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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修羅


  風野和領子是十一月最后的一個星期六去的京都。
  往年觀賞紅葉的最佳時間是十一月初到中旬。今年時間遲了一些,到十一月底還能看到。
  一般在突然降溫時紅葉最鮮艷,今年气溫過高,所以看上去多少有些遜色于往年。
  那天,風野赶在中午前結束了手頭的工作,下午兩點到東京站的八重洲出人口和領子會合,然后一起上了“光號”列車。
  為了這次旅行,領子特意買了旅行箱和一件新外套,可惜天太暖和,外套只是搭在右臂上。風野茶色褲子配淺駝色夾克衫,還拿著件風衣。
  一起出去的机會不多,兩人商量好住兩個晚上。領子星期一是帶薪休假。
  風野對妻子說去大阪采訪。妻子立刻叮問道:“采訪什么?”
  “還是上次那件事,去見大阪的島貫。”
  島貫成一郎被稱作年輕的關西財界的希望,風野确實也預定要采訪他。
  “明天可是休息日呀。”
  “人家是忙人,約的是星期日上午見面。”
  “那你明天就可以回來了?”
  “噢,我在京都的大學同學早就邀我在楓葉紅了的時候去一趟,我想順路過去。”
  “哪個同學?”
  風野略猶豫了一下,脫口而出編了一個极常見的名字。
  “叫山,山田……”
  “住哪個旅館?”
  “還沒有定呢。到了地方再告訴你。”
  “我若不問清楚,再出現上次那樣的事,哪儿找你去?”
  或許是已經察覺風野有詐,妻子格外固執。
  到京都時是下午五點多一點儿。
  离開東京時還很暖和,在京都卻感到一絲秋寒。深秋的天空已經暮色蒼茫,映出東山黑黑的輪廓。
  來到京都,風野有一种說不出的輕松。這种感覺或許是千年古都的魅力所致。
  出了站略等了一會儿,出租車就到了。風野讓衿子先上了車,隨后自己也上了車。
  “紅葉怎么樣了?”風野問司机。
  “山上已經不行了。嵯峨一帶正是時候。昨天我去三千院看了,漂亮极了。”
  風野連連點頭,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修學旅行的學生時代。
  在四條河原町遇到堵車,到旅館時已經過了五點半。
  在旅館總服務台填寫住宿卡時,風野動了腦子。寫上名字后,開始寫住址。風野把街區的“2一13”寫作“3’12”。職業一欄不填作家,而是填上公司職員,只有年齡如實填上了四十二歲。
  風野填卡時,衿子站在總服務台旁邊的柜台前等候。
  因為衿子也住宿,所以也該填卡。風野想反正是住同一間旁,于是就在卡上填寫了“共兩人”后,遞給了服務員。
  房間在六層,服務員提著行李引路,兩個人跟在后面。風野邊走邊想,妻子讓他告訴住宿地址。
  旅館就在四條的大路邊,交通极為方便,從窗戶可以看到下面的庭院。屋里有張雙人床,靠窗邊是一對沙發。
  “喂!”風野仰面倒在床上,招呼衿子。
  “干什么?”
  看衿子走近了,風野猛地竄起來把衿子攬入怀里用力親吻。領子老老實實地接受了。然后立刻從床上爬起來,理理凌亂的頭發。
  “傻瓜……”
  “怎么?”
  “剛到你就……”
  只要一進旅館,風野就有一种解放感,不用擔心誰闖進來,可以隨心所欲。
  “好,去吃點什么?”
  “是啊,來一趟也不容易,還是吃日本料理吧。”
  “我以前去過一家館子,很雅致的,就去那儿吧。好像有火鍋水魚這道菜呢。”
  “我還沒吃過水魚什么的呢。”
  “吃了精力旺盛,所以不會讓你吃的,要不然我怕受不了。”
  “亂說什么!”
  風野滿不在乎地看了一眼故作嗔態的領子,然后走進浴室放洗澡水。
  “我洗個澡再去。”
  “小心感冒。”
  “沒關系。”
  風野已經整整一年沒有和領子住過旅館了。什么家庭、妻子、孩子今天都不用考慮,可以和領子好好享樂一夜。
  “喂,你不來嗎?”
  “我不洗了。”
  風野泡了一小會儿,走出浴室。領子已經化好了妝,壁櫥上的鏡子里映出她身著連衣裙的身影。
  “是不是短了點?”
  “很漂亮啊!”
  風野正要去吻領子,電話鈴響了。
  風野頓時錯開了已經靠近領子的臉,緊盯著電話机。
  誰也不會知道自己和領子在這里。跟妻子也是說今天在大阪住。
  會是誰呢?風野凝慮重重地拿起電話,傳出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是626室的風野先生嗎?這里是總服務台,您是准備住兩夜,到后天的吧?”
  “是的……”
  “打扰您了,對不起。”
  電話斷了。
  “嚇我一跳!”
  風野放下電話,嘖嘖連聲。領子笑道:“你以為是家里來的,魂都沒了吧?”
  “總服務台确認住宿天數。來這里,我沒對任何人提起過。”
  “真像上次那樣,你妻子有事找不到你,也麻煩呀。”
  風野沒答話,穿上襯衣,又穿褲子。
  “內褲不換一下嗎?”
  “還不用呢。”
  “我給你帶來了。”
  風野不知道領子為自己准備了內衣。臨出門前,妻子給拿了一套換洗衣服,這下就有兩套了。
  “明天再換吧。”
  風野隨口應著,系好了領帶。
  以前去過的那家飯館在祗園繩手大街上。在出租車上一說店名,司机也知道。
  飯館迎門是一排高腳餐桌。樓梯左手好像有個大客廳。
  上次是《東亞周刊》的主編帶風野來的。掌柜的還記得風野,客气地打招呼:
  “歡迎光臨,好久沒見您了。”
  風野和領子在僅剩下的兩個空位坐下了。
  “您什么時候到的京都?”
  “剛到。這不,直接從旅館過來的。”
  “謝謝您的關照。主編還好吧?”
  “嗯。他最近沒來過嗎?”
  “三個多月前來過一次,他是挺忙的。”
  都說京都的飯館欺生,但這位掌柜的如此熱情,讓風野松了口气。
  風野看著菜牌,點了鱸魚片、清蒸甜鯛和火鍋水魚。領子點了鯛魚的生魚片、比目魚,也點了火鍋水魚。
  “來這儿怎能不吃水魚呢!我就是沖水魚來的。”
  “東京沒有嗎?”
  “有是有,很少見。”
  “啊,你太太是第一次來吧?”
  突然听人家叫自己“太太”,領子頗為不自然。掌柜的卻自顧自地接著說:“要不,我把水魚拿來給夫人瞧瞧!”
