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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福



  街上早早的呈現出了秋天的气息。
  久木發現,街上行人的穿著和商店櫥窗里的時裝,越來越多地換上了紫紅色和棕褐色。
  季節也在隨之向秋天轉換著,刺眼的陽光已漸漸失去了威力。一過五點,刮來微風徐徐,太陽也開始西沉了。
  傍晚時分,久木進了一家咖啡店,要了杯熱咖啡。
  久木坐在二層樓上,透過玻璃俯視下面銀座的街景,正值下班的高峰,人們結束了一天工作,穿著單調的西裝的職員們中,夾雜著年輕的公司小姐妍麗的身姿。
  “讓您久等了。”
  這時身后響起了女招待的聲音,久木赶忙回過頭來。
  穿著白上衣,粉紅色裙子的女招待,放下咖啡就离開了,久木低著頭,好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了似的。等她走了之后,才松了口气。
  久木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客人寥寥無几,店里很安靜。
  剛過五點,沒有什么客人,久木之所以這么在意女招待和周圍的客人,是因為他的內衣口袋里藏著一個重要的東西。
  今天下午,久木就是為了這個東西才到飯田橋的研究所來的。
  久木想到去研究所,是因為和凜子約好一起死的這件事。
  要想抱在一起死,得采用什么辦法才行呢?
  這半個月來,久木和凜子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
  翻閱了許多推理小說和醫學書籍,才想到了這個唯一的辦法。
  這是他們二天前得出的結論。
  決定了和凜子一起踏上死亡之旅的時候,久木覺得如同沖破了一面巨大的屏障。
  死雖然可怕,但就像一次出門旅行,這個世上的芸芸眾生,早晚都要走上死的旅途,自己不過是希望和最心愛的人,以最美的形式去旅行罷了。
  凜子說兩人抱在一起死就不害怕,而且是在達到快樂頂峰的一瞬間結束生命。兩人沒有体驗過死,然而一想到在全身充分滿足的時候,互相摟抱著停止呼吸就不覺得可怕了。
  和凜子定下了死亡之約后,久木心里對死亡的不安感迅速消退,而對死的渴望漸漸增強了。
  這是華麗耀眼而又心滿意足的死,是只有他們這兩個因相愛而死的人才能獲得的至福之舉。
  像他們這樣追求并付諸實施這种幸福之舉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實在是絕無僅有,是從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人中才有一對儿的,屈指可數的男女組合中被特別篩選出來的“愛的精英”。
  過去人們一向認為情死多是因為沒有出路,被迫去死的。然而現在和近松、西鶴生活的江戶時代不同了,由于貧富懸殊,為貧窮和債務而哭泣,被身份高低、世俗人情所制約,一籌莫展而選擇死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复返了。
  現在久木似乎明白了阿定被警察逮捕時,為什么會面露微笑了;也明白了秋子為什么會在決心和武郎情死的前一天,還像往常一樣去工作,給周圍的人留下和藹的笑容了。
  人們通常把他們的死看做瘋狂或悲慘的結局,這是因為人們看到的是外在的形体,而死去的人卻是在無比幸福的彼岸世界。
  無論活著的人如何評判,他們自己歸依了愛的圣殿,在幸福的极致走向了永恒的安息。
  久木這樣一想對死的恐怖漸漸淡漠了,甚至渴望去死了,然而一旦具体到如何去死的時候,會遇到几個困難的問題。
  首先,他們要自己舍棄本身所具有的生的意志,親自結束生命。背离世間的常理還不算太難,而違背生命的法則就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了。
  尤其是凜子和久木所追求的死是相當任性的,奢侈的死。
  兩人一起死的先例也不是沒有,像武郎和秋子的縊死,或一起跳崖,一起躺在充滿煤气的屋子里等等。
  同時去死不難做到,但凜子所追求的是兩人緊緊抱在一起不分開的死法。
  應該說凡是情死的男女都希望能抱在一起死,可是,尸体被發現時都是誰也不挨誰。例如,互相用腰帶捆綁起來,拉著手從高處跳下去,發現的時候繩子已斷開,兩人离得老遠。死在充滿煤气的屋子里時,最后也是各自分開的。
  活著的人,盡管可以選擇死,但連死后的樣子也要選擇的話,就是一种奢望了。
  而凜子所追求的死,是最最奢侈而任性的。
  她想要互相緊緊擁抱著,甚至連男人和女人的性器官都接合在一起那樣去死。
  這种死法是否可能呢?
