吧?”
  “你咋知道的?”
  “听夫人講的。她說,自那以后,教授就風流起來了。”
  “不對。放縱自己的是夫人。”
  “是真的?”
  “她說,反正不會怀孕了,還顧慮什么呢?”
  “倒也是。不過,听她講,是教授冷淡她,她才這樣縱欲的。”
  “我是听教授說的,可能只是一面之辭。實際情況也許并非如此。”
  “也有可能是在那之后,她才變得放縱起來的。”
  “一种滿不在乎,徹底看穿的心態使然吧。”
  “一般來講,大多數人都和你一樣,顧慮重重,從而變得禁欲起來。也有极少部分像夫人那樣縱情去玩。”
  “不過,假如她丈夫對她溫柔一點的話……”
  “那倒是。總之,做完手術后,她變化可大啦。”
  不單是夫人,誰做了那种手術,都難免會發生變化。
  冬子喝下一口加水威士忌。
  腦海中忽然閃現出夫人在街上躅躅獨行的情景。
  貴志說,手術后夫人就放縱了,難道果真如此?換句話說,即使是真的放縱了,應該說也是手術之故吧。
  現在冬子無意一味指責夫人。
  “藤井太太也做了手術。”
  “什么時候?”
  “大約一周以前,据說手術順利。”
  “也是全部摘除?”
  “听說是。”
  冬子眼前浮現出在福岡見過的藤井的娃娃臉。
  “听他講,做手術時,他太太害怕,要他陪著,所以他一直在場。醫生也講,既是要摘除,哪里有毛病,看看清楚也好。”
  “他都看到了?”
  “第一次看做手術,他真的大吃一惊。”
  妻子做手術時,丈夫在場會是怎樣的一种心情呢?想到此,冬子不禁打了個寒噤。
  “看過之后,他也就心淨了。”
  貴志換上烈性白蘭地。冬子端起第二杯加水威士忌喝了一口。
  “對了,今天船津那小子沒來看表演。”
  “為什么船津他……”
  “你給我的兩張票,我給了他一張。”
  冬子給貴志兩張票,原意是讓貴志和太太或其他女人一道來。
  “船津對帽子并無興趣呀。”
  “可他迷戀著你呢……”
  “別開玩笑!”
  “你急什么?女人被男人喜歡有何不好?”
  “什么呀……”
  冬子像喝藥一樣喝下加水威士忌。貴志喝著白蘭地。稍頃,他轉向冬子道:
  “你是不是還放下不那件事?”
  “什么事?”
  “手術,還有其他的一些事儿。”
  “你要想開,不要老記挂著這事。”
  冬子想,船律講的那些話告訴貴志听也好,自己一直憋悶著也不是辦法。
  “那個……”
  冬子呷了一口剛添過的加水威士忌。
  “代代木那家醫院,名聲好像不大好。”
  “為什么呢?”
  “听說他們濫做手術,是一家只重金錢的醫院。我那手術也是,听說根本不必摘除子宮……”
  “你听誰說的?”
  “有個熟人幫我調查過。”
  “他說你的手術有些蹊蹺,是吧?”
  “現在還不能做結論。那家醫院里有個認識的醫生,他說幫忙查清。”
  “你有沒有托他幫忙?”
  “這個……”
  “我看還是算了吧。”
  “你真想弄清楚,那也沒有辦法。不過,你有沒有信心,無論結果如何,你都泰然處之?”
  經此一問,冬子還真覺得沒有自信。
  “如果确系錯誤摘除,當然不能善罷甘休。
  但這會成為你長期的心理負擔。而且,即使是你查明了,又能有多大意義呢?”
  貴志的話确有其道理。那個時候,就不再是醫療過失這么簡單的問題了。病倒在其次,關鍵是在心靈深處留下陰影,并進而影響到男女交往問題。
  “你應該力求盡快忘記此事。”
  的确,對冬子來說,現在重要的不是搞清手術真相,而是要忘記手術這件事。
  “告訴自己,手術之后,我還是我。”
  貴志端起酒杯,以開導的口吻說道。
  冬子點著一支煙。抽完時,時鐘指向了十點。
  “今晚什么打算?”
