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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在德國人后方,哪怕是最糊涂的人,對戰局毫不理解的人,都會懂得:希特勒匪徒們的末日來臨了。
  在像克拉斯諾頓那樣遠离前線的地方,這首先根据希特勒匪徒的小伙伴,合伙搶劫的伙伴——匈牙利和意大利的雇佣兵以及安東尼斯庫1的殘部——倉皇逃竄的情形就可以看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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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安東尼斯庫是一九四○至一九四四年羅馬尼亞的軍事法西斯獨裁者,追隨希特勒,一九四六年由布加勒斯特人民法庭判處死刑。
  羅馬尼亞官兵們在各條大路上亂跑,沒有汽車運輸和炮隊。他們不分晝夜,乘坐套著疲憊不堪的馬匹的車子緩慢移動或是步行。他們把手籠在下擺燒坏的軍大衣的袖子里,戴著高高的羊皮帽或是船形帽,凍坏的面頰用毛巾或是羊毛女褲衩包著。
  一輛馬車在柯舍沃伊家的院子旁邊停下,里面跳出一個以前在這里住過的軍官,直往屋子里跑。勤務兵把軍官的一只大箱子和自己的一只小箱子提進去。他因為要捂住一只凍傷的耳朵,所以走路歪著脖子。
  軍官患了齒齦膿腫,制服上沒有帶金肩章。他跑進廚房,馬上就在灶旁伸出手來烤火。
  “喂,事情怎么樣啦?”柯里亞舅舅問他。
  軍官沒有牽動鼻尖,——他的鼻子凍傷了,不能動了,——但他的臉上仍然露出他牽動鼻子時的表情,接著突然扮了個模仿希特勒的鬼臉:由于他的兩撇小胡子和瘋狂的眼神,倒扮得惟妙惟肖。他扮著希特勒的模樣,再踮起腳尖做出要逃跑的樣子。他甚至連笑都不笑,足見他并非開玩笑。
  “咱們回家找女當家的去!”勤務兵好心腸地說,他小心地斜過眼來看看軍官,又對柯里亞舅舅擠擠眼。
  他們烤完了火,吃了點東西,剛提了箱子走出去,外婆忽然靈机一動,掀起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床上的被子一看,兩條被單已經不翼而飛了。
  外婆火冒三丈,這一气甚至變得年輕起來,她拔腳跟在客人后面追出去,在大門口大嚷大叫,嚇得連那軍官都懂得,他馬上就會變成這場風波的中心。他命令勤務兵打開小箱子,在勤務兵的小箱子里果然有一條被單。外婆一把抓過被單,大聲嚷道:
  “還有一條呢?”
  勤務兵拚命朝主人那邊轉動眼珠,但是那一位親手搶過自己的箱子,已經爬上馬車。只要這位古羅馬人的后裔連同他的勤務兵不被什么烏克蘭或是摩爾達維亞游擊隊員送往极樂世界,這條被單不被他們拿去使用,他就可以把這條被單帶回羅馬尼亞。
  由于出人不意,最冒險的行動有時會比准備得十分周密的行動更容易獲得成功。但更多的情形是,最重大的事業卻往往因為走錯一著而全盤失敗。
  十二月三十日晚上,謝遼薩和華麗雅跟几個同伴去俱樂部,在路上看見一幢房子旁邊停著一輛德國卡車。車上堆滿麻袋,但是沒有警衛,也沒有司机。
  謝遼薩和華麗雅爬上卡車,摸模麻袋。根据种种情形判斷,里面裝的是新年禮品。頭一天下過一場雪,不大,天气轉冷了,四周被雪色映得很亮。街上還有人行走,可是青年人還是冒險從卡車上扔下几袋,把它們分別塞在附近的院子里和小木棚里。
  俱樂部經理莫什柯夫和藝術指導万尼亞向他們建議,等聚在俱樂部玩樂的那批年輕人一散,就把禮品搬進俱樂部:那里有許多各式各樣隱蔽的地下室。
