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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做瑪格麗特·杜拉斯小說的讀者該具備怎樣的條件?對語言的敏感,對激情的欣賞能力,怀有深刻而复雜的心理体驗,對于异類形象的理解与包容……是,又不是。即使在那本轟動全球的《情人》出版以后,即使有大多數人終于認識這位晦澀難懂的女作家原來是當之無愧的大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作品的那种深情与多義性仍使透徹了解与評介作家的工作成為一种不可能。 杜拉斯的文筆与獨特風格使許多當代女作家為之著迷。她們拜倒在杜拉斯的腳下,把她的作品當作《圣經》,她們因為有一些令人心碎的感情經歷与生活痛苦而自以為在杜拉斯的作品中找到了一种源于女性的姐妹般的共鳴,她們寫作時把杜拉斯的作品放在工作的桌子上,她們刻意模仿杜拉斯式的优美、絕對而神秘的句子:“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与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這個形象,我是時常想到的,這個形象,只有我一個能看到,這個形象,我卻從來不曾說起。”“我的生命的歷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沒有的。并沒有什么中心。也沒有什么道路,線索。” 她們模仿的諸如此類的句子与腔調,事實上只是王道乾的譯筆。一個作家与另一個作家有足夠的距离,語言的障礙更成距离。自始至終,杜拉斯是一個法語作家,一個典型的感性而又不可捉摸的法蘭西女性。在閱讀那些拙劣的杜拉斯文本的仿制品時,不由自主感歎:讀懂她才是真正的敬佩。法國的評論家米雷爾·卡勒一格魯貝爾稱“承認或者隱而不說,是形成杜拉斯作品風格的魅力之所在:意指的震顫波動。”“意指的震顫波動”,它來源于靈魂的力量,而靈魂附屬于一個特定的肉体,老天,它怎么可以被隨意模仿呢? 1984年瑪格麗特·杜拉斯寫出了自傳体性質的小說《情人》并憑此獲法國著名的龔古爾文學獎,其時,她已70歲了。對于15歲半在印度支那湄公河的渡船上与中國情人相識相愛的那段經歷,70歲的女作家仍寫得飽含激情。因為時間的塵封、記憶的積壓以及作家對歷史俯瞰式的洞察力,這激情被表現得丰富深邃、充滿張力。這种非線型的、把故事寓于情緒之中的如泣如訴的寫法對傳統的文學閱讀是當頭一棒,全世界的讀者都惊奇于這种杜拉斯式的寫法。愛情故事之中交織著在殖民地家族創業失敗的背景、對母親与兄弟的愛与恨,青春的希望与絕望……所有的這些形象這些感情都以极端而慘痛的語言來表現,悲愴而低沉。它們使人想到當作家年輕時,或者盛年時,未必能獲有如此表達悲劇的力量。一個女人在她白發蒼蒼時回首她的青年時代,對愛的恨的可能都付之平靜而溫厚的一笑,時間打磨、削平了一切极端化的情緒。如果是一位女作家就不一樣了。愛的更愛,恨的更恨。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寫法其實就是詩。半個多世紀的時間使這詩顯出一种隧道般的幽深与霹靂般的亮度來,簡直能殺人。 瑪格麗特·杜拉斯是一個少女時,曾經美麗動人,中年始卻因酗酒而形容枯槁。是否像她在《洛爾·瓦·斯泰因的謎狂》中寫的那樣,“這個女人是自己毀了自己,又是為了什么要毀了自己?”在《情人》里,杜拉斯說:“現在,我看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在十八歲,十五歲,就已經有了以后我中年時期因飲酒過度而有的那副面孔的先兆了。”