  “不要,我害怕。在照片上看到過,看一眼就不舒服,也吃不下去的。”
  掌柜的笑了。
  看到領子承受了“太太”的名分,仍然舉止得体,風野也松了口气。
  “有些燙,請慢用。”掌柜的端來了燙好的酒。
  兩人相互斟上酒。
  到底是京都的飯館,餐桌上方懸挂的燈籠上都寫著祗園町的藝伎的名字。四周板壁上貼著護身符。
  “請問,要不要喝水魚血?”
  掌柜的問了,風野就讓端上來。一只大號酒盅般大小的碗里盛著粘稠的血。領子眉頭緊蹙看著風野喝血。
  “太太也喝嗎?”
  “不,我可不行,竟然有人喝這東西!”
  領子做出痛苦狀,眼里卻帶著笑意。
  對“太太”的稱呼,領子似乎不僅沒有什么抵触,而且還讓人感覺她就是他的妻子。
  風野看著雙頰發紅微醉的領子,愛怜之意油然而生。
  吃完最后一道菜“水魚雜碎”,离開飯館的時間是八點半。
  “在街上走走嗎?”
  “這里是祗園嗎?”
  風野對這一帶并不太熟悉,但是知道大地方就是祗園,這一點肯定沒錯。
  走著走著就來到了巽橋。橋頭的石碑上刻著吉井勇寫的詩句:“夢中總是祗園情,枕下流水聲。”垂柳掩映的河邊有一間間挂著竹帘的茶館。
  以前來京都采訪時,風野就覺得這一帶最具祗園風情,現在仍然是這樣。過了橋,正巧与迎面過來的兩個舞伎擦肩而過。衿子望著她們的背影說:“太漂亮了,我真想穿穿那身和服,哪怕只是一次也行啊!”
  “和服是漂亮,可是舞伎要起早掃地、練功,還要熬夜侍候酒宴,相當辛苦。”
  “但是,當女人的誰不想當一回舞伎呢?”
  衿子的确身材嬌小勻稱,如果盤上舞伎發髻,再穿上木屐一定很俏麗。
  “那你還不如現在就當呢。不過,就是有點超齡吧?”
  “要是不認識你就好了,白糟蹋了五年時光。”
  “喂,喂,怎么怪我呀?”
  嘴再斗下去,就可能真會搞得不愉快了。
  兩人朝著山的方向繼續走,來到賞花小路,然后又朝南下了個坡,前面就是四條大街,街角處有一塊寫著“一力”的著名紅色影壁,因為是星期六的晚上,街上人潮涌動,几乎讓人以為是在過節。
  在擁擠的人流里,二人沿四條大街向西,從南座前過了橋,一直走到河原町大街。
  一路上,衿子不停地往路兩邊的店舖里鑽,所以更走不動了。走了約一個小時,二人又回到先斗町大街,進了一間略有規模的酒吧。
  風野曾經和主編來過這里几次。入口很狹窄,兩人脫了鞋進去,在高腳桌前坐下。這是一家有陪酒女郎的酒吧。
  “真有意思,到底是京都呀!”
  衿子興致不錯。點了加水的威士忌后,衿子把頭湊到風野耳邊小聲說:
  “謝謝你,帶我來。”
  看著如此坦誠的領子,風野覺得這趟旅行值得。
  回到旅館時已經十一點了。
  領子意猶未盡,還想接著喝。風野在京都也沒有其他熟悉的酒吧了,于是,兩人一起去旅館的酒吧。
  風野這次旅行,帶了二十來万日圓。
  僅新干線兩個人的往返車票就得五万日圓,兩天住宿費、飯費少說也得十万日圓。加上購物和應急所需,怎么也得准備二十万。當然,領子肯定也帶了些錢。但是,總不能拿她的錢做預算。
  對于現在的風野來說,二十万日圓是個很大的數目。有這筆錢用于平日小酌,或者買件一直舍不得買的羔皮夾克綽綽有余。如果交到家里,家計自然會輕松許多。
  但是,用在与領子久違的旅行上,風野并不心疼。如果能因此消除隔閡,完全修复和領子的關系,決不算昂貴。
  領子品著白蘭地,忽然靈机一動。
  “我就在京都住吧。又安靜又有格調,多好啊!”
  “那,工作呢?”
  “總會有辦法的。我看,你也在京都工作吧,稿子寫好了寄到東京去不就行了”
  “沒那么簡單啊。”
  “我不想回東京了。”
  “喂,喂。”
  風野有些擔心,只見領子的目光恍若夢中。
  “我在這里可以忘了你的夫人……呆在東京太難受了。”
  眼看著領子的情緒有逆轉的危險。
  “我都知道的。”
  風野拍了拍領子的肩膀安慰道。正想起身時,有人在身后打招呼。
  “風野君。”
  風野吃惊地回過頭去,一位高個男子笑嘻嘻地站在那里。是出版旅游雜志的紀行社的主編田代。風野給這個雜志寫過地方鐵路沿線的旅行記。但是,現在沒有工作上的直接來往。
  “很久沒見了。住在這家旅館嗎?”
  風野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田代朝衿子那邊瞟了一眼。
  “我今天來的。你認識她嗎?”
  風野順著田代的目光看見一個女人正朝有隔斷的位子走去,但是并不認識。
  “我來介紹一下吧?”
  “吉井女士。”田代向那個女人喊道。
  “這位就是最近寫了不少報告文學的風野先生。這位是吉井靜乃女士。”
  風野以前就听說過吉井靜乃這個名字。她是大阪的女散文家,寫了很多關于旅游、烹調方面的文章。年齡有五十多歲,皮膚細膩,相貌端庄。看她和田代在一起,大概是因為工作到京都來的。
  “在下風野。”
  風野低頭彎腰行了個禮。吉井也客气地回了個禮。耳聞吉井脾气怪异,可是看上去并不像傳聞的那樣。
  “您今天是有工作?”
  “明年要拜托風野先生寫連載,請多關照。”
  田代替風野做了回答。“好,再見。”田代向風野揮了下手,同時又看了衿子一眼。
  那二人离去后,風野又在衿子對面坐下。衿子要了一瓶白蘭地。
  “今晚上來個一醉方休。”
  “你現在就醉得不輕啊!”
  “醉了又怎樣?”
  衿子的情緒似乎突然惡化,風野小心地觀察衿子的臉色。
  “你就是懦夫。”衿子狠狠地咽了一口酒。
  “懦夫?”
  “欲蓋彌彰!”
  劈頭蓋臉的這通指責,使風野感到莫明其妙。
  “不知道為什么嗎?我來告訴你。為什么不把我介紹給他們?”
  “不是你太太,不敢說,是吧?”
  “不是的。”
  “在你心目中,我是那种女人。我算看透你了。”
  領子說著,把剛斟滿的一杯白蘭地一口气喝干。
  的确,沒有介紹領子是不合适。但是,介紹了也不合适。當然,如果是過從密切的朋友倒也沒什么。可風野与那個主編也就見過兩三面,跟那個女散文家還是初次相識。怎么也說不出口“她是我相好的。”不過那個主編很敏感,大概也明白這里邊的關系。
  “我不過是你的情婦而已!”
