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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瑪麗娜帶著小儿子跟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起擠在廚房隔壁的小房間里。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和奧列格用木板釘了兩張板床,在院子里的柴房里勉強安頓下來。
  維拉外婆正因為沒有听眾難受得要命(她總不能把那個滿臉淡黃雀斑的勤務兵當做自己談話的對象!),立刻就把一大堆城里的新聞告訴了他們。
  兩三天前,在几個最大的礦井的進口亭上,在高爾基學校和伏羅希洛夫學校的校舍,在區執行委員會大廈和其他一些地方,都貼了手寫的布爾什維克的傳單。傳單下面的署名是:“聯共(布)克拉斯諾頓區委會”。奇怪的是:在傳單旁邊貼著印有列宁和斯大林肖像的舊《真理報》。据傳說,從德國兵士們的談話中知道,在本州各區,特別是頓涅茨河沿岸,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州和羅斯托夫州的交界處,在鮑柯沃—安特拉齊特區和克烈緬斯克區,常常有游擊隊襲擊德軍運輸隊和德國軍隊。
  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共產党員,也沒有一個共青團員到德國衛戍司令那里去作特种登記(“叫我去自投羅网嗎?——讓他們自己先噎死吧!”維拉外婆說),但是有許多人已經被發現,被逮捕了。沒有一家工厂開工或是机關在工作,但是,迫于德軍衛戍司令的命令,人們不得不去上班,坐足規定的鐘點。据維拉外婆說,机械工程師巴腊柯夫和劉季柯夫已經到克拉斯諾頓煤業聯合公司的中央電机工厂去工作了。傳說德國人非但沒有碰他們,還任命巴腊柯夫做厂長,讓劉季柯夫擔任机械車間主任的原職。
  “這种人有誰能料得到呢?都是老党員!巴腊柯夫上過前線,受過傷!劉季柯夫是一個大名鼎鼎的社會活動家!難道他們都瘋了嗎?”維拉外婆心里又是納悶又是气憤。
  她還說,德國人在城里搜捕猶太人,把他們送到伏羅希洛夫格勒附近,似乎在那邊搞了一個猶太區,但是有很多人說,事實上猶太人只是被送到上杜望納雅林子,就在那邊被槍斃、被埋掉。所以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鮑爾茨非常替丈夫擔心,生怕有人出賣他。
  自從奧列格离家之后,特別是德國人來了之后,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直都處于一种神情恍惚的狀態;奧列格一回家,她身上的這种狀態就消失了,就像被一只會施魔法的手抹去了似的。她現在時刻都處在一种精神緊張和她天性固有的精力飽滿的活躍狀態中。她像母鷹照顧跌出鷹窠的魔雛那樣在儿子身旁轉來轉去。奧列格常常發覺她的關注的、緊張不安的眼光盯著他,好像是說:“你怎么樣,我的好儿子?
  你能不能忍受這一切,我的好儿子?”
  可是他,經過在路上体驗到的那种精神振奮以后,突然陷入了嚴重的精神麻痹狀態。一切都不像他想象的那樣。
  對一個將要投身斗爭的青年來說,他夢想中的斗爭該是一連串不斷反抗暴行和惡勢力的英勇事跡。但事實上惡勢力卻原來是不可捉摸的,是一种平常得難以忍受和討厭的東西。
  毛茸茸的、溫順的黑狗已經死了,——奧列格從前是非常喜歡同它玩的。街道兩旁院子里和庭園里的樹木和灌木都被砍光了,看過去好像是赤裸裸的。而在這條赤裸裸的街道上行走的德國人似乎也是赤裸裸的。
  馮·文采爾男爵將軍不去注意奧列格、瑪麗娜和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正像他不去注意維拉外婆和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樣。
