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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普羅慶柯跟劉季柯夫和舒爾迦分手之后,就和妻子動身前往以北頓涅茨河對岸的米佳金森林為根据地的隊伍里去。他們得繞一個大彎,才能繞過已經被德軍占領的地區。普羅慶柯總算使他的“迦濟克”渡過了頓涅茨河,夜里游入游擊隊的根据地,當時德國坦克已經開進米佳金鎮——這一帶的森林就是因為這個鎮而得名的。
  森林,森林……這哪里能算森林?這些分布在不大的地域上的灌木林,哪里比得上白俄羅斯或是布良斯克的森林——游擊隊的光榮的誕生地!在米佳金森林區,連大的隊伍都沒有地方躲藏,更談不上展開軍事行動了。
  幸而普羅慶柯和他的妻子來到根据地的時候,游擊隊已經离開根据地,在通向西方的大路上同德國人作戰了。
  這個几乎是州里最大的游擊隊,竟會沒有隱蔽的基地!普羅慶柯事后想起來非常懊悔,他在來到這儿的第一天怎么沒有或是沒有能夠從他頭腦里閃過的這樣簡單明了的念頭里得出种种結論。
  伏羅希洛夫格勒州划分成几個區,由地下州党委的書記們領導。普羅慶柯就是這些書記之一。受他領導的有几個區委和許多附屬于它們的地下小組。各區還有特殊的破坏小組,其中一部分受當地的地下區委領導,另一部分直接受州委領導,還有一部分卻受烏克蘭游擊隊司令部,或者甚至受游擊隊總司令部領導。
  為這個分布到各處的地下网服務的,有一系列保密性更為嚴格的接頭地點、掩蔽處、糧食基地、武器基地以及使用技術和通過專門的聯絡員進行聯系的聯絡机關。除了各區的普通接頭地點,普羅慶柯和本州地下工作的其他領導人還掌握一些只有他們知道的地址:一部分用來跟烏克蘭游擊隊司令部聯系,另一部分是本州領導人用來相互聯系,再有一部分用來和各區的領導人或是游擊隊指揮員們聯系。
  在每個區的境內都有几支小游擊隊在活動。此外,每個區里還建立了一個規模較大的游擊隊,按照原來的意圖,應該有一個州委書記待在那邊,領導那個區的地下工作。大家認為,待在大游擊隊里可以保證州委書記有相對的安全,也就是說,有較大的活動自由。
  伏羅希洛夫格勒地下工作的領導們用來聯系的總接頭地點是烏斯片斯克區的一個大村庄奧烈霍沃的診療所。普羅慶柯指定他的聯絡員克謝尼雅·克羅托娃的姐姐,當地的醫生瓦連京娜·克羅托娃做房主人。普羅慶柯還在克拉斯諾頓的時候,克謝尼雅·克羅托娃已經住在她的當醫生的姐姐家里,普羅慶柯應該從克謝尼雅·克羅托娃那里得到有關其他各區在德國人占領后的情況的第一批消息。
  普羅慶柯把米佳金森林的游擊隊的糧食和武器總保管的責任交給他的助手,并讓他兼各區間的聯絡主任之后,就坐車前往自己的部隊。實際上他不是坐車去的,而是走路去的。整個地區都麇集著德國兵。盡管普羅慶柯曾安慰自己,認為他無論去哪里都可以乘坐他的“迦濟克”,他甚至貯存了起碼夠用一年的汽油,結果還是得把那輛多災多難的“迦濟克”開進林中一個采泥場的洞里,封住洞口。給普羅慶柯擔任聯絡員兼偵察員的葉卡杰林娜·巴夫洛夫娜把丈夫取笑了一陣,他們就一同步行到游擊隊去了。
