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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之歌

作者:杜拉斯

  《印度之歌》系應倫敦國家劇院經理彼得·豪之請,寫于一九七二年八月。
  人物表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
  女乞丐
  米歇爾·理查遜
  使館青年隨員(無名姓)
  斯特雷泰爾家的客人(無名姓)
  喬治·克拉文
  法國駐拉合爾副領事(無名姓)
  仆人甲
  仆人乙

  男群眾十人
  女群眾十人

  女聲2
  男聲2
  概述
  首先,本劇中出現的印度的城市、河流、行政區域及海域等的名稱都具有一种音樂感。
  《印度之歌》中,凡舉地理的、人文的、政治的等情節,均屬虛构。
  因此,切勿認真地坐上汽車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從加爾各答奔向恒河口以看個究竟,當然,也用不著為此去尼泊爾。
  同樣,“威爾士親王”旅館,并不在德爾塔的一個島上,而是在科倫坡。
  也是同樣,印度的行政首府是新德里,而不是加爾各答。
  如此等等。
  本故事中出場的人物,均系從一本名叫《副領事》的書中移植過來,并把他們安排在一些新的地方。因此,無須再讓他們回到原書中去對號入座,也不應當認為,讀《印度之歌》乃是讀從《副領事》一書改寫成的電影或戲劇劇本。即使那書中某些大致情節,被本劇所采用,但在故事的處理上,本書也換了方式和視角。
  實際上,《印度之歌》乃是《恒河女子》故事的延續,如果《恒河女子》不誕生,《印度之歌》也便不會出現。
  9祿說,《印度之歌》深入和揭示的是《副領事》一書并沒有触及的一個領域,卻也不是寫這個劇本的充分理由。
  之所以寫這個劇本,乃是為了探索《恒河女子》所揭示和探索的那种“手段”,即把聲音用于故事的敘述。這种新手法,可以把往日的故事從忘卻中重新技出,以便為另一些記憶所支配,而不是受作者的記憶所支配。這些記憶是另一种形式的,具有創新性的記憶,但同樣可以使人“回憶”起任何其他的愛情故事。
  《恒河女子》中的某些聲音,在這里作了變動,同樣,人物的對白也有了變化。
  能夠說明的,差不多也就是這些。
  《印度之歌》的樂曲,据我們所知,溝還沒有。一旦譜曲成功,那對《印度之歌》在法國和其他各地的上演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屆時作者將會發出通知。
  即使《印度之歌》偶然能在法國上演,但最終必將全面禁演。不過,在外國這一禁令不起作用。

  關于聲音工和聲音2的几點說明

  聲音1和聲音2,系兩個女性聲音,是年輕的女性聲音。
  這兩個聲音由一個愛情故事所串聯。
  有時,她們共同講述一段愛情,是她們自己的愛情。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她們所說的,乃是另一個愛情,另一個故事。但這另一個故事,卻把我們帶入她們自己的故事中去。同樣,她們自己的故事,又把我們帶入《印度之歌》的故事中去。
  同男性聲音即聲音3和聲音4(他們只在故事的結尾處出現),相反的是,這兩個女性聲音有著瘋狂的愛情,她們甜美的聲音包含著危險性。她們對愛情故事的記憶是無條理的,是混亂的,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她們都處于狀態,這种譫妄既冷靜又熱烈。聲音1,為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故事而焦灼難當,而聲音2又為聲音1而憂心如焚。
  我們應該以最清晰的頭腦,冷靜地听她們講話,但只能從聲音中辨別,因為她們的聲調因講的內容不同而不同。即,當她們轉而講述自身的故事時,都是以最現身的說法來敘述。亦即是說,她們几乎是始終如一,即當《印度之歌》的愛情故事在不斷轉換時,她們便把自己的故事也同時加了進去。但仍然會存在著不同:
  當她們講述著正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故事時,她們同我們一樣,也投入故事中去,而且同我們一樣,有同樣的擔心,甚至也可能有同樣的情感。
  但當她們在講自己的故事時(這故事始終是隨著興之所至倏忽便至),我們應該善于体會她們各自感情的不同。特別是要認真体會在聲音1面對著故事的發展而不斷出現昏亂狀態時,聲音2的恐懼情緒。這是由于聲音1已經“迷失’”在《印度之歌》那种傳奇式的故事演變之中而面臨著一种危險所致。這是一种典型,走出自我的典型。
  這些聲音從不大聲喊叫,她們溫柔的聲音始終如一。

  昏暗
  鋼琴聲,慢鏡頭,是一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曲子,曲名是:“印度之歌”。
  曲子被完整地演奏著,這就要占据觀眾和讀者的很多時間(因為曲子特別之長),因而使他們在演出或閱讀一旦開始,便不能很快地從那公共場所离去。
  依然是“印度之歌”。
  依然繼續。
  “印度之歌”演奏至此全部結束。
  歌曲再起。但比第一次要“遠”,因為是在遠离現場的地方演奏的。
  這次的“印度之歌”是以普通節奏演奏,是布魯斯舞曲的節奏。
  昏暗漸漸轉明。
  在昏暗非常緩慢地轉明時,突然響起了聲音。和我們平時看到和听到的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我們覺得只有我們自己在听,在看。這是女性的聲音。聲音緩慢,舒展,且又非常之近,似乎就在我們所置身的同一個地方。但卻無從捉摸。
  (所听到的聲音是聲音1和聲音2)
  聲音三:
  他跟隨她來到了印度?
  聲音2:
  是的。
  停頓片刻。
  聲音2:
  為了她,他可是拋棄了一切。
  而且是在一晚上。
  聲音1:
  是在舞會的晚上…
  聲音2:
  是的。
  轉亮,持續明亮。“印度之歌”始終響著。
  聲音沉默了許久,隨后又響起:
  聲音1:
  是她在彈鋼琴嗎?
  聲音2(猶豫):
  是的……但他也在彈……
  他有時,晚上,用鋼琴彈這支薩塔拉的曲子……
  沉默。
  一所印度式住宅,十分寬大。是“白人”的住宅。有沙發、扶手椅,等等。家具都是印度之歌時代的。
  天花板上一架電風扇正在轉動,但卻慢得如在夢幻之中。
  窗上安著金屬框紗窗,紗窗外是一個熱帶花園,數條小徑縱橫其間。种滿了歐洲莢竹桃,棕桐樹。
  寂靜异常。花園中沒有一絲風,屋內十分陰暗。是夜間嗎?無從知道。空闊,寬敞,仿金制品。一架鋼琴。吊燈關著。擺設著各种花草。除了那架風扇夢幻般地“象征性”地轉動外,一切都死一般的靜。
  隨著光線十分緩慢地轉明,兩位女性的聲音又緩慢地。柔和地響起,聲音听起來使人心碎。
  聲音1(似在讀文章):
  “米歇爾·理查遜是薩塔拉一個年輕姑娘的未婚夫,
  她名叫諾拉·瓦雷里·斯泰思,婚禮定于秋季舉行……
  “于是便舉行了這個舞會。
  這個薩塔拉舞會……”
  沉默。
  聲音2:
  她很晚才來到這個舞會上…在半夜時分……
  聲音1:
  是的……穿一身黑衣……
  這是多么迷人的舞會呀……
  她想干什么呀……
  沉默。
  在強烈的燈光下,見到的是一些殖民地風格的裝飾。并且有人。
  這些人或在一然綠色草木片面,或在一挑細木欄杆后面,或在一面透明軟帘后面,或在香煙繚繞的香爐后面。隔著這樣一層空間,便使人的視線變得模糊不清了。
  一位身材修長,甚至顯得有些消瘦的女子,全身著黑衣,依偎在沙發里。
  离她很近的地方,一名男子,也身穿黑衣,坐在那里。
  被這對戀人所隔開,還有一個男人同樣穿一身黑衣。(這兩個黑衣人中的一個正在衣著香煙,這是在打量那些愛情嗎?)
  聲音1在我們身后也發現了那位黑衣女子。
  聲音1(焦慮不安,聲音非常低):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
  可能聲音2并未听到。
  聲音2(低聲地):
  看您面色多么蒼白,您怕什么呢…。
  沒有回答。
  沉默。
  三個人死一般的一動不動。
  “印度之歌”中止。
  聲音也同寂靜的大廳一樣,低了下來。
  聲音2:
  她死后,他便离開了印度。
  沉默。
  句子說得极其緩慢,像緩慢地背誦一般。
  那位在我們前面的黑衣女子原來已經死了。
  光線固定、漸黑。
  一片寂靜。
  近處,遠處,寂無聲息。
  聲音非常痛苦,被打斷的記憶又恢复了、但聲音依舊溫柔。
  本青2:
  她的墳墓在加爾各答英國公墓……
  停頓片刻。
  聲音!:
  她在那邊死的嗎?
  聲音2:
  死在島上,(遲疑者)被人發現時已經死了。那是在一天夜里。
  沉默。
  “印度之歌”重新響起,緩慢,遙遠。
  開始時,大家看不見他們在動,看不見他們開始在動,因為這种微小的活動恰是在“印度之歌”奏響第一個音符時開始的。
  黑衣女子同坐在她旁邊的那個男人開始動了。就這樣,他們從死亡中复蘇了。
  他們走路沒有一點儿聲音。
  他們站了起來。
  兩個人互相接近。
  他們要干什么?
  他們跳起舞來。
  他們繼續跳,在他們已經在跳舞時,我們才發現。
  他們跳得极慢,繼續跳。
  當聲音1開始講話時,他們已經跳了一會儿了。
  聲音1漸漸地回憶了起來。
  聲音1:
  法國駐印度大使……
  聲音2:
  是的。
  停頓片刻。
  聲音1:
  這种浪濤聲,是恒河的……
  聲音2:
  是的。
  停頓片刻。
  聲音三:
  那么這光線呢?
  聲音2:
  是季風。
  聲音1:……可沒刮一點風呀……
  聲音2(繼續說下去):……它來到孟加拉灣,風勢就剎下去了……
  聲音三:…但些塵土呢……
  聲音2:
  是加爾各答中部的。
  沉默。
  聲音三:
  好像有一种花香……
  聲音2:
  是麻風。
  沉默。
  他們一直隨著“印度之歌”的曲子跳舞。
  他們還在跳。
  (好似事情并不太協調。為了使畫面同聲音相一致,那就盡量讓這些聲音互相接近些。)
  聲音2:
  他們在跳舞。
  沉默。
  聲音2:
  那天晚上,他們也在跳舞。
  沉默。
  他們在跳舞。
  他們在跳舞中互相靠得那么緊,到后來簡直就成了一個人。
  “印度之歌”漸漸遠去。
  兩個人沉浸在跳舞中,互相溶合在一起,并且几乎是靜止了。
  隨后,便一動都不動了。
  聲音2:
  您哭什么?
  沒有回答。
  沉默。
  音樂停止。
  遠處有嘈雜聲,這陣嘈雜聲過去,接著是另一陣嘈雜聲。
  他們一動不動,一直那樣,周圍是一片寂靜,遠處是嘈雜聲。
  隨后兩個人都固定了,不再動了。
  很長的時間。
  只听聲音對這凝固的兩個人說道——
  聲音2:
  我愛你們,直到再也看不見,
  再也听不到
  死的到來……
  沒有回答。
  沉默。
  “印度之歌”又在遙遠處響起。慢慢地,這一對儿又開始复蘇,又有了生命。
  嘈雜聲升起,蓋住了音樂。是加爾各答的嘈雜聲,愈來愈強烈,愈來愈多。各种嘈雜聲在四面響起。商人有節奏的叫賣聲,狗叫聲,遠處的呼喚聲。
  隨著外面的聲音大起,花園小路上布滿烏云,光線變成青灰色。沒有一絲風。
  沉默。
  這一對夫妻分開了。轉身向花園望去。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花園。
  第二位坐著的男人也開始注視著花園。
  光線越來越灰暗。
  加爾各答的嘈雜聲仍然不停。
  等待著。
  繼續等待著。天几乎要黑下來了。
  突然,等待停止了。
  雨聲。
  震耳欲聾的響聲,就在近處。
  雨在孟加拉灣上下著。
  看不見雨,只能听到。似乎別的地方到處都在下雨,卻不在這個沒有生命的花園里下。
  所有的人都在注視著雨聲。
  聲音2(剛剛能听到):
  孟加拉灣上在下雨……
  聲音1:
  一片汪洋……
  沉默。
  遠處的叫喊聲,歡快的叫喊聲,是用那种听不懂的語言在呼喚,是興都斯坦語。
  光線漸漸亮起來。
  在几秒鐘內,雨聲,嘈雜聲非常強烈。
  接著便小下去。叫聲少了,笑聲十分刺耳,比較清晰的,是雨聲。
  光線一直很亮。
  突然,叫喊聲又清晰起來,很近,是女人的叫聲。
  笑聲也是發自同一個女人。
  聲音1:
  有人在喊……是一個女人……
  聲音2:
  喊什么?