  實際上,維拉外婆也沒有覺得將軍的舉動有什么侮辱自己的地方。
  “這是他們的‘新秩序’,”外婆說,“我已經老了,可是照我爺爺從前對我講的,這其實是一种很老的秩序,跟農奴制下面我們有過的那种秩序完全一樣。在農奴制下面我們這里也有德國地主,他們也是像這個男爵那樣神气活現,也是那樣的劊子手,叫他眼睛瞎了才好!我何必跟他生气?他反正是改不了的,除非等我們的人來了,把他的喉嚨割斷……”
  但是在奧列格的眼里,這個穿著雪亮的瘦瘦的皮靴、喉結洗得很干淨的將軍卻是使奧列格和他的親人以及周圍所有的人遭到難堪屈辱的罪魁禍首。要擺脫這种屈辱的感覺,似乎只有打死這個德國將軍才有可能,但是那時又會有另外一個將軍來代替他,而且一定是一模一樣——喉結洗得干干淨淨,皮靴雪亮。
  長腿副官開始經常客气而冷淡地注意著瑪麗娜,愈來愈多地要她服侍他和將軍。當他望著瑪麗娜的時候,他的無色的眼睛里含有一种蔑視的、同時又是孩子般的好奇的表情,仿佛他是在望著一只可以供他消遣作樂的异國的動物,但是不知道怎么對付它。
  現在,副官最喜歡的消遣就是用糖果來逗瑪麗娜的小儿子,等孩子伸出胖胖的小手,他就赶快把糖塞到自己嘴里。副官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著,直到把孩子逗哭了為止。那時,副官就在孩子面前蹲下他的長腿,伸出紅紅的舌尖上擱著糖的舌頭,故意把糖又吮又嚼,圓睜著無色的眼睛,哈哈地笑個不停。
  瑪麗娜對他整個的人——從他的長腿到白得不自然的指甲——都感到厭惡。在她看來,他非但不是人,甚至連畜生都不如。她憎惡他,猶如我們厭惡青蛙、蜥蜴和北螈一樣。所以在他逼她服侍他的時候,她就感到一种厭惡,同時又因為她不得不听這個動物的擺布而感到恐怖。
  但是要說到真正使這些年輕人的生活變得難以忍受的人,這就是那個滿臉淡黃雀斑的勤務兵。勤務兵的空閒時間多得惊人,因為他是別的勤務兵、廚子以及為將軍服務的總務科的兵士們的頭儿。而這個勤務兵一空下來,就一遍又一遍地向年輕人追根問底,問他們為什么要避開德國人,又怎么沒有能跑掉,而且對他們說,只有笨蛋或是野蠻人才想避開德國人,這种看法他不知說了有多少遍。
  不管這些年輕人是躲在他們的柴房里,是到院子來透透新鮮空气,或是在將軍不在家的時候到屋子里,勤務兵都到處盯著他們。只有外婆出現,才能使他們擺脫他的糾纏。
  說也奇怪,這個個子高大、雙手通紅的勤務兵雖然表面上對維拉外婆也像對大家一樣放肆,其實他對她是有几分畏懼的。德國勤務兵和維拉外婆相互之間是用一种俄語和德語的奇怪的混合語,再加面部表情和手勢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外婆的表情和手勢總是非常准确的、惡狠狠的,勤務兵的表情總是非常粗野的、帶有獸性的、愚蠢的、凶狠的。但是他們彼此卻十分了解。
  現在全家每日三餐都在柴房里吃,而且仿佛總是在偷偷摸摸地吃。他們吃的是素菜湯、蔬菜、煮土豆,代替面包的是外婆做的淡而無味的麥餅。外婆還有不少的儲藏。但是在德國人把所有藏得不嚴密的東西都吃掉以后,外婆就只做一些素食,极力讓德國人看:他們再也沒有什么了。夜里,等德國人睡了,外婆再偷偷地把一小塊脂油或是生雞蛋拿到柴房里,然而這里面也含有一种屈辱的感覺——不敢在白天吃。
  瓦爾柯沒有消息。万尼亞也不來。而且很難設想,他們將來怎樣碰頭。所有的房子里都住著德國人。他們猜疑地打量著每一個外面來的人。甚至普通的會面和街上的談話也會引起猜疑。