  群集在卡車旁的一些德國兵,特別是一個穿狗皮領皮大衣和代用品做的氈靴的上等兵,都醉醺醺地拉開嗓門大罵。可是那家女主人——她連大衣都沒有穿——就跑了出來說,這不能怨她。那批德國人也看得出,是不能怨她。弄到末了,德國人上了車,女主人也跑進房子。于是德國人就開著卡車折到通峽谷的斜坡,向憲兵站開去。
  青年人把麻袋拖進俱樂部,藏在地下室里。
  早上,万尼亞跟莫什柯夫在俱樂部碰頭,決定把一部分禮物,特別是香煙,應該在當天,就在除夕拿到市場去賣,因為組織需要錢。碰巧斯塔霍維奇也在俱樂部,他也贊成這個辦法。
  偷偷摸摸地出賣一些零星德國貨,在市場上是不足為奇的。首先,德國兵就在干這种買賣,拿香煙、煙葉、蜡燭、汽油來交換伏特加、御寒用品和食物。這种德國貨被一再轉手販賣,“警察”對這种事也听之任之。所以莫什柯夫手下已經有一批固定的街頭頑童,他們情愿靠賣香煙來賺取一點外快。
  這天一早“警察”們就在失竊地點附近的房子里進行搜查,但是沒有發現禮物,所以他們特別注意,會不會有人拿到市場上販賣。結果就有一個男孩連香煙一起被“警察隊長”索里柯夫斯基親手捉住。
  審訊時那男孩說,他這些香煙是拿糧食跟人家換來的。男孩吃了一頓鞭子。但是這种街頭的頑童在生活中吃鞭子不是第一次;而且他受的熏陶是,不可以出賣同伙。于是這個男孩就被打得遍体鱗傷,哭腫了眼睛,后來被投進牢房,等天黑再說。
  “警察隊長”在向勃柳克納憲兵站長匯報其他許多事件的同時,也一并匯報了捉住一個販賣德國香煙的孩子的案件。勃柳克納把這件事和其他卡車的失竊事件聯系起來,愿意親自出馬來審訊這個孩子。
  遲暮時候,在牢房里熟睡的孩子被喚醒,帶進了勃柳克納憲兵站長的辦公室,一進去立刻就被帶到憲兵站的兩個官員、“警察隊長”和翻譯面前。
  孩子齉著鼻子把他的那一套話重复了一遍。
  憲兵站長大發雷霆,揪住孩子的耳朵,親手把他從走道里拖過去。
  孩子進去的那間牢房里,擺著兩張血跡斑斑的刑床,從天花板上挂下几根繩子,一張用支架撐著的白木長桌上擺著通條、鐵錐、用几股電線擰成的鞭子和一把斧頭。生著一只鐵爐子。屋角里放著几桶水。牢房的牆腳有兩道像澡堂里那樣的排水溝。
  一個胖胖的、有點禿頂的德國憲兵,坐在支架旁的凳子上抽煙。他戴著淺色玳瑁邊眼鏡,身穿黑制服,通紅的大手上長滿了淺色汗毛。
  孩子瞅了他一眼,就嚇得發抖,說出這些香煙是他在俱樂部里從莫什柯夫、万尼亞和斯塔霍維奇那里拿來的。
  在這同一天,五一村的維麗柯娃在市場碰到她的女友李亞德斯卡雅。從前她們倆在學校里同課桌,可是戰爭一開始,李亞德斯卡雅的父親被調到克拉斯諾頓村去工作,她們就分開了。
  她們說不上有什么友誼。她們所受的熏陶都是同樣著眼于個人利益,而這种熏陶并不能促進友誼。然而她們只要從一言半語中就能相互了解;她們有著同樣的興趣,而且從相互的交往中相互利用。她們從小就從她們的父母以及她們父母交往的那個圈子的人們那里學到一套處世哲學,認為所有的人都只是追求個人利益,人生的目的与使命就是勾心斗角,不讓別人把你排擠掉,相反地,你最好能踩著別人往上爬。
  維麗柯娃和李亞德斯卡雅在學校時擔任各种社會工作,對于一切表現現代社會概念和道德概念的詞匯都能運用自如。但是她們都深信,這些活動也好,這一切詞匯也好,甚至連她們在學校獲得的知識也好,都是人們臆造出來為他們追求個人利益和損人利己的意圖做幌子的。
  她們見面后雖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喜悅,但是仍舊非常滿意。她們親切地互相伸出伸得筆直的手掌。矮小的維麗柯娃戴著風帽,兩條小辮在厚呢領上朝前戳著;李亞德斯卡雅生得身材高大、紅頭發、高顴骨,染了指甲。她們离開市場上亂哄哄的人群,走到一旁聊起來。
  “唉,他們這批德國人,也算是我的救星!”李亞德斯卡雅說,“什么文化、文化,他們一心只想大吃大喝,不花錢玩樂……不,原來我對他們抱的希望還更大些……你在哪儿工作?”
