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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周的禮拜六,從一早就下起雨來。我八點鐘起床,打掃房間。泡了杯即溶咖啡加土司當早餐裹腹之后,開始准備出門。
  把口述做成筆記對我來說是外行。雖然听說過,但是當這种事落到自己頭上來,就只有茫然不知頭緒。
  只要把他所說的記下來就好嗎?還是把錄音机錄下來的東西隨時整理好呢?用稿紙嗎?是用報告紙還是筆記本呢?鉛筆就可以了嗎?還是用原子筆比較好呢?
  我想空手去不太恰當。考慮到最后,我把報告紙、筆記簿、各式各樣的筆、橡皮,連漿糊、膠帶全部裝進紙袋。我甚至准備把日英字典和英日字典都帶去,后來想一想應該沒有這個必要吧。總之,我全身上下充滿了奇妙的緊張感。當然信太郎對工作說明不夠清楚也是原因,但我不了解為什么會那么緊張。
  我在腦中想像著,不知片瀨夫妻家會是什么樣子。會不會是像俱樂部一樣的洋式樓房?從大門口玄關的地方有像山坡一樣的小徑,四周則遍是修剪整齊的草坪。
  一踏上玄關就可以在空气感到芳香劑的味道。黑色有光澤的門上接著獅子形狀的青銅扣環。一扣下去就咚咚響,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然后,門終于開了。出現一位一臉干練瘦削的女佣。女佣穿著深藍色的制服,和常在洋片中出現的豪邸的佣人一樣,在純白色的圍裙上打著蝴蝶結。
  她帶我通過玄關旁的待客間,請我等一下。房間擺著紅色真皮的沙發,牆壁上有鹿頭標本,還有版畫整齊地挂在牆上。鑲著玻璃窗的大型櫥柜上著黑色的漆,里面擺著高級洋酒,還有擦得亮晶晶的杯子,像是量好距离一樣整齊并列。在靜到連耳朵都發痛的寂靜中,只微微地听到時鐘滴答的聲音。
  我十二點半整到達了東橫線的都立大學車站。因為紙袋被雨琳濕的緣故,在站台上走的時候,紙袋的底部破了,里面的東西好像全部要掉出來一樣。所以我在公共電話亭內打電話給片瀨時,不得不把紙袋連同濕琳淋的雨傘和背包一起抱在胸前。
  是信太郎接的電話,他頗吃惊地大聲說:“已經到了嗎?”
  “不好意思,我到得太早了。”
  “不、沒關系。早到一點都沒關系。好、這樣。我馬上開車去接你。在車站的剪票口等,不要淋到雨。”
  信太郎開的是一部看起來像是水果顏色的談綠色的車。是剛發表的歐洲車款,外形相當美觀。當時還沒有量產,只不過在一部分的愛好汽車的車迷中有口碑。當然,對車子一無所知的我,是到后來才知道這些的。
  當我看到那部四人坐、流線形的、閃著照后燈的車子停靠在剪票口旁的路邊上,又看到在駕駛座的信太即時,不知為什么那么慌張起來。車子距我所在的地方不過十公尺,沒有必要撐傘,我卻為了不淋到雨而想打開折疊傘,沒想到怎么樣也打不開而緊張起來,或許是面對信太郎這樣親自來接我這個不過是打工的學生而感到畏怯,也或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表現而急切地想采取毅然的態度吧?
  總之那一刻,抱在胸前的紙袋完全掉在地上。文具呀、筆記本呀散了一地。通過我身邊的人都“啊”地叫出聲。
  信太郎下車往我這跑過來。他往下看著散落一地的東西,覺得很好笑地“呵、呵”地笑了起來,“我還想是什么東西掉了一地呢,你連這些東西都帶來呀。”
  我以微笑作答,彎下腰來收拾散亂著一地的東西。信太郎也馬上過來幫忙。
  當他撿起膠帶時,用很頑皮的語气說,“小姐,我想請問一下,你帶這個來到底要干嘛?”