  “我根本沒那個意思啊。”
  “不用說了,設用!”
  領子喝了一杯白主地,又讓服務員倒酒。
  “別喝了,該走了。”
  風野站了起來,領子卻一個勁儿地晃頭。
  “要走,你一個人走,我不走。”
  “走吧,太晚了。”
  “天剛黑,急什么?”
  風野有些手足無措。要是換個普通酒館的話,可以硬把她拉走。再說那邊還坐著主編和吉井呢,從他們的位置上正好把這邊看個清楚。讓他們看見拉拉扯扯的,就丟人了。
  “反正先离開這儿,再換一家吧。”
  “你怕那兩個人看見吧!”
  “哪儿的話。”
  “他們向你老婆告密就麻煩了。”
  “他們不是那种管閒事的人。”
  “哼,不是太太就是不行。”
  “不對的。當了太太,得不到愛,又有什么用?”
  “無論得到多少愛,連向朋友介紹都做不到,那不更慘嗎?”
  話說到這份上,任何解釋都無濟于事了。
  “我走了。”
  風野不再拖延,起身向出口走去。衿子拖拖拉拉地終于也跟了出來。
  兩人上了電梯到六樓,回到房間。
  已經十二點多了,四周非常安靜。進屋后,風野靠窗前坐下點燃一支煙。衿子默默地對著鏡子梳頭。
  “真是不像話……”風野在心里念叨著。
  去再高級的地方,吃什么山珍海味都不能保證与衿子的關系不出現問題。即使一時親密無間,用不了多久又會發生爭吵。
  為什么會是這樣,實在令人沮喪。但是,細想一想,因為一直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所以才沒有持久的安宁。
  對于衿子所求,只要不正式結婚,是永遠滿足不了的。這個問題不解決,靠旅行之類的小手腕安撫,其效果有限。
  “有什么辦法?”風野又對著窗戶嘟囔了一句,突然听到關門約聲音。
  回頭望去,鏡子跟前已不見了衿子。
  “喂……”
  風野站起來喊了一聲。浴室傳來嘩嘩的放水聲。或許衿子是想通過洗浴減輕煩惱吧。
  風野疲倦地躺在床上,立刻想起給家里打電話。
  估計不會有什么事,但就怕万一。
  不過,從這里打出去,不小心再讓妻子問住就很可能露餡。
  怎么辦?打電話,只能趁衿子洗澡的空當儿。
  風野毅然拿起話筒,撥動號盤。從房間可以直撥東京。先撥0再接著撥東京區號即可。
  浴室里不時地傳出輕微的水聲,看樣子,衿子不會立刻洗完。
  電話立刻通了,振鈴響五六次仍沒人接。妻子不可能不在家,大概是已經睡下了。風野沒有放下活筒,又等了几秒鐘,妻子出來了。
  “是我呀。”
  “噢,你在什么地方?”
  “大阪。有什么事嗎?”
  “圭子有點感冒,別的沒什么事。”
  “是嗎?我知道了。”
  “你在哪個旅館呢?”
  “旅館?是家便宜旅館。”
  “有急事往那里打電話行嗎?”
  “夜里電話好像不太好打進來,所以,我才給你打出去的。明天我會再跟你聯系的……”
  風野小心翼翼地答道。妻子卻突然問道:“你不是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吧?”
  “真的就你一個人嗎?”
  “這還用問?”
  這時,浴室那邊的聲音突然大了一些。風野慌忙捂住話筒,又松開手說:“好,我挂了。”
  “有急事的話,可別怨我。”
  “明天我再打給你。”
  在風野撂下電話的同時浴室門就開了,領子穿著浴衣走了出來。
  “你干什么呢?”
  “剛給編輯部去了個電話。”
  “真的……可這次又不是出差。”
  “不是談工作,有件事需要先打個招呼。”
  領子將信將疑地坐在鏡子前,往臉上抹化妝水。
  “我也洗個澡吧。”
  風野站起來,領子沒有理他。
  似乎又辦了件蠢事。多余打那個電話。這有點類似犯罪后,犯人又跑回犯罪現場看動靜的那种心理。就算是有什么急事也不能及時應付,更何況夜已經這么深了也不可能有什么事。再說,即使有事耽誤一天半天的也不至于就怎么樣了。自己沉不住气,多此一舉,弄得兩頭生疑。
  后悔已經來不及了。
  領子仍然有些不高興的樣子。一方面是喝醉了酒,一方面是洗澡后有些疲勞。換了睡袍后,就上了床。風野也累了,但是出了一身汗只好洗了再睡。出浴室后,發現領子已經睡著了。
  難得的京都之夜,也沒有相互說些悄悄話就睡,未免遺憾。把酣睡中的領子喚醒,又于心不忍。
  風野從冰箱里取出啤酒。喝完以后也上了床。
  風野很快也昏昏入睡了。
  翌日清晨,風野醒來后,看到一束陽光已透過窗帘的一邊射入室內。
  枕邊的手表時針指向七點。夜里屋里溫度較高,有點難受,但還是睡著了。
  領子在風野身邊,呼吸均勻地睡著。趁領子翻身時,風野用腳尖碰了她一下,但是沒有醒的跡象。由于領子的低血壓,早上醒了一下起不來,臉色晦暗,情緒低落。要是現在叫她起來,肯定要惹她不高興的。
  看著領子的睡姿,風野感到一陣躁動。
  風野試探著企圖把領子的臉扭向自己,但領子卻不動,于是又用力去搬,“我不要”,領子囁嚅道。
  從窗帘邊射入的光線使領子的額頭奇异地凸顯出來,風野盯著看了一會儿,把手插入領子的胸部。
  領子屬于對乳頭特別敏感的女人。胸部較小卻异常尖聳。當風野的手指擺弄起乳頭時,領子立時“啊……”地呻吟起來,雙眉緊蹙。風野仍不停地揉搓著,領子把身子往里挪動了一下。風野無奈,只好把睡袍的下擺往上卷起來。
  和往常一樣,領子穿著超短內褲。風野撫摸著領子光滑的大腿,過了一會儿才一點一點地往下退領子的內褲。
  “討厭……”
  領子又輕輕地搖了搖頭,卻也沒有進一步抵抗。風野手的動作停了一下,然后又開始撫摸。如此這般反覆數次,才把拎子內褲退到大腿上。
  渾圓的臀部展現出來,領子仍然睡著。風野在領子身后愛撫著,手指輕輕地捅了一下領子的隱秘處。
  雖然領子還在睡,但是那個地方已經變得濕潤起來。
  被触弄到敏感部位的領子猛地團起身子,又搖頭叫了一聲:“討厭……”
  風野開始從背后撫摸刺激半睡半醒的領子,對這种做法,風野感到一种施虐的愉快。
  “我不要……”
  領子又一次哀求,但聲音中分明有几分嬌嗔。雖然頭還不時地搖動,但是精致的臀部卻沒躲避的意思。對于半睡狀態的領子,風野非常耐心地逗弄著。直到完全濕潤后,才看准時机插入。
  “啊……”
  隨著小聲呻吟,領子的胸部開始上翹。風野牢牢地把住拎子的臀部不放。
  “你干什么?人家還困呢!”