  普羅慶柯跟那個師長在克拉斯諾頓區党委大廈商量聯絡問題,只是几天以前的事,可是周圍的一切已經起了多大的變化啊!當然,同師團的任何協同動作都已經談不上了。這個師團在卡緬斯克附近的頓涅茨河上堅守了奉命堅守的時間、喪失了早已不是滿員的人員的四分之三以上,然后撤离陣地,走了。師團遭受了這樣慘重的損失,似乎已經不存在了,但是在老百姓口中,沒有人說它是“被粉碎了”,也沒有人說它是“陷入了包圍”或是“撤退了”,大家都說它“走了”。它也确實是走了,當德國大兵團已經在北頓涅茨河和頓河中間的廣大地域作戰的時候,它走了。
  這個師團在敵占區走著,它通過河流和草原,且戰且走,利用草原上小河的陡岸做防線,它時而消失,時而又在另外的地方出現。在它走得還不太遠的頭几天,老百姓關于這個師團作戰的傳說還流傳到這里。但是師團愈來愈向東去,直奔給它指定的一個遙遠的地方,這個地方大概是非常遙遠,所以關于師團的傳說就連痕跡都沒有了,人民的心里只記得它的光榮事跡和傳奇般的故事。
  普羅慶柯的游擊隊獨立作戰,成績不坏。一上來,游擊隊就在一次公開的戰役里殲滅了敵軍几個小分隊。游擊隊消滅掉隊的敵軍官兵,焚燒汽油車,截奪輜重車,到村里去捉德方行政管理人員并處以死刑。關于別的游擊隊活動的消息還沒有來,但是普羅慶柯根据口頭的傳說,猜到別的游擊隊開始得也不錯。老百姓的傳說夸大了游擊隊的戰績,但這只是說明,他們的斗爭得到人民的支持。
  敵人調了大批兵力來對付游擊隊,但是普羅慶柯拒絕了指揮部要他們返回根据地的建議,夜里悄悄地把游擊隊調到頓涅茨河右岸。這里,誰也沒有料到游擊隊會來,所以他們在德軍后方造成了空前的恐慌。
  但是,在小小的草原地區里活動,一天比一天困難,因為這里人口稠密,礦山、庄子、哥薩克村落几乎都互相銜接。隊伍要不斷地移動。只有靠普羅慶柯的計謀、靠他非常熟悉本區的地形、再加上优良的武裝,才能夠使隊伍走掉而暫時沒有受到巨大的損失。但是敵人老跟在屁股后頭,這樣在原地不停地兜圈子,究竟能支持到几時呢?
  以森林地帶或是地廣人稀的草原地帶的游擊隊為榜樣建立起來的那种大型的游擊隊,在人煙稠密的頓巴斯工業區是不适宜的。普羅慶柯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災禍已經在叩門了。
  克謝尼雅·克羅托娃送來的消息使他心里好像被扎了一刀。在伏羅希洛夫格勒近郊活動的一個大游擊隊受敵人包圍,被打垮了,待在這個游擊隊里的州委書記雅柯溫柯犧牲了。按照雅柯溫柯的游擊隊和普羅慶柯的游擊隊的類型建立起來的卡吉耶夫卡游擊隊里,總共只有以游擊隊指揮員為首的九名戰士遇救。敵人在作戰時遭受了三倍的損失,但是敵人的損失再大,也不足以抵償在戰斗中犧牲的著名的卡吉耶夫卡礦工近衛隊!該隊指揮員通知普羅慶柯,說他在招募新戰士,目前只能以小隊活動。鮑柯沃—安特腊戚特游擊隊突圍了,總算沒有遭到巨大的損失。它立刻分為几個小隊,在一個總的指揮部下面活動。一些不大的游擊隊——魯別讓斯基、克烈緬斯基、伊万諾夫斯基以及其他各區的游擊隊的活動都很順利,几乎沒有損失。波巴斯仰斯基區的游擊隊是本州最大的游擊隊之一,一開始就分成几個小隊活動,受一個總的指揮部指揮,當地人民高度評价它的戰果,給隊取了個外號叫“鬼見愁”。至于各區像雨后春筍般產生的新的隊伍——由當地居民、掉隊的紅軍指戰員組成的隊伍——它們全都是以小股游擊隊的形式出現。
  這是生活本身的命令。
  普羅慶柯獲悉這些情報之后,他總共只要花几個小時就可以把他的游擊隊也化整為零,但是命運連這几個小時都不肯給他。
