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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自從阿納托里·波波夫、鄔麗亞·葛洛莫娃、維克多·彼得羅夫和他父親疏散不成回到克拉斯諾頓的那一天起,阿納托里就不住在家里,而是躲在波高烈萊庄的彼得羅夫家里。德國人的行政机构還沒有深入到村里,彼得羅夫一家在那里行動還很自由。
  德國人离開后,阿納托里才回到五一村。
  妮娜轉告他和鄔麗亞,要他們——最好是城里不大有人認識的鄔麗亞——馬上跟奧列格建立聯系,擬出一批可靠的、愿意跟德國人斗爭的五一村男女青年的名單。妮娜暗示說,奧列格不僅是以個人的名義行動;她還傳達了他的几點勸告:跟每一個人個別談話,不要說出其他人的姓名,當然,也不要說出奧列格,不過要讓對方明白,他們并不是以個人的名義行動。
  后來妮娜走了。阿納托里和鄔麗亞就走到把他們兩家的園子隔開的小峽谷的斜坡上,在一棵苹果樹下坐下。
  暮色降臨到草原上和花園里。
  波波夫家的園子被德國人糟蹋得相當厲害,特別是櫻桃樹,好多結了櫻桃的樹枝都被折斷,但是園子外表上還是那么整洁、舒适,像他們父子倆一同管理的時候一樣。
  阿納托里的一位熱愛本行的自然科學老師,在阿納托里從八年級升到九年級的時候贈給他一本關于昆虫的書:《梨樹上的害虫》。書已經很舊,缺了頭几頁,因此無從知道它的作者。
  在波波夫家的花園門前,聳立著一棵很老很老的梨樹,比那本書還要老,阿納托里對這棵樹和這本書都非常喜愛。
  苹果樹是波波夫一家的驕傲,秋天苹果快熟的時候,為了防止頑童們來偷苹果,阿納托里總是搭個舖睡在花園里。要是碰到下雨不得不睡在屋里,他就安裝一套信號裝置:用細繩拴住苹果枝,細繩的那頭接在從花園里拉進窗口的繩子上。只要碰到一棵苹果樹,就會有一串空罐頭嘩喇喇地掉到阿納托里的床頭,他就會光穿一條褲衩沖到園里去。
  現在他和鄔麗亞坐在這個花園里,態度嚴肅,聚精會神,充分感覺到自從和妮娜談話之后他們已經走上了新的生活道路。
  “鄔麗亞,我們從來沒有好好地談過心,”阿納托里說,由于靠近她而有些局促不安,“但是我早就尊重你。我想,現在是時候了,我們應該坦白地談一談,把自己心里的話都談出來……我想,如果認識到正是你和我才能擔負起把五一村的男女青年組織起來的工作,這并不是夸大我們的作用,或是驕傲自大。所以我們應當首先決定我們自己准備怎樣生活……比方說,職業介紹所正在進行登記。我個人是不准備去職業介紹所。我不愿意也不准備替德國人做事。我對你起誓,我決不离開這條路!”他用沉著有力的聲音說,“如果必要,我可以隱蔽起來,躲起來,我可以轉入地下,但是我死也不會离開這條路!”
  “托里亞,你還記得在我們的箱子里亂翻東西的那個德國上等兵的手嗎?那雙手是那么髒,盡是老茧,抓住東西就不肯放,現在我好像一直看見這雙手就在眼前,”鄔麗亞輕輕地說,“就在我回來的頭一天,我又看到這樣的手,它們在我們的床上和箱子里亂翻,它們把母親的、我的和姐姐的衣服剪成他們的三角圍巾,它們甚至在沒有洗過的髒衣服里翻找也不嫌髒,而且它們還想挖到我們的靈魂里來……托里亞!我有好几夜坐在我們家的小廚房里睡不著覺,——你知道我們家的廚房跟正房完全是隔開的,——我坐在漆黑的廚房里,听著德國人在屋子里大喊大嚷,逼著我的生病的母親侍候他們。我這樣坐了不止一夜,我在檢查我自己。我一直在想:我有沒有足夠的力量?我有沒有權利走上這條路?后來我想通了,我沒有別的路。是的,我只能走這條路,不然我就根本無法生活。我拿我的母親起誓,我只要有一口气,我決不离開這條路!”鄔麗亞的烏黑的眼睛望著阿納托里,說。
  鄔麗亞和阿納托里都深深激動。好一會工夫他們誰也沒有作聲。
  “我們來計划一下,先跟誰談,”阿納托里抑制住激動,嗄聲說,“我們從姑娘們開始,好嗎?”
