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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你太惡了,就象冥界的狄多1
  冷冷地揮開她的負心郎,
  那就將我們揮開吧,
  由你自個儿去孤芳自賞。
  ——馬修·阿諾德《學者吉卜賽》(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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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狄多是傳說中創立迦太基國的女皇。在古羅馬作家維吉爾的《伊尼德》中,她痴戀于海上漂泊而來的伊尼亞斯。當伊尼亞斯被責任感所驅离開她時,她痛不欲生,投火自焚,遂至冥界。
  寂靜。
  他們兩人靜靜地躺著,象是被剛剛做過的事情嚇癱了一樣,共同結凝在罪過中,浸沉在歡樂里。查爾斯并未覺得有什么那种事后的不快感。他所感到的是直接的、無處不在的恐懼。他覺得象是清朗的天空里突然掉下原子彈來摧毀了城市,一切都夷為平地。一切的原則,一切的前途,一切的信仰,一切可尊敬的思想,都化為烏有。然而他卻活了下來,躺在那儿愉快地享受著生命的樂趣,他成了最后活著的一個人,永遠孤立……但是罪過的輻射線已經侵入了他的身体,侵入了他的神經和血管。在遠處的暗影中,歐內斯蒂娜站在那儿悲傷地盯著他,弗里曼先生在打他的耳光……他們是多么嚴酷,多么無可指責地毫不寬容他,多么堅定不移地等待著給他新的打擊。
  他的身子稍微移動了一下。莎拉緊緊地貼著他,頭枕在他的肩上。他呆望著天花板,心想:真作孽,簡直不可收拾!
  他把莎拉摟得更緊一些。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雨停了。窗下某個地方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那腳步走得很慢,很有節奏。或許是一個警官。這意味著法律。
  查爾斯說:“我比瓦格納還坏。”她唯一的回答是握緊他的手,似乎要用這個動作來否定他的話,把他要說的話嚇回去。可他畢竟是個男子漢。
  “咱們將來會怎么樣呢?”
  “我只知道現在。”
  查爾斯再次摟住她的肩膀,吻著她的額頭,隨后又望著天花板。此時,她看起來是那樣的年輕,那樣令人神魂顛倒。
  “我必須解除婚約。”
  “我并不要求你做什么,不應要求。全是我的過錯。”
  “你警告過我,你警告過我。全是我的過錯。我來的時候就知道……是我自找的。我把我的一切義務都丟到腦后去了。”
  她輕聲說:“是我想要那樣做的。”接著她又說了一聲:
  “是我希望那樣做的。”
  這時,他撫摸著她的頭發。頭發散到她的肩上、臉上,遮蓋著她的面孔。
  “莎拉,多么甜美的名字!”
  她沒有吱聲。一時間,他理著她的頭發,她象是個孩子。可是,這時他卻在想著別的。莎拉似乎覺察到了這一點,說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和我結婚。”
  “我一定要跟你結婚,這是我的希望。假如不跟你結婚,我就沒有什么臉面了。”
  “我這個人很坏,早就盼望著有今天這樣的日子,但我做你的妻子是不合适的。”
  “寶貝儿——”
  “你在社會上的地位,你的朋友,你的……還有她——我知道她一定很愛你。她會怎么想呢?”
  “可是我不再愛她了!”
  她沒有回答,而是讓他的沖動自行消失。
  “她配得上你,可我卻不配。”
  他終于能夠真正理解她的話了。他讓她轉過頭來,兩人相互望著。在外面射進的微弱燈光下,兩人相互望著對方昏暗的眼睛。他的眼里含著某种恐懼,而她的眼里卻充滿了鎮定与笑意。
  “你總不能說我應當這樣揚長而去——好象我們中間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吧?”
  她又沒有回答。但是從她的眼中,他可以看出她的意思。
  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
  “你不該對我原諒這么多,而要求這么少。”
  她轉過臉去,眼睛似乎望著黑暗的未來。“既然我愛你,那又有什么呢?”
  他緊緊地摟著她,想到她做出這樣的犧牲,他的鼻子發酸了,眼睛里噙滿了淚水。想一想,格羅根和自己對她是多么不公正啊!她是比他們兩個男子都高尚的人。查爾斯此時胸中涌上了對自己同性的蔑視,蔑視他們的平庸,他們的輕信,他們的自私。而他就屬于那個性別。在他的心目中,他早就隱約感到一种懦弱。今天這件事是否可以視作自己最后一次放縱,就象隨便撒下最后一顆燕麥种子呢?這一念頭剛剛出現,他便覺得自己好象是個殺人凶手,只是因法院訴訟中的某些技術錯誤而逃之夭夭。他可以在法院外裝出一個自由人的樣子,但在內心里,他將永遠覺得自己是個罪犯,“我永遠不能理解自己。”
  “我也是。這是因為咱們犯了罪,但又根本不相信這是犯罪。”她似乎是在盯著無邊無際的夜晚說話。“我的全部希望就是你的幸福。現在我知道了,你确實有過愛我的一天。任何想法我都忍受得了,唯有一樣不能忍受,那就是想到你一旦死去。”
  听了這話,他又抬起身來,望著她。她的眼睛里含著微笑,對他有了深刻的理解——查爾斯在肉体上對她有了了解,而她卻在精神上或心理上了解了他。他從來沒有跟任何女人這樣親近過。他俯身吻著她。一触到她的嘴唇,他感到又一陣肉体的沖動。但他的吻充滿了純粹是情感的愛,而不僅僅是肉体的愛。查爾斯象維多利亞時代的許多男子一樣,認為即使感情細膩的女人也不會享受男子肉体上的性愛。他感到自己已經濫用了莎拉對他的愛,這是不能容忍的。那种事再也不應當發生了。啊,時間——他不能在這儿待下去了!他坐起身。
  “下面那個人……還有,我的仆人正在旅館里等我呢。我請求你賜給我一兩天時間。現在我無法考慮該怎么辦。”
  她閉著眼睛,說:“我配不上你。”
  他望了她一會儿,隨后便下了床,來到另一個房間。
  他呆住了!象是被炸雷轟頂一般。
  他在穿衣服時眼睛向下望了望,發現襯衫前擺上有一團紅斑。他一時間認為肯定是自己什么地方割破了,但又不覺得哪里疼痛。他悄悄地查看自己身上。隨后,他扶住椅子背,瞪大眼睛回頭望著臥室的門——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作為一個有經驗或不很魯莽的情夫,早就應該覺查出:他占有的是一個處女。
  他背后的臥室里傳出了走動的腳步聲。他感到自己的腦袋在旋轉,在暈眩。他拚命忙著穿衣服。此時,臥室里傳出水倒入盆子的嘩嘩聲,打開肥皂盒的叮當聲。她從前并沒有委身于瓦格納。她說的是謊話!她在萊姆的一切行動,一切動机,全都以謊言為基礎。可是,她的目的是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到底為什么?