  “在以前的牲畜采購站辦事處……”維麗柯娃露出滿臉的委屈和怨气:她總算能夠跟一個能從正确的觀點來批評德國人的人談一談了。“只有面包,兩百克,別的一概沒有……他們是笨蛋!一點不重視自愿去給他們服務的人。我非常失望。”
  維麗柯娃說。
  “我一眼就看得出:划不來。所以我沒去。”李亞德斯卡雅說。“而且起初我過得的确不錯。我們那邊有一伙朋友,關系很親密,他們總派我乘著車子到各個哥薩克村子里去交換東西……后來有一個女的為了個人打算揭發我,說我不是職業介紹所介紹來的。可是我根本不理她那一套。我們那邊有一個職業介紹所派來的代表,一個老家伙,非常滑稽。他甚至不是德國人,他是什么拉林吉亞地方的人。我陪他玩了一陣,后來他還親自給我送來煙啦、酒啦。可是后來他病了,派來替他的那個人粗暴极了,他一來就派我去礦井。你該知道,搖絞車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我就是為了那個緣故才到這儿來的,說不定在這儿的介紹所里能設法找到個比較好的差事……那里面你有沒有靠山?”
  維麗柯娃任性地把嘴巴一撅。
  “我才不希罕他們呢!……我可以對你這么說,最好是跟軍人來往:第一,他是臨時的,就是說,遲早要走,你對他一點沒有義務。而且他也不那么小器,他知道,他可能明天就被打死,叫他去玩他也還舍得花錢……你几時到我們家來玩?”
  “叫人怎么來法,——十八公里的路途,再到你們五一村還有多少路啊!”
  “五一村難道早就不再是你們的了嗎?……說什么也要過來玩玩,講講你找到了什么工作。我可以給你看几樣東西,也許,送你一點東西,明白嗎?來吧!”維麗柯娃說了就把自己的小手伸得筆直,隨便朝她伸過去。
  晚上,那天去過職業介紹所的一個女鄰居交給維麗柯娃一張字條。李亞德斯卡雅寫道:“你們介紹所的笨蛋比我們村里的更坏,”她說她是一事無成,所以“希望破滅地”回去了。
  除夕之夜,在五一村以及城里其他各區都進行了一次重點搜查,在維麗柯娃家里發現了這張被她隨便塞在一疊舊練習簿中間的字條。進行搜查的是偵查員庫列肖夫。不用他施加壓力,維麗柯娃就說出女友的姓名,由于害怕,還把女友的“反德情緒”添油加醋地亂說了一通。
  庫列肖夫吩咐維麗柯娃過了年到“警察隊”去,自己就帶著字條走了。
  第一個知道莫什柯夫、万尼亞和斯塔霍維奇被捕的是謝遼薩。他通知了娜佳姐姐和達莎姐姐、他的朋友維佳之后,就跑去找奧列格。他在那里碰到華麗雅和伊凡卓娃姊妹:她們每天早上在奧列格家里集合,接受他交給她們當天的任務。
  奧列格和柯里亞舅舅這天夜里收听并且記錄了蘇聯情報局關于紅軍在斯大林格勒地區六個星期進攻的總結、關于德軍整個龐大的集團軍群在斯大林格勒受雙重包圍的戰報。
  姑娘們嘻嘻哈哈地拉住謝遼薩的手,七嘴八舌地把這些消息告訴他。不管謝遼薩是多么堅強,在他說出他的駭人的消息時,他的嘴唇還是顫抖起來。
  奧列格面色慘白,呆呆地坐了一會,兩只大手的長手指交叉著,額上露出一道道縱紋。后來他站起身來,臉上又露出平時那种活躍的表情。
  “姑娘們,”他輕輕地說,“你們去把杜爾根尼奇和鄔麗亞找來。跟總部有密切聯系的那些人家里,都去一下,告訴他們把所有的東西都藏起來,不能藏的就毀掉。告訴他們,過兩小時會讓他們知道下一步怎么做法。你們要預先讓你們的親人知道……還有別忘了劉巴的媽媽。”他說(劉巴到伏羅希洛夫格勒去了)。“我要出去一下。”