  這時候領子說什么風野都不予理會,只顧把自己的陽具牢牢地插入領子的身体里。然后,雙手從后面伸到領子腋下交叉緊緊地摟住。
  “啊……啊……”
  領子的呻吟聲逐漸低了下去,開始配合著風野的節奏動了起來。
  風野体味著領子由痛苦轉變為愉悅的扭動,也興奮了起來。
  此時,風野覺得似乎是在對昨天的領子進行還擊。
  領子說話毫不顧及風野的處境,給他出難題,搞得風野窮于對付。對風野与其妻子若即若离的關系大加指責,直逼問得風野無言以對。所以,風野才產生了報复的心理。
  同時,可以說領子通過性交,來忍受對自己張揚跋扈行為的懲處。
  這混有施虐与嗜虐的做愛是一种怎樣的愛呢?或許這是最糟的,同時也是最牢固地維護關系的方式。兩人經常在對罵、爭吵之后,通過性愛醫好精神上的創傷。然后,再開始新一輪爭斗。
  在旁人看來,他們倆人在不斷重复著沒有進步、沒有意義的蠢事。其實,兩個人都是极為認真、嚴肅的。但他們不是刻意要那么做,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為。也可能,這正是問題的所在。
  不過,眼下風野可沒有時間想那么多。
  在不間斷的呻吟聲中,領子轉入了主動行為,連腰部也扭動起來。
  風野則更加用力地從后面抱住領子,開始向高潮挺進。
  現在,兩個人什么都不想,變成了一心交媾的野獸。
  大概是清晨追求領子的緣故,風野再次醒來時,已經過了九點。
  從窗帘邊上射進的陽光更加強烈,几道光束照在腳上。
  一些人可能是赶早出去觀光吧,所以樓道里喊聲不斷。几位中年婦女在相互打著招呼。
  早上起床困難的領子,仍然在睡,面龐白皙透亮。風野睜著眼躺了一會儿,好像是被樓道里熱鬧的說話聲吸引,起了床,走進浴室。
  好好洗了個澡,又刮了胡子,領子這才起來。
  “現在几點了?”
  “快十點了。”
  “糟了……”
  領子支起身子,但好像困意未盡,愣愣地看著透過几縷陽光的窗戶。
  “有什么急事嗎?”
  “急事?來一趟京都多不容易,睡到這時候了,多么可惜!”
  剛才還悠閒地睡,這會儿又突然說可惜,真是不合邏輯。這也是領子有味道的地方。
  “那還不快點起。”
  風野一把拉開窗帘,陽光很刺眼,領子皺起眉頭,從床上爬了起來。
  “別急,我這就起。”
  看情形,昨夜的不愉快已經過去。
  這或許是早上做愛的原因,或者是一覺之后神清气爽的原因。總之,風野對領子情緒轉好非常高興。
  十點半,兩人下到一樓餐廳,早上的份飯供應已經結束。于是,去咖啡角,吃了三明治,喝了咖啡。
  十一點,兩人出了旅館,招了一輛出租車先到了嵯峨野,又去了常寂光寺。
  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風野在此為紅葉之美而贊歎不已。那時,還在公司上班,說好每年帶全家旅行一次,所以是和妻子、孩子們一起來的。
  算起來,從那以后再沒帶家人來過京都了。
  這時,風野心里多少感到一些內疚。領子正東張西望地觀賞紅葉。
  車停在常寂光寺前的空地上。這個寺院名气不太大,風野覺得不會有多少游客,沒想到寺院里人相當多。當然,遠不及金閣寺、清水寺那樣的擁擠程度。游人差不多都是開私家車來的,也有些人是按照地圖走過來的。
  “哇……太美了。”
  站在面向正殿的石階前,衿子感歎起來。層疊的紅葉一直延伸到山上的石階兩邊,置身其中,訪佛從頭至腳也盡染丹朱。
  “這种紅葉叫一乘寺紅葉,比東京的略小,也因此更顯得別致。”
  風野有些洋洋自得地解釋著。從山下往上看,片片樹葉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微細的葉脈清晰可辨。
  “京都真是名不虛傳啊!”
  “沒白來吧?”
  “謝謝。”
  衿子痛快地鞠了一躬。如此溫順、加上毫不掩飾的喜悅,讓風野感到帶她出來這趟值得。
  “下面去高雄吧,人會不會多”
  司机慢悠悠地回答風野道:“大概少不了吧。”
  京都与東京相反,一到周未,從其它地方來的車很多,道路格外擁擠。
  但是,過了念佛寺進入嵐山高雄的旅游專線后,可能是交通信號較少的緣故,車流通暢了許多。
  看罷清瀧至溪谷的紅葉,兩人來到高雄。高山寺的确是賞葉胜地,游客如云,想找個視角開闊的立腳點也很費勁。
  還好,往山里深入一些后,一下子安靜下來,讓人頓感充滿了深秋的寒气。
  衿子像是想到個好主意,開口說道:
  “等咱們老了,就來京都住吧。”
  “再過十年,不,五年。你的孩子也就大了,用不著你再操心了吧?”
  “可是,這山里邊也太寂寞了吧?”
  “沒關系,反正和你在一起。”
  “那,你買的公寓怎么辦呢?”
  “放著它。沒用了賣掉也行。”
  領子總是突發奇想,而且立刻沉醉于自己的新想法之中。
  “這种地方,真住下去的話也很難呀!”
  風野适當地給領子潑點冷水。結束了林中散步,返回車上時,已經一點了。
  紅葉從這里一直分布到尾,再往里走景致也差不多。
  “直接回京都。”風野對司机吩咐道。然后又征求領子的意見:
  “先找個地方吃了飯,再逛逛街,晚飯回旅館吃,行嗎?”
  “我想買些土特產,你陪我去嗎?”
  風野點頭同意,想起自己也該給女儿們買點禮物。
  兩人在四條河原町下了車,在河原町大街對面飯店的地下餐廳吃了“松花堂盒飯”。在不熟悉的地方吃飯,他們總是找飯店這种比較放心的地方。
  飯后,兩人開始在河原町大街逛商店。
  走到离四條大街很近的地方,看見一家賣和式手袋、裝飾彩帶等的裝飾品商店。領子進去,挑了些東西。
  風野不喜歡陪女人購物。挑來挑去的淨耽誤時間。領子也是好不容易才定下來買兩個和式圖案的組合式字紙簍。接著又開始挑門帘和手袋。
  “怎么樣?”