  敲詐勒索!
  使他完全落入她的控制之中!
  這些都是男性的可笑偏見。男人們總是十分擔心有能力的女人會設法削弱他們的男子气質,會巧妙地利用他們的理想,會使他們拜倒在她們的腳下,使他們听任她們那些邪惡念頭的擺布……查爾斯想到這一些,又驀地想起拉·朗西埃案件中所引證的那些毋庸置疑的事例,他象听到《圣經》的“啟示錄”時那樣大吃一惊。
  謹慎的沖洗聲停止了。臥室里傳來各种微弱的窸窣聲——他猜想她正在上床、穿衣。他站在那儿呆呆地望著爐火。他想,她簡直是瘋了,居心不良,把他誘入最奇怪的网中……
  但是為什么呢?
  他听到后面有個聲音,便轉過身。這時她站在門口,又穿上了她那件舊靛藍外套,頭發仍蓬松著,然而臉上卻浮現著過去那种鄙視一切的表情。他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當時她站在海邊碼頭上,抬頭瞪著他。她一定看出來,他已經覺察到了秘密,因而便搶先排除他心中對她的指責。
  她重复剛才說過的話:“我配不上你。”
  這當儿,他相信她了。他輕聲問:“瓦格納是怎么回事。”
  “當時,我到了韋茅斯……我离那家旅店門口還有一段距离……我看見他出來了。他跟一個女人在一起。那种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我躲到一個門口,他們過去后我就走開了。”
  “可是你過去為什么告訴我——”
  她突然走向窗口。查爾斯惊得目瞪口呆:她根本沒有扭傷腳踝,走起路來一點也不歪歪扭扭!她瞥了他一眼,看見他流露出責怪的神色,便轉過身來,說道:“是的,我騙了你,不過我再也不會打扰您了。”
  “可是我剛剛……您為什么…”
  簡直是一團謎。
  她望著他。天又下起了大雨。她的兩眼呆滯,流露出以前那种鄙視一切的神色。不過,這种神色的后面隱藏著一种親切感,他由此想到,那是因為他剛剛占有了她。盡管如此,兩人之間以往的距离又出現了,但卻是一种緩和了的距离。
  “您使我得到了安慰,使我相信,假如是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另一類生活中,我完全可能成為您的妻子。您給了我力量,使我能夠活到現在。有一件事我并沒欺騙您,就是我愛您……我從第一次見到您時就愛上了您。在這一點上,您從來沒有受騙。是我的孤獨欺騙了您,那可能是一种怨恨,一种嫉妒,我說不清,說不清。”她又轉過身,望著窗戶,望著雨水。“不要叫我解釋我做過的事情,我解釋不了。再說,也不應當解釋。”
  查爾斯張口結舌,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他剛才還覺得她那樣親近,而現在覺得疏遠了——這都怪她。
  “我不能接受這一點,必須解釋清楚。”
  可她卻搖搖頭,說:“現在請您走吧。我祝您幸福。我永遠不會再來打扰您的幸福生活。”
  查爾斯沒有動。過了片刻,她上下打量著查爾斯,象先前那樣猜中了他內心的想法。莎拉的表情十分鎮定,那樣子似乎是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更改。
  他望了她一會儿,隨后轉身去拿帽子和手杖。
  “這就是我的報應。使您得到了滿足,冒了這么大的風險……我現在知道自己不過是您想象中的一個受騙者。”
  “今天我想到了自己的幸福。要是將來咱們再見面,我就只會想到您的幸福了。您跟我在一起不會幸福的。您不應當和我結婚,史密遜先生。”
  這种再次使用的正式稱呼深深地刺激著他。他責備地望了她一眼,但是她卻背對著他,似乎她事先預料到查爾斯會那樣看她。他向她走近一步。
  “您怎么能這樣稱呼我?”
  莎拉沒有回答。查爾斯接著說:“我所要求的不過是向我解釋明白——”
  “我請您,走開!”
  她轉過身來盯著他。他們兩個相互盯著,象是兩個瘋子。查爾斯看樣子就要開口講話,就要沖上前去,就要發作起來,可是過了片刻,他卻一聲不響地突然轉過身去,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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