  奧列格枕著雙手躺在板床上,周圍的人都已經入睡,草原上清新的空气飄進柴房開著的小門。月亮几乎圓了,它的青灰色的光輝在天空遠遠地四射著,照亮了腳邊一塊長方的泥地。這時候,奧列格想到蓮娜·波茲德內雪娃就住在這儿城里,不由勾起了一种痛苦的喜悅。她那模糊的、支离破碎的、不連貫的形象,在他眼前飄過:她的眼睛,好像黑夜里的櫻桃,映出兩點金色的月光,——不錯,春天他在公園里見過這雙眼睛,也許,是夢中見過的;她的笑聲,仿佛是從遠處傳來的,像一串銀鈴似的聲音,甚至似乎是矯揉造作的,因為每一個聲音都是异常分明,仿佛隔牆有人在敲銀勺子。奧列格由于想到她就在近處,由于想到和她的离別而感到的相思的痛苦,是只有年輕人才有的,——沒有情欲,沒有良心的責備,只是因為想到她的模樣,只是因為可以看到她而產生的喜悅。
  遇到將軍和他的副官都不在家的時候,奧列格和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就到老屋里去看看。他們總聞到一股混合的香水的气味、外國煙草的气味、還有一股特別的光棍的气味;
  凡是不帶家屬的將軍們和兵士們的住房里同樣都有這种气味,無論是香水味,或是煙草味,都壓不住它。
  有一天,在這樣安靜的時候,奧列格走進屋子去看看母親。德國炊事兵和維拉外婆默默地在爐灶上做菜——各做各的。在做餐室的那間上房里,那個勤務兵穿著皮鞋、戴著船形帽,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抽煙,顯然是十分無聊。他躺的那張沙發以前就是奧列格睡的。
  奧列格剛走進房間,勤務兵的懶洋洋的、神色無聊的眼睛就盯在他身上。
  “站住!”勤務兵說,“你,好像越來越瞧不起人了,——是的,是的,我越來越發覺是這樣!”他說著就坐起來,把穿著厚鞋掌的皮鞋的大腳放到地板上。“把手垂下來,腳跟靠攏,你是在跟一個年紀比你大的人說話!”他試圖即使不能使自己大發雷霆,至少也要使自己憤怒,但是他實在熱得要命,沒有气力做到這一點。“執行命令!听見嗎?你!……”勤務兵叫著。
  奧列格懂得勤務兵的話,他一聲不響地望著勤務兵的淡黃色雀斑,突然裝出一副懼怕的神气,赶忙蹲下來,拍著膝蓋,大叫著:
  “將軍來了!”
  就在這一剎那,勤務兵已經站了起來,還取下嘴里的香煙,把它放在拳頭里捏滅。他的懶洋洋的臉上馬上露出一副蠢笨的奴才相。他碰了一下腳跟立正致敬,雙手垂得筆直,直僵僵地站著不動了。
  “真是個奴才!主人不在家,就躺在沙發上……現在你就這樣站著吧。”奧列格說,他沒有提高聲音,可是卻感到高興,因為他能夠對勤務兵說這些話,而不必擔心勤務兵會听懂他;
  他說了就走進母親的房間。
  母親正站在門口,手里拿著針線,仰著頭,臉色蒼白。她全听見了。
  “你怎么可以這樣,孩子……”她剛開口。
  但是這時勤務兵已經吼叫著向他們沖過來。
  “回來!……到這里來!……”他發狂似地吼叫著。
  他的臉漲得發紫,連雀斑都看不出了。
  “媽媽,別—別理會這個白痴。”奧列格說話的聲音有點發抖,他沒有望著勤務兵,仿佛他根本不在這里。
  “到這里來!……豬玀!”勤務兵吼叫著。
  他突然向奧列格扑過來,雙手抓住他上裝的衣領,開始瘋狂地搖晃他,那雙在豬肝色的臉上顯得完全蒼白的眼睛直瞪著他。
  “別這樣……別這樣!奧列日卡,讓他一下,你何必……”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說著,試圖用她的小手把勤務兵的通紅的大手從儿子的胸口拉開。
  奧列格也是臉色發紫,雙手抓住勤務兵軍服下面的皮帶,他的發光的眼睛含著那樣強烈的仇恨直盯著勤務兵的臉,勤務兵被他看得竟有一霎時發慌了。
  “放手……听見嗎?”奧列格用力把勤務兵拉到跟前,用可怕的低音說,他的怒气愈來愈大,使勤務兵臉上露出的表情不是恐懼,而是怀疑他這樣做法對他自己是否十分有利。
  勤務兵撒了手。他們倆面對面站著,沉重地呼吸著。
  “走吧,好孩子……走吧……”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重复說著。
  “野蠻人……比野蠻人還不如,”勤務兵壓低聲音說,竭力要說得帶有蔑視的口气。“對付你們這批人只能用鞭子,就像訓練狗那樣!”