  風野看不出來究竟怎么樣,就說:“買這些東西,還是在專賣店或者大百貨店比較穩妥。”
  “你說的也對……”
  領子立即決定不買了。可是,馬上又為是否買下門帘而盤算起來。
  風野在一邊等著,發現櫥窗里陳列著各种小雜物盒,上面都點綴著碎花圖案,十分可愛,送給女儿們正合适。
  見領子仍然站在門帘前考慮,風野就讓女店員拿出小盒子看看。
  盒身部分是籃子形狀,罩了一層布面,盒子口可用兩側的布帶束緊。風野不能肯定女儿是否用這种和式的東西。但是,這么漂亮,女儿肯定會高興的。標价是二千日圓。
  買不買呢?風野又朝領子那邊看了一眼,她正在柜台上展開帘子,和女店員說著什么。
  風野想,盡可能不讓領子知道自己買禮物。花自己的錢,領子不會說三道四的。但是她不會因此而高興。
  若是讓領子說一句“出了門還惦記著家啊”,可受不了。
  風野捧著小盒,猶豫之際,領子已經拿著帘子走了過來。
  “你買什么啊?”
  如同正在干什么坏事的男孩被抓個正著,風野頓時連連搖頭。
  “喲,這個給你女儿挺合适嘛。”
  領子一下就看到風野的心底。
  “這個,我要了。”領子把帘子輕巧地塞給女店員。
  話說得很客气,但看得出來,領子又不痛快了。難得一次兩個人旅行,風野卻仍在心里記著家里,領子當然不好受了。
  “快點買下來吧!”
  那語气冷淡而生硬。
  “不,我不要。”
  風野放下了盒子。領子又來了一句:“送給夫人也不錯嘛。”
  “為什么?”
  “人家一個人在家苦等多可怜呀!”
  這也是領子擅長的揶揄。風野徑直朝出口走去。
  “感謝光臨。”
  女店員把裝著帘子和字紙簍的紙袋遞了過來。
  接過紙袋,領子走到在出口處等待的風野身邊。
  “你要想買禮物什么的,我陪著你。”
  “我說過的,不需要。”
  對執拗的領子,風野提高了嗓門。
  “去喝點咖啡吧。”
  過了一會儿,風野提議道。
  “不想喝。”
  “那,回旅館吧?”
  兩人沿著四條大街又往回折。風野感到緊張空气又在兩人之間彌漫。
  回到旅館后,風野把領子一個人留在房間,自己到樓下大廳喝咖啡。
  從昨天白天、夜晚到現在將近三十個小時一直和領子在一起。其中約一半的時間是關在旅館的房間里。
  跟心愛的女人在一起應該是很快樂的,實際上卻累得很。
  与其這么累,一個人喝咖啡多么輕松啊。
  如果是夫妻的話,肯定會悠閒自在,不會這么累。不過,或許因此也就沒有了樂趣和緊張感。
  和領子在一起時,無論是說話還是買東西必須隨時小心翼翼。話說回來,即使這樣,也沒有与妻子兩個人去旅行的心情。
  雖然疲勞一些,但是和領子在一起有興奮感,能切實体會到旅行的味道。
  喝完咖啡,回到房間后卻不見了領子。桌子上有領子留的一張字條。
  “我去旅館的美容室了,一小時后回來。”
  碰上不順心的事,領子總愛去美容院。大概重新做做頭發可以起到散心的作用。
  風野想,剛才晚點上來就好了。現在懶得再次下樓。于是,仰面躺在床上,攤成個大字,腦子里想著給女儿們買禮物的事。
  領子不在屋,現在可是個机會。當然,再去河原町,時間是太緊張了,在旅館的商店里或許能買到合适的禮物。
  要去,就得趁現在……
  風野對自己說著,從床上一躍而起。
  旅館的商店在地下一層,下了電梯往左轉,是壽司店和食品店。對面是几家賣土特產、衣服、陶瓷品、箱包等的商店。
  到底是京都,傳統的和式錢包、編繩、香袋、扇子等都擺放在一起。風野的右邊是裝在一個小匣子里的景泰藍項鏈,圖案很漂亮,价錢不過一千到二千日圓不等。不占地方,買了也不顯眼。風野挑選了薔蔽和水仙圖案的項鏈。
  “三千塊錢。”
  在女店員包裝時,風野小心地環視四周,提防領子的突然出現。
  風野拿著買的東西乘電梯回到房間,領子還沒回來。
  風野把紙袋收進提包,打開了電視。
  星期日傍晚,電視在轉播高爾夫球比賽。風野一年前打過几次高爾夫球,但是球技太差,也就放棄了。不過,看電視轉播就挺過癮。
  風野無精打采地看著電視,打起瞌睡來了。睜開眼時,看見領子靠窗邊坐著,嘴里叼著煙。
  “哎,不出去了?已經五點了。”
  領子已經化了妝,做好了出去的准備。
  雖然只是短暫地睡了一會儿,風野覺得体力恢复了很多,他伸了個懶腰,走到窗邊。看見對面的房間里的燈也亮了。
  “今天,我想吃牛排。”
  風野并不太餓,但還是決定出去。
  “我要找個好地方,吃頓大餐。”
  風野不知道什么地方好,就打電話問總服務台。
  “敝旅館做的牛扒就很地道。”
  听了這樣的回答,風野無可奈何地苦笑道:“原來如此。”
  于是,兩人決定去二樓餐廳。
  “你剛才打呼嚕了。”
  “是嗎?……”
  除了醉酒或特別疲勞以外,風野一般不打鼾。看來,風野确實累了。
  “哎,這里有迪斯科嗎?要是在京都跳迪斯科,一定有意思。”
  “那太吵了,還是安靜點的好。”
  “不中用了,老頭子!”
  “你說什么?”
  离晚飯時間尚早,但餐廳里已有很多客人。風野二人坐在餐廳中部靠窗的位置,點了里脊牛扒和啤酒。
  “瞧,那兩人像夫妻嗎?”
  領子用眼示意風野右邊的一對男女。
  男人約四十五六歲,戴眼鏡,体格魁梧。女人看上去比男的小兩三歲,微胖,穿了件花俏的連衣裙。
  “他們一直都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吃菜。你說,這有意思嗎?”