  聲音三:
  一些不連貫的話。
  她在笑。
  聲音2:
  是個女乞丐。
  聲音1:
  瘋子嗎?
  聲音2:
  不錯……
  花園的小徑上,雨后的太陽。太陽在不斷變幻。地上有灰色的、暗淡的光點。
  女丐的喊聲和笑聲一直繼續。
  聲音1:
  噢,對,我想起來了,她原先住在河邊上……她是
  從緬甸來的吧……
  聲音2:
  是的。
  兩個聲音在談論女乞丐時,那三個人便動起來,并且從旁門走了出去。
  聲音2:
  她不是印度人。
  她是從沙灣拿吉來的。
  是在那儿出生的。
  聲音1:
  噢,對……是的……
  有一天……已經十年了,她始終這么走著,
  有一天,在她面前出現的,是恒河……
  聲音2:
  是的。
  她就留下來了。
  聲音1:
  就是這樣……
  那三個人不見了。原來的地方空無一人。
  遠處有說話聲,同呼叫聲一般,聲音長而輕柔,是老撾語。
  聲音1(停頓片刻):
  她十二個孩子都死了,可她自己卻來到孟加拉灣
  聲音2:
  是的,她丟棄了他們,把他們賣了、忘了。(停頓
  片刻)來到孟加拉灣,就不再生育了。
  那三個人來到花園里,慢慢地走著,在雨后涼爽的空气中漫步,踏著太陽照在地上的光點到處走著。遠處一直有喊叫般的說話聲,是女乞丐。在這些話語中,突然又听到那個詞:沙灣拿吉。
  聲音打住了。接著又響起來:
  聲音1:
  沙灣拿吉,老撾?
  聲音2:
  是的。(停頓片刻)十七歲……她就有了身孕,她
  十七歲……(停頓片刻)便被母親赶出家門,就此离開了家。(停頓片刻)為不致淪落,她請人指點迷津。但沒有人知道。
  聲音三(停頓片刻):
  是的。已經十年了,她始終這么走著,
  有一天,
  有一天,她面前出現的,是加爾各答。
  她便留了下來。
  聲音2:
  她在那儿的恒河邊上、在樹陰下,把一切都忘了。
  沉默。那三個人走出了花園。在寂靜的花園里,光線在變化,季風也在變化。遠處傳來女乞丐的歌聲。(名字叫:“沙灣拿吉之秋’。)(聲音2的聲音,未定形的,但卻沉靜、輕柔)
  聲音2:
  您知道,麻風病突然出現,人數之多就像沙袋里的沙子。
  聲音1:
  他們不痛苦嗎?
  聲音2:
  不,一點儿也不。
  一點也不。
  沉默。
  一片寂靜,聲音沒有了。
  花園深處的一個所在,這里一直非常陰暗,似被陽光所忘記,這時,在聚光燈的照射下漸漸顯現,非常緩慢,卻整齊、勻稱。
  遠處,沙灣拿吉之歌,忽而又近了,隨后又遠去。遠處,加爾各答的嘈雜聲。
  网球場的鐵网圍牆在黑暗中顯現。圍牆旁邊放著一輛女式自行車,是紅色的。
  依然寂無一人。
  兩個女聲音熟悉這里的一切,感到很害怕:
  聲音三(低聲惊呼):网球場,沒有人……
  聲音2(低3惊呼):……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自行車……
  沉默。
  一個男子走進花園。他高大、消瘦,穿一身白衣服,他走得很慢,但腳下沒有一點儿聲音。他環視著周圍靜悄悄的一切。很久。開始向屋里張望,但這間屋里卻空無一人。
  隨后,他又打量什么呢?開始時不知他在看什么,接著便清楚了,他在看那輛紅色自行車,那輛靠在网欄上的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自行車。
  他向自行車走去。停住。遲疑。不再向前走了。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它。
  (聲音低沉而恐懼)
  聲音2:……他每晚都來……
  停頓片刻。
  聲音1:
  法國駐拉合爾副領事……
  聲音2:
  是的。……在加爾各答遇到了不幸……
  沉默。
  白衣人開始慢慢移動。他抬腳走了。沿著一條小路前行,漸遠。
  消失。
  他走后,這里的一切都給人以思念。
  沉默。可怕。天真無邪。
  隨后,兩聲槍響。
  第一聲槍響,使燈光變暗。
  第二聲槍響,燈便全熄了。
  沉默。
  暗。
  隨著槍響,沙灣拿吉之歌也便中斷。似乎那兩槍是朝著沙灣拿吉之歌放的。
  沉默。
  暗。
  聲音低沉,充滿恐懼。
  聲音2:
  槍是在樹下開的……在恒河岸上……
  沉默。
  聲音1:
  剛才是沙灣拿吉之歌嗎……
  聲音1:
  是的。
  沉默。
  倒敘手法,精确、對應,強烈的燈光在第一聲槍響后變暗的場面再重現一次。
  這种燈光是夜里照明的燈光。
  夜幕降臨。
  場面始終是靜和空。
  只有一件東西在動,即那個夢幻般的電風扇。
  在這個靜、空的場面中,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沉默。
  一個身著白衣的印度仆人走過,他穿過法國大使館的大小客廳。
  他走出去。場上又變得空無一人。
  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又響起了沙灣拿吉之歌。這證明女乞丐并沒有被殺死。
  聲音依然低沉、惊恐。
  聲音1:……
  她沒有死……
  聲音2:
  她不能死。
  聲音1(几乎听不見):
  沒有……
  沉默。
  聲音2:
  您知道……她在恒河邊上的一個土坑里過夜,在那
  里吃住……
  沒有回答。
  沉默。
  聲音1:
  那位黑衣女子在哪儿?
  聲音2:
  每晚都在閒逛。
  一到夜間她就出來。
  沉默。
  一個仆人走進,打開一盞燈,那盞燈在角落里,光線很弱。他在干著什么活。
  他漸漸走遠(但仍能見到他的身影)。
  又回來了。
  打開一個窗戶。
  他可能正在點几支蚊香(這時大廳里應該有香味)。
  他又去倒煙灰缸。
  聲音2:
  她來了。
  使館里黑女朗西亞剛剛走進花園。
  沉默。
  仆人又走了。
  場面靜了几秒鐘,隨后黑衣女子便走進陰暗的客廳。只見她赤著雙腳,長發散亂,穿一件短浴袍,乃黑色棉布做成,十分寬大。
  場面節奏非常緩慢,時間長。
  她慢慢地走到那個夢幻般電風扇下面,并停在那儿。
  她在整理自己的頭發,讓它們脫离開身軀紛披著。動作极其疲憊——天气熱得讓人窒息。然后她的雙臂便沿著身軀垂了下去。
  浴衣的開檔處,露出雪白的胴体。
  她一動不動,任面孔向后仰著。因熱得透不過气,似在呼吸空气。她在努力驅赶暑气。
  瘦弱的軀体顯得可怜楚楚。
  就這樣,她直挺挺地,一動不動地,把自己呈現出來。呈現給“聲音”。
  (聲音緩慢,沉重,因這副一動不動的軀体,使聲音陷入欲望的折磨中)
  聲音2(激動又沉悶):
  穿上白衣您是多么漂亮啊……
  聲音1:
  我想拜訪一下那位恒河女子……
  停頓中止。
  聲音1:……
  那位白人女子……
  聲音1(停頓片刻):……
  哪位白人女子……
  停頓片刻。
  聲音1:
  就是她自己……
  聲音2:……
  死在島上的那一個……
  聲音1:
  兩眼無神,怕見光的那一位。
  聲音2:
  是的。
  她死在那邊的亂石中。
  恒河口上。
  沉默。
  恒河上的那位已死的女子,一直在我們面前,一動不動。
  聲音就是一首低沉的歌,但喚不醒死者。
  表面上看,什么也沒有改變,什么也沒有發生,但卻使人感到害怕。
  聲音工(恐懼、低沉):
  發生什么事了?
  沒有回答。
  聲音1(恐懼、低沉):
  現在几點了?
  聲音2(停頓片刻):
  四點。
  夜色很黑。
  停頓片刻。
  聲音1:
  沒有人睡覺吧?
  聲音2:
  沒有。
  沉默。
  女子臉上挂著淚珠。
  容貌一點儿沒有變化。
  她哭了,但并不痛苦。
  僅處于哭的狀態。
  聲音在談論著炎熱的天气,談論著愿望——似乎已從哭泣的尸体中走了出來。
  聲音1:
  多炎熱呀。
  無法忍受。
  熱得可怕。
  停頓片刻。
  聲音2:
  又要有暴風雨……
  它在向孟加拉灣移動……
  聲音1(停頓片刻):
  是從島上來的……
  聲音2(停頓片刻):
  是從河口來的。
  又要下個沒完沒了……
  沉默。
  聲音1:
  听到什么了?
  聲音2(停頓片刻):
  她在哭。
  停頓片刻。
  聲音1:
  但并不痛苦,是吧……
  聲音2:
  不再痛苦了。
  心請不好罷了。
  聲音1:
  不能忍受嗎……
  聲音又
  不能。
  不能忍受。
  對印度,不能忍受了。一
  沉默。
  從房間左前門外走進一個男人,他也穿一件黑色浴衣。
  他停住了,在看著她。
  隨后便慢慢地向她走過去,她像木雕泥塑般站在那里,臉上仍有淚痕,在電風扇下面,已經睡著了。
  站著睡覺的女人。他注視著她,向她靠近。
  他用手輕輕地在她臉上撫摩著以示愛撫,然后縮回手,伸開看了看,手掌被淚水弄濕了。
  聲音2(非常輕地):
  她睡了。
  這個男子十分小心地把這個淚流滿面的女子扶起來,然后輕輕地放在地上。
  我們見過這個男子,他就是在薩塔拉舞會上和她跳舞的那個人——米歇爾·理查遜。
  他坐在她身旁。
  用眼睛看著她的身軀。
  他把她的浴衣解開,把嗣体暴露在外,以便讓電風扇送下來的涼風(想象中的涼風)更直接地吹在她身上。
  他撫摩著她的臉,擦去臉上的淚水和汗水,撫磨著這個人睡的身軀。
  “聲音”使這個男子動作的節奏減慢了。那聲音如泣如訴,十分凄婉。
  聲音1:
  他從前愛她,比愛任何人都熱烈。
  聲音2(停頓片刻):
  還要強烈……
  沉默。
  聲音2的語气,似在講述著自己的愛情一般。
  聲音1:
  那時候薩塔拉的這位年輕姑娘在哪儿?
  沒有回答。
  聲音1(似在讀文章):
  “在酒吧間的綠色花草后面,她看著他們(停頓片
  刻)。那是在晨饋到來的時候(停頓片刻)……在那對
  戀人雙雙向舞會出口走去時,諾拉·瓦萊里·斯泰思發出
  了一聲叫喊。”
  沉默。
  遠處,傳來了興都斯坦語有規律的呼喚聲。是商人的呼喚,一直在繼續著。
  停止。
  平靜。
  聲音2:
  那是在清晨四點鐘,常常是大家將要入睡時。
  沉默。
  那個男子一直在入睡的女子身旁。
  用眼睛望著她。
  他拉起她的雙手,撫摩它們,端詳它們。
  雙手又落在原處,已然了無生机。
  沉默。
  聲音1:她一直沒把那位薩塔拉的年輕姑娘救治過來嗎?
  聲音2:沒有。
  聲音1:難道他們沒听見她呼叫嗎?
  聲音2:沒有。隨后便再也听不到聲音了。也再也沒見到什么。
  停頓片刻。
  聲音1(停頓片刻):他們把她遺棄了?(停頓片刻)把她殺了?
  聲音2:是的。
  停頓片刻。
  聲音1:這一罪行是悄悄干的……
  聲音2(几乎听不到):是的。
  沉默。
  聲音1:
  那個薩塔拉的姑娘當時想干什么?
