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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在法庭上,或是對警方,甚至是對單獨來与我會面的律師,我都沒有泄露那個秘密。我像一個認真的小學生一樣頑強地對自己說,那個秘密絕不能說出去。我答應了信太郎的,到死也不把那秘密說出去。這樣一來,我反而可以撫平孤獨感而回复中靜。要說是諷刺也真夠諷刺的。
  我要是開始供稱某個細節時,會避開最重要的部分,所以自然會露出一些破綻。但我會馬上注意到,然后試著在被質問之前更正過來。
  當然有好几次被尖銳地挑出破綻,而受到猛烈的攻勢。但是那時總是會只要不說那件事、不提那件事,其他的据實以告的話就好。要是非有破綻不可,也不試圖圓謊,就很誠實地承認。然后更正自己的記憶上的錯誤,道歉了事。
  大致上來說,我的自白是這樣的:
  我幫著信太郎翻譯,不知不覺間萌生了愛芽,喜歡上了信太郎。知道信太郎并不介意妻子雛子的放蕩行徑之后,雖然心里覺得很怪,但是隨著和他們夫婦越來越親密,也就慚漸習慣了他們的生活方式。我与雛子也變成好朋友。
  但是自從大久保胜也出現之后,情況就整個變了。信太郎知道雛子開始愛上大久保以后大怒,夫婦關系出現了裂痕。信太郎對我也冷淡起來。
  那天晚上,雛子和信太郎在目黑的公寓大吵一架。信太郎邀我到強羅的溫泉旅館,我感到他已不再愛我,他只是寂寞才邀我作伴。
  即使他不愛我,我還是想待在他身旁。所以回到東京以后也沒回家,就待在目黑。第二天早上,信太郎到學校以后,我接到了雛子打來的電話。听到她說打算与信太郎分開,我腦中一片混亂。我不想要雛子和信太郎分開。為了讓信太郎的精神穩定,雛子是必要的。也就是說為了讓信太郎愛我,雛子不可或缺。
  我一听說雛子在輕井澤的別墅,我就出發到那儿。但是在那個時候,我并沒有強烈地想促使雛子和大久保分開,只是想見到她和她好好談一下。
  大久保也在別墅內。他尖刻地批評說,像我這樣為了別的夫妻操心是幼稚的行為。我以前也被他叫過小姨子,所以火一燒上來就失去理智。
  大久保在帶著有點感冒的雛子上了樓以后,等到意識回過來,我發現自己手上拿著槍。在我心中有那种想在他們面前死,作為复仇的想法也說不定。
  我進了臥室。架著槍時,不巧地,信太郎也來了。
  他企圖說服我放下槍,被我拒絕。在那樣异常的情況下,大久保還大言不慚地在床上嘲笑著信太郎。那是信太郎与雛子的床。我一想他不該睡在那里,就對他忿怒以及憎惡到了頂點。我把槍口朝著大久保。在那時對他确實感到殺意,我沒有猶豫就扣下了扳机。
  雛子開始發狂,在她這么歇斯底里的叫聲中,我更是混亂。我感到大久保還有气息,所以又再舉槍。
  陷入混亂的雛子突然奔到我面前來。我是把槍口對著雛子,但信太郎好像以為我要射殺雛子。當然我絲毫沒有槍殺雛子或信太郎的意思,但是我手指已扣了板机,信太郎為了護著雛子,一瞬間跑出來背對著我,但已來不及了。
  我已經決定,只要信太郎和雛子沒有自己供出秘密,不管怎么樣,我都不會變更供詞內容。為了不露出馬腳,我翻來复去地思考,也有過根本睡不著的夜晚。那种艱辛和异常的緊張狀態,即使到現在都不堪回首。但是那樣的日子越繼續下去,我就越來越感到自己和雛子以及信太郎是緊緊地結合在一起,而能夠在暗地里感到喜悅。
  知道他們夫婦秘密的就只有一人。就只有我的這個事實,讓我感到驕傲,現在想起來只能說是不可思議,他們或許也不認為我會為了尋求減刑而說出那個秘密吧。要是我說出片瀨夫婦其實是兄妹,我知道了以后大為震惊,陷入了狂亂之中。大久保說他已從雛子那儿知道這件事,居然當著片瀕先生面前叫他哥哥,令我大為光火,就發作地犯下了罪。
  我只要這么哭著說的話,什么都可以簡單地解決。而這么一來的話,二階堂忠志會成為媒体追逐的對象。信太郎和雛子則會被八封雜志拿來大做文章。但這和在獄中服刑的我毫無關系,要是再有技巧一點的話,我不是加害者,而是一位從鄉下來不幸卷入异常男女關系的可怜女子,還可換取世人不少的同情也說不定呢。
  但是我對那件事徹底地守密。片瀨夫婦好像和我心有靈犀一點通一樣,像是已和我事先串好,只要我一供出什么,他們就會在這之前或之后几乎不差地發言作證。
  不論是在調查室、監獄里,或是法庭上,与看不見的他們倆對話,是我每天的功課。今天要是自己這么說的話,他們接下來會這樣說吧。他們要是這么說的話,那我應該這么說。這樣的想像可以說把我從孤獨的深淵中解放出來。
  而后來實際上也是照我想的一樣。他們說的和我說的一致,和我的供詞几乎沒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知道這种情形之后,我被喜悅感所包圍。有時我會想,我們三人終于是一体了,而感概深切,体會到無比的幸福。
