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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普羅慶柯是個謹慎的人,他認為最好盡量不去利用留給他的秘密接頭地點,其中也包括伏羅希洛夫格勒方面的接頭地點。但是在最重要的地區書記雅柯溫柯遇難之后,普羅慶柯到伏羅希洛夫格勒去就成為十分必要的了。他是個勇敢的人,他冒著危險去利用老關系,——去找他妻子的女友,一個性情溫和、個人生活不幸的單身婦女。她名叫瑪莎·舒賓娜。她原來在机車制造厂里當制圖員,在工厂第一批和第二批疏散的時候,她純粹是出于熱愛故鄉而沒有從伏羅希洛夫格勒撤退。不管怎樣,她堅信故鄉決不會淪陷,有一天她會有用的。
  普羅慶柯听了妻子的勸告,決定去找瑪莎,這是他們夫婦坐在瑪爾法的地窖里那一夜決定的。
  普羅慶柯不能帶妻子走:他們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工作多年,兩人在一起太引人注意。而且從工作考慮,卡佳也是留在這里更為相宜——可以跟區里的游擊隊小組和地下組織聯系。所以他們當時在地窖里就決定,卡佳還是裝做親戚留在瑪爾法家里,等住熟之后,如果有可能,就在附近村里找個教書的工作。
  可是當他們作出這樣決定的時候,他們不由地想到,自從他們共同生活以來,他們還是第一次要分別,而且是在他們可能永遠不能再相見的這种時候分別。
  他們沉默起來,久久擁抱著坐在那里。突然他們感到,他們這樣擁抱著坐在這個黑暗潮濕的地窖里是美好而幸福的。
  正像在許多結合已久的,由于觀點的一致,而且不僅由于丈夫的、也由于妻子的勞動生活,還由于有了子女而牢牢結合起來的家庭里一樣,他們的關系已經不需要經常的外表的感情流露。他們的感情深藏在內心里,好像灰燼里的熱炭,遇到生活考驗、社會動蕩、痛苦和歡樂的日子,它就會突然發出熊熊的火焰。啊,那時在記憶中就多么鮮明地浮現出他們在魯干斯克公園的最初几次相會、蕩漾在城市上空的這种濃郁的槐花的香味、展開在他們青春歲月之上的繁星密布的夜空、青年時代的海闊天空的夢想、第一次肉体接触的歡樂、第一個孩子出生時感到的幸福、以及由于性格不同而產生的最初的酸澀的果實!不過這仍然是多么美妙的果實啊!吃了這种果實,只有脆弱的靈魂才會分离,堅強的靈魂是會永世結合在一起的。
  對愛情來說,嚴峻的生活考驗和對初戀的生動的回憶,都是同樣不可缺少的。前者把人聯系在一起,后者令人永葆青春。共同的道路把人聯系在一起的力量是偉大的,假如可以用“你可記得?……”這寥寥几個字來表達的感情永遠能使你們激動。這甚至不是回憶。這是水恒的青春的光輝,是更向前進、走向未來的召喚。把它保存在自己心坎里的人是幸福的……
  普羅慶柯和卡佳坐在瑪爾法的漆黑的地窖里所体驗到的正是這樣的幸福之感。
  他們坐在那里默默無言,但是他們心里卻鳴響著:“你可記得?你記得嗎?……”
  他們特別難以忘怀的是他們最后表白愛情的那一天。他們已經有好几個月經常會面,實際上,根据他的可以為她赴湯蹈火的言談和舉動,她已經一切都明白了。但是她總不讓他傾吐心底里的話,自己也沒有向他許下任何諾言。
  頭天晚上他說服她第二天到他宿舍的院子里來找
  他,——他在州委党校里學習。她同意來,這就是他的一大胜利:就是說,她在他的同學面前已經不感到怕羞,因為下課后這几個鐘點里,院子里總是擠滿了學員們。
  她來的時候宿舍的院子里都是人。學員們正在院子當中玩打棒游戲,他也在玩。他穿著烏克蘭式襯衫,沒有束帶子,敞著領口,興高采烈。他跑到她面前問了好,說:“你等一下,我們馬上就完……”這時院子里所有的學員都望著他們,后來大家閃開一點,讓個地方給她,于是她也來看游戲,但是她只望著他。
  她一向總因為他的個子不高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現在她仿佛是第一次看見他的全身,看到他是多么強壯、敏捷和頑皮。最复雜難打的棒子他只要一棍就能把它們打出去。
  她覺得,這一切他都是為她做的。他不斷地在耍弄對手。
  那時列宁大街初次澆上柏油,天气炎熱,他們在發軟的柏油路上走著,非常幸福。他穿著那件烏克蘭式襯衫,但是腰里已經束上帶子,披散下來的亞麻色頭發是波浪形的。他在她身邊走著,不停地說著。走過一個攤子的時候,他買了些干棗,放在紙袋里拿著。棗子是熱的,很甜,可是只有她一個人吃,因為他老在說話。她記得最清楚的是在這樣美妙的柏油路上竟沒有垃圾箱,連棗核都沒有地方吐,她只好把棗核含在嘴里,希望等拐到一條較差的街上再吐掉。
  突然他住了嘴,用那樣的眼光望了望她,把她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接著他說:
  “我現在就要在大街上當著人家的面吻你!”