  “我想或許會用得著呀。”
  他仰頭大笑。大塊的喉結在我面前上上下下滾動。
  信太郎穿著藍色中仔褲和一件雪白的棉質襯衫,看起來相當年輕。不管是誰都會以為他和我同一代,或者比我年長一點的學生。我有點混亂,因為想像中應該在挂著鹿頭標本的待客室出現的雇主,實在是打扮得太隨便了。
  一上了車,信太郎突然開始滔滔不絕說起自己想要翻譯的書。完全沒有談有關天气啦、我個人的事啦、還有其他的瑣事。
  “可以說是一种情色小說。”他說,“但是和色情小說可完全不同哦,如果大膽地說的話,可以說是异色愛情小說。文体相當美。你也是英文系的,我想你對伊利沙白王朝的詹姆斯王朝的戲劇應該有接触。這本小說,是有受到那個時代的影響,帶有异色的、惡魔的气氛的,一點也不像是第一次寫現代小說的新人的作品。完成的話,搞不好可以說是一种嶄新戀愛小說的誕生而引起話題呢。”
  “小說的名字是什么?”
  我一問,信太郎看著雨刷轉動的前窗玻璃說:“是《ROSESAION》,直接翻譯的話是《玫瑰沙龍》。怎么樣,听起來還可以嗎?”
  “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在問這是不是你會喜歡的小說。”
  “光听小說的名字不知道。”
  “我剛剛說明了不是嗎?我想你該有些輪廓。”
  “……但是我只不過是在幫忙。”
  “你不喜歡情色小說嗎?”
  “不討厭呀!但翻譯的是您呀,我對小說怎樣想并不重要。”
  我從頭到尾只能勉強地應對。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不滿。
  但是信太郎并沒有特別顯得惊訝。他像是載著年輕女孩快樂地兜著風的年輕人一樣,用很愉快的口气說:“我很高興你來幫我。”
  我心里有一籮筐的問題想問他。像是為什么不用自己學校的學生啦、為什么也不看履歷表或成績單,就這么輕率地雇用我啦、我所上的大學以校園抗爭聞名的,他一點都不在意嗎?但是卻一個問題也問不出來。正想要問的時候,信太郎指著前方的建筑物說:“就是那儿。”
  他住的地方不是像俱樂部的洋房,也不是在玄關的門上挂有扣環的住家,而是貼著白色瓷磚看起來很新、很現代的公寓。
  信太郎一把車子駛入停車場就轉過頭問我:“你記起來了嗎?”
  “什么?”
  “從車站到家的路呀。”
  “大概有點印象吧。”我說。我撤了謊,我根本不大記得車子是怎么開到這里的。
  “要是還弄不清楚的話,我再到車站去接你。”信太郎說,一面用指頭繞著鑰匙圈把玩。
  從停車場進了電梯,到了最上面的六樓。下了電梯的地面磨得很亮,像是隧道一樣的安靜。信太郎站在印著六0五號的門前,按電鈴。在門旁的牆壁上印有KATASE的英文字,是雕花的銀制門牌。
  一位把花白的頭發盤上去的中年婦女開了門,不是那种像洋片中出現的一臉干練的瘦削女佣,而是一位身材稍微肥胖,感覺很有親和力的老婆婆,很親切地堆著笑容對著我點頭說:“請進。”
  廣闊的玄關地上舖著美麗的大理石。在嵌在天花板的燈光的照亮下,就像是大飯店人口的气氛。鞋柜上擺了一只很高貴的青瓷花瓶。另外牆壁上接著色彩強烈的抽象畫。但是不知怎么的,覺得有點不調和。
  信太郎像是剛從學校回家的小孩一樣,把鞋子脫了亂扔,“這是老媽。”他向我介紹,“經常來我們家幫忙。哦!老媽,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馬上泡點咖啡來?喝完了,可以早點開始工作。”
  “咖啡可以嗎?還是紅茶好呢?”