“在酗酒之前我就有了這樣一副酗酒的面孔。”總是這樣,總是這樣認為,這樣說:絕望先于存在而存在。因為絕望才存在,才感知存在。一切從絕望開始。這是杜拉斯式的句子,她的感受方法与思考方法。要么她想得到的無限的多,要么她從未得到過。 為什么要酗酒?杜拉斯說:“飲酒使孤獨發出聲響,最后就讓人除了酗酒之外別無所好。飲酒也不一定就是想死,不是。但沒有想到自殺也就不可能去喝酒。靠酗酒活下去,那就是死亡近在咫尺地活著。狂飲之時,自戕也就防止了,因為有這樣一個意念,人死了也就喝不成了”。“人們缺少了一個上帝。人們在青年時期,一旦發現那是一個虛空,又對之無辦法,因為那本來就是子虛烏有。醉酒于是用來承受世界的虛空,行星的平衡,行星在空間不可移動的運行,對你來說,還有那痛苦掙扎所在地專有的那种默無聲息的冷漠。”《物質生活》极端的行文風格來源于极端的個人活法。對于激情的擁有者來說,虛無主義是他們最樂于接受的,虛就是不被限定、肯定的實,死亡是最大的激情。愿意以一死來求證生被毀滅的激情。杜拉斯因酗酒成疾病情嚴重被送入巴黎的美國醫院治療,陷入昏迷,清醒;再昏迷,再清醒。在她几次短暫的清醒中,那個名叫揚·安德烈的年輕人總是守在她的身旁。杜拉斯對他說:“這樣昏迷過去,你不知道我會活下去,你還會要我。”他對她說:“是,真是這樣。”她甚至一把調羹也拿不住,口液不停地流出來,弄得到處都是,走路也不行,不能走了,而這個叫Y·A·的年輕人依然愛著她。 揚·安德烈比杜拉斯年輕40歲,因為閱讀杜拉斯的作品而惊喜入迷,因為惊喜入迷開始給她寫信,信寫得十分精彩。杜拉斯像對待別的來信者一樣沒有回信。可是有一天她給他寫了信,對他說“生活下去是多么困難。”告訴他自己喝得太多因此住進醫院。信來往寫了兩年,后來安德烈听杜拉斯在電話上對他說:來。然后他放棄他的工作,离開他的家,成為杜拉斯的寫作幫手与生活伴侶,一直到她死。 要么沒有,要么就是奇特的。湄公河上15歲半的白人小姑娘与中國北方的黃皮膚男人的愛情是一次。杜拉斯說:“沒有愛情,留下來不走,是不可能的。即使其中有的只是詞語,事情也永遠是這樣。最坏的那是不存在的。”忘年戀的愛情就是對于靈魂的欣賞。靈魂与靈魂超越時空与肉体在那儿對答和歌,死亡在愛意下屈服。 杜拉斯18歲离開出生地越南赴巴黎讀書時,念的是法學、數學与政治學,但不久迷上了文學。其實還是在小姑娘時,她就對她的母親說,她想寫作,她要的就是這個。而她的母親因貧困對此不屑一顧。1943年,杜拉斯29歲時發表處女作《無恥之徒》,步入文壇,遂成為職業作家。寫小說也寫電影劇本。著名的《長別离》、《廣島之戀》在搬上銀幕后轟動影壇,在戛納電影節上獲獎。杜拉斯的作品是极适合拍成電影的,它們線索單純背景清晰感情的淵源卻极為深邃而對話又生動富有韻致。《長別离》、《廣島之戀》壓抑深摯感人,它們是詩的銀幕化。 听听這些小說与電影的名字就有一种詩意的美麗:《琴聲如訴》、《藍眼睛黑頭發》、《她說毀滅》、《黃色太陽》、《恒河女人》、《印度之歌》、《死之舞蹈》、《夜船》、《痛苦》、《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有誰能按著作年表真正讀懂杜拉斯作品的意蘊?欣賞是做得到的,對于不理解的,也可以欣賞。杜拉斯說“宁可讓人不理解”。宁可難懂也要保持美。通俗是杜拉斯不齒也是做不到的。要么空白要么出其不意。杜拉斯是一位實驗型的作家,追求表達的多樣性与丰富性。視風格与獨特為至高無上。或者遇到知音,或者讓人咒罵。他們法國人都是如此。杜拉斯是法國之中的法國,先鋒之中的先鋒,高傲得像一座自由之神。她自編自導過一部叫做《卡車》的電影,2個小時甚至沒有一個人物出現過。在中國放映時,電影院里只有几個人。在法國不知命運如何。 本世紀早期,法國,一個出生農家品學兼优的少女在大學畢業后,在受到“到殖民地去發財”的宣傳影響后,婚后与丈夫一道移居印度支那殖民地。