  “直接回家。”
  “嗯。”
  今晚即使貴志想留她,冬子也無意前往。在身心都沒有康复以前,她不想与之太過親密。
  但當他看到貴志并不是堅持時,又覺得心里不是滋味。雖說拒絕之心已決,但對方真的不堅持,便又有了一种失落感。
  “咱們走吧。”
  貴志起身离去,冬子相跟著出了店門。外面正下著小雨。
  進入三月份以后,晴雨天气兩三天一個輪換。
  “還挺冷的。”
  貴志說著,豎起大衣領子。沿霞町方向走出不遠,有的士駛來。
  “我送你回去。”
  冬子也不推辭,先上了車。
  “剛才你說正調查醫院,除了那個人,沒旁人知道吧?”
  “嗯……”
  “如果真的有差錯,我必須向你道歉。”
  “你?”
  “當初是我介紹你去那家醫院的。”
  “可現在醫院已經易主了……”
  “我認識的那個醫生去年突然死了,醫院也易幟改姓了。”
  “對,院長也換了。”
  “要是以前那個醫生,我倒是可以向他查查。沒想到醫生換了,會干這种缺德事。”
  “是啊。”
  “總而言之,忘掉這件事。”
  “我曉得了。”
  “下次還一起去旅游吧。北海道,怎么樣?”
  “我倒真想去看看。”
  “再暖和點,我們就去。”
  冬子知道貴志的良苦用心。其實,冬子的障礙与貴志沒有關系,這是冬子或醫生的責任。
  但貴志現在竭力想撫平這個創傷。是他將冬子從一個無知少女變成了女人,卻未能与之結為夫妻。貴志很歉疚,他想藉此机會予以補償。
  進入三月下旬,便開始收到花信了。
  据說今年染井吉野櫻花要比往年開得早一些,但到了四月初,天气驟然轉冷,含苞欲放的花蕾又都蔫了。不過,五號星期六那天開始,東京城內的櫻花“忽”的一下子全開放了。
  從參宮橋到原宿道路的兩旁的櫻花,也在六號星期天這天競相開放了。
  冬子每見到櫻花,在惊歎其美麗的同時總有一种不堪忍受的感覺。
  為什么櫻花要這樣拼了命似地開呢?自自然然,悠閒舒适的去開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櫻花似乎不似人類這么國通。開的時候,惊艷一時;然后便驟然消失,芳蹤無覓。
  男人們激賞這种爽快,將之定為日本的國花。這体現出日本男性推崇的執著精神,但觀者卻頗不輕松。
  冬子更喜歡閒适一點的花。諸如含羞草啦,小毛球啦,這類花徐徐開放,花期很長。
  一般而言,女性沒有男性那么喜歡櫻花。
  雖說女性也覺得櫻花美麗,爽洁,但這有別于男性對櫻花的觀感。
  對待花的這种不同態度,也許与男性和女性的生存方式不同有關。
  女人從思春期開始便進入了花季。其時艷壓群芳,但時間短暫。
  与此相對,男性卻似乎沒有花開爛漫的時期,似敗不敗,花期很長。
  女人看到櫻花,触景生情,頓生美麗不足恃之感。花与人似,自然生出逃避的念頭。
  相反的,男性之所以憧憬櫻花,恐怕正由于男性与這种爽洁無緣之故。
  男人如同含羞草和小毛球一樣,花期很長,故此可以若無其事地大贊櫻花。
  冬子對櫻花在生理感覺上難以接受,也許正是這個道理。看著爭奇斗妍,壓枝鬧春的櫻花,冬子總感覺有說不出的悲涼。滿腦子充斥的只有頃刻即要凋零的虛無感覺。
  冬子對今年的櫻花尤覺感傷。身体從外到內,都產生了青春將逝的感覺。這种感覺与櫻花互為映照,便更趨強烈了。
  冬子為櫻花之美所感動了。触景生情,她不敢在櫻花樹下久留,每次都是匆匆而過。
  還是丑陋點的世界好些。渾渾噩噩,怨念紛陳的世界反倒會令人平靜。
  不知為什么,這段時間,冬子有些破罐破摔,走哪算哪的感覺。
  神宮林子中的櫻花滿開那天午后,中山夫人來了電話。
  “上次那帽子,情況怎么樣?”
  夫人問的可能是上次出展的帽子。
  “托您的福,帶檐帽已經出嫁,那頂釣鐘帽還待字閨中。”
  “還在店里吧?”
  “是啊。”
  帶檐帽是面向大眾的,但釣鐘帽平常外出時卻有些戴不出去。野外派對或是游園會時倒挺合适,但一般人极少出席這种聚會。
  參加表演的模特和一個女演員曾來看過,但沒明說要買。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買了吧。挂在那里當擺設,豈不是太浪費了。”
  的确,如果賣不掉,費工費力所做的這件商品也就白費了。
  不過,冬子并不是太急出手。花了偌大精力創作的東西,她倒希望一直留住。
  “方便的話,你幫我過來,好不好?”