  聲音2:
  想跟隨他們。
  想著他們。
  想看著那些恒河的戀人們。
  沉默。
  這也正是我們想讓她看的。
  那個男子也慢慢地躺在入睡的女子身旁。他的手仍在繼續撫摩她的面頰,她的身軀。
  遠處,隱隱的聲響,是槳聲、水聲,接著便是笑聲,齊特拉琴聲,并漸漸遠去。
  一切都中止。
  聲音2:
  听……
  是恒河上的漁夫……
  是樂師……
  一切又复歸于靜。
  聲音又談起大气的炎熱,聲音又講起她們的欲望。
  聲音2(极緩慢地):
  這是什么樣的夜晚啊。
  真是太熱了。
  一切都讓人受不了。
  沉默。
  清晰的、無情的、可怕的聲音又響起:
  聲音2:
  我以絕對強烈的欲望愛您。
  沒有回答。
  沉默。
  米歇爾·理查遜(也就是那情夫)的手在這一剎那間停止了對那女子軀体的撫摩,就好像聲音2的那最后一句話,把他的手給拉住了。
  那雙手就一動不動地放在女子的身体上。
  沉默。
  第二個男子走進屋來。他在門口站住了,看著這一對情人。
  這時米歇爾·理查遜的手又動了,繼續撫磨著裸露的嗣体。
  這個男子向他們走去。
  他也同那個情夫一樣,坐在她旁邊。
  情夫的手撫磨得非常慢。
  隨后便停了下來。
  新來的人并不撫摩女子的身体。
  但他也躺了下來。
  三個人一動不動地躺在電風扇下。
  沉默。
  雨。
  孟加拉灣上又出現了暴風雨。
  雨聲伴著屋里的睡眠。
  聲音似一股清新的芳香,在溫柔地竊竊私語。
  聲音1:……
  在下雨……
  聲音2:……
  是的……
  停頓片刻。
  聲音回:……
  好涼爽啊……
  沉默。
  天開始發亮,但依然是夜間。
  漸漸地響起了音樂聲,是貝多芬第十四鋼琴變奏曲,鋼琴聲非常遙遠。
  雨漸小。
  白色的天代替了雨。在花園的小徑上有許多光點。沒有風。
  屋里三個人閉著眼睛在睡覺。
  兩個聲音即將以极其甜美的聲音歌唱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傳奇故事。敘述很緩慢,恰似那單純的歌曲由記憶的碎片所組成。其中偶然插入一句完整的話。
  聲音1:
  威尼斯。
  她原是威尼斯人……
  聲音2:
  是的。音樂就屬于威尼斯。
  是音樂的希望……
  聲音回(停頓片刻):
  她從未放棄過音樂嗎?
  聲音2:
  沒有。
  沉默。
  聲音1(非常緩慢地):
  她叫安娜一瑪麗亞·卡爾蒂…
  聲音2:
  是的。
  沉默。
  聲音1:
  是第一次結婚,第一次工作……
  聲音2:
  是在老撾的沙灣拿吉。
  她嫁給一個法國殖民地的行政官員。
  ·她十八歲。
  聲音1(回憶):
  噢,是的……有一條河……
  她生在一條河岸上。
  她已經……
  她望著那條河。
  聲音2:
  那是循公河。
  聲音1(停頓片刻):
  她一聲不響?
  她哭了?
  聲音2:
  是的。有人說:“她會不适應這個新環境的,最好是把她送回歐洲。”
  停頓片刻。
  聲音三:
  那時她已經受不住了。
  聲音2:
  已經忍受不住了。
  沉默。
  聲音1(幻覺):
  她周圍的柵欄是什么?
  聲音2:
  是行政管理總局的花園。
  聲音1(幻覺):
  那些警衛人員呢?
  聲音2:
  是政府官員。
  聲音1:
  已經……
  聲音2:
  是的。
  聲音1:
  已經,忍受不住了。
  聲音2:
  忍受不住了。
  沉默。
  聲音2:
  一天,一艘政府的小艇開來,斯特雷泰爾先生前來視察循公河上各驛站。
  聲音1(停頓片刻):
  他把她從沙灣拿吉搶走了?
  聲音2:
  是的,把她帶走了。
  把她帶到亞洲各國的城市達十七年之久。
  停頓片刻。
  聲音2:
  先是在北京。
  隨后是曼德勒。
  在曼谷。
  有人在曼谷見到過她。
  然后又去仰光,去悉尼。
  在拉合爾也有人見過她。
  一共十七年,
  后來是在加爾各答。
  在加爾各答,
  她死了。
  沉默。又高又瘦的白衣男子走進了花園。兩個聲音沒見到他。他站住了,透過窗戶的擋板,望著三個睡著的軀体。
  聲音1: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墓上題詞了嗎?
  聲音2:
  題的是:“安娜一瑪麗亞·卡爾蒂之墓”,但已經模糊不清了。
  她的墳墓就在英國公墓內……
  聲音三(几乎听不見):
  是的……
  沉默。
  白衣男子向窗戶擋板走去,走近些以便隔著擋板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三個睡著的身軀。
  停下了,他注視著她,她。
  但“聲音”一直沒看見他。
  聲音1:
  米歇爾·理查遜每年夏天都到薩塔拉來。
  聲音2:
  是的。
  但她卻很少到這儿來……
  那年夏天……
  瘦長的男子一直在望著已經入睡的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軀体。
  他兩眼光神,但卻很可怕,他看著兩個聲音講的那個男人,然后目光又回到已入睡的身体上。
  聲音始終沒看見他。
  聲音1:
  米歇爾·理查遜,是英國人……
  聲音2:
  是的。(停頓片刻,念:)“米歇爾·理查遜,為留在
  印度,他在孟加拉籌辦了一項保險事業。”
  聲音1:
  為了在她身邊。
  聲音2:
  是的。
  瘦長男子走了。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只見他沿著花園小路向网球場走去。
  聲音里:
  那個睡覺的人是誰?
  聲音2:
  是個過路人,斯特雷泰爾家的一個朋友。
  誰要她,她就屬于誰,
  誰收留她,就給誰。
  聲音里(停頓片刻、痛苦):
  是加爾各答的妓女。
  聲音2:
  是的。
  不信上帝的基督徒。
  是個尤物。
  聲音1(非常低):
  這就是愛情。
  聲音2(几乎听不見):
  是的……
  沉默。
  瘦長男子向放在空無一人的网球場鐵絲圍牆邊上的紅色自行車走去。
  他終于被聲音發現了。
  她們又開始講話,但特別低,顯得很害怕。
  聲音1:
  他又來到花園里了……
  聲音2:
  是的……每晚都來……
  來望著她……
  沉默。
  那個男子遲疑了片刻,隨后便向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自行車走去。
  聲音1:
  他從不和她講話……
  聲音2:
  從不。
  也從不接近任何女人……
  停頓片刻。
  聲音1:
  是拉合爾的貞男……
  聲音2:
  是的……
  那個男子站在自行車前邊。
  把手伸出去,猶豫。
  隨即便碰到車身。
  撫摩它。
  彎下腰。
  用雙臂抱住它。
  然后又站在那儿,面對著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自行車——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這种向往的姿勢。
  沉默。
  几乎感覺不到,在三個入睡者中間,有一人開始動了,是她。
  當地朝自行車彎下腰時,有一倒敘鏡頭:她也在同時起來了,以同樣慢的節奏,站起來并向花園方向轉過身去。
  安髒瑪麗·斯特雷泰爾看見這位白衣男子正用雙臂抱住那輛e行車。
  沉默。
  突然,那個男子放手松開那輛自行車,雙手伸著,雙臂下垂,一副失望和激動的神情。
  男人的哭泣聲(只能听到聲音)。
  那個女子一直在望著他,雙手平放在地上,坐在那里。
  哭泣聲止。
  那個男子站直了。
  一直面對自行車站著。
  然后,便慢慢地轉過身來。
  看見她了。
  女子一動不動。
  沉默。
  兩人四目相對。
  這樣持續了几秒鐘。
  沉默。
  男子首先不對視了。
  轉過臉去,接著身子也動了。
  他走了。
  她坐在地上,目送他走遠。
  直到他完全消失,她才极緩慢地回到那架夢幻般的電風扇下,她原先躺著睡覺的地方。
  沉默。
  一切都是靜止的。
  遠處傳來副領事的哭泣聲。
  然后又复歸于靜。
  花園里,燈光又轉暗一次,畫面呈鉛灰色。
  靜靜的花園,沒有一絲風。
  聲音2(恐懼,聲音极低):
  您心髒的跳動聲,讓我害怕……
  沉默。
  在一動不動躺著睡覺的三個人中,又有了動靜。是米歇爾·理查遜的那雙手,開始向那女子身体伸了過去,撫摩她,并放在她身上不動了。
  米歇爾·理查遜并沒睡。
  燈光再次轉暗。
  聲音2的聲音帶有強烈的欲望,听了使人害怕。
  聲音2:
  您的心,這么年輕,還是顆童心…
  沒有回答。
  沉默。
  聲音2:
  您現在在哪儿?
  沒有回答。
  沉默。
  遠處的叫喊聲。是副領事的聲音。絕望的叫喊,鞭褻的叫喊,撕心裂肺。
  聲音1(在遠處):
  他喊什么?
  聲音2:
  在寂寞的加爾各答,
  喊他的威尼斯的名字。
  沉默。喊叫聲轉遠。消失。聲音2,怀著恐懼,一口气講了拉合爾那邊的罪行:
  聲音2(低):
  一天夜間,在拉合爾他的涼台上,他開了槍。他向沙里馬爾花園里的麻風病人開了槍。
  沉默。聲音1的聲音溫柔而沉靜:
  聲音1:
  他無法忍受了。
  聲音2:
  是的。
  聲音1:
  他對印度無法忍受了嗎?
  聲音2:
  是的。
  聲音三:
  不能忍受印度的什么樣?
  聲音2:
  思想觀念。
  沉默。
  光線愈加暗了。躺在電風扇下面的三個人的身体愈來愈模糊了,電扇的葉片始終在慢騰騰地轉。
  終于分不清他們的形体了。
  沉默。
  聲音三:
  一個名叫朗西亞的黑女在南戴納革爾公路上飛快地
  走著……
  沉默。
  聲音1(又說):……
  就在那儿……她第一次……
  停。
  聲音2:
  是的。
  她被送上救護車……
  有人說,那是一場車禍……
  停頓片刻。
  聲音三:
  自那時起…他就一直很瘦……
  聲音2(几乎听不見)。
  是的。
  貝多芬第十四鋼琴變奏曲,遠遠地傳來。
  全暗。
  隨后,在花園的那邊,天上有了亮光,或者是霞光,或者是燈光,一种棕紅色的燈光。
  緩慢而沉靜的聲音又起。
  聲音1:
  是亮光嗎……那邊?
  聲音2:
  那是焚燒俄停嗎?
  聲音2:
  是的。
  天就要亮了。
  沉默。
  在焚尸爐的火光中,貝多芬第十四鋼琴變奏曲一直演奏完畢。
  轉暗。
  我們仍在前一場景處。只不過我們對事物的處理換了視角。場景的右側打開了:有敞開的門朝會客廳開著,當然,這些門也同樣是朝花園開的。
  (這些會客室坐落在使館的側翼。)
  到處都十分明亮,各种吊燈也已打開。
  花園里是威尼斯燈籠。
  沉靜。
  法國使館里似乎沒有人。
  會客廳里什么都不見,只有燈光從門里射出來,也照亮了花園。
  這种空場持續了几秒鐘。
  隨后,一個仆人不聲不響地走過。他手里托著一盤香檳酒杯,穿過這個地方,然后向右邊走去。
  仍然悄無聲息,仍然寂靜無人。
  等待。
  隨后,突然便有了聲音。
  會客廳里開始有了劇烈的聲響。夜晚像用机器脫毛一樣只一瞬間就變了樣。也一下子,從打開的門里傳出來這种聲音。 一位女子唱著《快樂的寡婦》,有一架鋼琴、兩把小提琴為她伴奏。
  在樂曲后面:
  許多談話聲混合在一起。
  酒杯碰撞聲、刀盤叮當聲等不絕于耳。
  听不到舞蹈者們的舞步聲。
  場面上沒有談話的人,也看不見他們。因為那些表演者并不說話。
  在上述規定情景中只有一個例外,即副領事的哭泣聲,我們會看到并且會听到。
  既然這里將出現觀眾看不見人的談話聲,那么客廳里的嘈雜聲將要壓低。
  而且有几次這种嘈雜聲還必須突然完全停止。因為那時候要突出某些人的談話內容,比如,年輕的使館隨員和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之間的談話,或者法國駐拉合爾的副領事同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之間的談話等。還可以設想一些人,由于好奇,他們不參加談話,卻看著別人談話。因此,客廳里這种嘈雜聲的存留,切不可任意而為。
  所有的談話(不管需突出的還是不需突出的),不管它們是不是需要客廳暫為之寂靜与否,都將以觀眾是否能听見為准,而不是以客廳里的客人能否听見為准:
  如果必要,喧嘩聲盡管很輕,也要同這些談話同時錄制下來。這些談話如果需要漸漸淡化,并同另外的一些內容不同的談話混在一起,在這种情況下,必須明确表現出來,這些需要突出的談話內容完全沒有被在場的客人听到,或者表明他們不能听清楚。同樣,某些談話被客人听到了,這些談話可以保留,但一定要表現出某种方式的不協調。正是這些輕微的不協調,可以最好地證明,只有觀眾,才是那需要突出的談話的听眾。
  客廳里的嘈雜聲應該來自舞台和客廳的右翼,這樣可以表明接待的客人是在客廳里。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穿著一件黑色長裙(即她在薩塔拉舞會上穿的那件)。
  男人穿黑色無尾常利服,只有法國駐拉合爾副領事例外,他穿一件白色無尾常禮服。
  招待會上的其他女賓穿各式花色長裙。
  招待會在進行其間,其地點不一,有時在花園里,有時是在我們上面所介紹的地方,特別是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客廳里,那是個重要地方。
  畫面或場景,從音響效果看,應該是一個有回聲的屋子,聲音通過這個空間傳到觀眾的耳中,其效果應該同他們自己在“默讀”劇本時自己的聲音相同。
  背景的布置應該顯示出非比尋常的气氛,應該是一切自然造化所達不到的地步,因為這是招待會。
  台詞在一般情況下,應該十分規范。它應該不是完全自然化。
  任何一個小毛病都應該反复糾正,反复練習。要使它同所有的台詞一致起來。
  我們應該有讀一本小說的感覺,卻又不是閱談,因為它已經被上演了。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默讀的聲音”。
  應該記住,舞台表演是很嚴格的,任何多余的話都不能說。
  一個女子正在唱《美好的時刻》,唱畢,樂隊又演奏了一遍。
  一對舞伴跳著華爾茲,穿過花園的一角敗之地
  一群女士在談話(相當近):
  ——在季風到來之前,這是最后一次招待
  會了。
  ——什么?季風還沒開始嗎?