丈夫病死在那里。她生下一儿一女一個人挑起家庭重擔。她教法文、教鋼琴、到電影院當鋼琴師,她含辛茹苦、節儉度日,然后用十年賺下的血汗錢向殖民地當局購買了一塊土地進行耕种。她想留給儿女一點財產。因為她沒有賄賂土地管理局的官員,也沒有錢賄賂,所以他們給她的那塊租借地是太平洋岸邊的一塊鹽鹼地,長不出庄稼,備受海潮的侵蝕。這是一塊不毛之地,一片廢土。她沒有喪失信心,她想憑自己的努力再次向命運抗爭。她抵押房屋購買木料雇當地農民修筑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她自己也干。但是堤壩在海潮來臨的一夕之間被海水沖毀,它們本來已被當地土蟹啄得千瘡百孔,海水一來,潰然而倒。她衰老而疲弱,貧病交迫,終于憂郁死去。 這個女人就是杜拉斯小說《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的母親形象,這個母親基于杜拉斯的母親原型。像獲得龔古爾文學獎的《情人》是自傳体作品一樣,杜拉斯的成名作《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也是一部自傳体作品。文學是從抒寫自我的痛苦開始的。作家若不是出于抒寫痛苦而成為作家,那他就不成其為作家,或者他只是輕飄飄的文字游戲者。作家的生活只有一种,那就是他內心的生活。所以真正的作家從來不會發生資源枯竭的問題。除非他死了,除非他拿不動筆,否則他一直會寫下去。內心生活是一條涌動不息的河流,水是一樣的水,但是每一個浪花、這一波浪潮与那一波浪潮是不同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的母親比起《情人》中的母親帶著更多來自生活的記憶、粗獷又清晰的真實。杜拉斯的毀滅感源于她母親的被毀。在她毀滅之前,她生存的世界已被毀滅。她的家園親情她對生活的熱情与信心已被毀滅。這又是一個杜拉斯式的句子。 蘇珊、約瑟夫、母親以一种狂笑的方式對蘇珊的愛慕者、那中國富商的儿子講述堤壩的故事,講述他們令人心酸的失敗。可怖的就是那种狂笑。可怖的是母親在搶了蘇珊追求者送她的鑽戒時雙眼迸射希望的凶光:生活可以重新開始,這個鑽戒值2万法郎。可是生活不能重新開始。母親的青春与健康已經耗盡。 生活中唯一的溫柔就是約瑟夫了。在母親拿了鑽戒又痛斥毒打女儿“和他睡覺”時,約瑟夫輕聲對母親說:“你再碰她一下,我就和她离開這里到朗鎮去。你是個老瘋婆。現在,我完全可以肯定了。”蘇珊在發現了這深藏在嚴厲之下、克制已久的溫柔的同時也發現了要迫使這种溫柔流露出來所需要的耐心和打擊。 母親在看著孩子們吃飯時,流露出特別寬容好脾气。 是那种令人絕望的平原,單調而肅呆,吊腳樓孤獨地立在河灘中,沒錢翻新的草頂有白螞蟻不住落在床單上、飯桌上。飯是有得吃的,只有米飯、涉禽肉,千篇一律令人作嘔。平原上不斷有光屁股的小孩玩泥巴,因吃青芒果害霍亂一茬茬死去,再一茬茬出生。死孩子被父親埋在泥土里用腳踩平。母親不停地种植,种植每一种結果甚至不結果的東西:香蕉、稻、樹,什么都种。當她不再种什么以后她就死了。 約瑟夫留下了母親要他寄給土地管理局的信,這樣的信她寫了几十封,這是最后一封長信,是憤怒与卑屈的奇怪的混合体。悲愴呼號得令天地為之落淚的她,要求土地管理局能把大片鹽鹼地中那五公頃高原上的好地長期租給她的孩子們,她的一生已經完了。約瑟夫在离開平原离開家之前給蘇珊看了這封信,約瑟夫說一定要殺掉土地管理局的那三個人,哪怕死。他活著,是因為怯懦。約瑟夫要求妹妹蘇珊以后無論干什么,都一定要与母親是相反的。 關于傳統的故事,關于原始的痛苦,杜拉斯在這本《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是寫盡了。