  如果可能的話,久木也希望能如此,以滿足凜子的心愿,可是到底有沒有可行的方法呢?
  攪盡腦汁的久木,決定今天到一個朋友那儿去一趟。
  沒有比思索怎么去死更奇妙更不可思議的事了。
  以前久木也思考過人生,但都考慮怎樣活得更好,都是向前看的。
  現在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思考的是怎么死這种向后看的事了,而這种思考并不是針對接近死亡的衰老或疾病采取對策,而是親手將活著的生命斷送掉的方法。
  關于人的生活方式的書多得數不胜數,而有關自殺的意義和方法的書卻几乎沒有。
  在這樣的現狀下,從某种意義上說敢于赴死,就需要具有比向前看的求生愿望更多出几倍的能量和精力。
  久木又一次痛感到死的艱難,開始理解了自殺者之所以選擇縊死或跳崖等,在人們看來很不雅的死法了。
  選擇死的人,往往直到臨死之前還不知怎樣死為好,他們首先想到的是怎么死得痛快,死得不痛苦。
  由于從來沒有考慮過怎么死,所以事到臨頭,自殺者能想到的就只有從斷崖或高樓、站台上往下跳這种方式了。
  与此相比,縊死比較麻煩一些,需要冷靜的意志和准備工作。此外用煤气自殺也需要做些准備,而服毒的話,既不好弄毒藥,也不能确保万無一失。
  久木對于和凜子一起死已沒有异議了,只是死的方法總也定不下來。
  從九月中旬到月底,久木一直專注于這個問題,有一天,他突然記起了一個叫川端的朋友無意中說的一句話:“我那儿淨是氰化鉀……”
  川端是久木高中時的同窗,大學時學的是理工科,現在飯田橋的環境分析中心的研究室工作。
  去年秋天的同學會時見過他,他是久木高中時最好的朋友,現在也是無話不談的摯友。
  久木給川端打了電話,正巧他下午有空,于是,久木說下午去找他有點事,借口是關于一部小說里描寫用毒藥殺人的內容,自己不懂得這方面的知識,想就這個問題向他請教一下。
  川端的專業是分析化學,現為主任研究員,久木到了研究所后,被領到了三樓的辦公室。
  “好久沒見啦。”
  身穿白大褂的川端高興地把久木迎了進去,聊了一會儿別后的見聞,久木說出了自己的來意。
  久木的問題是,用氰化鉀毒死人的時候,如果放進紅茶里,被害者能否喝出怪味儿,如果喝得出來的話,放到什么飲料里比較好。
  川端以為久木還在出版社工作,就毫不怀疑地作了解答。
  他說,毒藥有一种苦澀味儿,用紅茶的話,容易察覺,所以下到濃咖啡或甜果汁里就喝不出來了。
  久木提出想看看氰化鉀什么樣,川端馬上從藥柜里拿出了一個十公分大的瓶子來。
  瓶于是褐色的,上面貼著“試驗用藥”和“特級氰化鉀”的標簽。
  “倒出點儿來給你看看吧。”
  川端在桌子上舖了一張紙,上面又舖了一層包藥紙,然后戴上肢皮手套,打開瓶蓋。他把瓶子稍稍傾斜了一下,往紙上倒出了兩個紅小豆大小的白色顆粒和一些白粉。
  “這些能毒死多少人……”
  “這种毒藥純度高,一小勺就足以殺死四、五個人。”
  久木吃惊地看著這些白色的粉粒。
  看表面沒有什么特別.跟白砂糖或食鹽一模一樣,可是只要用指尖蘸上一點儿舔一下,就能置人于死地。
  這么美麗的白色粉末竟然有這么大的魔力,久木恐懼地看著它,這時電話鈴響了,川端去里面接電話。
  久木忽然想要偷一點儿白粉。
  一小勺就夠了,把它包進紙里帶走就行了。
  要偷的話現在正是机會,可是他害怕得不敢出手。
  川端打完電話回來對他說:“我到隔壁去一下,你在這儿先等一會儿。”
  等到川端的腳步聲遠去后,久木下了決心,學著川端的樣子,帶上手套,又看了看屋子里确實沒有人,就拿了一張包藥紙,撥了一點白粉包起來,然后又包了好几層紙,把它迅速塞進內衣口袋里。
  然后,他著無其事地抽著煙,等川端回來。
  “讓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川端說著把白粉倒回了瓶子。
  久木盡力平靜地問道:“這种東西能隨便買到嗎?”