  德國人在黎明時包圍了他們,但是現在已經夕陽西下,靠近黃昏了。
  從前這里有一條小溪流入北頓涅茨河。小溪早已干涸,連附近馬卡羅夫·雅爾村的居民都記不起這里什么時候有過水。原來是小溪的地方留下了一個樹林郁茂的峽谷。它的上端很窄,愈到口子的地方愈寬,形狀像一個三角形,樹林像一條寬帶子一直通到河岸。
  普羅慶柯伏在峽谷上端最難防御那個地段的矮樹叢里。他的柔軟的、深黃色的、農民式的胡子已經留得很長。德國人的一粒子彈從他的右太陽穴上面擦過,擦掉一小塊帶頭發的頭皮,血流到鬢角上,凝住了,但是他并不覺得。他伏在樹叢里,用自動槍射擊,旁邊還有一支閒著,讓它冷卻。
  葉卡杰林娜·巴夫洛夫娜伏在离丈夫不遠的地方,她臉色嚴峻、蒼白,也在射擊。她的一切動作都是簡練而准确的,充滿潛在的精力和她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天然的优美,——從旁邊看起來,她似乎只是用手指操縱著自動槍。伏在她右邊的是納烈日內老頭,馬卡羅夫·雅爾的集体農民,或是照他自稱,“老對德戰爭”的机槍手。
  納烈日內的十三歲的孫子,在給自動槍裝彈盤,他的周圍都是彈藥箱。在彈藥箱后面的洼地上,指揮員——他沒有跟普羅慶柯在一起,而是待在河岸上——的副官一直抓著晒熱的電話听筒,用暗語咕噥著:
  “喂,我是媽媽……我是媽媽……是誰?你好,阿姨!……李子不夠嗎?跟侄子拿吧……喂,我是媽媽,我是媽媽……我們這里一切都很好。你們那里呢?狠狠地揍他們一頓!……小妹妹!小妹妹!小妹妹!你怎么睡著啦?小兄弟請你在左邊加把火……”
  不,折磨著普羅慶柯的靈魂的并不是他本人和妻子可能犧牲的念頭,甚至不是對別人生命的責任感,而是他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可以預見的,他們本來可以不至于陷入現在這樣的困境。
  他還是把隊伍分成了几個小隊,給每個小隊都派了隊長和政治副隊長,并且給每個小隊指定了以后可以做根据地的地方。以前的指揮員和他的副手以及參謀長應該指揮這些新的小隊里面的一個隊。對于所有這些小隊說來,他們應當代表總指揮部,因為他們現在人數不多,所以仍舊以米佳金森林做根据地。
  普羅慶柯叫隊長們和戰士們做好准備,在峽谷里守到夜里,然后由他率領大家突破敵人的包圍圈沖到草原上去。為了使大伙在突圍之后容易走掉,普羅慶柯把小隊分得更小,三五個人一組,這些小組應該各自設法脫逃。納烈日內老頭答應把他和他的妻子暫時藏在一個可靠的地方。
  普羅慶柯知道,一部分人在突圍時將要犧牲,一部分人將要被俘,也會有人并沒有犧牲,但是由于膽小,已經不會到指定的地點,不會到根据地來了。這一切形成沉痛的精神重擔壓在普羅慶柯的心上。但是他非但沒有把自己的心情告訴任何人,而且他的臉色、手勢以及他的一舉一動,都和他內心的感受恰恰相反。他身材矮小勻稱,紅潤的臉上長滿深色的農民式的大胡子,伏在灌木林里,准确地向敵人射擊,一面還跟納烈日內老頭說著笑話。
  納烈日內的臉有些像摩爾達維亞人,甚至像土羅克1人:一把好像涂著樹脂的、漆黑的鬈曲的胡子,一雙靈活的、閃閃發光的烏黑的眼睛。他像太陽底下的草莖那樣渾身干癟,肩膀和手上盡是骨頭,然而寬闊有力,他的動作看起來似乎有些遲緩,但是充滿了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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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土羅克是土耳其的主要民族。