  “你才是比野蠻人還不如,因為你是野蠻人的奴才,你只會偷雞,亂翻女人的箱子,強脫過路人的靴子!”奧列格恨恨地直望著他的白眼睛,說。
  勤務兵說的是德語,奧列格說的是俄語,但是他們的姿勢和他們的臉上都非常清楚地表現出他們所說的一切,所以他們都很懂得對方的意思。奧列格說到最后几句,勤務兵就抬起他那沉重發脹的手朝奧列格的臉上使勁打了一巴掌,打得奧列格差點儿跌倒。
  在出生以來整整十六個半年頭里,從來沒有一個人的手——無論是由于一時的气憤,或是作為懲罰——碰過奧列格一下。他從小在家里和學校里所呼吸的空气都是純洁的競賽的空气,在這种環境里,粗暴地對人身使用暴力,也像盜竊,謀殺和違背誓言一樣,是不可能的。奧列格一時快气瘋了。他向勤務兵扑過去。勤務兵向后跳到門口。母親急得吊在儿子的肩膀上。
  “奧列格!冷靜一點吧!……他會打死你的!……”她說,干燥的眼睛閃著光,身子愈來愈緊貼著儿子。
  听到這陣喧鬧,維拉外婆,尼柯拉·尼柯拉耶維奇,戴著白帽、軍服上套著白罩衣的德國廚子都赶了過來。勤務兵像驢子一樣嚎叫著。維拉外婆張開干枯的手臂,花衣袖飄動著,像抱窩雞似的在勤務兵面前連叫帶跳,把他擠進餐室。
  “奧列日卡,好孩子,我求求你……窗子開著,跑吧,跑吧!……”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湊著儿子的耳朵拚命地低語著。
  “爬窗口?我才不愿意在自己家里爬窗口呢!”奧列格說,他的鼻孔和嘴唇自尊地翕動著。但是他已經冷靜下來。“別怕,媽媽,放手吧,——我就這么走……我去找蓮娜。”他突然說。
  他邁著堅定的步子走進餐室。大家都給他讓路。
  “你這個豬玀,豬玀!”奧列格回頭對勤務兵說,“你打人,因為你知道人家不能回手……”說了就不慌不忙地走出了屋子。
  他的面頰在發燒。但是他覺得,他在精神上獲得了胜利:他不僅絲毫沒有向德國人讓步,德國人反而見他害怕。他不愿意設想自己行動的后果。反正是那么回事!外婆說得對:管他們的“新秩序”?滾他媽的蛋!他愛怎么辦就怎么辦。我們再來看看,誰胜過誰!
  他穿過邊門走到跟公園街平行的街道上。他差不多一出門就碰到斯巧巴·薩方諾夫。
  “你上哪儿去?我是來看你的。”矮小的、白頭發的斯巧巴興奮地說,一面非常親切地用雙手搖撼著奧列格的大手。
  奧列格發窘了。
  “就到這儿的一個地方去……”
  他甚至要加一句“為了家里的事”,但是他說不出口。
  “你的腮幫子怎么這么紅?”斯巧巴放開奧列格的手,惊奇地問。他問得很不識相,好像有人特地派他來問似的。
  “跟德國人打了架。”奧列格笑笑說。
  “你說什么?!真棒!……”斯巧巴怀著敬意望著奧列格的發紅的面頰。“那更好。老實說,我來看你,跟這方面的事也有些關系。”
  “哪方面的事?”奧列格笑起來。
  “我們走吧,我陪你走,不然,我們要是站著,德國人又該來找麻煩了……”斯巧巴挽住奧列格的胳膊。
  “還—還是我陪你走一段。”奧列格口吃著說。
  “你是不是索性把你的事擱一擱,先陪我去,行嗎?”
  “上哪儿去?”
  “去看華麗雅·鮑爾茨。”
  “去看華麗雅?……”奧列格因為一直沒有去看過華麗雅而感到良心的譴責。“他們家有德國人嗎?”