  “一般的人不行,這是我們試驗用的藥,需要的話就給我們送來。”
  標簽上印著“二十五克”和制藥厂的名字。
  “有沒有不小心喝錯的時候?”
  “沒有。不過,以前也有人做試驗時粘在手上,忘記洗手,舔了以后毒死的。”
  “這么容易致死嗎?”
  “這是最利害的一种毒藥了,它能阻斷呼吸中樞,几乎是猝死,最多一、兩分鐘就能死。”
  久木越听越坐不住了。
  坐在咖啡店的角落里,久木用手輕輕摸了一下內衣的口袋。
  這個西服的內衣口袋里,裝著剛才從川端那儿偷來的紙包,据川端介紹,一小勺能毒死四、五個人,那么這一小包就能殺死十個人。
  自己身上裝著這么大劑量的毒藥,使久木害怕起來,于是想找個店休息一下,不知不覺來到了銀座這個熱鬧的地方。也許潛意識里希望到歡聲笑語的人群中來平靜自己的情緒吧。
  久木喝著咖啡以使自己鎮定下來,腦子里卻一再想起剛才去研究所的事。
  把紙包放進口袋后,久木沒呆多久就离開了研究所,川端會不會起疑心呢。他把藥倒回瓶里的時候什么也沒有說,所以應該沒有發現什么,只是自己走得過于匆忙,有些不大自然。
  可是于了這么大的坏事,哪儿還有心情和他聊天呢。
  久木自己也很意外,居然能把這么危險的東西弄到手。
  川端因為自己是好友而不加設防,要是自己有膽量的話,還能多拿一些。
  當然,沒有人會想要這种劇毒的藥物,弄不好會使自己受到危害。再說哪有那么多想要找死的人呢。所以也難怪川端放松了警惕。
  可是自己和凜子死了以后,川端會不會受牽連呢?
  不會的,他根本不知道久木偷藥的事,既使查明了死因,由于毒藥來路不明也會不了了之的。
  想著想著久木再也沉不住气了,付了錢走出了店門。
  街上已亮起了五顏六色的霓紅燈,更增添了繁華的气氛。
  久木朝地鐵站走去,走了一半又改了主意,叫了輛出租。
  帶著這么危險的東西上電車,万一撞到別人身上,弄破紙包就麻煩了。既然已經准備去死了,節約車費也沒有什么意義。
  半路上去了超市,買了膠皮手套和帶蓋儿的小盒儿,然后回到了澀谷的家。
  “我弄到了一個寶物。”
  久木故作輕松他說道,他一邊告訴凜子去研究所的經過,一邊在桌子上打開了那個紙包。
  凜子停下手里的毛筆注視著這些白粉。
  “把它摻到果汁里,喝下去就行了。”
  凜子沒說話,只顧盯著看,過了一會儿,聲音嘶啞地問道:“這种白粉能致死嗎?”
  “喝下去用不了一、兩分鐘就會停止呼吸的。”
  久木戴上手套,把紙包里的白粉倒入小瓶中。
  听川端說,放在光照下或接触空气,純度都會下降,所以要把它放在陰暗處。
  “有這些就足夠了。”
  “有沒有痛苦啊?”
  “可能有點難受,抱緊點就行了。”
  凜子還在看著瓶子里的粉末,忽然想起了什么,
  “放進葡蕩酒里行嗎?”
  “什么葡萄酒?”