  “當然要有瑪雅·畢格里万諾娃和莎霞·龐達烈娃。當然還有李麗亞·伊凡尼興娜。跟著李麗亞的還有安東妮娜。我想還有安格林娜·薩莫欣娜、妮娜·蓋拉西莫娃。”鄔麗亞一個一個地舉出名字。
  “那么我們的那個積极分子呢?啊,她叫什么來的,——
  就是那個少先隊輔導員。”
  “是維麗柯娃嗎?”鄔麗亞臉上露出了冷冷的神气。“你知道,我有話要告訴你。在艱苦的日子里,我們往往會對這件事或那件事發表激烈的意見。但是每人心里一定要有一樣神圣的東西,對這种神圣的東西,就像對自己的母親一樣,是不能嘲笑的,不能無禮地帶著譏笑來議論的。可是維麗柯娃這种人……誰知道她是什么樣的?……我反正是不信任她……”
  “那就放一放吧,我們將來再仔細考察考察。”阿納托里說。
  “那還不如要妮娜·米納耶娃呢。”鄔麗亞說。
  “那個淺色頭發的膽小的姑娘嗎?”
  “你不要這樣想,她不是膽小,她是怕羞,其實她有著非常堅定的信念。”
  “那么亞歷山德拉·杜勃羅維娜呢?”
  “她的事,我們去問問瑪雅。”鄔麗雅笑了。
  “你听我說,你為什么不提你最要好的朋友瓦麗雅·費拉托娃呢?”阿納托里忽然惊奇地問。
  鄔麗亞半晌沒有作聲,阿納托里也看不出她臉上反映出什么樣的感情。
  “是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還是那樣愛她,誰也沒有像我那樣了解她的心地是多么善良,但是她不能走上這條路,她太軟弱,我怕她只能做犧牲品。”鄔麗亞說,她的嘴唇和鼻翼似乎微抖了一下。“那么小伙子里面有哪些人呢?”她問,似乎想轉移話題。
  “小伙子里面,當然有維克多,我已經跟他談過。你既然提出莎霞·龐達烈娃,當然你是提得對的,那么就該有她的哥哥瓦西里。當然還有葉夫蓋尼·謝畢遼夫和符拉箕米爾·腊高靜……此外,我想,還有鮑利斯·葛拉万,你知道他嗎?就是從比薩拉比亞疏散過來的那個摩爾達維亞小伙子……”
  他們就這樣一個一個地挑選著他們的男女同伴。已經殘缺、卻還很大的月亮懸在樹后,發出紅光,園中濃密而分明的樹影縱橫交錯,整個大自然充溢著令人不安的神秘气氛。
  “住在我們兩家的德國人都走了,這是多么幸福啊!我看見他們就來气,特別是現在。”鄔麗亞說。
  鄔麗亞自從回來以后,就單獨住在跟一排邊屋相連的那個巴掌大的小廚房里。現在她點亮灶上的油燈,眼睛望著前面,在床上坐了一會。她單獨面對著自己和自己的一生,像一個人在精神上作出重大決定的時刻那樣,极端坦白地正視自己的靈魂。
  她在床前蹲下來,從床底下拖出一只手提箱,再從箱底的內衣下面摸出一本破舊不堪的漆皮簿面練習本。她從上次离家以來,就不曾摸過它。
  第一頁上字跡模糊的鉛筆字,好像是全部內容的題詞,它本身就說明了為什么鄔麗亞要有這樣一個本子以及這是在什么時候開始的:
    在人的一生中往往有一個決定他今后精神命運的時期,那時他的精神發展發生轉變。据說,這個轉變要到少年時代才會到來。這不對:對許多人說來,它在美妙的童年時代就已經到來了。
  (波米亞洛夫斯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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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波米亞洛夫斯基(1835—1863),俄國作家,重要作品有《神學校隨筆》。
  看到她在几乎還是儿童時代就記下了這樣符合她目前精神狀態的東西,她怀著惆悵、愉快、而又惊奇的心情隨便挑選著讀下去:
    在戰役中,必須善于利用每一分鐘并且具有當机立斷的能力。
  有什么東西能夠對抗人的堅強意志呢?意志包含著整個靈魂,包含著种种愿望——就是說,要恨、要愛、要怜憫、要高興、要生活,總之,意志是每一個人的精神力量,是要創造或是破坏某种東西的自由的憧憬,是能從無中創造奇跡的創造力!……
  (萊蒙托夫)