  “我一喝紅茶就會想睡覺。今天就算了吧。矢野小姐,你要是喜歡紅茶的話,請不用客气。”
  “咖啡就可以了。”我說。信太郎從我手中接過濕琳淋的雨傘,挂在抽象畫旁的站立衣帽架上。水滴把畫弄髒了,浮出像是波浪一樣的花紋。
  雛子從里面走出來,身上一件讓人眼睛一亮的粉紅T恤,下面是鑲著銀色亮片的牛仔褲。她像是剛剛才睡醒一樣,用很慷懶的聲音對我說“歡迎”,就像和經常在家中進出的熟人打招呼一樣。
  “中飯呢?”
  “什么?”
  “吃過午飯了嗎?”
  我一說“吃過了”,雛子就問我“吃了什么”,還是一慣的那种很唐突的問法。像是其實一點都不想知道,只是問問看一樣。她猛打哈欠。
  在我住的公寓附近,有一間老夫婦經營的、賣飯團的小店。在那儿可以買到便宜的壽司。那天我買了兩個海苔卷和兩個豆皮壽司回家吃。那就是我的午餐。
  我這么一說明,雛子就“哦”一聲沒有表情地說:“我昨天燒了一鍋肉,很好吃,你先忙,一會儿忙完了當點心吃。”
  雛子胡亂地拭去因打哈欠而流出的眼淚。用眼角撇了一下緊張的我,又走到里面去。
  一說到雛子,我就會想起紅燒肉。或許是很奇怪的聯想,但是雛子很喜歡燒肉,做的次數多得數不清。
  我到現在還可以很清楚地記得,她把盛著紅燒肉的小碗端到我面前時說“來,吃吃看”的情景。肉像是棉花球一樣地入口即化,我總是邊吃邊說:“真好吃。”沒有說謊,真的是好吃极了。為了表示是真心的,我會跳著腳。雛子也總會很滿足地輕輕點頭。
  不知為什么,在我的印象中,我和雛子一塊儿吃紅燒肉時,信太郎都不在身旁,只有我和雛子安靜地動筷子。我一重复說好吃,雛子就喜孜孜地笑。雛子是個大胃王,不管什么都大飲大食。兩人悶著頭吃,只听到時鐘敲打的聲音,只要兩人的碗一空,雛子就會從廚房再端出來。我一面笑一面說已經吃不下羅,雛子就一定會說:“那就剩下來沒關系,我會吃。”
  “雛子姐的胃不知是什么胃,好像要裝多少都可以一樣。”
  雛子噗噗笑說:“你知道小信叫我的胃什么嗎?”
  “嗯,不知道。”
  “不是胃袋,是和尚的化緣袋。”
  我們一瞬間四目交接,同聲大笑。雛予的聲音很低,但不知為什么只有笑的時候呈現出高音調。一回想在還沒有發生事情以前我們相處的情景,我一定會先回憶起雛子那樣的笑聲。
  片瀨夫婦的公寓很寬敞,也可以說除了寬敞以外沒什么特別。從玄關起是T字型的走廊,往右轉到底起居間,往左是有四個房間對面并排。
  信太郎帶我參觀起居間。當時我的感覺那是一間像學校教室一樣廣闊的房間,里面既沒有鹿頭標本、也沒有版畫,更沒有陳列著高級洋酒的釉漆櫥柜。不僅如此,里面沒有一樣是我想像中富貴人家會有的那种高級、有年代歷史的家具。
  里面散亂地像是跳蚤市場一樣。有那种東西沒有效在該放的地方的印象。像是電視机上就亂放著杯子,地毯的角落散放著巧克力的罐子啦、吃剩下來的水果盤子啦;挂著圓柱型的古董鐘的牆邊,吊著非洲工藝品的好几張臉譜,然后在罩著花布的搖椅上,擺著形狀奇怪的吊燈。就是這么雜亂無早。