  “當然是最好的那种紅葡萄酒啊。”
  “我想可以的。”
  “我要和你擁抱著喝下去,你先含一口,再吐進我的嘴里……”
  凜子最愛喝葡萄酒,她要選擇紅葡萄酒作為結束此生的最后的飲料。
  “好吧,就這么辦。”
  這是凜子最后的心愿,久木要充分滿足她。
  解決了怎么死的難題以后,久木的心情更加平靜下來了。
  他覺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淨化了,變成除了等待死亡以外,毫無現世欲望的透明体了。
  此外還必須選定死的場所,他們一致傾向于到輕井澤去。
  當然,從他們激情澎湃,留宿不歸的鐮倉,到多次幽會的橫濱飯店;從雪中寂靜的中禪寺湖,到櫻花謝落時的修善寺,這每一處都使他們刻骨銘心,永生難忘。
  可是,在這些公共場所死的話,會給旅館以及其他人帶來麻煩的。
  為了不給如何人添麻煩,以自己希望的形式去死的話,只有去輕井澤了。
  不過,兩人死在那儿,將會使凜子的母親和哥哥為難,不愿意再去別墅了。凜子覺得很對不住母親和哥哥,只能請他們原諒她最后的任性了。
  決定了自殺場所后,久木又一次想起了有島五郎和秋子的事。
  他們兩人死的時候是初夏的梅雨季節,而自己和凜子要去的是初秋的輕井澤。高原的秋天來得早,現在可能早已秋意闌珊了。
  梅雨時死的尸体,因暑熱和濕气而迅速腐爛,選擇秋天就能避免這一悲劇。
  “再往后天气就越來越冷了。”
  “現在就已經冷颶颶的了,到了十月份,除了住在輕井澤以外的人家以外,不會有游客了。”
  久木想像著被蒼松翠柏環繞的幽靜的別墅。
  “走在發黃的落葉松林蔭道上,恍然覺得是在走向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
  他們相信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就會通往寂靜的死亡的世界。
  一切都在緩慢的,一步步走向死亡。當心靈和肉体都倒向死的一邊時,對生的執著也就不复存在了。
  盡管如此,他們的生活并不是壓抑、消极的,相反,對于性的渴求更加強烈,更加丰富了。
  他們還有几天時間,可以互相安撫對方,以了斷對塵世的留戀和執著,去迎接死亡的到來。
  每天早上,久木一睜眼發現凜子在身旁,就湊近她愛撫起來,直到她多次達到了滿足后,接著又睡;中午醒來又開始親熱;晚上天剛一黑,就迫不及待地摟到了一起。
  如此不分晝夜的男歡女愛,在外人看來,簡直是不知羞恥的色情狂。
  當他們舍棄了生產商品、獲得財富、享受丰富的生活等等世俗的欲求時,在這個世上,就几乎沒有可干的事了。
  如果說還有什么的話,就是食欲和性欲了。前者因為多在家里生活,不會覺得不滿足;那么最后剩下的就只有一對儿男女所不可或缺的性欲了。
  這么一說,好像他們是精力超群的性的崇拜者,實際上,此時的他們并非在向性挑戰,而是埋頭于、耽溺于性愛中,來打消日益臨近的死的陰影,減弱生命的活力。
  尤其是不信教的人,在正常身体狀態下迎接死亡來臨時,只能削弱自身潛藏的生命力,以接近死的狀態。消耗、燃盡所有的精力,生的欲望就會自行淡薄,漸漸從無我之境步入死亡之界。
  沒日沒夜地沉溺于永不厭倦的性之中,正是為了能夠宁靜安樣的去死所進行的調整身心的作業。
  在這同時,久木心里還惦念著另一件事。
  他想最后見妻子和女儿一面。
  這是超越了單純的留戀和眷顧的,對共同擁有過漫長人生的伴侶的禮貌和愛情。
  對已經离家數月不歸的丈夫和父親,她們肯定早已失望了,和她們再見上一面,是給她們帶來傷害的久木所能表示的最后的誠意了。
  想好之后,出發去輕井澤的前一天,久木去看望了妻子。
  久木事先給她打了電話,讓她把女儿叫來。一家人不是在起居室,而是在客廳里見面,顯得十分陌生。
  久木仿佛到別人家作客一樣,有些緊張,問了句“近來好嗎?”妻子沒有回答,只是問他“那件事已拜托了一位認識的律師,你看可以嗎?”久木點點頭,喝著女儿沏的茶,不知說什么好。
  女儿說“您好像瘦了”,久木說了句“你精神不錯嘛”,就又沒話說了。妻子拿來一個大紙袋。
  “已經入秋了。”妻子對他說。
  里面裝的是久木秋天穿的西服和毛衣。
  “你給我准備好了?”