  那時她身上的那股強勁發作了,她含著慍意瞟了他一眼,說:
  “你敢試一試,我就把棗核都吐到你臉上!”
  “多嗎?”他非常正經地問。
  “有十一二顆!”
  “我們跑到公園里去吧?跑步走!……”他喊了一聲,不容她思索,一把就抓住她的手。他們就一路上嘻嘻哈哈,旁若無人地朝公園跑去。
  “你可記得?……你記得嗎,那一夜公園里多么美?……”
  現在,在這黑洞洞的地窖里,就像當年在星空下的魯干斯克公園里一樣,卡佳信任地把她的發燙的臉藏在丈夫的有力的令人感到舒服的肩膀、脖子和長滿柔須的面頰中間。他們就這樣坐到破曉,沒有一絲睡意。后來普羅慶柯把妻子緊緊摟了一下,接著把臉移開一點,放松了手。
  “該走了,是時候了,我的小燕子,我親愛的小鴿子!”他說。
  但是她仍然不肯把臉從他肩上移開,他們又這樣一直坐到外面通明大亮。
  普羅慶柯派柯爾聶·季霍諾維奇祖孫倆到米佳金根据地去打听隊伍的情況。他花了很多時間向老頭說明,應該怎樣采取小組行動,怎樣由農民、哥薩克和定居在各個村里的复員軍人組成新的游擊小組。
  瑪爾法招待他們吃飯的時候,一個老大爺,瑪爾法的遠親,終于突破孩子們的警戒線闖進來,正好赶上吃飯。對什么事都感興趣的普羅慶柯就抓住老大爺問長問短,想了解了解一個普通鄉下老頭對目前局勢的估計。這個老大爺就是給柯舍沃伊和他的親屬赶車的那個飽經滄桑的老頭,他的黃驃馬到底還是被過路的德國軍需官們搶去了,因此他只好回鄉去投靠親戚。老大爺一听就明白,跟他說話的不是個普通人,他就七拉八扯地談起來:
  “你瞧,是這么回事……三個多星期以來一直有他們的軍隊開過去。開過去的兵力可真大呀!紅軍現在是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戰事已經在伏爾加對岸,在古比雪夫附近進行,莫斯科被包圍了,列宁格勒被占領了,還有啥好說的呀!
  希特勒說,他要用圍困法拿下莫斯科。”
  “我相信你已經把這些謊話信以為真了!”普羅慶柯眼睛里帶著魔鬼般的火星說,“你瞧,老朋友,咱倆個子差不多,你們你的衣服給我一身,我把我的留給你。”
  “哦,原來如此!”老大爺一下子全都明白了,用俄語說道,“衣服我馬上給你拿來。”
  個子矮小的普羅慶柯自己雖然并不老,但是胡子已經留得相當長,他就穿著這個老大爺的衣服,背著背包進了石灘城,闖到瑪莎家里。
  他喬裝打扮在故鄉的街道上行走,心里覺得很不是滋味。
  普羅慶柯在這里出生,又在這里工作過多年。許多企業、机關、俱樂部的房屋和住宅都是他親眼看著——并且大部分是由于他的努力——興建起來的。比方說,他記得怎樣在市蘇維埃主席團會議上訂出興建這個小公園的計划,他怎樣親自監督布置和栽种灌木。他本人在故鄉的市政建設上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可是在市委還總是有人責怪,說院子和街道不夠清洁,這倒也是事實。
  現在一部分房屋被炸毀了。在保衛戰最激烈的時候,大家都沒有注意到,這种破坏使城市變得多么難看。但是問題甚至不在這里:相隔不過几個星期,這個城市已經變得滿目荒涼,仿佛新的主人連自己也不相信他們是搬來久居的。街道不洒水,不打掃,小公園里的鮮花都枯萎了,草坪上雜草叢生,紙片和煙蒂旋風似的在濃密的紅色塵土里盤旋。