  風野點了點頭,心中暗想,要是与妻子一起旅行,也會是那樣子吧。
  原以為沒有食欲的風野,吃得津津有味。對他來說,僅僅好吃是不夠的。
  旅行接近結束,錢也所剩無多。退房時起碼得准備三万日圓。另外,乘新干線返回東京的車票,兩個人合起來按二万五千算,最起碼要准備六万日圓。再加上這頓飯錢,風野頗覺緊張。
  來的時候,帶了二十多万日圓,當時覺得會有不少富余,現在看來,即使有余款也极為有限。
  僅住宿兩夜的旅行,就開銷二十万,表面上看确實很貴。可是,住的是一流旅館,晚飯在高級餐館,又乘出租車看紅葉,花這些錢也在情理之中。
  總之,可以說,難得的旅行,不搞豪華些就沒有意義。
  “哎,咱們出去走走吧。”
  風野隨著領子,沿著賀茂川岸緩緩前行。
  深秋時節,穿著外套也能感到陣陣涼意,月光粼粼地映照在河面上。
  風野忽然心情激蕩,隨口吟出:
  “加茂川蜿蜒,秋水共長天……”領子笑出了聲,說道:
  “這是句古詩。”
  “呵,你也知道。”
  “詩的名字是《旅之夜風》吧?听我媽媽讀過。”
  “你還真不簡單。”
  風野与領子相差十四歲。初交時,感到年齡差异很明顯,近來已完全感覺不到了。當時,風野三十七歲,領子二十三歲,看上去有點像父親与女儿。現在一個四十二,一個二十八,好像倒也般配。
  如果再過十年,五十二与三十八的組合當屬极為正常的了。
  說到底,年齡的增長,似乎使男女間年齡的差异趨于彌合。風野想到這些而感到寬慰。只是在談起儿時喜歡的歌,或者留下較深印象的事時,十四歲的差异才明顯表現出來。
  兩人沿著河堤走到三條,然后拐上木屋町大街,一直走到四條。
  雖然,在蕭瑟秋風中身上有些發涼,可是一想到即將結束京都之旅,就覺得回旅館休息未免可惜。兩人又繼續向前穿過河原町大街。走到拱廊大道時,看到一隊修學旅行的學生。
  “真怀念舊日時光啊!”
  風野第一次來京都是上高二的時候,离現在已是二十五六年前的事了。那時,領子還沒到或剛到上幼儿園的年齡。
  “哎,等一等。”
  風野回頭一看,領子一邊招手,一邊進了一家土特產商店。
  色澤鮮艷的玩偶、錢包、扇子、香袋、玩具衣柜等等女孩喜好的東西,琳琅滿目。買東西的顧客也是高中生,特別是女孩子居多。風野不感興趣,就站在店門口。領子又在叫他。
  “那個怎么樣?”
  線繩上吊著很多用和紙折疊的和服打扮的女孩玩偶。
  “又能裝飾房間,又能當禮物送人。”
  已經買了禮物,但是看見喜歡的東西,領子馬上又想買。
  “就來這個吧?”
  領子又拿起一個做成牛車形狀的寶石匣子,左看右看。終于買了兩個。
  “多精致啊!”
  領子現出滿足的神情。向店家要了一個大紙袋,把一個個小包都裝了進去,這才与風野出了商店。
  “再喝點酒嗎?”
  風野立刻表示贊成。兩人來到河原町大街。
  今天是星期日,昨天去過的几家店都關門休息。兩人只好進了路邊旅館的酒吧。酒吧朝向大街,在旅館最上一層,可以清楚地看到京都夜景。風野要了加水威士忌,領子是白蘭地。
  “啊……明天就回東京了。”
  像是突然想起似的,領子感歎著,又接著說:
  “今天多喝點,一醉方休如何?”
  “算了吧,你醉了就亂來。”
  “哎?我怎么亂來?”
  “其實也沒太出格。”
  “不過,帶我出來,真的很感謝你。謝謝!”
  領子伸過來酒杯,風野輕輕地碰了一下,心想這趟沒白來。
  兩人再次在夜風吹佛下回到房間已是十一點了。
  微醉的衿子興奮异常,因為是旅行的最后一夜,風野欲火旺盛。兩人事畢后,風野想起該給家里去個電話。
  “哎,你想什么呢?”
  “沒……”
  風野閉上眼,不去想家里的事,很快就睡著了。
  早上天气晴朗,兩人都在八點前起了床。簡單的洗漱之后,一起去一樓的餐廳吃了早飯。
  本來,衿子星期一請了假不必上班,晚上再回去也行。但是,旅館的退房時間是十一點。
  早飯后回到房間,各人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衿子除了替換的衣服,買了不少禮物。所以,來時的旅行箱一下就塞得滿滿的。
  “哎,在你那里放點行不行?”風野的提包里只有一身內衣和洗漱用具及准備在車上看的几本雜志,空地方很大。
  “別給我弄太沉了。”
  風野邊說邊剃胡子。
  十點鐘左右收拾了行裝,正准備离開時,衿子卻立住腳環視著房間說:“就這么走了,真有點可惜。不知什么時候能再來這里了。”
  風野听了不禁苦笑了一下,拎起重了許多的提包,走出房間。
  下到一樓大廳,先把包存在行包寄存處存好,然后去結賬。
  房費略低于預算的三万元。付了錢,兩個人就從旅館前乘出租車去了清水寺。
  清水寺和銀閣寺名气很大,總是擠滿了游客。風野和衿子自修學旅行以后都再沒有來過。有人會說,几十年不變的游覽路線沒意思。但是,對風野和衿子來說,就是想重走當年的路線。再者,這個季節來還是第一次。
  在通向清水寺的坡道前,兩人下了車。開始徒步上行。修學旅行時覺得這坡道很長,現在卻沒覺得那么長。當時也可能因為排著長隊,不緊不慢地邊走邊看路兩邊的商店的緣故吧。
  故地重游,清水寺的紅葉似乎分外鮮艷。在大戲台上看罷京都街景,即順著音羽瀑布下行,穿過樹林,走在下山的台階上。
  “要是再當一回高中生就好了!”
  領子小聲說道。風野心有同感。
  從清水寺后邊進圓山公園,然后到八板神社,從這里再去銀閣寺。這條路線可以看到東山山麓一帶的所有名胜,但是,要走相當長的路程。兩人离開銀閣寺時已經是下午一點多鐘了。
  秋風依然涼意襲人,陽光卻十分明媚。
  “哎,既然來這一趟,干脆再去看看三千院和寂光院吧。”
  領子是想按照著新干線開車的鐘點,盡量多走几個地方,反正班次頻密。嬌小的軀体卻有著令人吃惊的能量。
  風野多少有些累了,但是听領子一說,也覺得這么回去是可惜。而且,如果表現出要回去的樣子,恐怕又徒然惹得領子起疑。
  商量好了接著去大原,兩人就在銀閣寺附近的西餐館吃了午飯,然后上了出租車。往返的車費相當高,但是,風野手上仍剩了一點錢。
  到太原的很遠很遠,紅葉特別漂亮。三千院石階下的紅葉,紅得耀眼。兩人漫步在山路上,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
  “該去車站了吧?”
  “是啊……”
  領子終于也現出倦容。
  再次乘上出租車,先去旅館取出行李,然后直奔京都火車站。
  時間已過六點,街上的霓虹燈与汽車燈交相輝映。
  約半個小時可以到車站,立刻上新干線的話到東京也得九點半多,回到家就將近十一點了。
  明天是給周刊雜志交稿的日子,還要出去采訪一趟。
  想到這些,風野一下子有些心急起來。
  到京都車站是六點半。在站里的商店,領子買了點老鹵菜和其它京都特產。結果,乘上新干線時已經快七點了。
  星期日晚上,乘車的人很少。但是,風野一咬牙買了軟席座票。
  “你這又何必?”