  憎恨自己的妻子,意想不到地給他收拾出來秋天的衣服,使久木不知所措。
  為將要回到別的女人那儿去的男人做到這一步,到底是出于愛呢,還是,長期以來身為妻子的女人的習慣呢?
  “謝謝。”
  對于妻子最后的溫柔,久木由衷地道了謝。
  還未正式离婚,丈夫就离開家和別的女人同居了,妻子憎恨丈夫,卻又為他准備好秋天的衣服;女儿為自私的父親感到生气,卻又竭力在兩人之間周旋;只是久木已決意去死,妻子和女儿都沒有察覺到這一點。
  三個人都覺得很別扭,可又都不想破坏現有的气氛,想多在一起呆一會儿。
  又喝了一杯茶以后,久木說“我上去一下”,就到二樓自己的書齋去了。
  屋子里和他离家前沒有任何變化,紗帘遮擋著窗戶,筆筒的位置和文件盒都沒有挪動,桌子上蒙了薄薄一層灰塵。
  久木點燃一支煙,眷戀地望著房間里的陳設,默默坐了一會儿,然后下了樓,跟妻子和女儿告別。
  妻子臉上露出惊訝的神色,并沒有挽留,女儿擔心地看著他們兩人。
  “我把這個拿走了。”
  久木說著提起那個口袋,走到門口,又回頭看了看妻子和女儿。
  “再見了……”
  他本想說“給你們添了很多煩惱,很對不起”,忽然覺得這些話有點假惺惺的,就說道:“多保重……”
  他想說得盡量自然些,可是心里一陣發酸,赶緊低下頭打開了門,身后知佳喊道:“爸爸別走……”
  他听到喊聲回頭看了一眼,妻子扭過臉去,女儿悲傷的望著他。
  久木在心里對她們說了句“再見”,轉身走出門去。
  走了一段路后,久木回頭望去,妻子和女儿沒有追來,家門已經關上了。
  第二天,久木和凜子從東京出發了。
  一想到這是他們的死亡之旅,將最后与世間的一切告別時,短暫居住過的澀谷的小屋,人來人往的喧囂的東京,都使他們戀戀不舍起來,但是,不能總是沉浸在傷感之中。
  “走吧。”
  在凜子的招呼下,久木离開了房間。
  已是秋季,凜子穿著羊絨套裝,戴著同色的帽子,久木穿著淺鴕色的夾克和茶色的褲子,提著一個旅行包。
  他們像是年齡相差較大的夫妻,出門去渡周末。久木開車穿過市中心,上了關越高速公路。
  從這里將永遠告別東京。久木在公路人口買了票,凜子拿著票說道:“是單程票啊。”
  走向死亡的旅行,單程票就足夠了。
  “咱們去樂園啦。”
  凜子故意開著玩笑,眼睛凝視著前方。
  久木握著方向盤,嘴里重复著“樂園”。
  凜子堅信來世就是兩人永恒的愛的樂園。
  從前,在天界的亞當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赶出了伊甸園,他們現在想要返回樂園。盡管是由于蛇的迷惑,但是只要違背了神的意志,是否還能返回伊甸園呢?久木沒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沒有什么不滿的。現在兩人沉淪在充滿污穢的現世,是由于吃了性這個禁果,因而從天上墮落到了人世間,既然如此,就干脆貪婪地享受性的快樂后死去。
  他們已經充分地享受了這一人生的快樂了。
  總之,現在凜子唯一企盼的是在愛的极致死去,她心里充滿著美麗的夢幻。
  久木雖然沒有這樣的夢幻,卻清楚地知道今后再不會有比現在更美好的人生了。
  能得到凜子的深愛,能在歡喜的頂點死去,只要擁有這樣實實在在的真實,就不會再有不安,就能和凜子一起開始愛的單程旅行了。
  來到了秋天的輕井澤,久木不禁想起了崛辰雄的小說《起風了》的序曲。
  “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起了風。”