  “送到你家里?”
  “帽子那么大,有點費事。不過,坐車也就一眨眼功夫就到了。”
  夫人的做法很巧妙。其實,她的意圖很明顯,就是以買帽子為由,邀冬子上她家里來。
  “今晚或者明天都可以,你看呢?”
  她這樣講,冬子也不好拒絕。
  “好吧,就明天吧。”
  “七點鐘左右,行嗎”
  “行!”
  冬子有點怕去中山夫人家。她怕說著說著話,又像上次那樣,稀里糊涂地陷入异常的關系中去。
  不過,內心里她也有接受夫人愛撫的期待。
  翌日,冬子將釣鐘帽裝入圓形帽盒,出了店門。
  來到大街上,很快便攔到了一部的士。到達夫人家時,七點剛過。
  “請進。”
  夫人身著斜紋格子長裙,上穿一件同樣質料的襯衣。她笑吟吟地迎了出來。
  “正等你呢。”
  冬子馬上被請進靠大門的客廳里面。
  “教授呢?”
  “別管他,今晚他很晚回來。對了,你還沒吃飯吧。”
  “我傍晚吃過了。”
  “那就喝點葡萄酒吧。”
  夫人手腳麻利,三兩下已在桌子上擺好了酒杯。
  冬子把釣鐘帽從帽盒里拿出來。
  “先試戴一下帽子吧。”
  夫人從冬子手里接過帽子,扑到鏡子跟前。
  “怎么樣?”
  “不錯,很合襯您。”
  “再看看。”
  夫人全身照著鏡子,正面照完照側面。
  “是不是稍稍向右斜一點好?”
  “因為帽邊是向上翻起的,稍微壓低點可能會好些。”
  冬子站在一側為其正了正帽子。
  “有道理,是這樣好看些。”
  “配上深色晚裝會更見效果。”
  “是啊。”
  夫人又左邊照了照,右邊照了照。
  “我很滿意。不過,肯定很貴吧?”
  “您買我很樂意,打個折扣給您吧。”
  “我先生知道了,肯定又要罵我了。”
  夫人做出為難的表情,但顯然她并不真的在意。
  她丈夫中山教授是地道的東京人,從父母那里繼承了不少土地和房產。做教授的工資只是供他零花而已。
  “得多少錢?”
  “其實我也不大清楚。”
  “若是普通帽子,根据材料費馬上可以算出,但這頂帽子用了厚氈,而且是手工縫制。”
  尤其是出展的東西,設計和做工都很考究,很難講多少价錢才算合适。
  “五万日元,怎么樣?”
  “好,就五万日元吧。”
  如果是普通帽子的話,這個价錢是挺貴的。但這頂帽子花了差不多整整一周的時間才做好,細算一下,應該算是很便宜了。
  “這帽子歸我了?”
  “當然歸您啦!”
  “不這樣花花他的錢,讓他一個人胡天胡地,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夫人買下這頂帽子,似乎是在跟教授賭气。
  “我給您送個新的盒子來。”
  “不用了,這個就行。”
  “這盒子是我臨進拿來裝的。”
  “那就麻煩你了。”
  夫人給林子里斟上酒。
  “這個事就這樣定了。咱們喝酒吧。”
  “謝謝您。”
  “今天不急回去,啊?”
  “您不方便吧?”
  “別介意我丈夫,他很晚回來。今天我不會放你走的。”
  被夫人盯住著,冬子身体中剎那間產生了一种過電一樣的震顫感覺。
  “今天我非灌醉你不可。”
  “那可不行,求你千万別這樣。”
  “你是個乖孩子,從來不露真相。”
  “這……”
  “你不必掩飾,沒事的。你的情況,我都了解。”
  可能是有過肌膚相親的經歷,夫人很自信。她意味深長地笑著。
  “你不想我?”
  “你肯定想我了。”
  說不想是假的。酒醉回家或是一個人夜半醒來,冬子常常會胡思亂想一通。甚至曾經有過中山夫人雪白的手扶弄她的乳房的錯覺。
  “自上次以后,你都怎么過的?”
  夫人從對面的座位上坐過來冬子身邊。
  “有沒有和男人上過床?”
  “沒有……”
  “一般的摟摟抱抱總是有的吧?”
  夫人含笑的眼睛湊到了冬子鼻子尖上。
  “男人好還是女人好?”