  他們的處境雖然困難,但兩人似乎都很滿意,因為他們能趴在一起,相互之間可以進行說不上是很复雜的談話。
  大概每過半小時,普羅慶柯就要眼睛里閃爍著狡猾的神气,說道:
  “喂,柯爾聶·季霍諾維奇1,有點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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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柯爾聶·季霍諾維奇是納烈日內的名字和父名。
  听了這种話,納烈日內就這樣回敬他:
  “涼快是說不上,但是還不熱,伊凡·費奧多羅維奇。”
  如果德國人逼得特別緊,普羅慶柯就說:
  “如果他們有迫擊炮,向我們扔些黃瓜,那我們就要熱得夠嗆了!是嗎,柯爾聶·季霍諾維奇?”
  听了這种話,納烈日內也是不慌不忙地回敬說:
  “要很多很多的黃瓜才能把這樣的林子打爛,伊凡·費奧多羅維奇……”
  忽然,透過連珠炮似的自動槍聲,他們倆都听到摩托車的軋軋聲遠遠地從馬卡羅夫·雅爾那邊傳來,聲音愈來愈響。
  他們甚至有一剎那工夫停止了射擊。
  “听到嗎,柯爾聶·季霍諾維奇?”
  “听到了。”
  普羅慶柯把眼睛朝妻子那邊轉動了一下作為警告,撅起嘴做了一個暗號讓她不要出聲。
  有一隊摩托兵,沿著從這里看不見的大路開來支援德國人。大概,峽谷里各處都听到了摩托車的響聲。電話鈴狂熱地響起來了。
  太陽已經西沉,但是月亮還沒有升起。暮色還沒有降臨,陰影卻已經消失。天空里,還有許多幽靜的、淡淡的色彩在變幻著顏色。在地上,在高高矮矮的樹木上、人臉上、步槍上以及遍地皆是的空彈殼上,總之在一切東西上面都籠罩著這种准備馬上被黑暗吞掉的、异樣的、逐漸暗淡的微光。這种既非白晝、又非夜晚的朦朧狀態,只滯留了几秒鐘。突然,仿佛有一种黃昏時候的霧气或是露水,開始在空中擴散,落在灌木林上和地面上,漸漸濃密起來。
  從馬卡羅夫·雅爾那面傳來的摩托車的軋軋聲愈來愈響,散播到整個地區。時而這里時而那里展開了對射,河邊的槍聲愈來愈激烈了。
  普羅慶柯看了看表。
  “得開溜了……杰遼興!在二十一點正……”他沒有轉臉,就對電話机旁的副官說。
  普羅慶柯已經跟分布在小樹林里的各個游擊小隊的指揮員約好,听到他的信號,各個小隊都集合到通草原洼地里的一株老榆樹旁邊。他們就應當從這里突圍。現在這個時机已經成熟了。
  為了轉移德國人的注意力,守衛在緊靠頓涅茨河邊的小樹林的兩個游擊小隊應當比別的小隊多堅持一會,仿佛他們是在作最后的、不顧一切的渡河的嘗試。普羅慶柯迅速地環顧了一下,看看可以派誰到他們那邊去傳達命令。