  他模模糊糊還記得這篇文章的開頭,是下面這首瓦萊里的詩句。
  “起風了,好好活下去。”
  起風了,并不一定表現的是秋天,卻有著秋天的意境。
  “好好活下去”或許不适合即將走向死亡的他們兩人,但是,在這詠歎的詩句中,蘊含著和詩的含義相輔相成的靜靜的達觀,不僅僅是頌揚生命的活力。換言之,其中還含有凝視著生与死的成熟的秋天的气息。
  他們去輕井澤時正是這樣一個秋天,陣陣秋風吹過寂靜的樹林。
  下午到達后,天還很亮,他們直接去游覽了周圍一帶的高原秋色。
  和七月的梅雨天完全不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遠處噴著煙霧的淺間山隱約可見。半山腰里已是紅葉點染,山腳下邊野的芒草閃著金光。
  久木和凜子都沉默寡言,并不是心情不好,他們想要把金秋時節的自然美景都烙印在眼睛里。
  隨著太陽西斜,淺間山的輪廓愈加鮮明,山腳下漸漸變暗,山峰頂端涌動著白云。
  他們勿匆下了山。不可思議的是,在向往生的時候,容易陶醉于寂寥的秋色,在准備去死的現在,卻急于逃离這樣的風景。
  用了快一個小時的時間才到達了別墅,大門外的燈光顯得格外明亮。
  “我回來了。”
  他們念念有詞地進了大門。
  他們准備在這里渡過最后一夜,明天晚上,兩人就會飲下血紅的葡萄酒結束此生。
  晚上,他們在附近的飯店里吃了飯,明天一天哪儿也打算不去,所以這是他們在外面吃的最后的晚餐了。
  七月初,也在這里吃過飯,那次為久木祝賀生日用香擯干了杯。誰能想到,僅僅三個月后,會在同一個地方吃最后一頓晚飯。回想起來,那時就已經有一些預兆了。那時久木還沒有被派往分杜去,就已經有了辭職的打算,甚至產生了活著很無聊的虛無感。而凜子也對愛情易變、年華浙衰感到朦朧的不安,夢想在絕對的愛的頂點去死。
  從水口的死到匿名信,從降職到被迫辭職,此外,和凜子的深情至愛以及對人生的失望等都加速了對死的向往。
  換句話說,經過從春到夏的充分的瞄准,在一個秋日,這發子彈射向了晴朗的天空,隨著這一聲槍響,兩人便永遠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一切簡單得使久木難以置信。這時,侍者過來給他斟上了法國紅葡萄酒。
  高腳杯里血紅的葡萄酒飄溢著一股醇香。
  “還是這种酒好吧。”
  他們最后喝的這种鮮紅而昂貴的飲料是凜子選定的。
  果然,這酒喝到嘴里甘甜醇郁,使人感受到有著几百年歷史的,歐洲的丰燒和傳統以及逸樂的情調。
  “咱們再買一瓶帶回去吧。”
  明天只要和今天一樣,香甜地喝上一口,兩人就會攜手進入玫瑰色的死的世界。
  當天晚上久木和凜子一直沉睡不醒。
  他們為准備這次旅行弄得精疲力竭,一生中積攢起來的身心勞頓,使他們像鉛一樣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一直睡過了中午,兩人才完全醒了過來。
  凜子像往常那樣洗了澡,化了淡妝,穿上了羊絨衫和筒裙,收拾起屋子來。久木到涼台上去抽煙。
  一些樹葉已經早早開始發紅了,這几天掉下來的枯葉,已腐爛在黑油油的泥土里了。
  久木望著樹梢上方的天空出神,凜子走近他問道:“看什么呢?”
  “你瞧那邊的天空。”
  凜子順著久木的手指望去,透過樹梢窺見了湛藍湛藍的天空。
  “我們該寫遺書了……”
  久木望著空中也在想著這件事。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只有一個愿望,就是希望把咱們兩人葬在一起。”
  “就這些?”