  謝遼薩也穿上短棉大衣,戴上即使冷天也不換的便帽。
  “你上哪儿去?”奧列格問。
  華麗雅突然臉紅起來:她以為謝遼薩穿起衣服來是要陪她出去。
  “在大伙准備的時候,我到街上去望一會風。”謝遼薩說。
  這時大伙才初次想到,万尼亞、莫什柯夫以及斯塔霍維奇的遭遇,隨時也會落到他們頭上,甚至可能就在眼前。
  姑娘們在自己中間分派好誰去誰家之后,都出去了。謝遼薩在院子里喚住華麗雅。
  “你千万要小心。要是我們已經不在這里,你就到醫院去找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我會到那邊找到你。沒有你,我哪儿也不去……”
  華麗雅默默地點點頭,就跑去找杜爾根尼奇。
  奧列格竭力跨著他平時的步子,向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家走去。她住在离職業介紹所不遠的一條街上。
  奧列格去找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的時候,她正在悠然自得地做家務事——她在削土豆,把它們放進在灶上冒熱气的小鐵鍋里。等奧列格對她說了同伴們被捕的消息,這個鎮定沉著的婦人頓時變得面色慘白。刀從她手里落了下來,她有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后來她才定了定神。
  這一天是元旦,是放假的日子。早上她已經給劉季柯夫去送過牛奶,大天白日再到他家去很不好。但是事情又刻不容緩:有許多事情可能決定于不僅是几小時之內,而是在几分鐘之內。
  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對于“青年近衛軍”的一切事情雖然一向很熟悉,她還是仔細詢問奧列格,被捕的人里面有沒有人知道奧列格和杜爾根尼奇跟區委的聯系。當然,這几個被捕的人都知道聯系是有的;但是沒有人知道,跟什么人發生個人聯系。莫什柯夫本人就跟區委有聯系,不過他這個人在各方面都是可靠的。万尼亞只是通過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跟區委發生聯系。她深知万尼亞的為人,所以她頭腦里根本沒有想過她本人會遇到危險。
  糟糕的是,斯塔霍維奇對于“青年近衛軍”的事知道得太多。奧列格描述他是個正直的人,不過性格軟弱。
  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讓奧列格在她家等著,教他如果有外人來找她應該怎樣對答。
  可以想象,這一個小時對奧列格說來是多么難熬!幸虧沒有人來串門。只听見鄰人在隔壁忙碌。
  最后,她總算回來了……嚴寒使她的臉色顯得精神飽滿。同時,顯然劉季柯夫曾說出一番話來在她心里注入了希望。
  “你听我說。”她取下頭巾,解開大衣的扣子,就在奧列格對面的凳子上坐下,“他叫我告訴你們不要泄气。他還吩咐你們:全体總部委員,所有跟總部或是跟被捕的人接近的人,全都离開城里,要赶緊离開。你們留下兩三個可靠的人來領導組織,讓負責的來跟我聯系,事情安排妥當以后你們就走……要是有人能躲在鄉下或是躲在其他比較遠的城市里,就讓他去躲起來。至于總部委員,還有跟總部接近的人,他建議你們到頓涅茨河對岸北面的几個區里去,——到那邊可以越過戰線,或是等待我們的軍隊到來……別忙,話還沒說完……”她防奧列格要問什么,這樣說。