  領子小聲埋怨道。實際上,風野有點破罐破摔的想法,反正錢也用得差不多了,索性花完。
  “啊……終于要告別京都了。”
  茫茫夜幕中,寺院的塔尖現出水墨畫般的輪廓。列車很快駛入隧道,鑽出來后,只能看到黑駿駿的山巒迎面扑來。
  “去吃點東西嗎?”
  屈指算來,兩點鐘在銀閣寺附近的西餐館吃的午飯,到現在還什么都沒吃呢。
  在餐車上,風野點了雜煮肉,沒要米飯,就著威士忌吃了起來。領子要了炸大蝦和加水威士忌。
  “偶爾出門一次真好。我特別高興。”
  領子看著車窗,小聲對風野說。雖然只是短短的三天,但是,風野覺得那是在東京絕對体會不到的另一個世界。
  “以后還帶我出來,好嗎?”
  “嗯……”
  “錢,花了不少吧?”
  “哪里,沒多少錢。”
  風野做出大度的神情。領子十分認真地說道:“按說,我該付我那一半費用的,只是那樣做好像也不合情理。”
  “沒听說過夫妻旅行,妻子還要向丈夫付自己費用的。”
  領子言之有理,但她的目的似在強調与風野就是夫妻關系。
  “不過,為表示感謝,我要送你點禮物。要什么就說吧。不許超過五万元。”
  領子往往很任性,但也有這樣的可愛之處。
  “此話當真?”
  “我會撒謊嗎?”
  “那我得想想。”
  風野來了興致,又要了一小瓶威士忌。
  車在黑暗中以极高的速度飛馳著。車窗上映出明亮的餐車內景,仿佛是一幅畫。
  “好漂亮喲。”
  隨著旅途即將終結,領子變得有些羅曼蒂克起來。
  列車于九時五十五分抵達東京站。
  离開京都時,有一种旅行結束的失落。到了東京看到霓虹燈,又有一种回家了的放心。
  “啊,到了。”
  風野提著包,先向出口走去,領子跟在后邊。從站台下了台階,出了新干線檢票口,風野停住腳:
  “那你就直接回去吧。”
  “你呢?”
  領子直盯著風野,風野有點吞吞吐吐。
  “是回生田嗎?”
  見風野不說話,領子臉上現出不悅之色:
  “是要回家吧?”
  “可我整整三天沒回去了。”
  “是啊,那請便吧。”
  “嗨,先一起到新宿吧。”
  在風野的催促下,領子快步跟了上來。
  到了中央線的站台,上了停在站台的電車,兩人誰也沒說話。
  領子大概認為,到了東京后,風野應該去她的公寓。
  可能是在一起呆了三天,有些割舍不得,或者是覺得一個人回去寂寞。對風野來說,領子愿意与自己在一起當然很高興,可是家里又讓他放心不下。
  “我并不是因為想回去而回去。”
  車開動后,風野在領子耳邊說道。領子看著車窗沒有說話。
  “我离家這几天,會有不少關于工作上的信函、電話,都得處理。”
  “寫了一半的稿子,待查的資料,事情很多。”
  “還要向夫人、孩子送點禮物吧?”
  “瞧你,怎……”
  “別瞞我了,看看自己的提包還不明白嗎?”
  在京都的确給孩子們買了禮物,可領子是什么時候發現的呢?風野抱著胳膊沉思起來。
  對了,早上領子說東西太多,就把一些東西塞進自己的提包里。准是那時看見的。
  糟糕!沒法補救了。
  兩個人沉默著,到了新宿站。車門一開,領子就跨了出去,出了站台,立即往小田急線售票方向走。實際上,即使拎子直接回家,也与風野的方向一致。
  當著那么多的人吵架實在不像樣子。風野保持著平靜的表情,和領子并肩而行。
  “你生什么气啊?旅行三天剛回來,誰也沒冒犯你。”
  “我也沒做坏事呀!”
  “跟好事、坏事沒關系!我討厭背地里搞小動作。”
  “那是在旅館商店里偶然看見的,覺得挺可愛就買了。沒有要瞞你。”
  “不是的,那不是給孩子的。”
  “撒謊。你悄悄買了,要帶回家的!”
  “好,是給誰買的?”
  “有的女編輯在工作上對我很關照,我想送給她們。”
  “女編輯會稀罕你那東西?胡扯!”
  領子表情嚴峻的臉上浮現出一線冷笑。
  “就算是給孩子們買的。為那點東西,值得你生气嗎?”
  “我才沒有為你買東西生气呢。”
  “可你不是正在生气嗎?”
  “不對。你無論去哪里都忘不了你那個家,我討厭你這樣。一想起這些,我就忍受不了。”
  領子的臉因气憤而抽搐。她突然站住,轉身向反方向走。
  “我打車回去。”
  剛才還說要乘小田急線,這會儿又變了主意,要坐出租車。領子准備從新宿西口的檢票口出去。
  “喂,等等。你的東西還在我這儿哪!”
  領子并不理會風野,徑直出了檢票口。
  風野站在檢票口前猶豫著,是立刻追上去?還是上電車直接回家?
  這樣怒气沖沖地分手,為什么還要去旅行?看來,還是不旅行的好。可是,家里知道他今天回去。風野要回家,并不是因為妻儿在等待,而是想在久違的家里放松一下。
  說實在的,与其說現在風野想回去見妻子、孩子,倒不如說是想在自己的書房里去親近親近那些使用了多年的桌子、椅子……
  “怎么辦呢?……”
  風野的身邊來往的人們過了一撥儿又一撥儿。已經過了十點鐘,有個醉漢大聲叫嚷著從旁邊經過。即使現在到領子那里,恐怕沒三四個回合,關系是修复不好。想到這儿,風野立時感到疲勞、煩惱。
  “管它呢,回家!”
  風野自言自語著,轉回小田急線。
  如果再年輕几歲,精力再充沛些,風野或許會追到領子住處,解釋清誤會,讓領子高興起來。
  可是,經過三天的旅行,風野無心亦無力了。
  回到家,也不會有什么特別的好事等著自己,妻子大概會默默地迎接自己。現在喜歡哪一個并不重要,關鍵是能放松身体。
  可是,領子干嗎為那點事發怒呢?
  領子說的不錯,一起旅行時,自己是想過家和孩子,可那畢竟是短暫片刻。自己心里裝的几乎都是領子,吃、住、行也在一處。
  領子之所以言辭激烈,多少是有點歇斯底里。出去旅行,男人為孩子買點東西,女人就不能大度些嗎?就算站在領子的立場上看,也不至于立刻雷霆大發。著真是愛著男人,就不能更寬容些嗎?
  不過,對年輕、單純的領子來說,這樣要求可能苛刻了些。領子也不想為那种事爭吵,只是沒有管住嘴。
  理智上清楚,行為上克制不住情緒,大概就是戀愛狀態中女人的特點。
  風野這樣一想,也就釋然了。
  回到家時已經十一點了,妻子、孩子們都還沒睡。
  “你回來了!”