  此時,夫人的手已在撫弄冬子的頭發。
  “与男人比起來,還是我好吧?”
  冬子心里雖在抗拒,但身体卻像被捆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女人又溫柔,又体貼,也不猛烈……”
  說到此,突然,夫人的唇湊到了冬子的耳根。
  “你慢慢閉上眼睛感覺一下。”
  冬子依言閉上眼睛。
  “我會极盡溫柔,把你侍候服貼為止。”
  隨著輕柔的气息,夫人的聲音像咒語一般流入冬子的耳朵。
  “別緊張,放松。”
  “別動……走,咱們過那邊吧。”
  夫人站起身,拉過冬子的手。
  冬子就這樣像被奉上祭壇的犧牲品,被帶入里面的臥室。
  再往后,冬子就失去了時間概念。
  冬子被夫人的手指和舌頭抓捏著,翻弄著,時不時地快意地呻喚著。她柔軟纖細的身体像弦一樣地繃緊,像弓一樣地彎曲。
  她雖然嘴里在喊著:“別這樣,快別這樣。”身体卻在迎合和鼓勵這种行為。
  女人之間的愛是沒有止境的。
  只有當其中一人疲累不堪,支撐不住倒下來時,做愛才會結束。
  大汗淋漓,气喘噓噓,小聲的呻吟此起彼伏。終于,兩個雪白的胴体陷入了深海的靜寂之中。
  巔狂過后好一陣子,冬子還趴伏在床上一動不動。
  這次,先起身离開床的還是夫人。
  “你再歇會吧。”
  夫人用浴巾裹住身子去了洗澡間。冬子几分鐘后也起了身。
  夫人這樣做,并不單單因為她是這里的主人。
  在整個行為過程中,主導權始終掌握在夫人手中。雖說都是女人,但引導者是夫人,冬子只是被動接受。有時,夫人也會要求冬子愛撫她,但時間都不長。
  總之,夫人是男角,冬子則是純粹的女角,夫人顛鸞倒鳳,冬子夫唱婦隨。
  回复正常意識——從性事中清醒過來的快慢之差,正是這种角色的反映。
  另外也還有一個原因,冬子害怕清醒。抬起頭,下了床,馬上便被拉回現實世界。清醒的一瞬間,剛才自己做過的事便如暴露在陽光之下一般。
  一种做了丑事的羞愧之意油然而生。冬子极力想回避這一點。
  怕歸怕,老趴在床上也不是辦法。
  門響了一下,夫人走了進來。
  “起來了?”
  新浴的夫人身上散發出一股怡人的香波味道。
  “喏,你去沖沖吧。”
  夫人柔聲招呼。這已遠非帽子店的主顧与店主之間的那种關系,只有擁有共同的愛的秘密的兩個女性之間才有這种親昵。
  冬子順從地起身用浴巾圍住身体。
  “感覺不錯吧?”
  “今天比上次過癮。”
  夫人將冬子柔軟的頭發分往兩邊。
  “開不開心?”
  “嗯……”
  “你真是一個惹人怜愛的可人呀!”
  “嬌小,質朴,卻非常敏感。”
  “快別講了……”
  “我在夸你呢,小貓。”
  夫人說著,撩起冬子的頭發,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冬子沐浴完,夫人已在桌子上擺好啤酒、桔子等她。
  “過來喝酒吧。”
  “我該……”
  “早著呢!”
  夫人只管倒上啤酒。也許是愛欲過后新浴的緣故,第一杯入口沁人心脾。
  “很好喝吧?”
  夫人狡獪地笑笑。
  “你和女人還是第一次做這事吧?”
  “嗯……”
  “這個跟与男人的那种不同,不過也非常痛快。你有沒有覺得不過癮?”
  “沒有……”
  冬子微微搖搖頭。
  的确,這与跟男人做愛時有些不同。愉悅倒是愉悅,但總覺得沒有完全滿足,似乎缺點什么似的。但這樣也好,有一种余韻無窮的感覺。
  “老實講,女人跟女人呢,心情很放松。”
  冬子輕輕頷首。
  与男人做愛,确有很多顧慮。有時甚至會比較緊張,但跟夫人在一起就沒有這种感覺。
  兩人都明白對方的心思,所以不必相互猜測,也沒什么顧慮。只要不在乎因為女人這种非正常關系,反倒是更自在。
  “你很敏感。和貴志在一起時,是不是也這樣?”
  “沒有……”
  “真讓人嫉妒。所以,貴志舍不得离開你。”
  “不是。”
  以前是以前,現在冬子的身体,半點激情也沒有。
  “你做過手術之后,是不是更易沖動了?”