  ——剛剛開始,到它勢頭最大的時候還得
  等十五天。從來見不到太陽。有六個月都是那
  樣……你們瞧吧……簡直無法睡覺…都盼著
  暴風雨呢1……
  一個印度仆人走來,他向客廳走去。手上端著一個盤子,上滿放著裝滿香檳的酒杯。
  兩對跳著華爾茲的人出現,他們跳得很慢,隨后便走出鏡頭。
  一群女士在談話(較遠):
  ——她邀請了法國駐拉合爾的副領事……
  ——不錯,直到招待會前最后一分鐘,她
  才給他送了一張卡片,上面寫著:“來吧。”是
  大使讓這樣做的。
  一個年輕人走來,他停住了,向周圍看了看。很明顯,他不認識大使館的這個地方。只見他面容疲憊,一副想從客廳逃出去的樣子。他又向很冷落的网球場望去。
  當他左右顧盼時,一對舞伴舞到花園的一角,隨即离開鏡頭。
  一些人在議論(議論這個年輕人):
  ——這人是誰?
  ——是新來的隨員……來了才一個月……
  還不習慣。
  ——他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來。
  停頓片刻。
  ——他還會來的,會被邀請出席的,他即
  將到島上去,為她,為他的妻子。
  停頓片刻。
  ——什么說他要去島上呢?
  停頓片刻。
  ——他眼神顯得很憂郁……她不喜歡那些
  習慣于……
  ——有那种人嗎?
  ——有時有……
  ——印度的小圈子,是個秘密…是吧?
  ——不錯。
  年輕的隨員繼續東張西望。然后又向舞會看去,用眼睛打量著大廳,隨之又扭過頭來。
  《美好的時刻》演奏完畢。
  一段時間內沒有音樂。
  只有大廳里有聲音。沒有笑聲,有一种普遍的沉悶感。
  在花園里,有一群女士走過,她們帶著好奇的目光張望著這位法國大使夫人的客廳。她們手持很大的白色折扇,輕輕地扇著。
  她們走了。
  一個男人在講話(大使):
  請告訴我,我夫人曾打算對各位講的……
  我們非常歡迎各位到島上去一次……各位會看
  到,那里的人有時候對新去的人更加歡迎……
  正常社會的各种常理,在那儿并沒有改變……
  我們無須挑選……(語气中帶著笑意)各位想
  去嗎?我們在那儿的駐地面向大海,是一個古
  代建筑,一定要見識見識。這些島嶼對身心健
  康很有益處,特別是戴爾塔的那個大島,最大
  的島,尤其如此。
  沉默。
  男人講話:
  H曾經寫過,大使寫過……您知道
  嗎?我讀過一小本詩集……
  ——有人對我說過……就是這本詩集,叫他泄了气,…
  沉默。
  一支探戈舞曲,取代了《美好的時刻》。
  法國駐拉合爾副領事走進花園,他身穿白色無尾常禮服。獨自一人。好像沒有人發現他的到來。
  兩組對話(一組和二組),都是男女之間的對話:
  一組
  ——她不應該讓他來,使我們大家都很尷尬……
  停頓片刻。
  ——他到底干了什么事?我們一點風聲都
  沒听到過……
  ——再糟糕不過了……
  沉默。
  二組一一這個女人在使詭計,沒有人對她忙忙碌碌地干些什么知道得很清楚…干什么呢?她自然要干什么事吧……
  一一地應該讀點書…除了午睡和散步之外。其他時間她還干什么……
  —包包的書上面寫著她的名字,都是從威尼斯寄來的……她還照看她的几個女儿…在干季,她們打网球,還在前邊走走,她們三個在一起,身穿白衣裙,大家常見到她們的……
  停頓片刻。
  一這就會使人產生怀疑,到底她在干什么,正是這些,顯得很奇怪……
  沉默
  一組(接前)
  ——他殺人了?
  ——在那天晚上,他朝
  薩里瑪花園開槍……您知道
  嗎……在他拉合爾住地的窗
  戶勞找到了許多子彈……
  ——他在向自己開槍……
  (輕笑)
  沒有回答。
  ——那些麻風病人,很難把他
  們同一般人區別開……
  —您看,您知道這件事,不
  然為什么提麻風病人……
  沉默。
  二組(接前)
  ——也騎自行車,早晨起得很早,在花園里騎。當然,不是在刮季風的時候……
  一組(接前)
  —官方有什么說法?
  —神經已經崩潰了……
  經常這樣。
  停頓片刻。
  —這太古怪,這個人叫
  你非想到是他不可……
  米歇爾·理查遜走了進來。他沒穿禮服。走到椅子旁坐下,拿出一支香煙來抽。他并沒向花園望。
  兩位女客人走到右邊來,停住了,并且看見了米歇爾·理查遜,很奇怪地瞧著他,但他卻不看她們。
  一個仆人走了過來,手里托著一盤裝著香檳的酒杯,送到米歇爾·理查遜面前一杯。便走到別處。
  遠處傳來的似乎是探戈舞曲。
  米歇爾·理查遜站了起來,向客廳走了几步,站在遠處望里面,他又轉過身來,原來他看見副領事正在花園里。
  女賓的談話(低):
  ——瞧…味歇爾·理查遜……
  停頓片刻。
  ——啊,對……他為什么不到廳里去
  一一地從不進去,只是在快到午夜,
  舞會結束時,那時候只剩下几個熟悉朋友時……
  停頓片刻。
  ——這叫什么故事……又是什么愛情…
  有人說,為了追她,他什么都不顧了
  ——了。他那時是她的未婚
  夫,卻只當了一夜的未婚夫……
  沉默。
  米歇爾·理查遜開始向副領事那邊走——向花園的門那邊走。
  副領事扭過頭去。
  米歇爾·理查遜就停住了。
  兩位女賓用眼睛瞧著他們。
  女人講話(低,恐懼):
  ——您看,在花園里……
  ——啊……是他嗎?
  ——是他。
  ——真瘦呀……看那張臉……像安到
  脖子上的……那么蒼白……
  沉默。
  米歇爾·理查遜又轉過頭來看客廳。
  用眼睛看著女士們走了。
  女人講話(接前):
  ——他們認識嗎?
  ——看得出來,不認識……
  沉默。
  副領事望著客廳。米歇爾·理查遜又開始望著他,由于副領事很專心地瞧著客廳;所以沒注意他。
  男人講話:
  昨天晚上,他在陽台上開槍。
  ——對,還一邊大喊,半裸著身体。
  ——喊些什么?
  ——不成句子的話,還笑個不止。
  停頓片刻。
  ——在拉合爾難道就沒有一個女人,
  對這事了解得清楚點儿,能給大家談談
  ——一個沒有,從來也沒談過。
  ——這怎么可能呢?
  ——他的官邱,他在拉合爾的官邱,
  就從來沒有人進去過……一這太可怕了……這樣与世隔絕 “可怕·”
  沉默。
  米歇爾·理查遜回過頭向客廳望去,想看看副領事那么專心地看什么。
  男人和女人的談話聲:
  ——你們听到過嗎?大使對那位年輕
  的隨員說:“大家都躲著他,這我知道……他叫人害怕……但是如果您能去和他
  談談我將不胜感激。”
  …一關于他的出身,大家能知道什么?關于他的童年又知道些什么?
  ——他父親是納伊的一個小銀行家,
  他母親可能同他父親离异了。由于他品行
  不好,被學校開除過許多次。但中學以后
  學習卻特別出色……就是這些……
  ——總之,我們是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停頓片刻。
  ——難道我們當中就沒有一個……該
  怎么說呢?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像他那樣……
  (停頓片刻)可以……我可以向他提
  問題……就是這些……
  沒有回答。
  沉默。
  一對舞伴來到花園門口看見了副領事,便放棄了帶頭進入花園的打算。米歇爾·理查遜瞧著他們,只見他們猶豫了一會便轉身走了,又回到客廳里去。
  副領事向客廳里望著,并且笑起來。
  一些女士一邊扇著扇子,一邊走進花園。她們不看副領事,卻站住了,并且回頭向客廳望去:那邊有什么事吸引住她們的注意。
  女士們講話:
  ——她在和誰跳舞?
  ——和大使。
  ——您知道,他把她從法國駐印度支
  那一個偏僻机构的高級官員那儿搞來的…
  俄記不清是哪個國家了……可能是老撾……
  —沙灣拿吉……
  —對,不錯,是那儿
  —您不記得了?“緩緩航行的帶窗
  帘的小艇,在涓公河上緩緩地溯流而上,
  駛向沙灣拿吉……寬闊的河流在原始森林中流過,滿眼是寂靜的稻田……入夜,一群群蚊子爬在蚊帳上……”
  ——您記憶力可真好……(輕笑)
  沉默。
  ——他們在亞洲轉了整整十七年。
  沉默。他們倆一起向客廳望去(大使和同他一齊跳舞的妻子),副領事在竊笑。
  男人講話:
  ——他向誰提到過拉合爾沒有?
  ——從未提過。
  ——講過別的事嗎?
  ——我想沒講過……有人在法國常給
  他寫信。那是他的一位年老的姨媽……所有的信都被截住了……好像是……他曾對歐洲樂部主任講過,他曾經在一個禁閉所里呆過,在十五歲那年……在北方……
  ——對他講的?對那個酒鬼講的?
  ——就是說,那個人在睡覺,是他自
  言自語……(輕笑)
  ——就是說,對誰也沒講過。
  ——一點儿木錯……(輕笑)
  ——那么,在印度這個使他發狂的地方,他感覺如何?在這之前,他不知道嗎?就是他得不見到一些可怕的事……因為總可以打听得到的回…
  女人講話
  ——他有時看起來挺高興。瞧……他突然就顯得高興得發狂……
  停頓片刻。
  ——那可能是看到她跳舞的時候……
  ——您的想法可真夠意思……
  ——我剛剛才發現的嘛……
  沉默。
  ——誰提起過孟買?
  ——就是他,曾對俱樂部主任提過,
  他自己以為坐在阿曼海邊上的一條大長椅上被人照下了照片……(輕笑)
  ——好像以后就沒再提過。
  沉默。
  年輕的隨員也進花園。
  他向副領事走去,很慢,好像要去開導他。但副領事急匆匆地就要走。年輕的隨員猶豫一下,隨后便挽住了他的胳膊,副領事便不動了。
  青年隨員做了個手勢,示意副領事跟著他走。
  兩個人便向客廳走去。進入客廳。米歇爾·理查遜看見了他們,——他是淮一沒看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同她丈夫跳舞的人。
  女人講話:
  —您見到了嗎……
  停頓片刻。
  —見到了,他看的就是她……
  停頓片刻。
  —依我看,孟買那個地方大家都想去,他們會把他打發到別的地方去……
  沉默。
  —對我講講斯特雷泰爾夫人吧。
  —無可指責。您往廚房后邊看,那
  儿擺著那么多裝清涼飲料的大瓶子,那是
  給乞丐准備的……就是她,這個人…、
  —……無可指責……(輕笑)走吧
  —沒有什么可看的。我們對這個地方想說的,就是這句話。
  沉默。
  許多人都來到花園里,大家都往客廳里望。女士們都扇著扇子。(請大家記住,講話的都不是我們在畫面上見到的那些人。)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談話:
  —大家可能會說……她是被囚禁在
  痛苦的“牢房”里的一名囚徒,但……時
  間太長了,長得她已不再痛苦了……
  —但她卻常常垂淚……有時候…
  有些人……在花園里常見到她哭……
  —她可能是個有才气的女人……但
  境遇卻那么艱難…您看她那雙眼,多么
  明亮……
  —可能是……多標致的人儿呀……
  您瞧……
  —不錯…’
  ——這卻讓她害怕……您沒看出來
  么?