  我慚愧得恨不得鑽到地里去。慚愧啊,慚愧,——不,還不止是慚愧,——嘲笑別人穿得不好是可恥的!我甚至記不起,我是什么時候養成這個習慣的。可是今天對妮娜·米的這件事——不,我甚至不能寫……不管我想起什么,都要使我臉紅,使我全身發燒。我甚至跟李茲卡·烏接近起來,因為我們常常一塊嘲笑穿得不好的人,可是她的父母……這一點不必寫,總之她這個人太坏。可是今天,我這樣傲慢地,正是傲慢地把妮娜嘲笑了一頓,甚至把她的上衣從裙子里拉出來,可是妮娜說……不,我不能重复她的話。但是憑良心說,我從來沒有過這么坏的思想。這件事的發生是因為我希望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美麗的,可是結果卻完全相反。我簡直沒有想到,有很多人還過著窮困的生活,特別是妮娜·米,她總是被人欺侮的……我發誓,妮諾奇卡,我以后永遠不再這樣,永遠不再這樣了!
  接下去顯然是第二天加上去的鉛筆字:“那么你去請她寬恕,是的,是的,是的!……”
  翻過兩頁,上面寫著:
    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是應當這樣度過的: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恥。1(尼·奧斯特洛夫斯基)
  這個米·尼畢竟是可笑的!當然,我不諱言,我(有時)喜歡跟他一起玩。而且他跳舞跳得很好。但是他太喜歡強調自己的軍銜和夸耀自己的勳章,而這一點正是我根本不在乎的。昨天他提起我早已料到但是又极不愿意听的話……我把他嘲笑了一頓,一點也不可怜他。至于他說他要自殺,那是撒謊,是他的卑鄙作風。他胖得要命,他應該上前線去,背著槍行軍。我決不同意,決不,決不!……
  我們謙遜的指揮官中最勇敢的指揮官,我們勇敢的指揮官中最謙遜的指揮官——我所記得的柯托夫斯基2同志就是這樣的。
  愿他的英名和光榮永垂不朽!(斯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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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蘇聯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1904—1936)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名句。
  2柯托夫斯基(1881—1925),蘇聯國內戰爭英雄,紅騎兵的优秀指揮員之一。

  鄔麗亞一直低頭翻閱她學生時代的練習本,后來她听見邊門輕輕地響了一下,什么人的小腳輕盈地跑過小院來到廚房門口。
  沒有敲門,門就打開了,瓦麗雅兩眼發直地跑到鄔麗亞跟前。她跪倒在泥地上,把臉埋在鄔麗亞的膝頭上。
  她們半晌沒有開口,鄔麗亞感到瓦麗雅的胸部在起伏不停,心在怦怦地跳。
  “你怎么啦,我親愛的瓦麗雅?”鄔麗亞輕聲問道。
  瓦麗雅仰起臉來,濕潤的嘴半張著。
  “鄔麗亞!”她說。“他們要把我赶到德國去。”
  瓦麗雅雖然深深厭惡德國人和他們在城里的所作所為,可是看見德國人卻怕得要命。從他們進城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在擔心,生怕隨時會有什么禍事臨到她或是她母親的頭上。
  要大家到職業介紹所登記的命令公布之后,瓦麗雅一直沒有照這個命令去做,因此她覺得自己是一個走上對抗德國政權的道路的罪犯,終日等待他們來逮捕她。
  這天早上,她去市場的時候碰到几個已經去登記過的五一村人:他們正去上工,去修建一個小礦井,五一村地區有不少這樣的小礦井。
  那時瓦麗雅羞于向鄔麗亞承認自己的軟弱,就偷偷地瞞著她去登記。
  職業介紹所設在山崗上一座白色平房里,离區執委會不遠。有几十個年輕人和中年人,主要是婦人和姑娘,排隊站在門口。瓦麗雅老遠就在隊列中認出了五一村學校的同班同學維麗柯娃。瓦麗雅根据她矮小的身材、好像是貼上去的光滑的頭發和兩條向前翹著的又短又尖的小辮,認出是她,就走到她跟前,想排在前面一些。