“他吩咐我給你一個地址。你要仔細听著。”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的臉突然板起來,“這個地址你只能告訴杜爾根尼奇。也只有你們倆有權利用它。除此之外不能再給別人,絕對不許給別人,不管你們是多么愛別的青年……或是姑娘們。你明白嗎?”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輕輕地說,又注意地望了望奧列格。他明白她是想到了誰。
  他縮著腦袋坐了一會,額上現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很深的縱紋。
  “我們,我跟杜爾根尼奇,一定要去這個地方嗎?”他輕輕地問。
  “不,當然不……不過這是個絕對可靠的地址。那邊非但能把你們藏起來,還會給你們工作……”
  她從奧列格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內心在進行著多么痛苦的斗爭。但是他提出的問題卻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那么監獄里的人呢?我們怎么能連營救他們的辦法都不想就一走了事呢?”
  “現在你們反正幫不了他們的忙。”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突然非常嚴厲地說。“區委會盡力想辦法。你們留下工作的青年人,我們也要吸收過來。你們留下誰來負責?”
  “波波夫·阿納托里留下。”奧列格考慮了一下說,“万一他出了什么事,那么就是柯里亞·蘇姆斯柯依。您知道他嗎?”
  他們沉默了一會。他已經該走了。
  “你到底打算到哪里去?”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輕輕地問。她現在只是作為一個愛他并愛他全家、跟他們關系密切的人來問他。他可以感到,她是多么焦慮不安。
  奧列格的臉變得那樣抑郁憂傷,使她不禁后悔自己不該這樣問。
  “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他痛苦地、費力地說出這句話,“您知道,我為什么不能利用這個地址……”
  是的,她知道:是為了妮娜!他不能撇下妮娜。
  “我們試試一同越過戰線。”奧列格說,“告別了。”
  他們擁抱了。
  奧列格出去的時候,杜爾根尼奇來到他家,過了一會斯巧巴和謝爾格不召自來,再過一會若拉也來了。沃洛佳沒有跟他一塊來。今天,一月一日早晨,沃洛佳滿十八歲,他妹妹劉西雅織了一雙御寒的毛襪送他過生日,他們一塊下鄉去探望祖父去了。
  杜爾根尼奇派几個人在房子的四面望風。
  鄔麗亞住得很遠,杜爾根尼奇和謝遼薩兩人不等她來就開始商量。
  現在他們應該怎么辦呢?這是他們必須作出答复、并且必須立即答复的唯一的問題。他們懂得,問題不僅關系到被捕同志們的命運,而且關系到整個組織的命運。等待這一切怎樣變化嗎?他們每一分鐘都可能被捕。躲藏起來嗎?他們又無處可躲:大家都認識他們。
  華麗雅回來了,然后鄔麗亞跟奧麗雅,還有她們在路上碰到的妮娜也來了。妮娜說,俱樂部旁邊有德國憲兵和“警察”站崗,不放人進去。周圍的人都已經知道俱樂部的負責人被捕,在俱樂部的地下室里發現了德軍的新年禮物。