  什么都是零零散散的沒有統一性,要是愛整洁的人一定會受不了。但是不可思議的是,雖然是亂無頭緒,我卻不感到是第一次來到這個房間,有那种我不知到過那房間多少次了的錯覺。不等信太郎請我坐下來,我就自動地坐在皮沙發上。沙發失去了彈性,一坐下來臀部就沉下去。老媽端咖啡來,用我看也沒看過的美麗陶瓷杯裝著,里面加了很多新鮮中奶,旁邊還有一只短短的像是用木屑拼起來的褐色的小棒我一問那是什么,信太郎就說:“是肉桂棒,代替湯匙攪拌咖啡的話會有香味。”
  “我不知道有這种東西。”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信太郎把放在椅子上的燈罩拿起來,然后坐下來,朝著我笑。“和雛子到朋友家玩,看到這玩意還以為是什么餅干呢,一咬下去就被大家笑。”
  “我也差點咬下去。”
  “可一點也不好吃喲。不過咬了也不會有事,不是有毒的東西。對了,你喜歡意大利菜嗎?”
  “你是說意大利面嗎?”
  “我和雛子的朋友在六本木經營一家意大利餐廳。他比我大八歲,我是在他家看到這個肉桂棒的,所以才想起來問你,下次一起去吃,那家店可是味道好得不得了。你一定會喜歡。”
  “好。”我說,除此之外,也不知該說什么就默默地喝著咖啡。
  “下次去的時候,可得要替你找個護花使者。對了,半田不錯,找半田好了。”
  “半田?”
  “我的學生。”信太郎說,“今年春天大學畢業進了研究所。是個頗优秀的家伙,還是個美男子。和你站在一起的話,簡直像一幅畫。對了,你有沒有男朋友?要是有的話,就沒有必要叫半田了,你把他帶來。”
  我苦笑說:“您不帶我上餐館,也還是會好好的替你工作的。”
  信太郎眨著眼,好像感到不可思議、又感到好笑地望著我。“我大概是雇用了世界最認真的女學生了。”
  “是什么意思呢?
  “不管我和你說什么,你都會轉到工作上的事。”
  “我不是認真,只是不懂事而已。”
  “我看你不只認真,還很謙虛。”信太郎笑著說,“以前也雇了一位大學女生,和你是完全相反。比約好的時間晚兩個小時才來,我一問她,她就說是和男朋友上旅館開房間所以遲到了。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是嗎?”
  信太郎以柔和的眼光看著我:“你不喜歡听這些?”
  “不會呀、完全不會。為什么?”
  “我看你好像有點僵硬。”
  “沒有、我沒有。”
  其實完全相反,我覺得很輕松。從大片的落地窗往外看可以看到正飄落的雨絲。房間很溫暖宁靜,十分舒适,仿佛覺得散亂四處的雜物每一樣都有一段故事一樣。我很想把這個感覺告訴信太郎,但不知如何表達。
  “我想找人幫忙時,不太喜歡先來個面試啦,或逼問一大堆問題啦。”他邊說邊把滾落在地上的香煙撿起來,用桌上的打火机點燃。“就算不這么做,也自然可以感覺得出來。像上個禮拜我在俱樂部看到你的瞬間,就覺得我雇用你很好。也沒有理由,人与人之間的相逢不就是這回事嗎?”