  “沒有。妙就妙在沒有德國人。老實說,正是華麗雅叫我來找你的。”
  這是多么幸福啊——突然置身在沒有德國人的屋子里!置身在熟悉的、綠葉成蔭的小花園里,里面的花壇好像鑲著毛皮,很像“莫諾馬赫的金冠”1,那棵好几個樹干的老槐樹也依然無恙,它的翠綠的絹紗般的葉子是那樣地凝止不動,仿佛是繡在草原的碧空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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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莫諾馬赫的金冠”,傳說是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莫諾馬赫(1053—1125)從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那里得到的。金冠的邊上鑲皮,頂上綴珠寶,前面釘有十字架。
  在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的眼里,她學校里所有的學生都還是小娃娃,她久久擁抱和親吻奧列格,叫嚷著:
  “你把老朋友都忘掉了嗎?回來之后,影子也不見,——忘掉了!可是,是誰家里最疼你?是誰皺眉蹙額地在我們家一坐就是好几個鐘點,听人家給他彈鋼琴?是誰讓你隨便利用他的藏書?忘了,忘了!啊,我的奧列日卡,小奧列日卡!可是我們家里……”她捧住自己的頭。“可不是——只好躲起來!”她眼睛里露出可怕的神气,說話雖然是壓低聲音,但是仍舊好像机車放气似的從她嘴里沖出來,仿佛整條街上都能听得見。“是的,是的,連對你也不能說躲在什么地方……在自己家里躲著,這多么屈辱,多么可怕!看來,他得到別的城市去,他的樣子還不太像猶太人,——你說是嗎?在這里一定會有人出賣他,可是在斯大林諾我們有可靠的朋友,是我的親戚,是俄羅斯人……是的,他得走。”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說,她的臉上露出了憂愁的、甚至是悲切的表情,但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實在太健壯了,悲切的感情在她臉上并沒有找到相應的形式: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雖然是极端真誠,但看起來好像是假裝的。
  奧列格好容易才掙脫了她的擁抱。
  “是的,你這個人真是沒有良心,”華麗雅自尊地撅起飽滿的上唇說,“回來了,也不過來看看!”
  “你不是也可以來嘛!”奧列格不好意思地微笑著說。
  “如果你指望姑娘們自己來看你,保證你到老還是個光棍!”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哇啦哇啦地說。
  奧列格快樂地瞥了她一眼,大家都大笑起來。
  “你們可知道,他已經跟德國人打過架了,——你們看,他的腮幫子多么紅!”斯巧巴得意地說。
  “真的打過架?”華麗雅好奇地望著奧列格。“媽媽,”她突然回過頭來對母親說,“我想,屋子里有人等你……”
  “天哪,好一批秘密活動家!”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舉起那雙結實的胳膊,哇啦哇啦說道,“我走,我走……”
  “跟軍官?還是跟兵士?”華麗雅釘著奧列格問道。
  除了華麗雅和斯巧巴以外,小花園里還有一個奧列格不認識的瘦瘦的青年,他打著赤腳,又鬈又硬的淡色頭發偏分著,嘴唇有一點翹。那個青年人默默地坐在槐樹的丫杈中間,從奧列格走進花園的那一刻起,他的神色堅定、喜歡探究的眼睛就沒有离開過奧列格。在他的這道目光里和他的全部舉止里,都有一种令人起敬的神气,奧列格也不由自主地常常朝他那邊張望。