  這里是煤都之一。以前運到這儿來的貨物比運到國內其他許多地區的要多。街上的人群都衣冠整齊,色彩華麗。可以感到,這是南方的城市:總是有許多水果、鮮花、鴿子。現在卻是人群稀少,色調灰暗,不引人注目了。人們都穿得馬虎、單調,仿佛是故意不修邊幅似的。給人的印象是,他們似乎連臉也不洗。給街道增添表面色彩的是敵人官兵的制服、肩章和證章,最多的是德國人和意大利人,但也有羅馬尼亞人和匈牙利人。只听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只有他們的汽車亂撳著喇叭滿街飛跑,卷起陣陣的塵土。普羅慶柯有生以來還沒有感到過對這個城市和它的居民怀著這樣深切的愛怜之情。
  他有這樣的感覺:他有過一個家,但是他被赶出這個家,現在他偷偷地回到老家,眼看著新的主人們在盜竊他的財產,用髒手掠奪他所珍惜的一切,作踐他的親人,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毫無辦法。
  在妻子的女友身上也打著這种普遍的抑郁和邋遢的烙印:她穿的是破舊的深色衣服;亞麻色的頭發胡亂挽了一個髻;好久不洗的腳上穿著便鞋,顯然,她就是這樣腳也不洗就上床睡覺的。
  “瑪莎,怎么可以這樣消沉!”普羅慶柯憋不住了。
  她無動于衷地望望自己身上,說:
  “是嗎?我倒沒有注意。大家都是這樣生活,而且這樣也比較好:省得他們來糾纏不清……再說,城里也沒有水……”
  她不作聲了。普羅慶柯這才注意到,她是多么消瘦,她的房間里空空蕩蕩,不像個家的樣子。他猜想她大概經常忍饑挨餓,早把東西變賣一空了。
  “啊,我們來吃點東西吧……這都是一個好心的婦女給我預備的,真是個聰明的女人!”他在他的背包旁邊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
  “我的天,問題難道是在這里嗎?”她用雙手捂住臉。“請您帶我走吧!”她突然感情激動地說,“帶我到卡佳那里去,我情愿盡我的力量服侍你們!……我情愿做你們的仆人,只要不天天受這种窩囊气,只要不這樣慢騰騰地等死,沒有工作,生活又沒有任何目的!……”
  她像平時一樣對他稱“您”,雖然她跟卡佳從小就是朋友,從他跟卡佳結婚起就認識他。他以前也猜到,她所以不肯對他稱“你”,是因為不能排除她這個普通制圖員和他這個重要干部之間的懸殊之感。
  普羅慶柯的寬闊的前額上出現了一條深深的皺紋,他的靈活的藍眼睛里露出嚴峻的、關切的神色。
  “我要直截了當地跟你談一談,也許很不客气,”他說,并不望著她。“瑪莎!要是問題只關系到你和我,我就可以帶你到卡佳那儿去,把你們倆藏起來,我自己也躲起來。”他帶著嚴厲的苦笑說。“但是我是國家的公仆,我希望你也能盡最大的力量為我們的國家服務:我不但不帶你离開這里,我還要讓你去赴湯蹈火。你要對我直說:你同意不同意?你有沒有這樣的力量?”
  “干什么我都同意,只要不過我現在過的這种生活!”她說。
  “不,這不是答复!”普羅慶柯嚴厲地說,“我給你指的出路并不是為了拯救你的靈魂,我是問你:你同意不同意為人民和國家服務?”
  “我同意。”她輕輕地說。
  他迅速地隔著桌角向她彎過身去,抓住了她的手。
  “我要跟這儿城里的自己人建立聯系,可是這儿出過事。哪一個接頭地點可靠,我沒有把握……你應當拿出勇气和魔鬼那樣的狡猾,去檢查我給你的那些接頭地點。你肯不肯去干?”
  “我去。”她說。
  “你要是出了事,他們會慢慢地折磨你,讓你不死不活。
  你不會泄露吧?”