  “我們好好相處吧。”信太郎抽著煙站起來,搖椅被彈得搖搖晃晃,碰到了地上的燈罩發出聲響。
  “來,我帶你到書房。老媽!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請你把咖啡端到書房來,還沒喝完呢。”在起居間的一個角落,有一個舖著粉紅桌巾的圓形餐桌。后面用柜子隔起來當成廚房。老媽從廚房走出來說:“好、好,馬上來。”
  信太郎的書房大約有八坪這么大。和起居間一樣,甚至比起居間看起來更雜亂。一整面牆壁做成的書櫥,還是有很多書因放不下滿出來,地板上也堆著書像小山一樣。細長的書桌上散亂著書籍和文具類的東西,書桌旁有一個裝錄音帶的地方,錄音帶的盒子則像積木一樣堆積著。天花板上吊著一架舊式的飛机模型。
  信太郎請我在表層布都磨破了的紫色沙發上坐下來后,自己就馬上深陷在旋轉椅上。把要開始翻譯的原文書拿在手上,采取很舒服的姿勢。那本書厚得讓人嚇一跳。
  我一問用什么來記才好呢,筆記本好嗎?得到的回答是什么都好。問他用鉛筆呢、還是原子筆呢?他說隨你喜歡。
  “但是……我還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比較好,可以告訴我嗎?”
  “就把我說的原封不動記下來就好了。”
  “即使明顯文法有錯誤也一樣嗎?”
  “要是明顯錯誤的話,你大概修改一下就好了。”
  “但是這就不能算是正确的口述筆記了,不是嗎?”
  “你好像越來越開竅了。”信太郎愉快地笑起來:“你不只是認真、謙虛,還很仔細嘛。”
  “沒這回事。”
  “等一會儿一起喝啤酒吧。”
  “什么?”
  “等今天該做的事做完了,一邊吃雛子的紅燒肉,一面喝啤酒。好嗎?”
  “我沒意見。”我說。
  老媽將喝剩的咖啡端過來,信太郎向她說了謝謝,又開了個頗無聊的玩笑,老媽笑嘻嘻地步出房間。
  “那么,開始吧。”信太郎這么說,輕輕地咳嗽。咳著咳著他的目光就再也离不開手中的原文書。我就像在大學里有階梯的那种大講義室听講一樣,把進入耳朵話一字也不漏听地,拼命地記起筆記來。
  翻譯的文章經過他的口譯,委委道來。但有時,他的聲音突然止住。我想是怎么啦,一拾起頭,會看到他在查字典或是站起來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或有時他會用手頂著下巴一直瞪著窗外。
  在那時候,我會玩著手中的原子筆,檢查記下來的筆記。由于才剛切口開始還不太清楚小說的內容,但信太郎所譯出的文字相當优美,實在不像只是初翻階段的文章。
  半途有人敲門,雛子走進來。信太郎瞄了雛子一下,表情不變地繼續翻譯。雛子覺得很有趣地坐在我身旁,點起一根煙偷窺我的筆記。
  “剛剛半田打電話來,”等信太郎告一段落后,雛子說,“問我要不要到澀谷去。你要不要一起來?”信太郎笑著說:“不行耶,不可以誘惑我。我們正在工作中。你一個人好好去玩吧。”
  “但是今天正好大家興致高得很。”
  “我和矢野小姐提過半田,下次四個人一起去卡布其諾。”
  “好呀!”雛子點點頭朝著我說,“財不起喲,我要出門。紅燒肉我拜托老媽等—下熱給你們吃。嘗嘗看。我想陪著你吃,但,下次吧。”
  “好。”我說。
  雛子走出房間,但還沒過十五分鐘又走進來。穿著鮮艷橘色迷你裙和同樣顏色的長外套。她站在門口,用很嬌甜的聲音喚著信太郎:“小信,我今晚或許會在外頭過夜,我會再打電話回來。”
  信太即招招手作為回答。雛子向著我小聲說“拜拜”,然后消失在另一端。
  信太郎馬上開始繼續翻譯,一直到傍晚五點,我們都沉浸于工作中。還好是拜工作之賜,讓我可以忘記片瀨夫婦奇妙的對話。等到工作完了,信太郎拜托老媽端啤酒和紅燒肉來書房時,我才又想起來。
  我已听信太郎說叫半田的男子是信太郎的學生,相當优秀、又是個美男子。為什么那么年輕的男人和雛子非得兩個人約到澀谷見面呢?又為什么雛子會說,有可能在外過夜呢?