  杜爾根尼奇和妮娜說出他們的推測,認為這是青年人被捕的唯一理由。不管這件事本身是多么令人痛苦,但這總還不是組織的破坏。
  “他們不會泄露的。”杜爾根尼奇怀著他固有的信念說。
  這里奧列格走了進來,他一言不發,帶著憂心忡忡的神情在桌旁坐下。后來他把杜爾根尼奇叫到外婆的房間里,把波里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給他的那個地址轉告了杜爾根尼奇。他們稍稍商量了一會,就回到姑娘們和謝遼薩那里。大伙都在肅靜無聲地等待著他們。大伙都帶著詢問的神情看著奧列格,怀著痛苦和希望看著他。
  奧列格開始說話的時候,他的臉甚至變得冷酷起來。
  “認為我們可能平安無事的那些想法,我們必—必須放棄。”他說,一面用坦率而勇敢的目光望了望大伙。“不—不管這對我們是多么痛苦、多么困難,那种認為我們可以留在這里等待紅軍到來、可以在后方幫助他們的想法,我們都必須放棄,連我們明天還計划去做的一切,我們也必須放棄……不然的話,我們就要斷送自己,還要斷送我們所有的人。”他勉強克制著自己說。大伙都面色慘白、凝然不動地听著他講話。“德國人搜尋了我們好几個月。他們知道我們的存在。他們是偶然擊中了組織的核心。即使除了這個禮物案件之外他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將來也查不出來,”他強調說,“他們也會把我們聚集在俱樂部周圍的人全部都抓起來,還會抓上几十個無辜的人……那么到底怎么辦呢?”
  他沉默了一會。“离開……离開城里……是的,我們必須分散。當然,不是全部都走。這次的出事恐怕不會波及克拉斯諾頓村的人。五一村的人也不會波及。他們可以工作。”他突然非常嚴肅地望了望鄔麗亞。“鄔麗亞除外:她是總部委員,隨時可能被暴露……我們忠誠地斗爭過,”他說,“我們有權怀著已經盡了職責的心情分手……我們失去了三個同志,其中有最优秀的——万尼亞·捷姆奴霍夫。但是我們不應該垂頭喪气地分手。我們已經做了我們所能做的一切……”
  他沉默起來。其余的人誰也不愿意、而且也不能再說什么了。
  他們并肩戰斗了五個月。在德國人統治下的五個月,就肉体和精神上所受的熬煎以及所付出的努力來說,在這种統治下的每一天都遠遠超過一星期中普通的一天……五個月,——這些日子是怎么過去的啊!在這個時期里大伙都有了多大的改變!……他們認識了多少崇高的和可怕的、善良的和卑鄙的事物,他們在共同的事業里和相互的關系中投進了自己靈魂里多少光明而美好的力量!直到現在他們才看出來,“青年近衛軍”是一個怎樣的組織,他們從這個組織里獲得了多少裨益。可是現在他們卻必須离開它了。
  姑娘們——華麗雅、妮娜、奧麗雅——在低聲啜泣……鄔麗亞坐在那里外表鎮靜,她的眼睛里卻射出可怕的、強烈的光芒。謝遼薩俯首在桌上,嘟起他的好像有些腫的嘴唇,用指甲在台布上畫圖案。杜爾根尼奇沉默無言,目光炯炯地凝望著前面;在他的秀气的嘴唇上更明顯地現出了嚴峻堅毅的線條。
  “有沒有別—別的意見?”奧列格問。
  沒有別的意見。但是鄔麗亞說:
  “我看不出我有必要現在就走。我們五一村的人跟俱樂部很少聯系。我再等一陣,也許我可以繼續工作。我會小心的……”
  “你應該走。”奧列格說了又非常嚴肅地望了她一眼。
  一直沒有開口的謝遼薩忽然說:
  “她一定得走!”