  “就這些。”
  不管能否實現,臨死時,兩個人最后的希望只有這一個。
  下午,久木和凜子寫下了遺書。
  凜子先用毛筆書寫了“請原諒我們最后的任性。請把我們兩人葬在一起,這是我們最后的希望。”并簽上了久木和凜子的名字。
  然后,久木分別給妻子和女儿寫了遺書,凜子也給母親寫了一份。
  久木在信里寫了請你們原諒我的任性等等。最后附上了一句离家時沒有說出口的“非常感謝你們多年來對我的關照。”
  久木耳邊又響起了女儿知佳的“爸爸別走”的叫聲。
  這叫聲意味著什么呢?僅僅是不要我离開嗎,還是察覺了我將要踏上不歸之途呢?不管怎么說,到了明天,她們會明白一切的。
  寫完了遺書,突然覺得這世上再沒有什么可干的了,兩人都沉入了冥想之中。
  凜子倚靠在唯一一個安樂椅里,久木閉著眼睛斜躺在旁邊的沙發上,腦子里一片空白,享受著這份宁靜,這時太陽西斜,天色漸黑了。
  凜子無聲無息地站起來,開始准備最后一頓飯。
  材料是現成的,有沙拉、鴨肉沙鍋,擺到了餐桌上后,凜子說道:“隨便吃點儿吧。”
  凜子把沙拉盛到各人的小盤儿里,久木感到無比的幸福,因為這個世上吃的最后一頓飯是凜子親手做的。
  “把那瓶葡萄酒打開吧。”
  久木拿出昨天晚上從飯店買來的葡萄酒,拔出了瓶塞,慢慢倒進了兩個玻璃杯里。
  兩個杯子碰了一下,久木說:“為了我們的……”
  凜子接著說:“美好的旅行……”
  便一飲而盡。然后互相對視了一眼,凜子意味深長他說道:“活著太好了……”
  馬上就要去死了,卻說活著太好了,這是為什么呢?
  久木覺得很奇怪,凜子拿著高腳杯對他說:“因為活著才認識的你,才知道了很多快樂的事,才會有許多美好的回憶……”
  久木感激地點著頭,凜子的眼里放射出光彩。
  “愛情使我變得美麗,每日每時都在了解生活的意義,當然,也有許多煩惱,然而卻有几十倍的歡欣。熱烈的愛,使我全身敏感起來,看到什么都會激動,覺得任何東西都是有生命的。”
  “可是我們馬上要死……”
  “對,有這么多丰富多采的美好回憶已經足夠了,再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了,是吧?”
  正像凜子所說的那樣,久木全身心地愛戀過了,現在沒有絲毫的遺憾了。
  “活著太好了。”
  久木不禁說出了和凜子一樣的話來。這一年半過得非常充實,所以感到死并不可怕。
  “謝謝。”
  凜子又伸出了玻璃杯,久木跟她碰了一下杯。
  “謝謝。”
  互相會意地喝了下去。
  今晚,只要再次重复一下這個動作,兩人就能完成极為幸福的死亡之旅。
  吃完最后的一頓飯,已是下午六點了。
  外面黑沉沉的,從涼台透出的光亮照出了庭院的輪廓。一到十月,几乎沒有人來別墅居住,只有他們這里亮著燈光。
  然而,這間房子里卻在做著去死的准備。
  久木先把葡萄酒倒進高腳杯四分之一,然后倒入了氰化鉀粉末。
  雖然只有兩小勺,可是一勺就能奪去四、五個人的生命,所以絕對夠用了。
  凜子悄悄坐到了桌邊,看著摻了毒藥的葡萄酒。
  “喝了它就行了?”
  凜子拿起杯子湊近一子聞了聞。
  “真好聞。”
  “葡萄酒會沖淡藥味儿,不過喝的時候還是有點酸味儿。”
  “誰這么說的?”
  听川端說,有人竟然親口嘗過這种一喝就死的毒藥,真是無奇不有。
  “也可能有人誤喝了极少量的毒藥,后來被救活了。”
  “我們不會這樣的吧?”