  “你吃吃看這紅燒肉。雛子可以說是燒肉的天才。”
  我依他的話從盛著紅燒肉的碗中夾起一塊塞進嘴里,一說好吃,信太郎馬上笑著說:“對吧!她最喜歡喂別人吃這道菜,想要听人家說好吃。好像這才是活著的樂趣一樣。真可惜,她今天要是在就好了。”
  我小心地不讓他覺得我在探人底細地問道:“你夫人是出門和朋友見面吧”
  “和半田呀。我剛跟你說過了,我的學生。”
  “是和他去哪旅行嗎?”
  “為什么會這么問?”
  “因為剛剛夫人說,她或許會在外過夜。”
  “她是去半田住的地方啦。”信太郎好像連碗都要吃下去一樣,將里面的東西胡亂扒下肚,然后一面說:“半田是雛子的男朋友中的其中之一。”
  “但是……那位先生……不是您的學生嗎?”
  “是呀。我的學生是雛子的男朋友。”
  “你們夫妻真是觀念開放。”
  “為什么?”
  “當然呀。那樣的關系……要是普通人不吃醋死了。”
  “我也好、雛子也好,都沒有吃過對方的醋。結婚已經五年了,一次都沒有。”
  “你不覺得不舒服嗎?自己的老婆……那么漂亮的老婆和自己的學生……”
  “我不允許有入傷害雛子,但是,”信太即將杯中的一干而盡,很沉穩地說:“讓雛子快樂的人,我可是歡迎得很。”
  我本想說,這是有錢人常有的、毫無由來的自信。但話到嘴邊又硬吞了回去。不管怎么說,那都是不禮貌、太過份的說法。取而代之的,我拿著啤酒杯環視著信太郎的書房。因為有點疲倦,酒精特別會發生作用。我感到有一點開始醉了。
  “說真的,像老師這樣的人對我來說,好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現在也這么覺得。”
  “別的世界?”
  “對,和我活的世界不同。我說不上來。”
  “我可不是什么特別的人,只是個窮教授。”
  “說什么窮,沒這回事。”
  “有錢的是雛子而不是我。我們的出身可差得遠了。我是高攀了,很帥吧?”
  我震惊地說不出話。信太郎開了第二罐啤酒,倒進自己的杯子里。
  “听了不要嚇一跳。雛子是前子爵的千金小姐喲。所以呀,我們結婚的時候可是鬧翻了天。我被雛子的親人當野狗一樣的對待,所以雛子离家出走,兩人租了間便宜的公寓,就私自辦了結婚手續。然后子爵,也就是雛子的父親受不了雛子的堅持而提出和解,不但將這間房子便宜租給我們,還把老媽借給我們用。本來老媽就是專門照顧雛子的保母。”
  我無意挖人隱私,但是信太郎似乎將這一連串戲劇化的發展告訴了不知多少人一樣,看不出有什么罪惡感,反而好像有點驕傲。
  “我和雛子很自由。”他用很干脆的語气說,“雛子有好几個男朋友。我從不覺得怎么樣,我們這樣過得很好。”
  “老師呢?您也有女朋友嗎?”
  “有啊。”信太郎很自然地說。并很頑皮地眯起一只眼睛說:“你從今天開始就是我的女朋友呀。”我的頭皮整個發麻,同時感到自己滿臉通紅。我假裝沒有听到,猛灌進一口啤酒,這下激烈的咳了起來。我慌慌張張地從皮包中取出手帕,這時信太郎走到我身邊,將手支撐在沙發上端詳著我的臉。
  “沒關系吧?”