  沉默。
  米歇爾·理查遜坐在房間的左邊,看樣子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并向客廳那邊看。他坐的地方很容易讓別人看到。他長得很美,比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還要年輕,一看便知,人很孤僻。
  他正在吸煙,人很緊張,思想很集中地在想什么。
  客廳里,不論看到還是沒看到副領事走進來的人,都在交談。
  女人談話聲:
  —從尼泊爾直接運來許多玫瑰花
  —在舞會結束時她要分贈給大家。
  —(低低地)瞧…他在那儿…
  沉默。
  —他并沒發現大家都在看他……
  —他眼神不好……
  一一瞥這張臉像死人的一樣…您沒發
  現嗎?……真叫人害怕……
  一一是的,那笑聲像,…擠出來的一
  樣…。(停頓片刻)他笑什么?
  —誰知道呢?
  停頓片刻。
  ────在花園里,當他往辦公室里走時,嘴里總是吹著“印度之歌”。
  —他干什么工作?
  ──管理檔案……別的沒有什么事
  沉默。
  男人講話聲:
  —這件事很奇怪…卻度大多數婦女,皮膚都非常白……
  —她們都躲著太陽,百葉窗都關著……
  是一些足不出戶的女修士……
  —此外,這里這些人,她們什么也不干,讓男人養活著。
  —所以就精神煥發,一點儿不錯。
  沉默。
  —當她和她的女儿們去打网球時,坦白地說,我都去瞧,她穿上短運動褲時……
  啊……那一雙女性的大腿,美极了,可在這儿呢……在這种可怕的气氛中站著
  (停頓片刻,突然地)啊……你們看
  沉默。
  女人講話聲:
  —第一件要看的東西,就是那些島
  嶼……
  —漂亮嗎?……那么這儿沒有那些
  島嶼,該怎么辦?
  —這正是我們對印度深感遺憾的地
  方,那些印度洋上的小島……
  女聲獨白:
  —在季風期,那是保健最好的去處……
  還有那些滾燙的綠茶,你們曉得嗎?
  都是中國人培植出來的……
  沉默。
  女人講話聲:
  —看到了嗎?…年輕的隨員正在
  同拉合爾的副領事談話呢……
  ────談話了……听,說話了……是白
  人講的。
  沉默。
  几乎是一片寂靜,每個人這時都應該看著青年隨員和副領事。
  (副領事的聲音生硬,甚至可以說刺耳,而青年隨員則恰好相反,聲音柔而輕。)
  青年隨員(簡稱“副領”)和副領事(簡
  稱“副領”)
  開始講話了:
  副領:很明顯,這里情況是不好的。
  但您具体指的是什么?
  副領:當然是炎熱……不過也還有
  枯燥無味……這里的陽光,沒有色彩……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習慣……
  副領:指的是這些?
  青隨:也就是說……在法國出發時,
  我并沒有先天的知識……可您呢……在
  來拉合爾之前……您還喜歡別的地方嗎
  副領:沒有。拉合爾正是那時我想
  去的地方。
  沉默。隨后,響起了“印度之歌”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談話聲(低):
  —您听到了嗎?
  —听不清楚,但我明白了:“拉合
  爾那正是我想去的地方……”
  —這能說明什么呢?什么也說明不
  了·
  —(一口气說下去)報告中說,有
  人從他窗外看見他,晚上在屋里像白天那
  樣來回走著……一個人……在屋里講話……
  而且講個不停……
  —……晚上同大白天一樣……
  —對。
  沉默。
  這時只听一個人的聲音在獨白,帶著濃重的英國口音,而且蓋過了其他聲音。
  男人聲音(喬治·克拉文的聲音):
  —請到酒吧間來吧,我是安娜一瑪
  麗·斯特雷泰爾的一個老朋友……名叫喬
  治·克拉文……在這個酒吧,您應該學會
  自己動手……因為這儿沒有人……
  人聲嘈雜了好一會儿(許多人都向酒吧間走去)。
  女人聲音:
  —他這樣說是為了解解悶……
  人聲靜下來。
  青隨:到酒吧這邊來。
  (停頓片刻)您怕什么?
  青隨:有人說,您挺喜歡益賣?
  副領:在加爾各答,他
  們不留我嗎?
  青隨:不。
  副領:既然這樣,我相信領事館的決定。他們愿意往哪里派我都行。
  青隨:孟買人少一點,
  气候好一點儿,并且,海邊附近是很不錯的。
  沉默。
  男子聲音:
  —別人同他說話時,他好像沒听到。
  青隨:您在干什么?過來吧…
  副領:我在听“印度之
  歌”,(停頓片刻)到印度來就
  是因為“印度之歌”。
  沉默。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第一次出場(指這一幕)。她從客廳里出來。朝著米歇爾·理查遜微笑。他便站了起來,看著她向自己走來,但臉上沒有笑容。誰也沒看見他們(大家都在看青年隨員和副領事)。米歇爾·理查遜等的就是她。
  安娜一瑪麗領特雷泰爾和米歇爾·理查遜,四目相對。他緊緊地擁抱她。他們單獨地找了一個角落跳起舞來。這時只听副領事公開講話的聲音。
  副領:這個曲子,我听了就產生了強烈的愛。我還從來沒愛過。副領事講這些話時,恰值那一對舞伴在我們面前跳著。這一對舞伴在舞台左側下去。“印度之歌”一直在演奏。
  副領:請原諒我。
  我并沒有要求調閱我的案卷,可您已經知道了,那上面寫了些什么?
  青隨:上面寫的是,拉合爾……您在拉合爾做的事……別人無法理解您在拉合爾干的  那些事,您用那种方式干的那些事…沒有人理解……
  副領:(停頓片刻)沒有人理解?
  沒有回答。
  沉默。女乞丐在花園里出現。她躲在一排剪短的樹叢后面。一動不動。
  男人講話聲:
  —他說,他無法做到有說服力地解釋他在拉合爾做的那一切。
  —有說服力……
  —我把這個詞記住了。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又從舞台左側出場,她走得很慢,隨后就站住了,一面向花園那邊打量著。恒河岸上這兩位女子在互相望著。
  女乞丐毫無懼意地把沒有頭發的禿頭伸了出來,隨后又躲起來。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依然邁著緩慢的腳步,走了。
  女人講話聲:
  —她一個人到島上去,大使到尼泊爾打獵去。一她一個人……到底還是……
  —同他一起去,米歇爾·理查遜,還有別的人。
  ──那人說她的那些情夫是英國人,和使館的外籍人員……還有人說,大使本人也知道……
  —您知道,當他和她在一起時,他已不再想那种事了……
  他比她年齡大。
  停頓片刻。
  —現在他們兩人之間的友誼是經過考驗的了……
  沉默。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走進客廳。
  “印度之歌”演奏完畢。
  副領事又來到花園。
  他剛好站在女乞丐旁邊,但他們誰也沒看見誰。
  布魯斯舞曲響起。
  男女談話聲:
  —按禮儀要求,應該同法國大使夫人跳一支舞……
  —瞧……他离開了青年隨員,又回到花園去了……
  —又去了……從晚會開始他就到了那儿……
  —可能要准備溜走。
  —与此同時……
  沉默。
  副領事站在那儿一動不動,并且竭力向客廳那邊張望。
  接前面的對話:
  —他張望什么?
  —法國大使夫人,這時她正和青年隨員跳舞。
  沉默。
  青年隨員和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一邊跳舞一邊走進來,他們也向客廳那邊瞧著。他們周圍漸漸靜了下來。
  女人談話聲(低):
  —您听到了嗎?(停頓片刻)她對他說:“我倒愿意像您這樣,在夏天的季風時節,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印度。”(停頓片刻)他們离得太遠……我听不清楚了……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簡稱:安一瑪·斯)和青年隨員之間的談話(安娜一瑪麗·
  斯特雷泰爾的聲音動听又溫柔):安一瑪·斯(重复一遍上面那句話,可以略有些出入):我倒愿意像您這樣,在雨季時,一次到這儿來。  (停頓片刻)您不覺得厭煩嗎?您都干些什么?比如說晚上,還有星期天。
  青隨:讀書,睡覺—…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安一瑪·斯(停頓片刻):
  您知道,厭煩這件事,是個人問題,別人是不太知道應該怎樣出主意解決的。青隨:我覺得我并不厭煩。
  停頓片刻。
  安一瑪·斯:別的方面呢?
  (停)這也許并不如人
  們說的那么嚴重……我對您給我寄的那許多包書表示感謝,您使我辦公室里的書很  快就擺滿了……
  青隨:不客气……
  沉默。
  議論聲在他們周圍漸漸出現,但聲音很輕。
  在前面對話歸于靜默時,便響起了男人講話聲:
  —這位夫人真是詭計多端。她讀的書很多……
  在她戴爾塔的公館里,經常是徹夜不眠……
  —一點儿不錯……這動听的聲音后面,隱藏著什么
  —微笑几乎從來都是殘酷的……
  沉默。
  安一瑪·斯:您知道,在印
  度,几乎是…什么也干不成
  的,能夠一提的是……
  青隨:(溫柔地):您說的
  是什么?
  安一瑪·斯:哦……什么也
  不是……是對一切都感到灰心……
  (聲音里帶著微笑)
  男人和女人的談話聲:
  —有人說,她有時候會神經質地大發作……
  ——您說的是……在商戴納戈爾旅行的時候,對不對?
  ——是的,有時也另有花樣…葉匕如有時她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誰也不見……
  ——但是他除外,米歇爾·理查遜除外……
  —那自然是如此……
  安一瑪·斯:在印度過日子,既不受罪,也不享福,既不容易,也不困難,無所謂……您瞧,一切都無所謂
  青隨(停頓片刻):您的意思是,很討厭?
  安一瑪·斯:就是說……
  (那語气顯得輕佻又可愛)……
  可能是……是這樣……
  (聲音里帶著笑意)但在這方面,您瞧,只好一切都從簡了…·
  男人和女人的談話聲:
  —在威尼斯,她已經舉行過音樂會了……她曾經是歐洲音樂的新秀。
  —她离開威尼斯時還很年輕……
  —是的,同一位法國官員一起,后來她為了同斯特雷泰爾結合,便离開了他。
  沉默。
  青隨:有人說,您是威尼斯人。
  安一瑪·斯:我父親是法國人,我母親,是的……她是威尼斯人。
  沉默。
  男人和女人談話聲音(接前):
  —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彈鋼琴,整個干季都是這樣,但到了季風來到時,因潮气太大,所有的鋼琴在一天晚上便都走了音……
  青隨:第一次見到您,我還以為您是英國人。
  安一瑪·斯:那是常有的事。
  停頓片刻。
  青隨:這里還有人不太适應嗎?
  安一瑪·斯:几乎所有的人都能适應。
  沉默。
  青隨(突然直截了當地說):那位法國駐拉合爾副領事正在看您。
  沒有回答。
  青隨:他從晚會一開始就一直在看您。
  沒有回答。
  青隨:您沒發現嗎?
  避開話題。
  安一瑪·斯:他想分配到哪儿去?您知道嗎?
  青隨(他知道):就在此地,加爾各答。
  安一瑪·斯:天哪……
  青隨:原來我還以為您已經知道了。
  沒有回答。
  沉默。
  仆人走過。
  舞會繼續進行:布魯斯舞曲、探戈舞曲、狐步舞曲相繼演奏著。
  安一瑪·斯:是我丈夫對您說的嗎?我們希望您到島上去。
  青隨(停頓片刻):我將
  很高興。
  沉默。
  一男一女對話:
  ——如果您仔細听的話,那聲音帶著點意大利味儿……
  —不錯……可能正因為這樣,才失去了她的特色,失去了那种原汁原味的外國音調。
  —可能……
  安一瑪·斯:您常寫點東西
  吧?
  青隨(停頓片刻):還能寫點儿。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停頓片刻)有人對您說過?
  安一瑪·斯:不錯。不過我也完全能猜出來……(語气中帶著笑意)從您在不說話時的姿勢中就可看出……
  青隨(微笑):我現在不寫了。(停頓片刻)斯特雷泰爾先生從前也常寫嗎?
  安一瑪·斯:是的,他有時也寫。但隨后……(停)
  青隨(停頓片刻):那么您呢?
  安一瑪·斯:我從來沒寫過
  青隨(直爽地):您覺得沒這個必要,是吧……
  安一瑪·斯:(微笑):也就是說……(停住)是的,隨您怎么說都行……
  停頓片刻。
  青隨:您常作曲?
  安一瑪·斯:有時候(停頓片刻)這几年少了……
  青隨(很溫柔,已經有了愛戀之情):為什么?