  在守衛峽谷上端的游擊隊員里面,有一個克拉斯諾頓青年——共青團員葉夫蓋尼·斯塔霍維奇。在德國人到來以前,他曾在伏羅希洛夫格勒的防空防化學指揮員訓練班學習。他的文化水平高,舉止沉著,加上在他身上很早就顯示出來的善于做社會工作的能力,使他在游擊隊員中間顯得很突出。普羅慶柯在几件不同的工作上考驗過斯塔霍維奇,打算派他去跟克拉斯諾頓的地下組織取得聯系。現在,普羅慶柯在自己左面看見了他的蒼白的臉和汗濕的、蓬亂的淺色頭發,要是在別的時候,他的頭發一定是以漂亮而自然的波浪式覆在他的傲然昂起的頭上。這青年人神經緊張得厲害,但是自尊心不容許他退進峽谷深處。這一點使普羅慶柯看了很高興。他就派斯塔霍維奇前去。
  斯塔霍維奇勉強笑了一笑,把瘦削的身子彎得靠近地面,朝河岸跑去。
  “喂,柯爾聶·季雷諾維奇,你也別耽擱!”普羅慶柯對這個勇敢的老頭說,他也是留下來和一個游擊小隊一同掩護撤退的。
  從躲在河邊的游擊隊員們開始佯裝要渡頓涅茨河的那一刻起,德軍主力就在這里的頓涅茨河岸集中,他們的全部火力都對著這一部分樹林和河面。子彈的忽嘯聲和它們落在矮樹叢里發出的劈啪聲融成一片刺耳的響聲。子彈好像在空中爆開,人們就呼吸著赤熱的鉛灰。
  游擊隊指揮員接到斯塔霍維奇送來的普羅慶柯的命令之后,就派大部分游擊隊員到洼地上的集合點去,自己卻帶領十二個人留下來掩護撤退。斯塔霍維奇怕待在這里,很想跟別人一起走,但是又覺得不好意思,所以他就利用沒有人注意他的机會,躲到矮樹叢里,趴在地上,翻起衣領,希望能把耳朵稍微掩住一點也好。
  在炮火不那么集中、不那么震耳欲聾的瞬息,可以听到德軍刺耳的口令聲。個別的德軍小隊已經從馬卡羅夫·雅爾那邊的什么地方突進了樹林。
  “時候到了,伙伴們,”游擊隊指揮員突然說道,“跑步走!……”
  游擊隊員們立刻停止射擊,跟在指揮員后面就跑起來。雖然敵人的火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不斷增強,但是在樹林里奔跑的游擊隊員們卻感到四周寂靜無聲。他們拚命奔跑,可以听到彼此間的呼吸聲。不多一會,他們看到了挨個儿趴著隱蔽在洼地里的同志們的暗色身形。他們扑到地上,爬到他們身邊。
  “啊,愿老天保佑你們!”站在老榆樹旁邊的普羅慶柯夸獎地說,“斯塔霍維奇在這里嗎?”
  “在。”指揮員不假思索地回答說。
  游擊隊員們互相看了一下,并沒有發現斯塔霍維奇。
  “斯塔霍維奇!”指揮員挨個儿細瞧著洼地里游擊隊員們的臉,輕聲喚道。但是斯塔霍維奇不在。
  “唉,伙伴們,你們也許太糊涂,連他被打死了也沒有發現!也許,他受了傷,被你們撇下了!”普羅慶柯發火了。
  “我又不是個小孩,伊凡·費奧多羅維奇!”指揮員覺得受了委屈。“我們從陣地上撤退的時候,他好好的跟我們在一起。我們在密林里跑的時候,彼此也沒有失散……”
  這時,普羅慶柯看見雖然是高齡卻很矮捷的納烈日內的身形隱蔽地穿過灌木林向他爬過來,他后面是他的十三歲的孫子和几個戰士。
  “啊,我親愛的!我的朋友!”普羅慶柯掩飾不住自己的感情,高興地叫起來。
  突然他轉過身來,尖聲地拖長聲音喊了一聲,使大家都能听見:
  “准—備!……”
  伏在地上的游擊隊員們的姿勢里出現了山貓似的動作。
  “卡佳!”普羅慶柯輕輕地說,“你別落在我后面……如果我什么時候……如果有過什么……”他揮了揮手,“要請你原諒我。”
  “你也要原諒我……”她微微低下了頭,“如果你能安全地出去,而我……”
  他不讓她說完,就說:
  “我也是一樣……你就講給孩子們听。”
  他們來不及再多說別的。普羅慶柯尖聲叫道:
  “開火!前進!”