  在戰爭的歲月里,人們得花不少的時間排隊——排隊領面包、排隊領食品、排隊領食品券,甚至在被動員參加后方勞動的時候也要排隊。那時候,每個人都竭力想排在前面些,如果有人利用熟人關系或是利用職位不排隊,大家就會爭吵不休。但是,這并不是那种隊列。這是排隊去德國人的職業介紹所,誰也不搶先到那里去。維麗柯娃用她那雙彼此靠得很近的凶狠的眼睛對瓦麗雅默默地望了一眼,就讓她站在自己前面。
  隊列移動得相當快,——兩個兩個地進去。瓦麗雅把手帕包著的公民證捏在出汗的手里,按在胸口,和維麗柯娃一同走進去。
  在辦理登記的房間里,正對門放了一張長桌,桌子后面坐著一個肥胖的德國上等兵和一個臉色非常嬌嫩紅潤、下巴長得特別的俄羅斯婦女。瓦麗雅和維麗柯娃都認得她:她在克拉斯諾頓的好几個學校里——也包括五一村學校——教德語。說來也奇怪,她的姓也是聶姆慶諾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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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聶姆慶諾娃的字根是從“德國女人”(俄語音譯“聶姆卡”)來的。
  姑娘們向她問了好。
  “啊……我的學生!”聶姆慶諾娃說,她垂下深色的長睫毛,不自然地笑了笑。
  房間里的打字机嗒嗒地響著。左右兩邊的門口都排著不長的隊。
  聶姆慶諾娃詢問了瓦麗雅的年齡、父母的姓名和住址,把它們記錄在一張長長的表格上。同時她又把所有這些材料翻譯給德國上等兵听,于是他再把這一切用德文記錄在另一張表格上。在聶姆慶諾娃問她的時候,右面的房間里有人出來,又有人進去。突然瓦麗雅看見一個眼淚汪汪的年輕婦女,頭發蓬亂,臉憋得通紅。她急急地穿過房間,一只手扣著上衣的鈕扣。
  這時聶姆慶諾娃又向瓦麗雅問了什么。
  “您說什么?”瓦麗雅目送著那個頭發蓬亂的年輕婦女,問道。
  “你身体健康嗎?沒有什么毛病嗎?”聶姆慶諾娃問。
  “不,我很健康。”瓦麗雅說。
  維麗柯娃忽然在后面拉拉她的衣服,等瓦麗雅回過頭去,維麗柯娃的那雙彼此靠得很近的眼睛卻冷冷地望著她的身旁了。
  “去見所長!”聶姆慶諾娃說。
  瓦麗雅机械地轉到右面的隊列,又回過頭來望望維麗柯娃。維麗柯娃正在机械地回答那些同樣的問題。
  所長辦公室里靜悄悄的,只是偶爾從門后傳來簡短的、不很響亮的德語吆喝聲。在詢問維麗柯娃的時候,從所長辦公室里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他慌慌張張,臉色蒼白,也是邊走邊扣著制服的鈕扣。
  這時瓦麗雅听到矮小的維麗柯娃用她那刺耳的聲音說道:“您自己知道,奧麗迦·康斯坦丁諾芙娜1,我有肺病——吶,您听見嗎?”維麗柯娃說了之后,就像表演似的對著聶姆慶諾娃和大胖子德國兵呼吸起來,上等兵朝椅背上一靠,眼睛像公雞眼似的睜得滾圓,惊奇地望著維麗柯娃。維麗柯娃的胸部果然呼哧呼哧地響起來。“我需要家里人照顧,”她絲毫不以為恥地望望聶姆慶諾娃,又望望上等兵,接下去說,“但是如果城里有工作,我就會很高興,非常高興!不過我懇求您,奧麗迦·康斯坦丁諾芙娜,給我一個腦力方面、文化方面的工作。我會很高興在新秩序下面工作,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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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奧麗迦·康斯坦丁諾芙娜是聶姆慶諾娃的名字和父名。
  “我的天哪,她怎么講得出這种話?”瓦麗雅怀著劇跳的心走進所長辦公室的時候這樣想道。
  她面前站著一個穿軍服的、腦滿腸肥的德國人。他的油光水滑的灰紅色頭發從當中分開。他上身雖然穿著軍服,可是下面卻穿著黃皮短褲和棕色襪子,裸露的膝蓋上的汗毛像羊毛一樣。他草草地、冷漠地打量了瓦麗雅一眼,就叫道:
  “把衣服脫掉!把衣服脫掉!”