  安一瑪·斯(緩慢地):不太好說……
  長時間停頓。
  青隨:告訴我。
  安一瑪·斯:有點儿痛苦,這點儿痛苦就表現在樂曲中……已經有這么一段時間了
  沒有回答。
  沉默。
  副領事离開他花園的座位,來到客廳里,來往于花園和客廳的人們都用眼睛瞧他。
  嘈雜聲,中間夾雜著低沉的叫喊聲。
  隨后便有兩三對跳舞者來到花園,好像要避開那位拉合爾來的人。
  女人談話聲:
  —發生什么事了?
  —拉合爾的副領事邀請西班牙大使館一秘的夫人跳舞。
  停頓片刻。
  —她可夠受的了……但那些人怕什么?
  —他們不是怕…更不如說…提厭惡…但又不能拒絕……這也說不清楚……
  沉默。
  青隨:您會強迫同他跳舞嗎?
  安一瑪·斯:沒有什么可以強迫我的,但是…(語气中帶著笑意)
  停頓片刻。
  青隨:昨天夜里,他在花園里過的夜,在网球場邊上。
  緩慢的回答。
  安一瑪·斯:我想他一定睡得不好。
  停頓片刻。
  青隨:他還在看您。
  沉默。
  一個女人的聲音:
  —可怜的夫人……再加上她還覺得不得不同他交談
  沉默。
  青隨:厭惡是一种情感,
  這您未經歷過吧?
  停頓片刻。
  安一瑪·斯:我不明白……
  怎么沒經歷過?
  青隨(低聲):可怕……
  沒有回答。
  沉默。
  青隨(直截了當,非常明确地):他們在談論麻風病。
  沉默。
  青年隨員說的是副領事同西班牙大使館一秘夫人(簡稱“西”)之間的談話。
  副領事同西的談話:
  西班牙大使館一秘夫人:……
  我們那里,就有一位秘書的太太,她都要瘋了,認為自己得了那种病……沒辦法把這种想法在她頭腦里消除……只好把她送回馬德里了……
  副領事:她得了麻風病?
  西班牙大使館一秘夫人(惊訝地):根本沒有,您想一想……那种偶然的事總是非常少見的…海個人都必須接受体檢…唯常認真…俄不應該向您講這些……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种病……
  副領事:可我不怕麻風病。
  西班牙大使館一秘夫人:那太好了,因為……您知道嗎,還有比這儿更糟糕的呢,比如說在新加坡……
  副領事(打斷她的話):我希望得麻風病,您不理解吧?
  輕微的嘈雜聲。
  复歸于靜。
  一個女人同一個男人的說話聲:
  —她跳著舞就离開他了……
  發生什么事了?
  —肯定他向她講了什么事,…而這件事又讓她感到害怕…
  沉默。
  一些客人离開花園,走進客廳。
  女乞丐露出了沒有頭發的腦袋,看著夜間出來的鳥儿,隨后就又藏了起來。青年隨員可能已看見了她。
  青隨:有一個女乞丐進到
  花園來了。
  安一瑪·斯:我知道……就是那唱歌的,您知道嗎?不錯,正是您到加爾各答來時,……
  她在唱歌,好像唱的是一支沙灣拿吉的歌……那是老撾的一支歌……她讓我們大家都
  感到惊奇……我想,可能是我搞錯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們這儿距印度支那有好几千公里……她怎么來的呢?
  青隨(停頓片刻):我在大街上也听她唱過,那是在早晨,天還很早……那是一支很
  歡快的歌。
  安一瑪·斯:在那邊,連小孩都唱……她可能是順著河流,漂下來的。但要通過卡爾
  達蒙水域,她怎么能過得來呢?
  青隨:她真是個瘋子。
  安一瑪·斯:不錯,不過您看…她還活著,有時她還到島上來。怎么,大家都不知道?
  青隨:可能她是奔著您來的。她常和白人在一起嗎?
  安一碼·斯:可能。為了討飯吃。
  沉默。客人們從客廳里出來,顯得有些緊張。
  男人和女人講話聲:
  —他在哪儿?
  —在酒吧間旁邊—…·這個人酒喝得太多了,那結果可是不太好。
  —他有件……不順心的事。
  —不錯…’
  —在拉合爾也沒有人歡迎他?
  —沒有。
  —他在拉合爾過的是地獄生活。
  —那是肯定的……但怎樣排遣這……這种討厭的日子呢……
  男人聲音:
  ——這個人,就知道生气。一生誰的气?生什么气?
  沒有回答。
  沉默。
  女人聲音:
  —他給拉合爾帶來了死亡,他開了槍。
  —是不是因為喝了酒?
  —不,不是……在我們這儿,醉不醉酒,不都是一個樣嗎?大家都在談論到別處去……
  不,他根本不是個一喝就醉的人……
  有兩位女士走進來。她們很熱,一邊扇著扇子,并且四處打量著。
  布魯斯舞曲。
  兩位女士向客廳里張望。
  突然她們不扇扇子了:原來是看到了一件使她們震惊的事。
  布魯斯舞曲。
  女人聲音:
  ——這件事終于發生了,
  您瞧……拉合爾的副領事正向斯特雷泰爾夫人走去……
  沉默。
  男人聲音:—您看到了嗎?這儿的白人只講他們自己的事。其余的人……然而歐洲人自殺的人  數隨著饑道而上升……  —但他們卻不挨餓……
  (輕聲笑著)
  —對,不挨餓。
  沉默。
  那兩位女士以极強的好奇心用眼睛看著(副領事向斯特雷泰爾夫人走去)。
  客廳里的嘈雜聲在這几秒鐘內几乎完全中止了。
  但隨后又慢慢地有了聲音但很輕,出于禮貌,嘈雜聲并不太響。
  女人和男人的對話聲(分一組和二組):
  一組
  —您看到了嗎?大使夠多么靈活……他讓他的夫人避免了負擔……
  沉默。
  —他們到哪儿去?
  —到第二個小客廳……
  請注意,或遲或早大使都會到那儿去的……去和他談……那時候……
  沉默。
  二組
  —您見到了嗎?那姿勢多优美…海個人都見到了。
  —他們到哪儿去?
  —到第二個小客廳。(停頓片刻)
  —有人給他們送香檳
  沉默。
  一組
  —他离開大客廳,在那里等待什么……不顧羞恥地這樣做?
  二組
  —他對俱樂部經理說過一句話,這句話常在我頭腦里縈繞……“在我們納伊的家里,一個沙龍里有一架黑色大鋼蓋著蓋……在樂譜架上有“印度之歌”的曲譜,我母親奏“印度之歌”,我在房間里听,那段曲譜她死后一直留在那儿……”一這有什么讓您激動的?
  —那個景象。
  沉默。
  靜,布魯斯舞曲。
  斯特雷泰爾夫人和青年隨員穿過花園。
  大使同副領事的對話。
  大使:如果我理解得不錯的話,您是比較喜歡孟買了?
  但是您在孟買卻不能同在(猶豫)拉合爾一樣,在原來那位置上。那還太早了一點…咖
  果您留在這儿……大家會忘記……印度實際上是一個麻木的深淵……如果您愿意,我就把您留在加爾各答……您愿意嗎?
  副領事:是的,愿意。
  沉默。兩位女士對話(低):——他對她說,他希望得麻風病。——一個瘋子。……
  沉默。
  大使:您知道,一种職業,那是很神秘的。您愈想得到它,您就愈干不好,一种職業,不會自己制造它,一個法國的副領事的工作可以有上千种干法…如果您自己能忘記拉合爾,人也將會忘記的……
  副領事(停頓片刻):我忘不了拉合爾。
  沉默。
  男人聲:
  —只有一個人看見他,就是歐洲人俱樂部的經理,那是個醉鬼。
  大使:加爾各答,您別在那儿做了吧?(沒有回答)有些藥可以醫治這种煩躁情緒,別人也這么說,您知道嗎?
  副領事:不知道。
  沉默。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聲音(低):
  —他們在談些什么?—談退休金,談童年的事,還談(停住)—還談什么……
  —還談她……談法國大使夫人……
  沉默。
  大使:在一開始時,大家,包括我自己,也在想,我們都在想同一件事,但兩者中必須出一個選擇:要么走,要么留。如果留,就要找個出路……就要想個辦法……是的,考慮事情的一個辦法是忍受拉合爾給您制造的痛苦……
  副領事:我沒有出路。
  沉默。
  女人聲(低):
  —她和青年隨員到了花園里。(停頓片刻)我曾對您說過。
  沉默。
  大使:請注意……走,還
  是留,請您好好權衡一下……
  如果您對自己沒有把握,那您
  就回巴黎去……
  副領事:不回去。
  沉默。
  大使:但是……那么您怎
  么看您的前途?
  副領事:我什么也看不
  見。
  女人談話聲(低):
  —招待會完后,剩的東西都要分發給加爾各答的窮人,是在她的要求下那樣做的(聲音更低)。她又來了……
  沉默。
  —啊,階…花園里已擠滿了乞丐……在廚房后面,擠得亂糟糟的……
  —准許入內的命令已經給警衛下達了。
  沉默。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和青年隨員(從左側)上場,他們向客廳走去。
  布魯斯樂曲結束。“印度之歌”響起。
  在到達客廳之前,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突然站住了,青年隨員也隨之站住,他們在等待什么。
  拉合爾的那個人,在左側出現,他顯得非常狼狽,向她走來,停住,鞠躬致意,面色蒼白。
  青年隨員向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做了個手勢,示意她不接受他的邀請。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略一遲疑,隨后便答應同這個拉合爾人一起跳舞。
  “印度之歌”變得遙遠了,所有的談話聲也低下去了,變成了一片低語聲。几乎一切靜了下來。
  副領事和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首先在台中央跳。
  青年隨員用眼睛看著他們。隨后他們便向客廳方向移動。
  青年隨員向前走了几步,并一直看著他們。
  人群都擁向花園,大家都向那邊看。
  安一碼·斯同副領事之間的談話,聲音很低.但很激烈,并且非常緩慢:在對話前,有很長一段時間靜場。
  副領:我原先不知道您還活著。
  沒有回答。
  副領:加爾各答對我來說,已變成了一种希望的象征。
  沉默。
  安一瑪·斯:我愛米歇爾·理查遜,在這場愛情中,我沒有自由。
  副領:這我知道。
  您愛著米歇爾·理查遜,我同樣愛您。我不在乎。
  副領:我說話聲音都變了,您听不出來嗎?
  這聲音讓他們听了害怕。
  安一瑪·斯:是的。
  副領:那是誰的聲音?
  沒有回答。
  副領:我在拉合爾向自己開槍,卻沒有因此而喪生。
  別人使我同拉合爾分開,但我自己卻不和它分開。
  拉合爾就是我。您也懂吧?
  停頓片刻。溫柔。
  安一瑪·斯:懂,別大聲喊。
  副領:好吧。
  沉默。
  副領:您和我,都站在拉合爾面前,我也知道。您就在我身体內,我會把您引人我的身体的。(一聲短笑,很可怕。)您將同我一起向薩里瑪的麻風病人開槍。您行嗎?
  沉默。
  副領:我不需要邀請您和我跳舞以便認識您。這您也知道。
  安一瑪·斯:我知道。
  停頓片刻。
  副領:您和我,沒有必要走得更遠。(一聲短笑,很可怕)我們之間根本用不著互相說什么,我們倆都一樣。
  停頓片刻。
  安一瑪·斯:我相信您剛才說的那些。
  停頓片刻。
  副領:您同其他人在一起的那些愛情故事,我們都不需要。
  沉默。
  拉合爾副領事的聲音變成了嗚咽,她撞了他一下,他為此而不能自制。
  副領:我剛才想聞一聞您頭發的味道,這可以向您說明,我……(停,嗚咽)
  沉默。
  聲音又几乎恢复了正常。副領:招待會后,您就同親密的朋友們在一起了。我也想和您單獨在一起一次。安一瑪·斯:您沒有任何机會。
  停頓片刻。
  副領:他們要赶走我。
  安一瑪·斯:是的。
  您就是那种他們必須忘掉的人。
  停頓片刻。
  副領:像拉合爾一樣。
  安一瑪·斯:是的。
  沉默。
  副領:我該怎么辦?
  安一瑪·斯:您將被派到遠离加爾各答的地方任職。
  停頓片刻。
  副領:這正是您所希望的。
  安一瑪·斯:是的。
  停頓片刻。
  副領:好吧。
  那么這到何時才能完結呢?
  安一瑪·斯:我想,直到您死才算完結。
  沉默。
  副領(凄厲地):症結出在何處?我的症結在哪儿?
  安一瑪·斯:太精明了。
  副領(可怕的笑聲):是您吧?