  “我會小心的。”鄔麗亞又說道。
  他們避免目光相遇,怀著沉重的心情決定留下三個人組成總部:波波夫、蘇姆斯柯依和鄔麗亞,假如她不走的話。要是劉巴回來以后知道她可以留下,她就是第四個。通過了一項決議:大家要盡快离開。奧列格說,他跟擔任聯絡員的姑娘們要等通知遍了所有的人,跟波波夫和蘇姆斯柯依聯系上了再走。但是總部委員和接近總部的人們,今天誰也不應該留在家里過夜。
  他們喚來了若拉、謝爾格和斯巧巴,把總部的決議通知他們。
  然后大家開始告別。鄔麗亞走到奧列格面前。他們擁抱了。
  “謝謝你。”奧列格說,“謝謝你一向……”
  她溫柔地撫摩了他的頭發。
  但是當姑娘們開始跟鄔麗亞告別的時候,奧列格忍受不住了,就到院子里去。謝遼薩跟著他走出來。他們大衣也沒有穿就站在嚴寒里,站在一九四三年的耀眼的陽光下。
  “你都明白嗎?”奧列格聲音喑啞地說。
  謝遼薩點點頭。
  “都明白……斯塔霍維奇可能挺不住……是嗎?”
  “不錯……不過這樣說不大好:你還不知道實情的時候,不信任別人是不好的。他一定已經在受苦,可是我們都是自由的。”
  他們沉默了一會。
  “你打算到哪里去?”謝遼薩問。
  “我想試試越過戰線。”
  “我也是……我們一塊走好嗎?”
  “當然好。不過還有妮娜和奧麗雅跟我一塊走。”
  “我想,華麗雅也會跟我們一起走。”謝遼薩說。
  謝爾格帶著滿臉抑郁和尷尬的神情過來跟杜爾根尼奇告別。
  “等一下,你怎么啦?”杜爾根尼奇仔細打量著他說。
  “我暫時留下。”謝爾格悶悶地說。
  “欠考慮。”杜爾根尼奇輕聲地說。“你幫不了她的忙,也保護不了她。還等不到她回來,你自己就會被抓起來。她是個机靈的姑娘:不是逃走,就是把他們哄騙過去……”
  “我不走。”謝爾格說。
  “越過戰線到我們軍隊里去!”杜爾根尼奇厲聲說,“我目前還沒有卸任,我命令你!”
  謝爾格不做聲了。
  “喂,政委同志,那么,你是要越過戰線?這是最后的決定嗎?”杜爾根尼奇看見奧列格走進來,這樣問道。他不滿意奧列格不肯利用給他們倆的地址,但是認為沒法說服奧列格改變主意。他听說他們要五個人結伴同行,就搖了搖頭:“人太多一點……那么,在回到這里相見以前,我們大伙都要在紅軍隊伍里了!……”
  他們互相拉著手,把身子湊近吻別。杜爾根尼奇突然掙脫身子,雙手一擺,跑了出去。謝爾格吻了奧列格一下,也跟著杜爾根尼奇出去了。
  斯巧巴有親戚在卡緬斯克,他決定在那里等待紅軍到來。若拉心里卻進行著他對誰都不能講的斗爭。但是他知道,他留下來不行。大概,他只好仍舊到新切爾卡斯克去找他叔叔,上次他跟万尼亞就是要去那里而沒有去成……若拉忽然回憶起他跟万尼亞的全部旅程,眼淚不禁奪眶而出,他就到外面去了。
  奧列格、謝遼薩和擔任聯絡員的姑娘們,他們五個人在一起待了几分鐘。他們決定,謝遼薩已經犯不上回家去,就讓奧麗雅通過維佳去通知他的親人。
  然后,華麗雅、妮娜和奧麗雅分頭出去把通過的決議通知應該知道的人,謝遼薩就穿上衣服出去望風:他知道,奧列格需要單獨跟家里人在一塊待一會。
  在餐室里和外婆的房間里舉行這些會議的時候,奧列格的親人們已經知道万尼亞以及其他人被捕的消息,知道青年人正在商量這件事。
  家里原來保存著武器、做紅旗的布、傳單,——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柯里亞舅舅把這些東西一部分藏起來,一部分銷毀。柯里亞舅舅把收音机埋在廚房下面的地窖里,壓平上面的土,再在這塊地方放上一桶酸白菜。
  但是現在這些事都做完了,家里的人聚在柯里亞舅舅的房間里,信口胡亂答應著瑪麗娜的三歲小儿子的饒舌和調皮的話。大家都像被判決的犯人似的等待會議的結果。