  接著他第一個跑出了洼地。
  他們弄不清,他們究竟剩下多少人、他們跑了多久。似乎,他們已經沒有呼吸,也沒有心髒了;他們一聲不響地跑著,有人還一面跑一面射擊。普羅慶柯回過頭去,看見了卡佳、納烈日內和他的孫子,這給他增添了力量。
  突然,在后面和右面的草原上響起了摩托車的吼聲,它遠遠地散布在黑夜的空气中。前面的什么地方也已經響起摩托聲;這种聲音似乎是從四面八方把奔跑的人們包圍起來。
  普羅慶柯發出信號,人們就紛紛四散,伏在地上,利用朦朧的月光和起伏的地形,像蛇那樣毫無聲息地爬過去。轉眼之間,人們已經一個接一個地從眼前消失了。
  普羅慶柯、卡佳、納烈日內和他的孫子單獨留在浴著月光的草原上只不過几分鐘。他們到了集体農庄的瓜田中間,這片瓜田向前向上伸延,一共有好几公頃,大概是沿著一個長山崗的背面,在天空中隱約可見它的崗頂。
  “稍微等一下,柯爾聶·季霍諾維奇,我已經透不過气來了!”普羅慶柯說著就扑到地上。
  “加油,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納烈日內迅速地向他低下頭,呼吸的熱气噴到他的臉上,說著。“我們不能休息,翻過小山就是那個村子,他們可以把我們藏起來……”
  于是他們就跟著納烈日內繼續在瓜田里爬過去,納烈日內偶爾轉過他那目光銳利、留著鬈曲的黑胡子的燧石般的臉來,望望普羅慶柯和卡佳。
  他們爬上崗頂,看見前面村里窗上不見燈光的白色農舍,村子的一頭离他們大約二百米。瓜田一直延展到最近一排農舍篱笆前面的大路旁邊。几乎就在他們爬上崗頂的同一剎那,有几個德國摩托兵在這條大路上馳過,折進了村中心。
  自動槍火仍舊時遠時近地閃爍著;有時覺得,有人在還擊,深夜的這些槍聲在普羅慶柯心里喚起了痛苦和憂郁。納烈日內的淺色頭發的孫子完全不像他爺爺,他有時帶著詢問的神气膽怯地抬起稚气的眼睛望望普羅慶柯,——看著這雙眼睛令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村里傳來德軍的詈罵聲和急驟的槍托搗門聲。一會儿寂靜下來,突然又傳來了一陣孩子的哭叫或是婦人的哀號,這哀號逐漸變為啼哭,后來又變為高聲的哀告和呼號,打破了夜的寂靜。有時在村里村外,都有摩托車在吼叫——一輛、好几輛、甚至好像有整整一隊在疾馳。明月在天空大放光彩,普羅慶柯、卡佳、納烈日內祖孫倆都伏在地上,個個都渾身濕淋淋,冷得瑟縮發抖,卡佳的一只腳被靴子磨破了,又疼又痒。
  他們就這樣趴著,等到村里和草原上的一切都沉寂下來。
  “喂,是時候了,可以看得比較清楚了。”納烈日內低聲說。“我們要一個一個地爬,一個跟著一個。”
  村里傳來德軍巡邏隊的腳步聲。偶爾在這里那里有火柴或是打火机的火光一閃。普羅慶柯和卡佳留下來,趴在村中心一家農舍后面的亂草堆里,納烈日內帶著孫子翻過了篱笆。
  有好一會工夫听不見他們的聲息。
  公雞啼了頭遍。普羅慶柯忽然冷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卡佳輕聲問道。
  “德國人把公雞都殺光了,全村只有兩三只公雞!”
