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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覺得你也許最有戲。”麥基斯克夫人說。她是個眼光陰毒,容貌姣好的少婦,舉手投足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勢。“我們弄不懂誰有戲,誰沒戲。我丈夫特別欣賞的一個男子像是個大演員,但實際上,他是個配角。”
  “戲?”蘿絲瑪麗似懂非懂地詢問道,“有什么戲?”
  “親愛的,我們可不知道,”艾布拉姆斯夫人邊說,邊顫動著肥胖的身子發出格格的笑聲,“我們沒戲,我們是觀眾。”
  鄧弗萊先生是個長著亞麻色頭發,有些女人气的青年,他插嘴道:“艾布拉姆斯媽媽自己就是一台戲。”這時,坎布恩對他晃晃眼鏡說:“哎,羅亞爾,別瞎扯了。”蘿絲瑪麗不耐煩地看著他們,心想要是她的母親在身邊就好了。她不喜歡這些人,在她把他們同海灘另一頭引起她興趣的那些人做過比較后尤其如此。換了她母親,她的端庄和左右逢源的社交天賦會很快地使她們擺脫這种不受歡迎的境況,然而蘿絲瑪麗出名才六個月,而巨她少女時期養成的法國派頭,以及后來學到的美國民主作風有時會混雜在一起,使她陷于眼下這种尷尬的境地。
  麥基斯克先生是個長得瘦小,臉上有雀斑和紅點的三十歲的男子,他并不覺得“有戲沒戲”這個話題有什么樂趣。他先前凝望著大海,此刻,他掃了妻子一眼,轉身面對蘿絲瑪麗,唐突地問道:
  “到這儿很久了嗎?”
  “剛一天。”
  “哦。”
  他顯然覺得這樣發問過于突兀,便轉眼看看其他人。
  “要呆上一夏天嗎?”麥基斯克夫人不識趣地問,“要是你在這儿呆下去,你就有戲看了。”
  “看在上帝分上,瓦奧萊特,別再說這個了!”她丈夫吼道,“開別的玩笑吧,看在上帝分上!”
  麥基斯克夫人轉向艾布拉姆斯夫人,呼吸聲粗粗地。
  “他太激動了。”
  “我沒有激動,”麥基斯克不承認,“恰恰相反,我一點儿也不激動。”
  他分明很惱火。他臉色發青,這使他的所有表白徒勞無益。突然,他有點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便起身走向大海。他妻子跟著他,蘿絲瑪麗也趁机跟了上去。
  麥基斯克長長地吸了口气,扎進淺水里,雙臂僵硬地拍打著地中海的海水,顯然想表明他游的是一种自由泳——等气用完時,他抬起頭四下張望,惊訝地發現他离海岸沒多遠。
  “我還沒有學會換气。我從來就弄不明白該怎樣換气。”他帶著詢問的目光看著蘿絲瑪麗。
  “我想你要學會在水下吐气,”她對他講解,“每划四下水,你側過頭來換口气。”
  “對我來說,換气最難學了。我們到救生筏那儿去,好嗎?”
  那個頭發蓬松的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筏上。救生筏隨浪顛簸。麥基斯克夫人游了過來,這時筏身猛然一晃,重重地撞了她的手臂一下。那男子探身將她拉上了竹筏。
  “恐怕竹筏打著你了。”他說起話來緩慢遲疑。他有一張蘿絲瑪麗所見過的最難看的臉:印第安人的高顴骨,厚厚的上嘴唇,赤褐色的大眼睛深深陷進去。他說話輕聲細語,仿佛想讓他說的話以一种迂回而不是莽撞的方式傳達給麥基斯克夫人。一轉眼,他已躍入水中,頎長的身子平伸著沖向海岸。
  蘿絲瑪麗和麥基斯克夫人注視著他。當前沖的動力耗盡,他猛地弓起身來,瘦細的大腿伸出水面,隨后不見了人影,几乎連個水泡都沒有留下。
  “他是個游泳能手。”蘿絲瑪麗說。
  麥基斯克夫人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粗暴。
  “嗨,他是個蹩腳的音樂家。”她向丈夫轉過身去。他經過兩次徒勞的嘗試才設法爬上了救生筏,本想賣弄地伸展一下手腳來平衡身体,不料更加踉踉蹌蹌起來。“我只是說,艾貝·諾思或許是個游泳能手,但他也是個蹩腳的音樂家。”
  “是的。”麥基斯克勉強地附和著。顯然,他創造了他妻子的生活天地,只允許她在這個世界里有一點儿自由。
  “安太爾跟我很熟。”麥基斯克夫人挑戰似地轉向蘿絲瑪麗,“安太爾和喬伊斯。我猜想你在好萊塢沒怎么听說過這些人,可我丈夫在美國第一個寫了評論《尤利西斯》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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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喬治·安太爾(1900一1959),美國作曲家。
  2詹姆斯·喬伊斯(188—1941),愛爾蘭現代著名小說家,代表作《尤利西斯》被譽為現代派文學的經典。

  “我現在真希望有根煙抽,”麥基斯克平靜地說,“眼下這個更重要。”
  “他了解那個圈子的事情,你不這樣認為嗎,艾伯特?”