  最后一批同伴們出去后,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接著奧列格就走了進來。大伙都轉過臉來望他。思想斗爭和干勁十足的痕跡從他臉上消失了,但是經常流露的稚气也消失了。他臉上帶著悲傷的神情。
  “媽媽……”他說,“還有你,姥姥……還有你,柯里亞,和瑪麗娜……”小男孩歡叫著摟住他的腿,他就把一只大手放在孩子的頭上。“我要跟你們告別了。幫我收拾一下……然后我們最后在一塊坐一會,就像以前……就像很久以前那樣坐在一塊……”這時他的眼睛里和嘴唇上掠過一絲遙遠的、溫柔的笑意。
  大伙都站起來圍著他。
  ……母親的手在忙碌!像鳥儿似的忙著縫制柔若無物的小衣服,那時這些小衣服還沒有人穿,那時他還只是用強烈而又柔和得令人揪心的撞動在母腹里躁動。母親的手忙碌著用襁褓把他包好帶他出去作初次的散步,忙碌著打扮他送他入學。后來就是送他出門以及出遠門,——送別和重逢、罕有的歡樂的時刻和無窮的憂慮交織成的全部生活。當他人還在、還存有希望的時候,母親的手忙碌著;在希望幻滅的時候,母親的手也忙碌著給孩子穿上衣服入殮……
  每個人都有事做。又跟柯里亞舅舅一起翻閱了一陣文件。日記本得燒掉。有人把他的團證和空白的臨時團證縫在短外衣里面。給他縫補了一套換洗的內衣。把所有東西都放進背包:食物、肥皂、牙刷、針和黑白兩色的線。給謝遼薩找了一頂帶護耳的舊皮帽。又把一些吃的東西放在另外一個背包里給謝遼薩,他們不是有五個人嗎……
  只是沒能像以前那樣坐一會……謝遼薩一會進來,一會出去。后來華麗雅、妮娜和奧麗雅回來了。夜幕已經降臨。需要告別了……
  誰也沒有流淚。維拉外婆仔細打量了每個孩子,給這個扣上一個鈕子,給那個扶正一下背包。她慌亂地把每個孩子摟在怀里再推開,她把奧列格摟抱了很久,尖尖的下巴緊貼著他的帽子。
  奧列格拉著母親的手,他們走到另外一個房間里。
  “原諒我。”他說。
  母親跑到院子里,寒气扑面,她的腳凍得冰冷。她已經看不見他們,她只能听到他們踏在雪上發出的沙沙聲,——這聲音輕得几乎听不出,現在它也消失了。可是她還久久佇立在黑夜的星空下面……
  天剛破曉,一夜沒有闔眼的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听到一陣敲門聲。她連忙披上衣服,問道:
  “誰?”
  來的有四個人:“警察隊長”索里柯夫斯基、芬龐軍士、還有兩名兵士。他們要找奧列格。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說,他拿了點東西下鄉換食物去了。
  他們在屋子里進行了搜查,逮捕了所有住在里面的人,連維拉外婆、瑪麗娜和她三歲的小儿子也被帶走。外婆只來得及向鄰居打個招呼,請照顧一下他們的家。
  進了監獄,他們被分別關在各個牢房里。瑪麗娜帶著孩子蹲的那間牢房里,關著許多跟“青年近衛軍”沒有關系的婦女。但是其中有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鮑爾茨和謝遼薩的姐姐菲尼亞——她帶著孩子們單住在另外的地方。瑪麗娜听菲尼亞說,兩位老人家——舒爾卡媽媽和甚至拄著拐棍的駝背的“爺爺”——也都被抓進來。娜佳姐姐和達莎姐姐及時避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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