  他們是第一次關心地、意味深長地互相望了望對方的臉,只有在眼睛里露出了笑意。這時,篱笆后面傳出了低語聲:
  “你們在哪里?到房子跟前來……”
  一個身材瘦長、骨骼結實、頭上包白頭巾的婦女,隔著篱笆在尋找他們。她的黑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站起來吧,別怕,沒有人。”她說。
  她攙著卡佳跨過篱笆。
  “您叫什么名字?”卡佳輕聲問道。
  “瑪爾法。”那婦女說。
  “啊,‘新秩序’怎么樣?”普羅慶柯帶著苦笑問她。這時候,他、卡佳、納烈日內老頭和他的孫子都已經坐在農舍里的一盞小油燈下。
  “‘新秩序’是這樣的:德國衛戍司令部派人到我們這里來過,要我們每頭牛每天要交六公升牛奶,每只雞每月要交九個蛋。”瑪爾法說,她的黑眼睛帶著几分羞怯的神情不好意思地斜睨著普羅慶柯。
  她已經快五十了,但是她端菜和收拾杯盤的動作還像年輕婦女那樣利落。刷白的農舍收拾得干干淨淨,還裝飾著繡花手巾。滿屋都是孩子——一個比一個小。十四歲的儿子和十二歲的女儿被從床上喚了起來,現在到外面放哨去了。
  “過了兩星期,又來了上交牲口的新任務。您看,我們村里不過一百來戶,可是已經接到第二次任務,要交二十頭牲口,——您看,這就是‘新秩序’。”她說。
  “你不用生气,瑪爾法大嬸!早在一九一八年我們就領教過了。他們來得快,去得也快!……”納烈日內說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露出了結實的牙齒。他的燧石般的晒黑的臉上那雙土羅克人似的眼睛,射出英勇而狡猾的光輝。
  甚至難以想象,說這話的就是剛剛死里逃生的人。
  普羅慶柯用眼角瞟了卡佳一眼,她的嚴峻的臉色變得溫和了,露出了和悅的笑容。經過多日的戰斗和這次令人惊心動魄的脫逃之后,這兩個已經并不年輕的人使普羅慶柯和卡佳感到一股蓬勃的青春的朝气。
  “据我看,瑪爾法大嬸,不管他們怎么剝奪你們,你們總還是有點東西。”普羅慶柯對納烈日內擠擠眼,朝桌上點點頭說。瑪爾法“出于大方”,已經擺出了一桌子的奶渣、酸奶油、黃油和脂油煎蛋。
  “您難道不知道,在一個地道的烏克蘭農家,無論你怎么搜刮,總是吃不盡偷不光的,除非你打死了女主人!”瑪爾法開玩笑地回答說,她像少女那樣窘得滿臉通紅,還帶著一种有些粗魯的坦率,普羅慶柯和納烈日內听了都不禁用手捂著嘴噗哧一笑,卡佳也笑了。“我把什么都藏起來了!”瑪爾法自己也笑了。
  “唉,你這個聰明的女人!”普羅慶柯說,把頭轉動了一下。“現在你算是什么人——是集体農庄庄員呢,還是單干戶?”
  “在德國人沒有走之前,我好像是個休假的集体農庄庄員,”瑪爾法說,“可是在德國人眼里,我們根本什么都不是。他們認為我們全部集体農庄的土地都屬于日耳曼……他們叫什么——拉伊希1?柯爾聶·季霍諾維奇,他們是怎么叫的?”