  她沉默了一會,仿佛在檢查自己的靈魂。
  “我不會泄露。”她說。
  “那么你听著……”
  在昏暗的燈光下,他把身子向她彎得更近(近到使她看見他的禿鬢上的一個新傷痕),給了她一個就在石灘城的秘密接頭地點,他認為這一個比其他的可靠些。他特別需要這個接頭地點,因為通過它,他可以跟烏克蘭游擊隊司令部聯系,并且不僅可以了解一個州里的情況,而且還可以了解蘇聯各地的情況。
  瑪莎表示愿意立刻就去。這种缺乏經驗的表現和天真的犧牲精神的結合,使普羅慶柯心里深受感動。狡黠的火星頑皮地從他的一只眼睛里跳進了另一只眼睛里。
  “這怎么行!”他帶著高興的、親切的譴責口吻說。“這需要做細致的工作,就像在時裝公司里工作一樣。你要大搖大擺地大天白日去,我會教你怎么做和做些什么……我還要保證我的后方不出問題呢!你住的是誰的房子?”
  瑪莎在机車制造厂的一個老工人的小房子里租了一間屋子。這座小房子是石頭砌的,當中有一條過道,過道的一頭通大街,一頭通到用石砌矮牆圍著的院子。小房子的一半有一間屋子和一個廚房,另一半是兩個小房間,瑪莎就租了其中的一間。老頭的子女很多,但是他們早已跟他分開:儿子有的在軍隊里,有的疏散了,女儿們結婚后都住在別的城市里。据瑪莎說,房東為人謹慎仔細,愛讀書,雖然有點孤僻,但是為人正直。
  “我就說您是我的舅舅,從鄉下來的,我母親也是烏克蘭人。我就說是我自己寫信叫您來的,要不然我的日子不好過。”
  “你把你舅舅帶去見見房東:我們來看看,他這個人怎么孤僻法!”普羅慶柯干笑著說。
  “那算是什么干活,拿什么來干活啊?”那個“孤僻人”陰郁地嘟囔著,偶爾抬起鼓出的大眼睛望望普羅慶柯的胡子和他右邊禿鬢上的傷痕。“我們兩次親手把設備從厂里搬出來,德國人也轟炸過我們好几次……我們造過机車,造過坦克和大炮,可是如今我們反而修理起煤油爐和打火机來了……當然,車間里還有一些零件留下來,要是去收羅收羅,厂里這儿那儿還有好多設備,不過要知道,這需要所謂真正的主人。可是如今……”他揮了揮捏成拳頭的干枯、粗糙的小手。“這些人都不是認真辦事的人!……目光短淺,而且——都是些賊。你信不信,一個厂里一下子來了三個主人:一個是克虜伯1派來的,從前這個厂是哈特曼的,克虜伯收買了他的股票;還有兩個主人是鐵路管理局和電力公司——電力公司把我們的熱電站搶到手里,雖然我們的人在撤退前把發電站炸了……他們在厂里東晃西晃,結果把厂分成三份。真叫人哭笑不得:一個被破坏了的工厂,他們居然還要給它豎起界標,就像沙皇時代農民給自己的一小塊土地豎樁子那樣。連厂里的那些路上,也像被豬拱過那樣挖了好多坑,截成一段一段。他們分了贓,豎起界標,就各自把殘存的設備運回德國去。至于比較小比較次的東西,他們就拿去到處兜售,像舊貨市場的投机商人一樣。我們的工人譏笑說:‘上帝賜給我們的老板真不賴!’弟兄們這些年來,你自己知道,已經習慣了什么樣的規模,可是給這批家伙干活,弟兄們不但不愿意干,連瞅著他們都別扭。總之是叫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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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克虜伯是德國最大的軍火康采恩的老板之一。
  他們——留著長胡子的普羅慶柯、默不作聲的瑪莎、駝背的老太婆和“孤僻人”——坐在油燈光下,好像是一群穴居人。他們的怪誕的影子時聚時散,在牆上和天花板上顯得非常高大。“孤僻人”快上七十了,他身材矮小瘦弱,腦袋很大,使他支持著這個腦袋很費勁。他說話聲調陰沉而單調,只听到一种“布—布—布”的聲音。但是普羅慶柯樂意听他講話,不單是因為這老頭說得有理,說的是實話,還因為他喜歡听到一個工人能這樣認真而詳細地向一個偶然遇到的農民介紹德國人統治下的工業情況。
  普羅慶柯終于憋不住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們在鄉下都這么想:他們壓根儿不打算在我們烏克蘭發展工業,他們的工業都在德國,他們只要我們的糧食和煤。烏克蘭好像是他們的殖民地,我們就像是他們的黑奴……”普羅慶柯覺得“孤僻人”在惊奇地望著他,就干笑了一聲,說:“我們鄉下人這樣議論并沒有什么可奇怪的,人民大大地成長了。”
  “哦,不錯……”“孤僻人”對普羅慶柯的議論已經毫不感到奇怪,說道,“好吧——就算是殖民地。那么,他們把農業推進一步了嗎?”