  “奧列格!”等母親走進了屋子,華麗雅說。她臉上帶著堅決的表情,聲調也很堅決。“幫助我們同地下組織建立關系吧……不,你等一下,”她說,因為她發覺奧列格的臉上立刻露出了心不在焉的神情。但是,他馬上又天真地笑了一笑。
  “你一定知道應當怎么做法!以前總有許多党員到你們家去,而且我知道你不大跟孩子們交朋友,總喜歡跟大人交朋友。”
  “不,可惜得很,我的關系都喪—喪失了。”奧列格帶笑回答說。
  “這种話你對別人去說吧,——這里都是自己人……是的!也許你覺得在他面前不便說吧?這就是謝遼薩·邱列宁!”華麗雅迅速地瞥了一眼那個默默地坐在樹丫杈中間的青年,高聲說。
  華麗雅對謝遼薩·邱列宁的介紹沒有再加補充,但是這已經足夠了。
  “我說的是實話,”奧列格已經是對著謝遼薩說,因為他毫不怀疑謝遼薩就是這次談話的主要發起人,“我知道地下組織是有的。第一,有人發傳單。其次,我不怀疑,煤業聯合公司和澡堂起火就是他們干的事。”奧列格說,他沒有發覺,在他說這几句話的時候,華麗雅的眼睛里异樣地閃爍了一下,她那嬌艷丰滿的上唇上也微微掠過一絲笑意。“還有,我得到消息說,最近我們共青團員就可以得到指令,告訴我們干什么。”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手在發痒!”謝遼薩說。
  他們開始討論可能留在城里的男女青年。斯巧巴是個交際廣闊的小伙子,全城好多男女青年都是他的朋友,他便把他們一個個淋漓盡致地形容了一番,使華麗雅、奧列格和謝遼薩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把德國人和他們發起這次談話的目的也忘在腦后了。
  “蓮娜·波茲德內雪娃在哪里?”華麗雅突然問。
  “她在這里!”斯巧巴叫道,“我在街上碰到過她。她打扮得花枝招展,頭這樣昂著,”獅子鼻上滿是雀斑的斯巧巴模仿她的樣子輕飄飄地在花園里走了几步。“我叫她:‘蓮娜,蓮娜!’可是她只點了點頭,就這樣。”斯巧巴做了個樣子。
  “一點都不像!”華麗雅狡猾地用眼角瞟著奧列格,鼻子里嗤了一聲。
  “你記得嗎,我們上次在她家里唱的歌多么好听?三個星期以前,才不過三個星期,真沒有想到!”奧列格帶著善良的、惆悵的笑容看了華麗雅一眼,說道。他馬上急著要走了。
  他和謝遼薩一同出去。
  “奧列格,華麗雅對我講了許多關于你的事,我一看見你,也真心地信任你。”謝遼薩迅速地、有點窘迫地朝奧列格瞥了一眼,說道。“我對你說這個是為了讓你知道,以后我就不再提這件事了。事情是這樣:并不是什么地下組織放火燒了煤業聯合公司和澡堂,這是我干的……”
  “怎—怎么,你一個人?”奧列格望著謝遼薩,他的眼睛放出光輝。
  “就我一個人……”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
  “只有一個人,不—不好……干是干得好,勇敢,但是……一個人總不—不好。”奧列格說,他臉上露出了親切而又擔心的表情。
  “地下組織是有的,我不單是根据傳單知道,”謝遼薩對奧列格的埋怨毫無反應,繼續說下去。“我曾經碰到過線索,可是……”謝遼薩懊惱地揮了揮手,“沒有抓住……”
  他把訪問福明以及這次訪問的經過都詳詳細細地告訴了奧列格,也不隱瞞他不得已把一個假地址給了躲在福明家里的那個人。
  “這件事你也告訴過華麗雅嗎?”奧列格突然問道。
  “沒有,這件事我沒有對華麗雅說起過。”謝遼薩鎮靜地說。
  “好—好……很好—好!”奧列格抓住謝遼薩的胳膊。“你既然跟那個人有過這樣一次談話,你能不能再去看他呢?”他激動地說。
  “問題就在于不行啊,”謝遼薩說,他的仿佛微腫的嘴角上現出了嚴峻的皺紋。“這個人被他的房東福明出賣給德國人了。他不是馬上就出賣他,而是在德國人來了之后的第五天或是第六天。据‘上海’方面傳說,福明似乎想通過那個人來破獲整個組織,可是那個人顯然很謹慎。福明等了又等,最后就出賣了他,自己也進‘警察隊’做事了。”
  “進什么‘警察隊’?”奧列格惊叫起來:他整天待在柴房里,城里卻發生了多少大事啊!