她一出手,就將這些素材處理得出奇簡練,既簡練又命中要害。簡練是命中要害的必要手段。她是一位高手。她說“小說要么是詩,要么什么也不是。”詩,就是簡練的。杜拉斯的小說是簡練的复沓。悲慘的圖景寥寥几幅就成詠歎,眼淚在平靜的敘述之下是多余的。難過在閱讀完畢之后更深更猛烈地席卷而來。 在《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寫作14年之后,杜拉斯又寫了另一本重要著作:小說《洛爾·瓦·斯泰因的迷狂》。這個叫斯泰因的18歲的年輕姑娘在一次舞會上被未婚夫拋棄了。她的未婚夫迷上了領事的妻子,變賣家產之后去异國追求別人的妻子。斯泰因在這次舞會上發了瘋,她被毀了,盡管她以后結婚生女,但她的一生已被毀了。杜拉斯說她在她所有書中寫的女人,不論她們年紀有多大,她們的來源無不是出自洛爾·瓦·斯泰因。她們對自己都有某种遺忘。她們沒有一個不是她們自己給自己造成生活的痛苦和不幸。《洛爾·瓦·斯泰因的迷狂》寫得更加抽象而飄忽,這對杜拉斯是必然的。傳統的現實主義的目標已成了她的起點,她的處女作已經寫得這么出色,她只能越過傳統,尋求別樣的表達途徑。既然杜拉斯已飽受過痛苦的實質,她只能以“异化”的方式來表達痛苦更深刻的一种意境。斯泰因的正常就是她的不正常。 這個蘇珊 ,這個斯泰因,這個在湄公河渡船上和中國情人相愛的白人小姑娘,都是杜拉斯。結過几次婚、生過一個儿子的杜拉斯很容易令人忘記她的真實足跡。杜拉斯的讀者們記住的是文學中的杜拉斯,文學塑造成的杜拉斯。杜拉斯說:“我寫女人是為了寫我,寫那個貫穿在多少世紀中的我自己。”—— 那個被貧困傷害出賣肉体早熟的少女(《情人》)、那個陷在太平洋堤壩之害中的蘇珊、那個永不能与丈夫團聚的少婦(《長別离》)、那個因愛上德國兵被剃光頭、對愛情再無信心的法國女人(《廣島之戀》)、那個被未婚夫拋棄的斯泰因(《洛爾·瓦·斯泰因的迷狂》)、那個久久等待丈夫從集中營回來的妻子(《痛苦》)就是貫穿在多少世紀中的那個永恒的女人:她是在受盡傷害之中成熟的。不管杜拉斯的文本有怎樣的多義性复雜性,關于女人她是這么認識的。 還是沒有錢。寫了這么多書,仍然經濟拮据。有人說她小气,偏執乖戾,為了錢而重复同一題材的作品,穿得怪模怪樣。与有錢的薩岡一起上電視,薩岡的華麗衣衫正襯出杜拉斯男裝打扮的窮酸。不僅僅因為個子小,杜拉斯穿一件黑色制服有十五年之久吧!一件黑色坎肩,一條筒裙,卷領套衫,和一雙冬季短筒靴,這就是M·D(杜拉斯名姓的縮寫)制服。杜拉斯說“确實沒有必要把美麗的衣裝罩在自己的身上,因為我在寫作”。曾經那么美麗的杜拉斯只能把才華當作她的衣衫。她的美麗被貧困窘迫消滅了,被酗酒殺害了。為什么仍然那么窮?為什么沒有富裕過?為什么一直要体現這种生之掙扎?冷靜是有的。冷靜在杜拉斯從容不迫的敘述中,她在文字之中華貴。 1992年,78歲的杜拉斯在聞知她的中國情人去世之后,黯然神傷,靈感奔涌,她把她与中國情人半世紀前的戀情故事再寫了一遍,把《情人》再寫了一遍,這就是《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是為了錢再寫一遍嗎?她已經78歲了。有人告訴我,仍然好,寫得奇异,更加簡練了。內心生活就是一條涌動不息的河流,它會停止但不會枯竭。像瑪格麗特·杜拉斯這樣的人,會寫到死。一生都在回憶。在回憶之中,過去的一切都是活的,它們是河流之中的水。墳墓中的杜拉斯會如此感歎:關于回憶,關于她,關于她和他的故事,最好的東西還沒有寫出來。它們有更出色的形式存在著,但這次、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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