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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她身裹蟬翼似的白紗裙,
  在門廳里翹首盼望,怦怦心動,
  而那單調窒悶的气氛,
  仍籠罩在屋中。
  ——哈代《音盒》
    
  歐內斯蒂娜前一天晚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入睡。她清楚地知道,白獅旅館的哪几扇窗子是查爾斯房間的。她發現,姨媽的鼾聲在寂靜的房中響起之后很久很久,查爾斯的窗口依然燈火通明。對于她跟查爾斯的爭吵,她開初覺得受了委屈,也覺得內疚,可是后來她又一次從床上悄悄爬起時——這已是第十六次了,看見那儿的燈光仍然亮著,她的負疚感就更加強烈了。顯然,查爾斯生她的气了,是啊,查爾斯有權對她不滿。
  當時,查爾斯走了以后,歐內斯蒂娜自言自語地說(后來她也對特蘭特姨媽說過),她對溫斯亞特庄園不屑一顧。當然,她的這种說法使人不禁想起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這樣一個寓言。查爾斯出發到伯父家去以后,她曾想應該通情達理地承擔起大庄園女主人的責任,甚至還動手草擬了“庄園管理條例”……然而,這一夢想的破滅反而使她感到輕松起來。管理大庄園的主婦應具有大將風度,而歐內斯蒂娜壓根儿沒有軍事才能。她喜歡舒适豪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盡管如此,她卻有世俗的均衡感。她認為,在十五個房間已經足夠的情況下,三十個房間是种無益的浪費。或許,她這种通過比較來進行節儉的觀念是從她父親那儿繼承來的。在私下里,弗里曼先生認為“貴族”跟“無用的虛飾”是同義詞。盡管如此,這并沒有使他放棄跟貴族做生意,也沒使他放棄在倫敦經營許多貴族都喜歡的住宅;他那寶貝女儿一有机會跟有爵位的貴族結婚,他也沒有坐失良机。說句公道話,要說將女儿嫁給一位子爵,他還不敢當,因為那未免高攀不起;要是說從男爵么,他會覺得那再恰當不過了。
  我這樣說可能冤枉了歐內斯蒂娜,因為她畢竟是環境的犧牲品,而且她又是處在那樣一种愚昧的環境里。中產階級之所以成為酵母和面團這樣一种混合物,主要在于它對社會自相矛盾的認識。現今,我們往往忘記資產階級曾是一個非常革命的階級。我們看得更多的是它消极被動即面團的一面,把它視為反動的中心、社會的公害,把它看成永遠是自私保守的階級。在社會三大階級中,唯有資產階級常常真誠地瞧不起其自身。在這一點上,歐內斯蒂娜也不能例外。她講話的語气中常帶有一种令人不快的、酸溜溜的味道,這一點不僅查爾斯听得出,她自己也感覺到了。她的悲劇(也是許多人的悲劇)在于:自卑是可貴的,但她用得不恰當,結果她使自己變成了中產階級對自身永無信心的犧牲品。她不僅沒有把中產階級的弱點視為反對其整個階級体系的理由,反而看作是爬到貴族階級的借口。這一點也不能怪她,因為她一向受到的教育是把社會看作由許多梯級組成的梯子。這樣,她生活的唯一目標就是向被認為更高的階梯攀登。
  直到午夜過后,歐內斯蒂娜依然煩燥不安(“我真丟人,我表現得真象個布商的女儿!”),她索性打消了睡覺的念頭,爬起來穿上睡衣,打開了日記本。她想,在暴風雨過后的一片漆黑中,說不定查爾斯會看到她的窗口還亮著忏悔的燈光呢。她拿起筆來。
    我睡不著。最親愛的查對我不滿——當時我听到關于溫斯亞特的可怕消息,感到异常掃興。我那時真想哭。
  我非常生气,傻乎乎地說了許多气話和傷人的話。我請求上帝的寬恕。我說那些話是出于對最親愛的查的愛,而毫無惡意。他走之后,我大哭一場。讓這事儿成為一個教訓吧。即使我在感情上跟他產生矛盾,我也要尊重与服從我的親愛的查。我要誠心誠意地赶快學會將自己可怕、可惡的任性折服于他比我強得多的智慧。讓我珍視他的見解,把我鎖在他心里,因為“真誠的忏悔是通往天堂的大門。”
  在這篇動人的日記中,你可能發現缺少歐內斯蒂娜的那种冷漠。這并不奇怪,因為她跟查爾斯一樣,也會隨机應變呢。她希望他會看到她很晚還亮著燈火,同時她也想象著有一天他可能哄她拿出日記本,來了解少女內心的秘密。她寫日記部分是為了讓他看,這正如維多利亞時代的任何婦女一樣,她是部分為他而寫的。她放心地上了床。這位訂了婚的姑娘在精神上如此純洁,我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她終將會贏得查爾斯,使他幡然改悔那不忠的行為。
  當歐內斯蒂娜還在熟睡的時假,四層樓下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戲劇性場面。那天早晨,薩姆沒有象主人查爾斯起得那樣早。他起床后來到旅館廚房里吃茶,吃烤乳酪——維多利亞時代的仆人,不管食物是否合他們的胃口,很少有人比主人吃得少。旅館的勤雜工告訴他,他的主人出門去了,叫他在家里打點行李,做好中午出發去倫敦的准備。薩姆心中格登一震,收拾行李只用了半個小時,因為他有更加緊急的事情要去辦呢。
  他徑直來到特蘭特夫人家找瑪麗。至于他說了些什么,咱們不必絮煩,反正是十分傷感,因為當特蘭特夫人在他來后不久下樓進入廚房時(她還保持著未開化鄉村的居民早起的習慣),她發現瑪麗坐在飯桌旁哭得淚人儿似的。那個聾子廚師譏諷地翹著下巴,臉上毫無同情的表示。特蘭特夫人問了問瑪麗,以她那溫柔和順的態度很快使瑪麗透露了真情,知道了她的痛苦的原因。她的辦法比查爾斯的更加善良:在歐內斯蒂娜需要伺候以前,瑪麗可以自由活動。因為歐內斯蒂娜小姐厚厚的花緞窗帘一般是十點鐘以后方才拉開,所以瑪麗可以得到三個小時的恩典。特蘭特夫人得到的報酬是那一天全世界最愉快、最充滿謝意的微笑。五分鐘后,人們便看到薩姆在布羅德街上漫步。在鵝卵石的街道上可不能走得太快。瑪麗走起來也得當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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