  “你知道下面的那個營房嗎?在區執行委員會后面,過去我們的民警隊就駐在那里……現在那邊是德國人的野戰憲兵隊,他們在自己下面搞了一個由俄羅斯人組成的‘警察隊’。据說,找到了一個叫什么索里柯夫斯基的流氓做隊長。以前他在區里的一個小礦井里當過組長。現在就靠他在招募各式各樣的流氓來當‘警察’。”
  “他們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弄死了嗎?”奧列格問。
  “除非他們是傻子,才會把他弄死,”謝遼薩說,“我想,還關著。他們要從他嘴里掏出一切,可是他這种人是不會說的。大概也是關在那座營房里受折磨。那邊還有一些被捕的人,只是我打听不出是些什么人……”
  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使奧列格的心揪起來:他在這里等待瓦爾柯的消息,而這個精神堅強、長著一雙茨岡人那樣的眼睛的人,也許已經關在山下這座營房的一間狹小的暗室里,像謝遼薩說的那樣,也在受著折磨。
  “謝謝你……謝謝你把這一切告訴了我。”奧列格聲音喑啞地說。
  于是他,一心只考慮著做法是否适當,根本沒有想到會破坏向瓦爾柯提供的諾言,就把他跟瓦爾柯、以及后來跟万尼亞的談話都告訴了謝遼薩。
  他們在“木頭街”上慢慢地走著,——謝遼薩赤著腳,走起來搖搖擺擺,奧列格穿著像平時一樣擦得很干淨的皮鞋,輕快而有力地踏著塵土。奧列格向同伴闡述他的行動計划:為了不使事業蒙受損害,必須小心謹慎地、一步一步地去找尋通往布爾什維克地下組織的道路;同時要考察青年人,記住最可靠、最堅強、對工作最适合的人,打听出城里和區里有哪些人被捕、關在什么地方,設法幫助他們;并且要不斷地在德國兵士中間偵察德軍司令部的一切軍事措施和民政措施。
  謝遼薩馬上活躍起來,建議組織收集武器的工作:在戰斗和撤退之后,有大批武器亂扔在城郊,甚至草原上也有。
  他們倆都懂得這些事干起來是多么平凡乏味,但是這些事都是可以辦得到的,于是他們倆心里的現實感覺醒了。
  “剛才我們之間所說的話,以及以后我們打听到的消息和要做的事,除了我們之外,不論什么人都不應該知道,不管他們和我們多么接近,也不管我們和他們多么要好!”奧列格說,他的炯炯發光的、圓睜的眼睛望著前面。“友誼歸友誼,可是……這里卻是性命攸關的,”他毅然決然地說。“你、万尼亞、我——再不能讓別人知道……等我們建立好聯系,那邊就會告訴我們該怎么做……”
  謝遼薩沉默了一會:他不喜歡口頭的誓言和保證。
  “現在公園里怎么樣?”奧列格問。
  “是德國人的汽車庫。四周都是高射炮。他們像豬玀一樣,滿地亂拱!”
  “我們的公園真可怜!……你們家有德國人嗎?”
  “有的路過進來看看,他們不喜歡我們的房子。”謝遼薩笑了笑。“在我們家里碰頭是不行的,”他明白奧列格為什么要這樣問,說道:“人太多。”
  “我們就通過華麗雅保持聯系吧。”
  “好。”謝遼薩高興地說。
  他們走到過道口,在這里緊緊地握手告別。他們的年齡相仿,在這次短短的談話中馬上就接近起來。他們的情緒是慷慨激昂的。
  波茲德內雪娃家住在“干草場”區。像柯舍沃伊同柯羅斯蒂遼夫兩家一樣,她們家也住了半幢標准式房屋。奧列格老遠就看見她們家挂著老式窗紗的窗子開著,听到鋼琴聲和蓮娜的像銀鈴般分明的、做作的笑聲。有一個精力非常充沛的人用有力的手指彈著奧列格很熟悉的一支浪漫曲的最初几個和音,蓮娜開始唱了,但是給她伴奏的人一上來就彈錯了,蓮娜笑起來,接著又唱給他听:哪些地方他彈錯了,應該怎么彈,于是一切又從頭開始。
  她的歌聲和琴聲使奧列格突然非常激動,以至于他有好半天無法使自己走進屋子。這些聲音使他又想起也是在這里,在蓮娜家里,在當時覺得是人數眾多的朋友圈子里度過的幸福的黃昏……華麗雅伴奏,蓮娜唱著,奧列格望著她的有點激動的臉,他望著,她的激動、她的歌聲和這永遠銘刻在他心里并充滿他整個青春世界的琴聲魅惑了他,使他感到幸福。
  啊,要是他永遠不再跨進這所房子的門檻,要是這种音樂、青春和初戀時模糊的激動交融在一起的感受能夠永遠留在他心里,那多好啊!