  沒關系,我說。想對他擠出些笑容,但是無法辦到。他像床上的小貓一樣對我微笑,再回到書桌那邊,又咕嚕咕嚕地津津有味地開始喝啤酒。
  那天我回到中野的住處。房里沒開燈,唐木蹲在電暖桌里面坐著。這是我十天來第一次看到他。這期間不知道他在哪儿過夜,身上穿著的還是那天從家里出走的運動衣和毛衣,顏色更髒了。看著他那摻白疲倦的腸,我不由得覺得我好像做錯了事,讓自己往錯誤的方向前進。這么一想,我記得突然感到不安了起來。
  我一說好久不見,唐木毫無力气地抬頭看著我說:“我住院了。”
  “為什么?”
  “腎髒出了毛病。”
  我馬上往電暖桌那儿蹲下來。電暖桌上的煙灰缸里煙屁股堆積如山。
  “腎整個都腫紅了,我以為投多久會好起來,但是沒有。打電話給家人向他們借健保卡,我媽馬上就跑來把我抓進醫院。”
  “啊!這樣。”我的聲音有一點顫栗,“腳也請醫生看了嗎?”
  “還沒有。”
  “還是趁這個時候看看比較好。”
  “就是呀。”
  “會住院很久嗎?”
  “不知道,要看檢查的結果而定。”
  我拿起一根唐木抽的煙,自己點火。在封閉的房間中,飄著紫色的煙。
  “你去哪了?上次提的打工嗎?”唐木問,我點點頭。
  “怎么樣,還好嗎?”
  “嗯。還好。”
  “那就好。”
  “嗯。”我說不大出話來,拼命地想壓抑涌上來的情感,繼續吸著煙。
  “我是來拿東西的。”他說,“我只想把衣服和書帶走,其他的你幫我處理掉沒關系。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
  “什么?”
  “你不是說需要時間思考嗎?這就是你的回答嗎?”
  “我想是吧。”
  “什么都是你自己決定要怎么告訴我,我對你卻不能有意見,每次都是這樣。”
  他沒有生气,只是靜靜地說,不是這樣。“我只是覺得這樣最好。我想你也這么覺得的,如果不是的話請你告訴我。但是,我想……恐怕你也一樣。”
  我沒說話。那就是我的回答。唐木伸手過來輕撫我的肩膀。“布子,我很感謝你為我做的,謝謝你。要是沒有你,我或許沒有辦法一直持續抗爭到現在。”
  我將香煙弄熄,看著他。他長及肩膀的頭發油油的,有好几處站在一塊儿。我一面看著他,一面思索要說什么才好,但是結果什么都說不出來。
  唐木沉默了好一陣子,終于站起身來,把衣服和書本塞進紙袋里,從髒中中的牛仔褲后面的口袋中摸出一把鑰匙。是我房間的鑰匙,他把它放到電暖桌上。
  “你是進哪家醫院?”
  唐木靜靜地搖頭:“你沒有必要再費心了。”
  “我去看你。”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不想讓你看到我脆弱的樣子。”
  “那么,寫信給我。”
  “為什么呢?”
  他好像喉嚨硬住了。臉上一瞬間好像浮起了想笑的表情,但是又馬上消失。
  “布子。”他喃喃低語,“這樣就夠了。”
  我動也不動。窗外的街道上有大卡車經過,地面輕微地震動,震得小櫥柜的玻璃門也搖晃起來。唐木突然像是滿臉怒气,撇過頭往門口走。門被打開,然后又被關起來。可以听到下樓梯的聲響,然后就再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盯著留在電暖桌上的備用鑰匙。從唐木留下來的一包煙中取出最后一根姻,點上火。
  吸完了以后,把煙灰缸的灰燼倒進水槽邊的垃圾箱中,再把煙灰缸洗干淨,將散落在電暖桌上的煙灰用濕布擦掉,然后再把抹布洗干淨。
  我真正哭出來,是在那天晚上去澡堂洗澡時。我放著水,一面洗著頭,一面將水往臉上倒。我想我可是哭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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