  普羅慶柯輕輕地笑起來:
  “冬小麥我們插种得稀稀拉拉,有的播在殘留著冬麥茬和春麥茬的地里,翻地用的是斫柴刀。你自己明白,我們能播得了多少种!”
  “就是那么回事!”“孤僻人”對這事也不表示惊奇,說道。
  “他們不會經營。他們搞慣了敲榨勒索,像騙子那樣奪取別人的東西,他們就靠這個生活,上帝寬恕,他們還打算帶著這种文化去征服全世界呢,真是一批愚蠢的畜生。”他不帶惡意地說。
  “唉,老頭,比起像我這樣的庄稼人,你可強得太多啦!”
  普羅慶柯高興地想道。
  “您來看您外甥女的時候,有沒有什么人看見您?”“孤僻人”聲調不變地問。
  “看倒是沒有人看見,可是我怕什么?我證件都齊全。”
  “這我明白。”“孤僻人”回避地說,“不過這里有規矩,我應該給您向‘警察局’報一下,假如您待不久,就不如免了。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因為我一眼就認出了您,所以照直告訴您,要知道,您到我們厂里不知來過多少次,万一坏人也認出了您……”
  不,妻子說得不錯,她一直對他說他的運气好。
  第二天一清早,瑪莎到一個接頭地點去過之后,帶了一個陌生人來見普羅慶柯,那人跟“孤僻人”招呼,好像他們昨天還見過面,這使普羅慶柯和瑪莎非常惊訝。普羅慶柯從此人嘴里知道,“孤僻人”是留下做地下工作的自己人。
  普羅慶柯也是從這個人嘴里初次听到,德國人已經深入國土:這是偉大的斯大林格勒大戰開始的日子。
  以后几天,普羅慶柯一直忙于檢查和部分地恢复城里同全州的聯系。
  在活動最緊張的這個時候,給普羅慶柯跟本城組織接上關系的那個人帶了“女演員劉勃卡”來見他。
  普羅慶柯听完劉勃卡所能講的關于被關在克拉斯諾頓監獄里的人們死難的詳情之后,悶悶地坐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為舒爾迦和瓦爾柯惋惜,深深惋惜。“兩個多么好的哥薩克!”他心里想。突然他想起了妻子:“她一個人在那邊不知怎么樣了?……”
  “是啊……”他說,“艱苦的地下工作!這樣艱苦的地下工作世界上還從來不曾有過……”他在房里來回地踱著,一面仿佛是自言自語似的跟劉勃卡談話。“有人把我們的地下工作比做那一次武裝干涉時期在白党下面的地下工作,可是這哪儿能比呢?這批劊子手的恐怖手段毒辣透頂,白党跟他們一比簡直像孩子,這批魔王殺的人要用百万來計算……可是我們也有當時所沒有的优越性:我們的地下工作者和游擊隊,有我們党和國家的全部威力、有我們紅軍的力量做后盾……我們游擊隊的自覺性比較高,組織比較嚴密,技術——武器和通訊工具等等也比較強。這些情況應該向老百姓說明……我們的敵人有著任何人都沒有的弱點:他們笨拙得要命,什么事都按照指示去做,按照時刻表去做,他們在我們的老百姓中間生活和行動完全是兩眼漆黑,什么都不懂……這是應該利用的一點!”他在劉勃卡對面站住,說,接著又從一個角落踱到另一個角落。“這一切都應該向老百姓說明,讓老百姓不要怕他們,讓老百姓學會騙他們。應該把老百姓組織起來,——他們本身就會產生力量:到處都要建立可以在礦井、在農村活動的地下小組。人們不應該躲到樹林里去,——我們,去他媽的,偏要待在頓巴斯!應該到礦井去,到農村去,甚至到德國机關里去——到職業介紹所、市參議會、辦事處、農業指揮部、‘警察局’、甚至到秘密警察机關里去。用破坏、怠工、無情的恐怖行動從內部來瓦解他們的一切!……把當地的居民——工人、農民、青年——組織成小組,五個人一組,但是到處都要有,不要有死角……他們全是吹牛!敵人在我們這儿嚇得牙齒打戰!”他說時怀著滿腔仇恨,這种情緒也感染了劉勃卡,使她開始呼吸困難起來。這時普羅慶柯記起了劉勃卡“受上級委托”轉告他的話,“就是說,你們的工作很得手?在別處也是這樣。不過,做這种工作要沒有犧牲是不可能的……你叫什么名字?”他又在她對面停下來,問道。
  “哦,這不像話:這么好的姑娘不可能是劉勃卡,應該是劉巴1!”快樂的火星在他的一只眼睛里跳了一跳。“啊,你再說說你要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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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劉巴是劉波芙的愛稱,劉勃卡是昵稱。
  劉勃卡有一霎時覺得,她眼前非常鮮明地呈現出他們七個人排列在一起站在室內的情景。低低的烏云在窗外奔跑。每一個走到隊列前面的人都臉色蒼白,宣讀誓詞的聲音都提得很高,達到響鈴似的調子,遮蓋了那虔敬的顫抖。由奧列格和万尼亞起草、經他們全体通過的誓詞,這時突然离開了他們,高升到他們頭上,比法律更為森嚴,更為不可動搖。劉勃卡回憶起這幅情景,她的臉色由于重又感到激動而發白,臉上那雙稚气的、射出冷酷剛強的光芒的藍眼睛也顯得异常富于表情。
  “我們需要指導和幫助。”她說。
  “你們是誰?”