  沒有回答。
  沉默。
  副領:我要大聲喊了,我要要求他們,讓他們今天晚上把我留在這儿。
  停頓片刻。
  安一瑪·斯(停頓片刻):隨您的便吧。
  副領:就是要在您和我之間制造點儿事故。
  一個公開的事故。
  我只知道喊叫,讓他們知道,至少,我是可以呼叫愛情的。
  沒有回答。
  副領:我知道,至少有半個小時,他們會感到不舒服,隨后,他們又會重新議論紛紛。
  沒有回答。
  副領:我甚至還知道,您不會對任何人講,這是您同意我這樣做的。
  沒有回答。
  沉默。
  “印度之歌”結束。
  換成《美好的時刻》。
  天色灰暗起來。
  兩個喝醉的男人蹣跚著走進來,并且很隨便地躺在扶手椅上。
  拉合爾副領事的第一聲喊夾雜在《美好的時刻》里,并且蓋過了它。
  副領事的喊聲:留下我!
  沉默。
  隨后來賓朝花園擁去,兩個醉漢在笑。其他人則十分惊詫。
  副領:今天晚上我就留在這里,和她在一起,只一次,和她!你們听到沒有?
  沉默。
  一個女人的聲音:
  —多么不幸啊……
  青年隨員的聲音:
  —您應該回去了,請您放心,您喝得太多……過來《美好的時刻》一直在響著。副領事大聲尖叫起來。
  副領:我留在這儿!我留在法國大使館!我要和她一起到島上去!我求你們了,我求你們了,
  把我留下吧!
  沉默。
  一個女人的聲音(溫柔地):
  ——就好像沒听見似的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同上):
  —但這有多可怕呀……
  沉默。
  副領(車叫):一次!只一次!除她以外我再沒愛過別人!
  沉默。
  一個男人和副領事說話的聲音:
  —請您原諒我們。但像
  您現在這种表現,只有您离開這儿時才能使我們放心。
  沉默。
  一個女人的聲音:
  —持續了這么久了…
  這太可怕了……太恐怖了……
  飲泣。拉合爾副領事在飲泣。他無法控制自己。自己的尊嚴一掃而光。
  突然大家都紛紛躲避。
  一個女人的聲音:
  ——不能見這种場面副領事出現在畫面內。他哭泣得全身抖動。
  這時大家不但能听到他的哭泣聲,而且也能看到。
  一個男人,是個陌生人,挽著他的胳膊,扶著他向使館大門走去。開始副領事還掙扎,隨后,突然就不掙扎了,任憑那個人扶著他走。
  他們下場了。
  眾人久久地望著他們。
  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出去了,(長時間停頓)他們把柵欄關上了。
  遠處,又響起了叫聲,副領事開始大聲喊叫。
  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又哭又笑。您看到了嗎?
  沉默。
  《美好的時刻》卻沉著地繼續演奏到底。与此同時,那些人一開始一動不動,隨后又把頭向大廳相反的方向轉過去,瞧著副領事。
  他始終在尖叫。
  一個男人的聲音:
  ——他想強行打開柵欄門。
  沉默。
  《美好的時刻》演奏完畢。
  喊叫聲遠去。
  一個聲音:
  —從乞丐也害怕了……
  最后一個聲音:
  —他走了。沉默,几秒鐘后:
  轉暗黑暗模糊了畫面。很遠處,一群乞丐走過。隨后便消失。
  沉默。隨后,突然響起了貝多芬第十四鋼琴變奏曲。
  全暗。
  關于聲音3和聲音4的說明
  聲音3和聲音4是男人的聲音。把這兩個聲音聯系在一起的,是恒河岸上的戀人們的愛情故事所具有的魅力。特別是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魅力。
  聲音3除了對這個故事中的許多情節發生在何時之外,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他向聲音4提出問題,聲音4予以回答。
  聲音4,在所有的聲音中,是對這個故事情節記得最多的一個。他几乎全部掌握了情況。
  聲音3,如果說他几乎把故事全部忘卻了的話,聲音4向他供的所有情況,他都能确認。關于恒河岸上那些戀人們的愛情故事,聲音4除了他從前所了解的以外,什么也木向他提供。
  聲音3和聲音4之間盡管有差別,亦即是說在遺忘和記憶之間盡管有差別,但卻出于同一原因,即這一愛情故事在這兩個聲音身上所產生的扭力特別大。聲音3丟棄了這种勉力,而聲音4卻保留了它。
  在這一個頭腦中所潛伏的東西,在另一個那里卻表現了出來。恒河戀人們的故事就存在于兩個聲音中。它們即將再生或者再現。
  其中對故事的寬容或不寬容,其差別應該從聲音3和聲音4的感受性中去尋找。
  聲音4向聲音3提供情況也并非毫不擔心,毫無猶豫。但聲音3确實處于危險情況下,這种危險并非像聲音1那樣處于一种瘋狂狀態而是處于一种痛苦狀態。
  我們依然在前面拍攝的大使館里原來的地方。他們五個人處在即將淡化的黑暗中。他們是: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米歇爾·理查遜、青年隨員。客人(斯特雷泰爾家的朋友)和喬治·克拉文,一位英國老友。
  喝醉酒的記者已經离去。這里這些人處于一种親密气氛中,每人都覺得世界上就只有他們自己了。由于夜已經很深,覺得很疲勞,便散散落落地坐在客廳里。
  他們在等待著什么。都坐在扶手椅上。彼此距离相當遠(只有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和米歇爾·理查遜,他們倆距离校近)。這樣一來,互相就一句話也不講。
  青年隨員和斯特雷泰爾家的那位客人看起來顯得十分疲憊,因為這一夜還出了不少意外之事,使他們有點儿支持不住了。
  我們不知道他們在等待什么。可能是等待天亮,好出發到島上去。肯定是這樣。貝多芬的第十四鋼琴變奏曲始終在播放著。由于天漸漸亮了,加爾各答的嘈雜聲也蓋過音樂聲漸漸變得大了起來。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頭向后仰著,橫靠在一個扶手椅上。如果她不睜眼睛,就如睡著了一般。
  米歇爾·理查遜則半躺在一張矮腳椅上。
  青年隨員在右首坐著,正在吸煙。他樣子好像在傾听著加爾各答的嘈雜聲,突然間其中夾雜了喊叫聲,那是拉合爾的副領事呼喚愛情的最后惊叫聲。很明顯,青年隨員有點受不了這种叫聲。別的人還能穩得住。
  斯特雷泰爾家的那位客人,站起來,用眼睛打量著他周圍的那些人,那些印度人,他過去覺得認識他們,但經過一夜的招待會,又好像不認識他們了。他也在听副領事的喊Hg。
  喬治·克拉文在听貝多芬的音樂。他全神貫注地集中在一件事上:音樂。
  聲音4:
  同平時一樣,招待會之
  后,有些人留了下來。
  停頓片刻。
  聲音3(低聲):
  在她旁邊的是……是他…
  塔米歇爾·理查遜嗎?
  聲音4:
  是的。
  聲音3(猶豫):
  好像了解了點什么……
  聲音單(猶豫):
  她死了以后,他就离開了印度。
  沉默。
  聲音4(繼續):
  站著的,是青年隨員。
  聲音3:
  那位英國老人呢?
  聲音4:
  他叫喬治·克拉文,他在北京時認識的她。
  停頓片刻。
  聲音3:
  那個瞧著他們的人是誰?
  聲音4:
  是個過路人,斯特雷泰爾的客人。
  沉默。
  聲音3:
  是法國副領事在喊嗎?
  聲音4:
  是的,還在喊。
  沉默。
  聲音4:
  一九三八年他就銷聲匿跡了。(停頓片刻)他辭去了領事館的職務,檔案和辭呈一起  被留下了。
  停頓片刻。
  聲音3(猶豫):
  隨后,很快就……
  聲音4:
  就几天的時間。
  沉默,喊聲。
  聲音3:
  他喊的是什么?
  聲音4:
  她的名字。
  停頓片刻。
  聲音3(慢):
  安娜一瑪麗亞·卡爾蒂。
  聲音4:
  不錯,在加爾各省,整夜整夜的,他都喊這個名字。
  沉默。女聲音(第一幕里的那兩個)又出現了。她們談論的也是副領事。
  聲音2(似很疲乏):
  他在沿著恒河走。
  他跌倒在已經睡著了的麻風病人身上。
  在恒河對岸也有人在喊。
  停頓片刻。
  聲音1:
  是的。
  沉默。
  聲音2:
  您看見他了?
  聲音1(在遠處):
  是的,我正望著他。
  我看見他了。
  沉默。
  聲音2(慢):
  他在找東西?……還是盲目地亂走?就這樣走下去嗎
  沒有回答。
  聲音2:
  她在找一件丟掉的東西,他自己的?
  沒有回答。
  聲音2:
  還是一件公家的東西,讓他給弄丟了?
  沒有回答。
  聲音2:
  是尋找她的愛情吧?
  聲音1:
  對,愛情。
  沉默。
  聲音2(又怨又愛):
  您离得太遠了……离我太遠了……
  沒有回答。
  沉默。
  一個仆人走過,手里端著一個大盤子,上面堆滿了杯子、煙灰缸之類的東西。他在那些人中間走過,似沒看見他們一樣。
  天上有光,是火葬爐的光。
  聲音1:
  天快亮了。
  沉默。
  聲音1(非常緩慢):
  天在這邊亮了,在我們周圍。
  可在那邊呢?
  空气里有泥沙味,有麻風病味,還有火葬爐味。
  聲音2:
  一點風也沒有。
  聲音三:
  沒有,動作非常慢,走動也特別怪,味道也傳得特別慢。
  沉默。
  聲音2:
  誰在奏樂?
  聲音1:
  沒有人。
  沉默。男聲音夾雜在女聲音之中。
  聲音3:
  有光線了。
  聲音4:
  天亮了。
  第一道圍牆被圍的是麻風病和狗,他們在恒河岸上的大樹底下,已經沒有力气,也不知道疼痛。
  聲音3:
  那么餓死的人呢?
  聲音4:
  在北方人口較密的地區:
  那是最后一道圍牆。
  停頓片刻。
  聲音4:
  天亮了,出太陽了。
  停頓片刻。
  聲音3:
  這是多好的主意呀,太可怕了。
  沉默。
  聲音1:
  多好的主意呀!把人給流放了。
  聲音2:
  她睡了?
  誰?
  聲音2:
  那個白人。
  聲音1:
  沒有,她在休息。
  沉默。
  聲音2(抱怨地):
  您真是心不在焉,絕對心神不定。
  沒有回答。
  沉默。
  米歇爾·理查遜慢慢地朝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轉過頭去,并望著她。
  聲音3:
  怎么突然間就在我們旁邊有了聲音……您听到了嗎……
  聲音月(停頓片刻):沒有……
  聲音3:
  非常年輕……是女人們的
  聲音……
  聲音4:
  我什么也沒听見(停頓片刻),是太靜了。
  沉默。
  聲音4:
  他在看她。
  聲音3:
  對。
  她心不在焉,絕對心神不定。
  沉默。聲音4(一個完整的句子):有人說過,有一天有人發現他們雙雙死在加爾各答的一個妓院里,那地方他們在季風季節常去。
  沉默。
  聲音3:
  一點儿風也沒有,炎熱的顏色是棕銹色,在它上面,是一片煙霧。
  聲音1:
  那是些工厂,中間隔開的是圍牆。
  沉默。
  非常緩慢地,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把頭轉向米歇爾·理查遜。他們倆對望著。
  聲音3:
  這個大陸,是懸在天上嗎
  聲音4:
  是季風。
  它下邊,是孟加拉灣。
  聲音3:……
  很遠……很低……在天那邊……
  您瞧……是什么?
  沒有回答。
  聲音3:
  在恒河的一個河灣上……
  那片白色的東西……是什么?
  就在那邊……
  聲音4(猶豫):
  是英國公墓。
  沉默。
  那位陌生人和青年隨員開始注視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
  聲音1:
  她是麻風病患者嗎?
  聲音2:
  誰?
  聲音1:
  那個女乞丐。
  聲音2:
  她和麻風病人一起睡,每天早晨—…·不……(停頓片刻)不是。
  沉默。
  聲音1:
  那個白人,她是麻風病患者嗎?
  聲音2:
  十年以前就出現了假信號。她也不是,(停頓片刻)听……
  机器聲、水聲。
  聲音1:
  那是英國居民區的洒水車。
  沉默。
  男人們把目光從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身上收了回來,他們轉而看地。
  這個地方漸漸地亮起來。
  聲音1:
  一輛汽車在筆直的公路上飛馳。
  在恒河邊上。
  聲音2:
  是黑色的嗎?
  聲音1:
  是的。
  聲音2:
  那是他們出發到島上去了。
  沉默。
  火葬場的火光滅了,天也亮了。天色暗淡。
  他們一直在原地,保持原來那种死人般的姿勢,這時聲音又談論起旅行來。
  聲音4:法國大使館的黑女朗西亞,已經走在去戴爾塔的路上了。長時間的靜默。聲音3(像個有學問的人一樣):
  戴爾塔,是北印度的糧倉,有海有河……
  聲音4:
  不錯……淡水、海水,兼而有之。
  聲音3:
  洪水以后,于季之前……
  停頓片刻。
  聲音3:
  那些帆船裝的什么?