  瓦麗雅孤立無援地朝四下望了一望。房間里只有一個德國文書坐在桌子后面,他旁邊放著一疊疊舊的公民證。
  “把衣服脫掉,听見嗎?”那個德國文書說的是烏克蘭語。
  “怎么?……”瓦麗雅滿臉都漲得通紅。
  “怎么!怎么!”文書模仿著她的聲調說,“把衣服脫下來!”
  “快些!1快些!”裸露著毛茸茸的膝蓋的軍官吆喝著。突然,他把手伸到瓦麗雅面前,用那洗得干干淨淨的、也是長著紅毛的、骨節粗大的手指扳開瓦麗雅的牙齒,朝嘴巴里望了一望,就動手來解她的衣服。
  瓦麗雅由于恐懼和受辱哭了起來,她急忙動手脫衣服,可是內衣越急越脫不下來。
  軍官來幫她脫。她脫得只剩鞋子。德國人草草地把她打量了一下,嫌惡地摸摸她的肩膀、大腿、膝蓋,接著,轉過臉去對著文書,仿佛他是在給兵士檢查体格似的,簡短地說道:
  “合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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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原文為德語。
  “公民證!”文書并不望著瓦麗雅,伸出手來,叫道。
  瓦麗雅用衣服遮著身子,啜泣著把公民證遞給他。
  “住址!”
  瓦麗雅說了。
  “把衣服穿起來。”文書把她的公民證朝一堆公民證里一扔,陰沉地低聲說,“什么時候去集合站,會通知你。”
  瓦麗雅到了街上才清醒過來。烈日當空,照著房屋、滿是塵土的大路和被晒枯的草地。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下雨。周圍的一切都被晒坏了,晒干了。熱空气搖曳著。
  瓦麗雅站在大路當中沒到腳踝的厚厚的塵土里。她忽然呻吟了一聲,就倒在塵埃里。她的衣服像气泡似的鼓了起來,又癟下去。她把臉埋在手掌里。
  維麗柯娃使她清醒過來。她們從聳立著區執委會大廈的山崗上走下去,經過民警局,穿過“八家宅”,回到五一村去。
  瓦麗雅覺得身上一會儿發冷,一會儿又出大汗。
  “你這個傻瓜,真是個傻瓜!”維麗柯娃說,“你這真叫活該!……你要知道,這是德國人啊,”維麗柯娃怀著敬意,甚至是諂媚地說,“應該知道怎么去迎合他們!”
  瓦麗雅和她并排走著,并沒有听見她的話。
  “唉,你啊,真是個傻瓜!”維麗柯娃憤憤地說,“我不是給你遞了個暗號嗎?應該讓他們明白,你愿意在這里幫助他們,他們很賞識這一點。還應該說:身体不好……那邊委員會里的醫生是市立醫院的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她給每個人都會批一個‘免’或是‘不完全合格’,那邊的德國人只是個醫士,屁也不懂。傻瓜,真是個傻瓜!他們已經把我派在以前的牲畜采購辦事處工作,還發給口糧……”
  鄔麗亞的第一個動作是對瓦麗雅表示怜惜。她摟住瓦麗雅的頭,開始默默地吻她的頭發和眼睛。后來腦子里就產生了搭救瓦麗雅的計划。
  “你應該逃走,”鄔麗亞說,“是的,是的,逃走!”
  “可是往哪儿逃呢,我的天哪!往哪儿逃呢?”瓦麗雅一籌莫展,同時又急躁地說,“我現在什么證件都沒有了!”
  “我的好瓦麗雅,親愛的,”鄔麗亞溫柔地低聲說,“我懂得,周圍都是德國人,不過這究竟是我們的國家,它大得很,周圍的人也還是和我們一起生活過的那些人,辦法總會有的!