  “沒有。”
  “要講實話喲。我以前感覺一般,可做了手術后,感覺真是奇妙。”
  “真的?”
  “可能是沒了顧慮,心中踏實的原因吧。因為性感覺太好了,我丈夫反倒怀疑是我裝出來的。”
  “放跑我們這樣的好女人,男人們可真蠢。”
  同一种病,接受同樣的手術,結果卻因人而异。夫人說她性感覺更丰富了,可冬子卻變成了性冷淡。若兩個人做的是不同的手術也就罷了,可听醫生講二者沒有不同。
  可為什么雙方在性方面的表現卻如此大相徑庭呢?
  如果兩人接受的是同樣的手術,那么出現這种差异就只能在精神方面找原因了。難道說心理不同,對性的感覺便會如此迥然相异嗎?
  的确,女人的身体和男人相比,就真的是大异其趣。
  舉個例子說吧,即使是同一种行為,比如同自己喜歡的人做愛和同討厭的人做愛相比,快感可說是天差地遠。
  就行為本身而言,并無多大差別。但結果卻是前者享受到了巨大的幸福感,而后者卻只有生不如死的厭惡感。
  但是男人在這种事情上卻甚少差別。
  雖然也存在喜不喜歡的問題,但卻不像女人那樣執著。
  認識貴志后,冬子了解男人為什么可以与自己討厭的女人性交。這一點,不像女人那樣有洁癖。
  不單只是好惡的問題。女人在有心事時,或是擔心怀孕,或是存在怕讓對方失望的顧慮時,可能會提不起興趣。再具体舉例的話,比如顧慮周圍有人,甚至有照明燈具不合心意,便有可能興味索然。
  當然,男人有心事時,或是工作方面有什么事放不下時,也會好事難成。這一點,兩性也許是一樣的。
  總而言之,性的愉悅不單單取決于肉体因素,精神安定也十分重要。
  而冬子和夫人的差异,其根源可能也正在于此。
  不過,冬子有一事不明。那就是為什么跟夫人在一起能興奮起來,和貴志在一起時卻得不到滿足。
  和女性一起,可以達到某种程度的興奮,和男人在一起卻喚不起熱情,這顯然不是好惡使然。
  若問冬子夫人和貴志更喜歡哪個,她肯定選擇貴志。如果貴志現在能滿足她,她說不定會馬上离開夫人。畢竟還是和男人在一起身心正常。
  但實際情況是現在和夫人一起可以感到性興奮。
  為什么會這樣呢……
  貴志和夫人的區別之處在于愛的方式。過程當中倒無大差別,只是最終貴志會占有冬子。但是和夫人一起,就只是愛撫,沒有后來的占有行為。
  因為只有愛撫,所以冬子就可以放心地一切隨夫喜歡。
  但是和貴志一起時就不能這樣了。接受貴志以后,腦袋中總擔心貴志失望,一直會忐忑不安。
  “說實話,你很可愛。”
  夫人又打量了一下冬子。
  “這种事貴志若知道了,肯定會不高興的吧?”
  這确實跟貴志說不得。
  “与男人相比,這也許不夠刺激。不過,請你別忘了我。”
  “多找些机會,兩個人聚聚。”
  夫人現在希望這樣。但她可是見風轉舵的人。若有了中意的男人,她可能馬上會轉就新歡。要知道,夫人跟男人在一起也一樣亢奮不已。
  “女人真是奇怪,生了孩子,或是僅僅因為做了一個毫不相干的手術,對性的感覺便會不同。”
  “什么不同?”
  “當然是變好起來了。也有些女的流產后反倒好起來了。”
  “真的?”
  “真的。我的朋友當中,就有几個人是這樣的情況。不過,我可不喜歡。”
  夫人淡然一笑。
  “女人就這樣,不停地在流動。”
  “流動?”
  “對,不停留在一個地方。心情和身体每天都不同。一种動態的感覺。”
  夫人所言,倒不難理解。
  冬子的身体和心情也是每天不同。雖說身体是自己的,但自己卻不能預測明天將如何。今天舒心愜意,并不能代表明天便不會心煩意躁,气急敗坏。
  “男人你怎么看?”
  “男人就好比是從不收拾的床舖,一成不變,又髒又粗鄙。”
  “你怎么這么說男人呢……”
  “不過,這也正是他們可愛的地方。”
  夫人接下去說。
  “一日三變讓人受不了,可一成不變又會使人感到無聊。”
  “此話怎講?”