  聲音4:
  裝的稻米。
  船只順流而下,向科羅芒戴爾駛去。
  停頓片刻。
  聲音3:
  在斜坡上,那些黑點是聲音4:
  是人。
  這里人口密度地球上最高。
  沉默。
  聲音3:
  那些像黑色鏡子一樣,一片片的是……
  聲音4:
  印度稻田。
  沉默。
  聲音4:
  他們睡覺了。
  她靠在他身上。
  沉默。
  聲音3:
  在季風時節,她醒得晚嗎?
  聲音4:
  是的,只有天黑時才出來。
  沉默。
  聲音3:
  黑女朗西亞站住了。
  聲音4:
  下雨了。路不通。
  他們在一個矮棚下避雨,(像讀書一樣),就在那儿,青年隨員曾經這樣說:“在出發前,我又看見了副領事,他還在街上喊,他問我是不是到島上去,我說不去,我要同大使到尼泊爾去。”
  停頓片刻。
  聲音3:
  她同意青年隨員這樣說謊嗎?
  聲音4:
  關于拉合爾的那個人,她几乎從來都不置一詞。
  沉默。
  聲音3:
  這种綠色東西是……而且那么大……
  聲音4:
  海洋。
  沉默。
  轉暗。聲音在黑暗中說話
  聲音4:
  島嶼。
  聲音3:
  哪個島嶼?
  聲音4:
  最大的那個,在中間的。他們已經到了。
  沉默。
  聲音3:
  那幢白色大樓……
  聲音4:
  那是“威爾士親王”旅館,是國際上有名的豪華旅館。但大海卻不好,常有暴風雨。
  全暗。
  四
  還是老地方,但現在已變成“威爾士親王”旅館的一間客廳。
  他們沒在客廳里。
  兩名戴白手套的仆人正在窗欄前面挂綠色窗帘。
  已認不出原來的花園了。它現在籠罩在強烈的綠色光線中,已變成了“威爾士親王”旅館花園了。加爾各答花園里的几叢花樹依然存在。
  海濤聲一點點地擴展直到整個花園和客廳都充滿濤聲。隨后就不變了。
  海風吹進來,吹得窗帘直響。
  遠處有汽艇的笛聲。
  近處鳥儿在嘰嘰喳喳地叫。
  電風扇還在,仍然以原來的速度,夢幻般地轉著。
  遠處舞廳里有音樂聲,一支樂隊正在演奏“印度之歌’。
  各种音響相繼而來,例如,可以按以下順序出現:
  l)風聲。
  對海濤聲。
  3)海船的汽笛聲。
  4)鳥鳴聲。
  5)舞廳里傳出的聲音。
  在兩名仆人張挂窗帘,布置這個“威爾士親王”旅館時,聲音3、聲音4說話了。
  聲音4還是原來的聲音。
  聲音3則有所改變,話語中將顯露出本故事要結束的語气。他說話時有時顯得很急迫,有時則相反,在提問時慢騰騰的。當他提到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時,聲音要特別低,并且在每句話,甚至每個字之間都要非常靜。
  聲音4:
  前邊,是一連串的碼頭,這种大型客輪,在南太平洋上都排成串了。后邊,是一個游樂港。
  沉默。
  聲音3:
  穿過棕桐樹林,依然是單調的空間。
  聲音4:
  這些島是沖積而成,由恒河的泥沙形成。
  沉默。
  聲音3:
  法國人的駐地在哪儿?
  在旅館的另一邊,一拐彎,面向一片開闊地。
  兩名仆人走出去。他們已把“威爾士親王”旅館裝飾“完畢”。他們走后,便可以听到遠處舞廳的聲音。
  “印度之歌”在演奏。
  聲音4:
  在這個時候,在“威爾士親王”旅館里,每個桌上都坐滿了人,并開始喝酒了。食品桌上,有法蘭西葡萄,櫥窗里有香水。玫瑰花每天都從尼泊爾向這里運。
  聲音3:
  誰住在這個旅館里?
  聲音4:
  印度的白人。
  沉默。
  聲音3(几乎在喊):怎么突然有股死尸味?
  聲音4:
  是香爐的香。必須使客廳里散發著一股香爐的香味。
  沉默。
  聲音3:
  到了以后,她想洗個海水澡嗎?
  聲音4:
  是的。但已經晚了,海上浪很大,游泳是不可能的了,只能站在線處讓溫暖的海浪沖
  一沖。她正和他一起洗澡。
  沉默。
  聲音3(害怕):
  那些繩网在海里到處都有嗎?
  聲音4:
  那是防備戴爾塔鯊魚的。
  聲音3:
  啊,明白了……
  沉默。
  聲音3:
  她在哪儿?
  聲音4:
  馬上就來。
  沉默。
  聲音4:
  她來了。
  聲音3(猶豫,更低、更慢):
  她同那天晚上一個樣子嗎
  聲音4(停頓片刻):
  面帶笑容。
  穿白色長裙。
  沉默。
  上面那兩句話應該讓人感到可怕,即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微笑可怕,她白色的長裙可怕。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在綠色光線中走來。
  她的微笑同白色長裙互相切換。
  她站在花園對面,注視著大海。另外四個人身穿白衣,也從旅館不同的方向走來。
  他們都走向花園,都向大海望去。
  米歇爾·理查遜卻轉過身來,一味地看著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
  但她卻不再看他了。
  遠處,擴音器里響起了一個英國人的聲音。
  英國人的聲音
  To-m, the last boat is
  atseven.
  聲音4:
  這是預先告訴游人,汽艇在七點鐘要在這儿停靠,因為在海上常有風暴。船的汽笛聲,隨后又靜下來。聲音4:
  最后一班船剛到。是運送食品的。
  一位司廚長來到這五個人面前,彎腰致意,告訴他們飯已備好。于是他們便向舞台左側走去。
  聲音4(停頓片刻):
  他們的飯已准備好了。這個地方的飯菜好极了。米歇爾·理查遜曾經說過,一旦您在威爾士親王旅館下過榻,以后不管您走到世界任何地方都會怀念它。
  沉默。
  聲音3(低):
  其他的我就了解得木太清楚了……她沒到法國人的駐地去嗎?
  聲音4:
  她只在那儿睡覺。當她上島時,就在威爾士親王旅館吃晚飯(猶豫),她要求過,要把法國駐地的仆人帶回加爾各答。
  停頓片刻。
  怕。
  聲音3(低):
  什么時候要求的?
  聲音4:
  几個星期以前。
  鳥叫得特別強烈,
  几乎讓人受不了。
  聲音3:
  這些鳥……有好几千只。
  聲音4:
  都是島上的囚徒。因為有風暴,它們沒能飛回陸地。
  聲音3:
  它們好像在旅館里……
  聲音4:
  在芒果樹林里,把芒果都吃光了。
  天亮后它們就飛走了。鳥叫聲驅走了宁靜。
  聲音3:
  在大廳那頭,有人跳舞。
  聲音4:
  那是錫蘭游客。
  沉默。
  聲音4:
  在吃晚飯時……她提出要打開窗帘,她想看看出海口那邊的大海和天空。他們說話很少,為前一天夜里太累了。
  沉默。
  聲音3:
  她不吃東西。
  聲音4:
  很少吃,她在向外面看。
  聲音3:
  我想起來了……有一道霧牆,直向島上移過去……
  聲音4:
  是的,她正在講某些威尼斯的事。(在努力回憶)關于
  威尼斯,冬季…好……正是這樣……
  停頓片刻。
  聲音3:
  威尼斯……
  聲音4:
  是的,可能是在冬季,有几個晚上,在威尼斯,也是這樣的霧……
  聲音3:
  她說了一個名字,是……
  (停頓片刻)是一种顏色的名字……
  聲音4:……
  紫色……是戴爾塔大霧的顏色……
  沉默。在旅館綠色港灣的后面,駐拉合爾副領事出現了。只見他衣冠不整,精疲力竭,形容异樣,但依然穿著他那件白色無尾禮服。他穿過威爾士親王旅館花園在尋找什么。
  消失。
  但几乎同時又出現了,地方卻已變成了威爾士親王旅館的客廳,只見他向前走走,又向左瞧瞧,突然停住。
  他看見她了。
  就站在原地瞧著她。
  聲音3:
  他是乘最后一班船到來的。
  聲音4:
  不錯,就是七點鐘那班。
  停頓片刻。
  他白天一整天沒回家(停頓片刻),他根本沒回加爾各答。
  沉默。
  “印度之歌”的樂曲強烈響起,几秒鐘之后便漸弱。
  聲音3:
  “印度之歌”
  聲音4:
  是的。
  沉默。
  聲音4:
  隨著霧气,風也突然刮起來。
  沉默。
  一些游人來到綠色港灣后面的花園里,其中可以見到一些女士手里搖著白色的扇子。她們的衣裙是淺色的。
  聲音4:
  他們在議論那個女乞丐。
  沒有回答。
  沉默。
  聲音4:
  喬治·克拉文和斯特雷泰爾家的那位客人也在議論女乞丐。
  沉默。
  第一种處理手法:人們可以在較遠的地方听到喬治·克拉文同斯特雷泰爾的客人之間的對話。(很輕,但很正常)
  喬·克:她一句興都斯坦語都不會。
  客人:一句都不會。如果她從沙灣拿吉來,她必須經過老撾、柬埔寨、逞羅灣、緬甸,從那里轉而下行,毫無疑問,在那儿,她得經過伊洛瓦底江河谷地帶……普羅姆……勃生……等地。
  喬·克:那就不可能像我們一般人傾向認為的那樣,僅僅一個行程就能解決的。而是要有几百個甚至几千個行程……而且每天都要這樣,一個接著一個……而且還不能按時吃飽肚皮……總要挨餓的,……她必須乘公路,坐火車,坐船……等等,而且這也太奇怪了,她每天都要向太陽落山的方向走……
  客人:那當然,她晚上也要走,朝有燈光的方向走……她已然禿了頭……可能是我的,您相信嗎?
  停頓片刻。
  喬·克:有時候還要經過島嶼,還要跟著白人走,因為可以向他們討飯……
  在加爾各答,她住在恒河岸邊的樹陰下,她晚上出來,到英國人居住區去,好像是她就在恒河邊上的坑里過夜。
  停頓片刻。
  客人:她在加爾各答留下了什么東西呢?少得可怜……留下的是那首沙灣拿吉之歌,她的笑聲,還有她的家鄉話,還沒改變。但卻一點用處也沒有,當她到達的時候,精神錯亂已經在那儿等著她了……
  停頓片刻。
  喬·克:為什么要到加爾各答?為什么她要在那儿停下來不走了?
  客人:可能她在那儿就迷了本性。
  她一直在尋找自我墮落的辦法,可以說,她生命一開始就這樣了……
  停頓片刻。
  喬·克:她也這樣……
  客人:是的……
  沉默。
  第二种處理方法:同聲音3和聲音4重述喬冶·克拉文和斯特雷泰爾的客人之間的對話(聲音4听到了他們的對話)。
  聲音4:
  他看見她了。
  她不得不在一輛游覽車頂上穿過戴爾塔。然后藏在最后一班船上來到這儿。
  他們在環礁湖岸上遇到了她,那儿距法國人駐地僅几百米遠。
  停頓片刻。
  聲音3:
  她可能是跟蹤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來的……
  聲音4:
  那位客人說,她跟隨她一直跟到大門口,以致使她感到很怕。
  他說:“她那沒完沒了的笑,叫人害怕。”
  聲音3:
  同樣……
  聲音4:
  是的(停頓片刻),您記起來了……
  第一次試圖……(停)在沙灣拿吉,在一個死孩子前邊
  聲音3:……
  被他母親賣出去的那個孩子,她母親是北方來的一個乞丐……人還非常年輕……
  聲音4:
  是的……才十七歲……
  (停頓片刻)那是在斯特雷泰爾到達之前的几天。
  沉默。
  突然。副領事向右面走去,然后便不見了,因為他看見了他們。他們正在這儿:
  他們是剛吃完晚飯回來,只有三個人: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米歇爾·理查遜和青隨員。他們正走過威爾士親王旅館的客廳,打算從正門到花園去。來到花園他們就分散開來。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向花園深處走去,在右側。
  另外兩個人則一直穿過花園,便消失了。
  拉合爾的副領事便開始跟蹤安娜一瑪麗傷特雷泰爾。
  他又突然停下。
  她也停下了。
  她打量著周圍:遠處的大海,近處的棕柏樹。
  她并未看見副領事。
  聲音4:
  她想回駐地去。走得很快,(停頓片刻)要經過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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