  “絕對沒問題。”
  久木滿怀自信地,堅決他說道。他看了一眼電話,說:“要不要打個電話給笠原,讓他明天中午到這儿來。”
  關于死亡的時間,久木作過大致的計算。
  他們希望尸体被發現時,能像凜子期待的那樣緊緊抱在一起不分离。為了以這种姿勢死,必須在尸体最僵硬的時候,即死后十几個小時至二十個小時之間被人發現最理想。
  “就說需要劈柴,他一定會來的。”
  管理人來的時候,他們兩人應該是緊緊擁抱著的僵尸了。
  “咱們該去了。”
  這輕松的一句話,即是走向死亡的信號。
  兩人手牽著手上了樓梯。
  二樓的臥室里,窗戶緊閉著,空調開得很低。
  久木擰開床邊的台燈,把酒杯放在床頭柜上,和凜子并肩坐在床沿儿。
  四周靜的出奇,隱約可以听見啾啾的虫鳴。
  在這靜寂中,仍然有生物存在,久木靜下心來,傾听著這些動靜,凜子道:“你不后悔嗎?”
  听到這低沉的問話,久木緩緩點點頭。
  “不后悔。”
  “你的一生……”
  “雖然有著种种不如意,但終于遇見你這樣的女性,實在太榮幸了。”
  “我也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了。認識你太幸福了。”
  一瞬間,對凜子的愛在久木的全身奔涌翻騰,他不禁擁抱著凜子親吻起來。他吻遍了凜子臉上的每一處,在這暴風雨般的接吻中,久木產生了一個欲望。
  “你把衣服都脫了。”
  臨死前他要仔仔細細地看遍凜子的全身,把它印在腦子里。
  “全脫光……”
  凜子背著身,脫下毛衣、裙子、胸罩和內褲后,便轉過身來。
  “這樣行了吧?”
  一絲不挂的凜子站在久木的目前。
  她仍不免有點害羞用雙手掩著胸前,這面臨著死亡的裸体顯得有些蒼白,就像白磁般晶瑩剔透。
  久木站在凜子的面前,拉開了她擋在胸前的雙手。
  “真美……”
  他還是第一次在這么明亮的地方,這么用心仔細地欣賞凜子的身体。
  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來回看了好几遍,久木覺得面前的女人,就像盤坐在須彌壇上的阿彌陀佛一樣。
  久木第一次發覺自己孜孜以求的,原來是這种美麗妖艷的女体佛像,是對這女体的信仰。
  如同虔誠的信徒摸遍佛像的每一處,体味無上的幸福感一樣,久木伸出雙手,從女人的脖子開始一直撫摸到丰腴的肩頭。高聳的乳房。再由此向腰部及凸起的臀部前進……。
  兩人就這樣怀著對人生的無限執著与留戀,開始共同赴死的最后的美餐了。女人仰面朝上地躺下,腰部下面塞了個枕頭以使胯部突出,男人從上面壓下來,与心愛的女人身体重合在一起,以這樣緊密相接的体位來企求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現在再也沒有可懼怕的了,一直朝著极樂世界飛奔就可以了。
  久木的意志傳給了凜子,他使出渾身的力气做了最后一搏,終于凜子全身震顫起來。
  “我真高興……”
  与凜子發自心底的歡喜的喊叫同時,久木也被吸干了所有的精力,燃盡了全部生命。
  就在這時,久木慢慢將右手伸向了床頭柜。
  他要在這快樂的极點給凜子的全身注入毒液,使她死去,同時自己也在剛剛射精后的高潮時喝下毒藥。
  這正是兩人所期待、盼望和夢寐以求的通往幸福彼岸的旅途。
  久木不再猶豫了,他用五個手指緊緊攘住了玻璃坏,把它拿到自己的嘴邊,一仰頭喝了一大口火焰般通紅的液体。
  奇怪的是他感覺不到一絲苦澀味儿。不,他是一心只想著要把它喝下去,其它感覺早已麻木了。
  久木咽下了一部分,把嘴里剩余的毒酒注入了神情安祥而滿足的凜子的紅唇。
  凜子躺在久木的怀抱里,十分順從地,就像嬰儿喝奶一樣,拼命地吮吸著。
  嘴對嘴注入的鮮紅的液体,從凜子的嘴角溢了出來,順著雪白的臉頰淌落。
  久木感到無比的幸福,這時突然襲來的窒息使他拼命掙扎著,用盡最后的力气叫了聲:“凜子……”
  “親愛的……”
  這霧笛般飄然遠去的聲音,是兩人留在這個世上的最后的叫喚和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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