  “你想吧,男人從年輕到年老,做那种事時的快樂几乎是一樣的。這一點和女人不同,沒有一點深髓的感覺。”
  突然,門口的門鈴響了。
  “可能是他回來了。”
  夫人看著門的方向,這樣猜道。
  “是教授回來了吧?我告辭了。”
  “別管他,不妨事的。”
  夫人用手止住冬子,走過去開門。
  冬子看了看手表,已經十一點了。与夫人顛狂過后,又這樣晤談,不經意間已過去了四個小時。
  冬子剛整理好頭發,夫人和中山教授便一起進來了。教授著一身碳灰色西裝,顯得非常合体。
  “啊,請坐請坐。”
  可能是在哪里喝了酒,教授臉色很紅,情緒好像也不錯。
  “要知道冬子小姐您來了,我會早點回來的。”
  “我也該告辭了。”
  “你慢坐,不要緊的。我換換衣服。”
  教授說著進了里面的會客房。
  冬子這是第三次見到教授。第一次是和貴志、夫人一起吃飯時,第二次他和夫人一起來到店里。
  雖說是大學教授,可能因為其專業是建筑的關系,他一點不迂腐,看上去非常干練。
  教授換了和服,很快就出來了。
  “好久不見了。”
  冬子施禮問好。教授點點頭。
  “一點沒變。你什么時候都讓人覺得美。”
  “您開玩笑了。”
  “不,我講真的。貴志不愿离開你一點也不奇怪。”
  教授說著,點著手中的煙。
  “冬子小姐把帽子給我送來了,就是上次展出的那頂。”
  夫人從盒子里把帽子盒出來給教授看。
  “你看,很漂亮吧?”
  “很時髦。不會是你戴吧?”
  “你講什么呀,不是我戴誰戴?”
  夫人把帽子戴到頭上。
  “怎么樣……”
  “我看你還是別戴了。”
  “當然了,和你一起時我肯定不會戴。”
  “我正希望如此。”
  “和更年輕的人一起時,戴上效果一定不錯。”
  “不要做那些讓我丟臉的事。”
  “丟臉的事,你不正在做嗎?”
  不知是玩笑還是當真,兩人很快就吵上了。
  教授轉向冬子道:
  “你与這樣不通情理的人打交道,肯定很煩吧?”
  “哪能呢。她一直很關照我。”
  作為冬子來說,也只能這樣說。
  約十分鐘后,冬子出了中山夫人家。
  “晚安。”
  夫人道別的聲音沒入黑暗的夜空,身后的門關上了。
  冬子走到大街上,透過茂密的林木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座豪宅。
  這一帶是澀谷的高尚住宅區,每座房子都占地很大。對普通百姓來講,是可望不可及的。
  從外面看,里面住的人好像都很幸福,其實并不盡然。起碼,中山夫婦二人之間就存在難以彌合的裂縫。
  教授年屆五十,夫人也已過了四十。
  他們都已到了人生的成熟期,關系卻越搞越僵,這是何道理呢?
  理由可能有很多。但直接原因應該是夫人的手術。听說自子宮摘除以后,夫人性欲亢進,而教授則退避三舍。
  究竟這個手術對兩人意味著什么呢?
  冬子越想越不明白。
  醫療和手術是為了治病而存在的。賴因有此,惡疾始有克星,患者才得健康。
  但這只是一個方面。現在,夫婦兩人關系變冷,并逐漸反目,能說這种醫療是健全的嗎?況且單單是身体健康了便一了百了了嗎?
  醫療應該不僅僅是治療肉体上的疾患,更應該醫療心理創傷。不僅治病,而且治人。
  不過,現在的醫生哪管這么多。他們對病可能有興趣,對病人卻少有關心。
  他們不了解病人個個心理不同,心靈都受了傷害。或者也許知道,卻無視這种情況。可能他們認為這与醫生無關。
  他們如果真的這樣想,是不是不負責任呢?
  當然,要求醫生對患者手術后的性生活負責也許是過份了點。
  不過,希望醫生能設身處地地為患者考慮,采取簡單的應付支差的辦法顯然不妥。
  想是這樣想,具体應該怎么辦,冬子也不甚了了。
  至少,她希望醫生能多關心關心患者的心理問題。尤其是与性有關的病,更應体貼患者。
  中山夫妻的不和,應該講与將其推出門外,不加理睬的醫生也有一定關系。
  冬子打著中山夫人的旗號,考慮的卻是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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