  但是他已經走進了門道,又從門道走進了廚房。在這間位于屋子背陽一面的光線暗淡的廚房里,蓮娜的母親和一個德國兵非常和睦地、習慣地坐在一張小廚桌旁邊,顯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蓮娜的母親又干又瘦,穿著式樣很老的深色衣服,滿頭都是老式的發卷;那個德國兵,也像同奧列格打架的那個勤務兵一樣,生著淡黃色頭發,不過沒有雀斑,身材矮胖,根据他的舉止來看,也是個勤務兵。他們面對面地坐在矮凳上,德國勤務兵臉上帶著自滿而有禮貌的笑容,眼睛里甚至帶著几分獻媚的神气,他從放在膝頭上的背包里取出几樣東西,又把這些東西送到蓮娜母親的手里。她這個面孔瘦削、滿頭發卷的老婦人,就帶著明知人家是在籠絡她的貴族老太太的神气,同時又帶著阿諛奉承的笑容,雙手哆哆嗦嗦地把東西接過來放在自己膝頭上。他們倆只顧忙于這件雖不复雜、但是使他們全神貫注的事,連奧列格走進來他們也沒有發覺。所以他能夠看清蓮娜母親的膝頭上的東西:一扁盒沙丁魚,一塊巧克力,和一個細長的、四方形的洋鐵盒。這种容量半公升、螺旋口、貼著黃藍交織的鮮艷商標紙的罐頭,奧列格在自己家里的德國人那里也看見過,這是橄欖油。
  蓮娜的母親發現了奧列格,雙手不自覺地動了一下,似乎要把膝上的東西遮蓋起來。勤務兵也看見了奧列格,他捧著自己的背包,冷漠地盯著他。
  就在這時候,旁邊房間里的鋼琴聲和蓮娜的歌聲戛然中斷,響起了她的笑聲和一個男人的笑聲,還有片斷的德國話。
  蓮娜銀鈴般的聲音,字字分明地說道:
  “不,不,我來重复,我來重复1,這里是休止符,再重复一次,就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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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為德語。
  接著她就用纖細的手指自己在琴鍵上彈了一遍。
  “哦,是你來啦,奧列日卡?難道你沒有走?”蓮娜的母親惊奇地揚起稀疏的眉毛,故意裝出親熱的聲音說。“你是來看蓮娜嗎?”
  她以出人意料的敏捷把她膝蓋上的東西藏到廚桌下面的一格里,用干瘦的手指摸摸發卷有沒有弄亂,接著就把頭朝肩膀里一縮,鼻子和下巴一翹,走進了傳出琴聲和蓮娜的歌聲的房間。
  奧列格臉上的血色已經褪了,他垂下大手,站在廚房當中;在德國勤務兵的冷淡的目光下,他馬上覺得局促不安,手腳都沒有地方放。
  他听見蓮娜在室內表示惊奇和慌亂的尖叫聲。她壓低聲音對房間里的男子說了些什么,仿佛是在道歉,接著就蹬著高跟鞋跑過來。蓮娜在廚房門口出現了,手扶著門框,她穿的灰底暗花的衣服對她纖瘦的身材顯得有點沉重,纖細的脖子和淺黑的鎖骨袒露著,淺黑的手臂也裸露著。
  “奧列格?……”她說,她窘得連淺黑的小臉上都滿泛著紅暈。“我們這里……”
  但是顯然她根本沒有准備好用什么話來解釋“她們這里”在干什么。她以純粹女性的善變不自然地笑了一笑,跑到奧列格身旁,握住他的手把他拉過去,然后又把他的手放開,說道:“我們進去,我們進去吧。”到了門口她又回過身來,偏著頭再一次請他進去。
  奧列格跟著她走了進去,差一點和在他身旁溜過的她的母親撞了個滿怀。兩個穿著同樣的灰制服的德國軍官——一個側身坐在打開的鋼琴前面的琴凳上,另外一個站在窗子和鋼琴中間——望著奧列格,沒有好奇,但是也不懊喪,好像他是一個不管你情愿不情愿都得容忍的障礙物。
  “他是我的同學。”蓮娜用她那銀鈴似的聲音說,“請坐,奧列格……你記得這支浪漫曲吧?我已經花了一個鐘頭,要教會他們這支曲子。先生們,我們現在來把整個曲子重复一遍!你請坐,奧列格……”
  奧列格抬起他的半覆著金色睫毛的眼睛望著她,清清楚楚地、也是字字分明地說,似乎每一個字都打在她的臉上:“他們付給你什么東西?好像是植物油吧?你賣得太賤啦!……”
  他轉過身去,經過蓮娜的母親和生著標准淡黃頭發的勤務兵的身旁,走到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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