  “‘青年近衛軍’……我們的指揮員是伊凡·杜爾根尼奇,他本來是一個紅軍中尉,因為受傷曾陷入過包圍。政委是奧列格·柯舍沃伊,他是高爾基學校的學生。現在我們有三十來人宣過誓表示忠誠……我們是五個人一組,正像您所說的,是奧列格建議這樣做的……”
  “大概是上級的同志告訴他這樣做的。”普羅慶柯恍然大悟地說。“不過反正一樣,你們的奧列格是好樣的!……”
  普羅慶柯非常興奮地坐到桌旁,叫劉勃卡坐在他對面,要她報出全体總部委員的名字,并且把每個人都描述一下。
  劉勃卡說到斯塔霍維奇的時候,普羅慶柯垂下了眉角。
  “等一下。”他說,一面碰碰她的手,“他叫什么名字?”
  “葉夫蓋尼。”
  “他是一直和你們在一起的呢,還是從別處來的?”
  劉勃卡敘說了斯塔霍維奇怎樣在克拉斯諾頓出現,關于他自己他是怎么說的。
  “你們對這個小伙子要小心,要審查他。”普羅慶柯就把斯塔霍維奇從游擊隊里失蹤的怪事告訴了劉勃卡,“希望他沒有落到過德國人手里。”他沉思著說。
  劉勃卡的臉上表現出的不安由于她不喜歡斯塔霍維奇而更加強烈。有一會工夫她一聲不吭地望著普羅慶柯,后來她臉上的線條舒展了,眼睛亮了起來,她平靜地說:
  “不,這是不可能的。大概,他只是因為膽怯,所以就溜了。”
  “你為什么這樣想?”
  “小伙子們很早就知道他是個團員,他雖然自高自大,可是干這种事還不至于。他的家庭非常好,父親是個老礦工,几個哥哥都是共產党員,都在部隊里……不,那是不可能的!”
  她的异常清晰的推斷使普羅慶柯感到惊訝。
  “聰明的姑娘!”他眼睛里帶著她所不了解的憂慮說,“有過一個時候,我們也是這樣想的。是的,你看見嗎,事情是這樣的。”他像對小孩說話似的對她非常簡單明了地說,“世上還有不少墮落的人,在他們看起來,思想就像是暫時穿一下的衣服,或是像一個面具,——法西斯分子在全世界培養著千千万万這樣的人,——可是也有些人只不過是意志薄弱,經不起打擊……”
  “不,不可能的。”劉勃卡說,她是指斯塔霍維奇。
  “但愿如此!不過他既然膽怯過,也可能還會膽怯。”
  “我告訴奧列格。”劉勃卡簡短地說。
  “我說的話,你全明白嗎?”
  劉勃卡點點頭。
  “那么就這樣干吧……在這儿城里,你不是跟帶你來的那個人聯系嗎?就跟他保持聯系吧。”
  “謝謝您。”劉勃卡的眼神變得高興起來,她抬起眼睛望著他,說。
  他們倆都站起身來。
  “你向‘青年近衛軍’的同志們轉致我們布爾什維克的戰斗的敬禮。”他用他的動作准确的小手小心地捧住她的頭,先吻了吻她的一只眼睛,又吻了吻她另一只眼睛,然后輕輕地推開了她。“去吧。”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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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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