  她突然沒了聲音。那個戴珍珠項鏈的女子也來到水里,同她的兩個孩子會合。此時,艾貝·諾思從水下像一座火山島似地冒出來,將其中一個孩子舉起放在自己肩上。這孩子既害怕又高興地大聲喊叫,但那女子只是恬靜地看著,沒有笑容。
  “是他的妻子嗎?”蘿絲瑪麗問。
  “不是,她是戴弗夫人。他們不住在旅館。”她直勾勾的眼光,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女子的臉龐。過了一會,她倏地轉向蘿絲瑪麗。
  “你以前到過國外嗎?”
  “到過,我在巴黎上的學。”
  “哦!那你也許懂得,你要是想在這儿玩得舒心,那就得設法結識一些真正的法國名門。這些人能有什么長進呢?”她用左肩膀朝海岸指指,“他們只是三五成群地四處閒逛。當然,我們有推荐信,我們在巴黎見到了法國所有第一流的藝術家和作家。那讓人多高興。”
  “想必也是。”
  “你可知道,我丈夫就要寫完他的第一部小說了。”
  蘿絲瑪麗說:“噢,是嗎?”她井不很在意這些事儿,她只是想,這么熱的大,她母親能否睡得著。
  “小說与《尤利西斯》一書的思想有關,”麥基斯克夫人接著說,“所不同的是,我丈夫表現的是一百年,而不是二十四小時之內的事。他表現一個老朽的法國貴族,并把他放到机械時代中加以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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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喬伊斯的長篇小說《尤利西斯》上要敘述了三個都柏林人一大之內的生活和感情活動。
  “嗨,看在上帝分上,瓦奧萊特,別見到一個告訴一個,”麥基斯克提出抗議,“我不想在小說出版前就傳得沸沸揚揚。”
  蘿絲瑪麗游回到岸邊,她把浴巾披到酸疼的肩膀上,再次躺在陽光下。戴騎師帽的男子手只拿著一瓶酒和几只玻璃杯,從這頂遮陽傘走到那頂遮陽傘。不一會,他和他的朋友鬧得更歡,湊得更近了。此刻,那些遮陽傘連成了一片。她猜想有人在辭行,這大概是他們在海灘上的最后一次聚會了。甚至孩子們也知道喧鬧聲是從那遮陽傘下發出的,都轉身朝那邊張望。在蘿絲瑪麗看來,這一切都与那個戴騎師帽的男子有關。
  中午時分,熾熱的气流籠罩著大海和天空,甚至五英里遠處白帶子般的戛納市也漸漸模糊起來,恍如一道清新、涼爽的幻景。一艘旅鶇鳥式的船只從外側黝黑的大海馳來,橫著靠近一塊海灘。似乎這廣闊的海岸到處死气沉沉,唯獨在那透過遮陽傘的陽光下,紅紅綠綠的色彩和嘰嘰喳喳的聲音傳達出生活的气息。
  坎布恩朝她走來,在几步遠的地方站住腳。蘿絲瑪麗閉上眼睛,裝作睡著。接著她微微睜開眼睛,蒙蒙隴隴地看到兩根模糊的柱子——兩條腿。那人想躲進一塊云彩投到沙灘上的陰影里,但那塊云彩在如灼如烤的天穹中飄走了。這時蘿絲瑪麗真的睡著了。
  她醒來時全身大汗淋漓,她發現海灘上已空空蕩蕩,只有那個戴騎師帽的男子在收最后一把遮陽傘。蘿絲瑪麗睡眼惺。恰地躺著,他走過來說:
  “我打算走之前來叫醒你。一下子晒得太黑沒有好處。”
  “謝謝。”蘿絲瑪麗低頭看到自己晒成深紅色的大腿,不禁叫道:“天哪!”
  她快活地大笑起來,想邀他一塊聊聊,但迪克·戴弗已帶著一頂帳篷和一把海灘遮陽傘走向一輛停著的汽車,于是她就下水去沖洗身上的汗珠。他走回來,把耙子、鏟子和篩子收到一起,塞到一塊岩石的裂縫里。他朝海灘四下巡視一番,看是否遺漏了什么東西。
  “請問現在几點了?”蘿絲瑪麗問。
  “大概一點半了。”
  他們一起面對大海,眺望了片刻。
  “這時辰不坏,”迪克·戴弗說,“這不是一天中最糟糕的時辰。”
  他看著她,她一時覺得自己生活在他眼中那片明亮的藍色世界里,這意念十分強烈和自信。他扛起最后一包雜物向汽車走去,蘿絲瑪麗也上岸,抓起浴衣抖了抖,徑直走回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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