  我來幫助你,青年們和姑娘們也都會幫助你。”
  “那么媽媽呢?你怎么能這樣說,鄔麗亞!他們會把她折磨死的!”瓦麗雅哭了起來。
  “你這個人真是,你別哭呀!”鄔麗亞气憤地說。“要是你被赶到德國去,你以為她心里會舒服些嗎?難道她就受得了嗎?”
  “鄔麗亞……我的好鄔麗亞……你為什么還要折磨我?”
  “你說的話叫人听了真反感,這……這簡直可恥、可惡……我瞧不起你!”鄔麗亞硬起心腸說,“是的,是的,我瞧不起你這种窩囊勁儿,瞧不起你的眼淚……周圍不知有多少苦難,不知有多少人,多少壯健、有力、优秀的人在前線、在法西斯的集中營里、在刑訊室里犧牲。你想想,他們的妻子、母親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但是她們照樣在工作、斗爭!可是你年紀輕輕的,所有的道路都隨你走,又有人愿意幫助你,你反而哭哭啼啼,還要別人可怜你。我是不會來可怜你的,是的,是的,不可怜你!”鄔麗亞說。
  她猛然站起身來,走到門口,背著雙手抵著門站著,烏黑的眼睛里含著憤怒望著前面。瓦麗雅把臉埋在鄔麗亞的床上,默默地跪著。
  “瓦麗雅!我親愛的瓦麗雅!……你回憶一下,過去我們是怎樣相處的吧。我的寶貝!”鄔麗亞突然說,“我的寶貝!”
  瓦麗雅嚎啕大哭起來。
  “你回憶一下吧,我有沒有勸你干過什么坏事?你記得嗎,有一次是為了几只李子,還有一次游泳的時候你嚷著游不到岸上,我說我要親手把你淹死?親愛的瓦麗雅!我求求你……”
  “不,不,你已經拋棄了我!是的,你上次動身的時候,你心里就丟棄了我,從此我們中間就沒有什么友誼了。你以為我沒有感到這一點嗎?”瓦麗雅痛哭著,非常激動地說,“可是現在呢?……現在我在世界上完全是孤零零的……”
  鄔麗亞沒有回答她。
  瓦麗雅站起身來,并不望著鄔麗亞,用手帕擦了擦臉。
  “瓦麗雅,我是最后一次對你說,”鄔麗亞冷冷地輕聲說道,“要么就是你听我的話,我們馬上去喚醒阿納托里,他會把你送到波高烈萊,到維克多家里去,要么就是……你別讓我傷心。”
  “永別了,親愛的鄔麗亞!……永別了……”瓦麗雅忍住眼淚,從小廚房里跑到浴著月光的院子里。
  鄔麗亞几乎忍不住要跟在后面去追赶她,不斷親吻她那整個不幸的、淚痕縱橫的臉龐。
  她吹熄油燈,打開小窗,和衣在床上躺下。她毫無睡意。她傾听著草原上和村里傳來的夜晚的隱隱約約的聲響。她老是覺得,她在這里躺著,可是德國人已經到了瓦麗雅家里,要把她帶走,臨別的時候已經沒有人來對可怜的瓦麗雅說几句安慰她、鼓勵她的話了。
  突然,她覺得似乎听到軟軟的泥地上有腳步聲,菜園里的葉子也簌簌地響著。腳步聲越來越近,來的似乎不止一個人。應該鉤上門,關上窗,但是沙沙的腳步聲已經到了窗下,窗口現出了一個白發上戴著烏茲別克小帽的頭。
  “鄔麗亞,你睡了嗎?”阿納托里輕聲問道。
  鄔麗亞已經到了窗前。
  “出事了,”阿納托里說,“維克多的父親被抓走了。”
  鄔麗亞看見了維克多的臉,他走近窗前,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蒙著一層陰影,蒼白的臉上露出剛毅的神情。
  “什么時候抓走的?”
  “今天晚上。來了一個德國人,一個党衛隊員,穿著黑衣服,人胖胖的,鑲金牙,渾身臭气,”維克多恨恨地說,“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兵士和一個‘警察’,那個‘警察’是俄羅斯人……他們打了他。然后把他帶到林場辦事處,那邊停著一輛卡車,裝滿了被捕的人,他們把所有被捕的人都送到這儿來了……我跟在卡車后面整整跑了二十公里……要是你前天不走,說不定他們也會把你抓去。”維克多對阿納托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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