  “是叫他媽的什么拉伊希!”老頭冷笑著說。
  “他們召開了大會,在會上宣讀了什么文件,那個坏蛋叫什么啦?叫羅森堡2,還是叫什么,柯爾聶·季霍諾維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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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語“國家”或“帝國”的譯音。
  2羅森堡是希特勒德國主要戰犯之一,納粹党的外交負責人,一九四一至一九四四年任東方被占領區事務部長、一九四六年被國際軍事法庭判處死刑。

  “是叫他媽的什么羅森堡!”納烈日內回答。
  “那個羅森堡說,我們可以領取土地去自己耕种,可是輪不到所有的人,只給那些肯給日耳曼拉伊希好好干活的人,自己有牲口和机器的人。可是您瞧,哪來的什么机器,他們無非是赶著我們用鐮刀去收割集体農庄的小麥,而且麥子又是拿去給他們的拉伊希的。我們這些婦女早已忘了怎么用鐮刀收割了!我們到了地里,躺在小麥地里陰涼的地方,睡大覺……”
  “那么村長呢?”普羅慶柯問。
  “我們的村長是自己人。”瑪爾法回答說。
  “唉,你這個聰明的女人!”普羅慶柯又說了一遍,又把頭轉動了一下。“你們家當家的在哪里?”
  “他在哪里嗎?在前線。我的高爾杰依·柯爾尼延柯在前線。”她嚴肅地說。
  “請你照直說:你有這么一大群孩子,你掩護了我們,難道你不替你自己和孩子們擔心嗎?”普羅慶柯忽然用俄語問道。
  “我才不擔心呢!”她用年輕的黑眼睛望了望他,也用俄語回答。“他們要砍頭盡管砍。我不怕。我知道我是為什么死的。可是也請您告訴我:您跟我們的人,跟前線的人有沒有聯系?”
  “有。”普羅慶柯回答。
  “那就請您告訴我們的人,叫他們打到底。叫我們的丈夫們不要顧惜自己。”她怀著一個普通的、正直的婦女的信念說道,“我要這么說:也許,我們的爸爸,”她好像是用她孩子們的口气說,“說不定,我們的爸爸從此回不來了,說不定,他會在戰斗中犧牲,可是我們會知道,他是為什么犧牲的!等我們的政權回來,它就是我的孩子們的爸爸!……”
  “聰明的女人!”普羅慶柯第三次溫柔地說,接著垂下了頭,半晌沒有抬起來。
  瑪爾法安排納烈日內祖孫倆睡在屋里;她把他們的武器藏起來,就不替他們擔心了。普羅慶柯和卡佳卻被她帶到外面一個荒廢的地窖里,地窖上面長滿雜草,里面像墓穴里似的寒气砭骨。
  “稍微有些潮濕,我給你們拿來了兩件皮襖。”她羞怯地說,“這儿來,這儿有麥秸……”
  他們單獨留下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他們坐在麥秸上半晌沒有出聲。
  突然,卡佳用溫暖的雙手抱住普羅慶柯的頭,把它緊緊摟在自己胸口。
  他心里充滿了柔情。
  “卡佳!”他說,“這种游擊戰我們全部都要按照另一种方式來進行了。一切的一切都要按照另一种方式,”他脫出她的擁抱,非常激動地說,“噢,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啊!……為了那些犧牲的人心痛,是我們的無能造成了他們的犧牲。不過他們總不至于全部都犧牲了吧?我想,大多數都可以沖出來吧?”他這樣問著,仿佛在尋找支持。“沒有關系,卡佳,沒有關系!我們在人民中間還可以找到成千上万像納烈日內、像瑪爾法那樣的人,可以找到千千万万!……不!這個希特勒可以把整個德意志民族弄得稀里糊涂,可是我卻不信,他能騙得過伊凡·普羅慶柯,——辦不到,那是不可能的!”普羅慶柯憤怒地說,他沒有覺察他說的已經是烏克蘭語,雖然他的妻子卡佳是俄羅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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