  妻子迎到大門口。正在看電視的孩子們只是回過頭來,例行公事般地說了聲:“爸爸,您回來了。”
  “這么晚,也不來個電話,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不可能,我說過今天回來。”
  “可是,那靠得住嗎?”
  妻子面帶譏諷地瞧著風野。
  “喲,行李多了不少啊。”
  “啊,有人求我捎點東西。”
  風野慌忙遮掩道。孩子們已圍了上來。
  “爸爸,禮物呢?”
  “我整理好就給你們,別急。”
  “你餓不餓?”
  “喝點啤酒吧。”
  說完,風野上了樓。
  雖說整整三天不在,屋里還是走時的那樣,整齊的書桌上堆了不少郵件。風野大致掃了一眼,隨即打開提包,拿出領子的東西。雖然沒有給妻子買東西,但是,近來出兩三天的差都不買什么,妻子已經習慣了。
  風野拿著禮物下了樓梯,兩個孩子急不可耐地跑過來。
  “這是什么?”
  “是啊,是什么呢?”
  “是,胸針。”
  “不,是項鏈。”
  大女儿挂在脖子上,二女儿見了也挂在脖子上。
  “真好看,姐姐的是紅的。”
  “你的不也很漂亮嗎?”
  兩個孩子摘下項鏈交換看了一下,又都挂在脖子上。
  二女儿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說:“謝謝爸爸!”大女儿也說了一聲謝謝。可是,孩子們已有好几條項鏈,大女儿沒顯出特別高興,臉又轉向電視。
  二女儿又盯著姐姐的項鏈比較了一會儿,也看起電視來。
  風野固然沒想用一千來塊錢的項鏈討孩子的歡心。但是,僅僅得到一聲“謝謝”,卻讓他沮喪。為這与領子還爭吵一番,真是愚蠢。
  風野默默地喝著啤酒,吃著剩的生魚片。
  “沒來過找我的電話?”
  “沒有。”
  “不過,就是來了電話,先不答理不是更好嗎?”
  妻子話里帶刺。
  “好了,你們去睡覺,十一點半了。”
  風野輕輕拍著孩子們的后背,“快點,快點”地催促著。
  “馬上就演完了。”
  “不行,睡覺了。”
  妻子把散亂的衣服、書籍收拾了一下站起身。孩子們這才不情愿地說:“晚安”,上樓去了。看著她們的背影,風野搖了搖頭。
  風野總覺得,妻子發現了自己与領子一起去旅行。
  剛才,妻子的譏諷,讓風野想起了前天通話時,妻子追問“是不是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事。
  反正今天一回來,妻子的態度就很冷淡,不正常。
  可是,妻子怎么會知道自己与領子在一起。就算是起了疑心,也是既無證据,又沒見到人。
  只是妻子的直覺簡直超群敏感。對她頭腦的邏輯性雖不敢恭維,但是,在直覺方面,風野要遜色多了。正琢磨著,妻子從孩子們的房間里出來。
  “昨天的報紙呢?”
  “不在那儿嗎?”
  妻子把掉在雜志架子后面的雜志撿起來放在桌上。
  “我去睡了。”
  “啊……”
  “對了,村瀨先生說想明天見你。”
  “哎?有我的電話?”
  “我說你去京都辦事去了。”
  村瀨是《東亞周刊》的編輯主任。可能是有什么事情。可是妻子有電話居然不說,看來是心存忌恨。
  風野不再理睬妻子,又喝起啤酒。可能是疲勞的緣故,量雖不大卻有了微微醉意。又硬挺著看了一會儿電視,就回書房去了。
  只有在書房,面向書桌時才能切實感到回了家。
  有的稿明天必須交,但是,風野現在沒有情緒動筆。
  風野又把郵件都過了一遍,同時腦子里還想著領子。
  她直接回家了嗎?她有些不高興,按理說不會再去別處。可是,領子的事有時也很難說。
  這么想著、想著,手很自然地拿起了電話,撥通了領子的電話。
  領子可能碰巧正在電話旁邊,所以立刻接了電話。
  “你直接回家的嗎?”
  領子沒有回答,卻問道:
  “哎,剛才給我打過電話嗎?”
  “沒有,這是第一次,怎么了?”
  “又來了個不說話的電話。我一接就沒聲,過了几十秒鐘就斷了。”
  “我是不會打這种電話的。”
  “真煩人。一回東京就又是這事,肯定是有人在盯著我。”
  “我不是說,不要放心里去嗎?”
  “你太太在家嗎?”
  領子的聲音一下低了下來。
  “剛才的電話可能還是你太太打的。她在落實我是否回來了。”
  “我人在家里,她沒有必要打那种電話呀。”
  “不對。我不在的這几天肯定都打過,證明我跟你出去了。你回來后,她沒說什么嗎?”
  “沒說什么……”
  “她肯定在調查咱們的全部行動。”
  “你別亂猜了,放我這儿的東西,明天給你帶去。”
  “也就是說今天夜里要与久違的夫人親熱吧。”
  “又來了!”
  “請您自便。”
  說完,領子就挂了電話。
  所謂臆想,大概就是無邊無際的猜疑。旅行之后,風野并沒有擁抱妻子的欲望。只是想在家里久違的床上好好睡一覺。
  說老實話,性欲已在旅行中通過領子得到滿足。回家是為了看看孩子們和積壓的郵件,而不是擁抱妻子。
  可領子卻似乎不這么想。好像回家就意味著与妻子發生關系。
  領子的這种錯党的產生大概是因為風野只要去,可以說次次都要擁抱她。所以,就認為對自己是這樣,對老婆當然也是如此。
  世上的男人并不是總去擁抱妻子。年輕的時候不論,年過四十以后,誰都會疏遠妻子,覺得妻子煩。原本關系冷淡的,自然會愈加疏遠。所以,盡管是兩三天旅行在外,回來后也不一定立刻接吻、擁抱。激情已成為過去,如果還像從前一樣,反而感到不自然。
  可是,無論怎么向領子解釋這一切,她以乎都不明白。
  領子只是依据自己的人生經驗做出判斷。因此,要求她換個角度看問題是很不容易的。
  風野望著挂了線的電話,更加深切地感到男女之間的差异。
  女人一旦對男人有了好感,似乎會無限止地追求下去。男人卻不同,即使喜歡,時間長了也會生厭。
  男人要產生激情、性沖動,需要某种超越單純的好惡情感的東西。這种東西因人而异。比如說終于得見的歡喜、從此暫時不能相見的緊迫感、怕被別人發現的危机感等等。
  總之,某种緊迫感可以煽起男人的情欲。而在可以隨時、隨地、隨心所欲相愛的情況下,男人卻萎靡不振,缺乏激情。
  耐人尋味的是,男人的情欲越是具有某种非理性因素,也可以說是負面因素,越趨于旺盛。
  風野的情欲對領子有,對妻子無,很可能緣由于此。
  但是,風野即使講這些,領子、妻子也不會理解。說不定還會被嘲諷為男人的自私,而自討沒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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