  我以殺人罪被判刑十四年。那是很公正的判決,我毫無异議地接受服刑。
  唯一不斷讓我心里不安的是信太郎。他被我擊中損及腰骨,不只不能走路,連站立都不行,必須一輩子在輪椅上。我好几次向律師商量,想寫封信給他向他道歉。但律師說,事情已經是這樣了,以我的立場現在不寫比較好,所以我也就放棄了。
  我听說信太郎除了身体不自由以外,精神很好的時候,心情也無法開朗起來。我好几次回想著信太郎那雙修長的腳。那雙向我靠近時,走向雛子時,讓我們開心、逗我們笑時,裝著頑皮時,自由矯健行動的雙足。我恨自己使那樣的腳必須被固定在輪椅上。
  我不斷地想,現在再來道歉也無濟于事。每天晚上,我在獄中寫著他永遠不會看到的信。寫了撕,撕了寫,不停地這么反复著。一直到言詞已盡,再也沒有什么好寫了以后才停止。我想我寫了近一年。
  一九七五年,在獄中、我二十六歲那年的秋天,信太郎翻譯的《玫瑰沙龍》出版了。擔任信太郎編輯的佐川透過律師送了一本給我,我才知道的。
  事件過了一年多以后,信太郎重出社會,開始翻譯未完成的翻譯工作。經過了許多波折終于誕生了的《玫瑰沙龍》,是一本厚度將近五公分的長篇大作。書的封面是頹廢派的畫,在畫的底下仔細看,可以看出薔薇花的輪廓。相當的細致。
  在字里行間,喚起了我許多的鮮明的記憶。那儿是信太郎不斷推敲的地方、因為譯不出來而先跳過的地方,還有我和信太郎第一次有肌膚之親的部分。
  我一頁一頁翻著,不禁淚如泉涌。隨便我看哪一段,都有以前的自己還有以前他們夫妻的影子。
  在書的最后,有譯者感言。那是長達七頁的解說文章。我几乎可以听到信太郎的聲音,一直到最后一行停了下來。那寫著譯者信太郎對擔任編輯的佐川的感謝之辭,然后就只有日期和信太郎的名字。
  就只有這樣。他什么都沒有。和他一起翻譯,一點一點幫他從事粗譯、謄寫等等工作的我,常以他的專屬秘書出現的我的名字,怎么樣我都找不到。連因為某种個人原因所以出版大幅延期,這种對讀者交代的話也都沒有。
  那是理所當然的吧。對拿槍殺人的人沒有必要為文感謝。即使那個人過去与自己相當親密,對這個人心中還有些許的感謝之意,但是以一般社會的倫理來看,還是應該割愛。
  我即使了解還是很難過。沒有道理的孤獨感向我襲擊。我想,我們在沒有事先講好的情形下,那樣几乎完美地讓作證內容吻合、騙裁判過關。但是他們似乎不認為是三人一心努力的結果,而認為只要自己把夫婦間的秘密隱藏起來就可以辦到的吧。
  結果自己只是個把大久保殺了、讓信太郎負傷的殺人犯而已。信太郎沒有義務對這樣的我獻出感謝的話。在信太郎心中,對我已沒有一點關心一點愛意也是當然的。盡管如此,我還是在做夢。而今后也一直會持續這樣下去。我覺得這樣的自己真是夠慘的。
  那個晚上即使看守的人臉上帶著詫异的神色,我還是哭了一晚到天亮。從被逮捕、被拘留以來,那是我第一次那樣哭。
  也是在那以后,我決定接受洗禮成為基督徒。我在獄中看了各种的宗教書籍,以极度順從的態度過著獄中生活。
  我沒有再讀《玫瑰沙龍》。在我心中曾經有過的對放蕩生活的憧憬、想墮落的愿望,還有對于情色事物的饑渴,全部消失于無形。
  我以模范犯人十四年的刑期減刑為十年出獄,那時正快要三十三歲。
  出獄的時候,我把很久都沒有去讀的《玫瑰沙龍》送給一位很照顧我的女性監獄管理員。她笑著說看小字會頭痛,只對書的封面有興趣。她說把封面剪下來裱起來挂著也不錯,我說隨她怎么都好。搞不好那位女管理員家中到現在還挂著《玫瑰沙龍》的封面。
  因為新生輔導員的幫助,我在房總半島海邊的旅館覓得一職。只被派做清理髒物的工作。住在旅館內工作了兩年,母親來探望我,哭著告訴我妹妹的婚事因為我而接連告吹,讓我感到极為沉重的責任。我思考了一下以后,就決定永遠消失在家人面前。
  那以后換了好几個工作。在鄉下的小工厂做過事,也在港口專門供飯給工人吃的飯店里,從早到晚的磨米一直都是一個人。我沒有交朋友也沒有人接近我。
  后來我在教會認識了平野夫妻。他們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和他們比較熟了以后,就到五反田的咖哩屋做事。
  事件已經過了二十三年,但是信太郎和雛子還活在我心中。我一閉上眼,就看到坐著輪椅的信太郎,還有依偎在他身旁的雛子。很奇怪的,在我的想像中,他們倆的容顏就跟當時一摸一樣。
  他們倆一直對我微笑著,但我听不到他們的聲音。就橡我第一次与他們相會,他們像极了是嵌在相框中的人。在那儿沒有風聲、沒有雨聲、也沒有鳥鳴,只与像是灰色沙丘的風景連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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