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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潘芙琳听到那輛丰田車刺耳地駛近,立刻大步沖到前門,气呼呼地將門打開甩到牆上。門前台階上赫然站著她的前夫,終生的失敗冠軍,柏尼。只見他渾身濕透,面龐髒污,而且只穿著一只鞋。
  她甚至不給他開口的机會。“他等了你三個小時!”她吼罵道。
  柏尼瑟縮一下。乖乖,芙琳可真气瘋了。而她听到他的理由或許會更气。甚至連他自己都覺得那理由荒謬,但他仍姑且一試。“芙琳,你不會相信的!真的太絕了!我來這里的——”
  “柏尼,我厭煩透頂你的鬼扯。”芙琳無趣地打斷他。她的嘴角苦澀地下垂著。多可惜,因為她笑起來還相當漂亮。比前夫高上7英寸的芙琳有著靈活生動的灰眸、濃密的短發及絕佳的身材。當她微微一笑時,滿室皆隨之一亮。柏尼依稀記得這些,因為芙琳已很久沒對他笑了。
  “芙琳,那不是我的錯!”柏尼不自在地挪動身体。芙琳瞪他的樣子,使他就算是實話也說不出口。他試圖擺出嚴肅的表情,試圖控制場面,其實他明白自己已失掉了戰場。“我正要告訴你——”
  “從來都不是你的錯,柏尼!”他的前妻駁斥他道。舊調重彈。“從來都不是!你毀了我的生活,現在又要毀喬伊的,但卻從不負責!”
  柏尼從芙琳身側窺伺屋內。“你的朋友,他在這儿?那個消防隊員?”
  芙琳嗤之以鼻。“他接到緊急通知,真正的急事。”她若有所思地強調了“真正的”三個字。他們倆都不知道的是,艾里是被調去處理104號班机失事殘骸去了。
  “你何不讓我進去,免得吵到街坊?”柏尼軟言相求。他快凍僵了,或許芙琳會請他喝杯咖啡。若是處理得當,他甚至能弄到一塊三明治。但是除開食物,潘柏尼最想要的是找個人談談,將他今晚經歷的瘋狂事件說出來。或許那樣能幫幫他,因為他仍不能完全理解整個事件。
  但若柏尼想要的是這個,他可是來錯了地方。潘芙琳自他那里听到的謊言足夠她受用兩輩子的了。
  樓梯頂,早該上床的喬伊像只安靜的小老鼠似的蹲坐在那里,注視著他父母演出的家庭鬧劇。媽,讓他進來,他無聲地哀求道。
  芙琳態度蠻橫地讓柏尼進入起居室。她不懂他為什么堅持他那些愚蠢而令人難以置信的借口;幼儿園的小朋友都不會相信。她試圖打斷他,暗示他儿子今晚的失望,但他仍絮叨不休,甚至對她提高嗓門。
  “你听我說好嗎?我想告訴你今晚發生的事——”
  “屢見不鮮!”芙琳大聲吼道。他從沒見過她如此生气,她的聲音中甚至隱含憤怒的哭腔。“你搞砸了!而這一次你傷的是你儿子的心!他原本驕傲地等著他父親帶他去看電影,你卻讓他失望!就像你一直令所有的人失望一樣!”她的頭發似乎在憤怒地辟啪作響。
  柏尼瑟縮了一下。芙琳突然住口,用批評的眼光看著他,仿佛這才注意到他的外貌。“你怎么了,洗了泥巴浴?”
  “那就是我一直想解釋的。”柏尼急欲說明,但芙琳不以為然的冷漠表情阻止了他。“好吧,我不說了。”他咕噥道,“就讓我和喬伊談談,向他……道歉。”若是芙琳認為他將告訴儿子他那瘋狂的遲到借口,他不認為她會讓他見喬伊。
  潘芙琳雙手抱胸挺立,很像中國古代戍守宮殿的巨大石雕門神,整個姿態寫明了拒絕。“他上床了!你不可以吵醒他,逗他發瘋,嗯?從動物園回來后,他想知道艾里是不是像你一樣的‘戰爭英雄’;他想知道你殺了多少人。”
  “艾里?”柏尼忍不住流露出些許嘲諷。“那個他媽的英雄消防隊員?”
  “害得我必須解釋你喜歡……夸張的習慣。”芙琳斥責道。她沒法告訴她儿子他的父親說謊。“說明你其實只是在國內服役了兩星期,而你殺過的人和軍中的打字員同樣多。”
  “是三星期,芙琳,”柏尼抗議道,“而且我沒告訴他我殺過人。”他聲音中的誠摯及悲傷令他的前妻不得不相信。
  “或許沒有,”芙琳不情愿地妥協,“但你讓他那么相信,而那一樣糟糕。然后我必須解釋流浪漢——”
  “流浪漢?”現在輪到柏尼不解了。流浪漢又怎么和他們扯上關系了?
  “不是所有人都有房子,不是所有人都玩股票,不是所有人都租個孩子在街上行乞。”芙琳翻翻白眼。“柏尼,他才10歲!看到什么事都印象深刻!”
  看起來她是不會讓他見喬伊了,柏尼開始冒汗。誰知道判決前他是否還有机會再見到他?此外,他想告訴喬伊今晚發生的事,和他的儿子分享今晚的混亂与危險。喬伊會听,喬伊會相信;他對他父親有信心。此外,柏尼會指給他看他丟掉了一只鞋以資佐證。“我必須見他。很重要,芙琳。我有理由,非常重要的理由——”
  “明天打電話給他,柏尼。你的另一只鞋呢?算了,我不想知道。某個絕妙的冒險,是嗎?一件真正瘋狂的事。”
  躲在樓梯頂的喬伊淚水盈眶。他最恨母親用那种方式說父親,而他非常愿意听听他父親遲到的理由,甚至可說是急切地想听。他确信不論如何,柏尼經歷過的一定非常精彩。
  柏尼的感覺同樣受到了傷害。芙琳不知道她嘲笑他的正是真實的情況。
  “我只是要給他一點忠告,使他有面對人生的准備。芙琳,你不會想讓他太軟弱吧。外面的世界凶惡得很,是個食人叢林。”
  這句開場白好得不容芙琳錯過。她將門拉開。“回到你的食人叢林,柏尼。”她堅定地說,“再見。”
  門在他身后被用力甩上。柏尼歎口气,踱向他的車。和他前妻的這番沖突無疑為這美妙的夜晚畫下了完美的句號。打開駕駛座車門,他注意到那只竊來的皮包從客座坐墊下突了出來。毫不夸張地說,他竟然把它全給忘了。他滑進駕駛座,抽出葛吉儿的皮包放在膝上,開始翻看里面的東西。
  他掏出的第一樣東西是吉儿的獎座。柏尼不知道它是什么做的,但是看起來它或許值几文錢。他將獎座塞進口袋日后再研究。但是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個皮夾,單是它柔軟的皮料摸起來就知道它价值不菲,里面一定有鈔票和信用卡。
  柏尼沒有失望。皮夾里有厚厚的一疊一百美元鈔票、几張50美元鈔票,及一些小額鈔票。那些信用卡也很有用,多數是剛出爐的金卡。從他們急急將她送進醫院的情況判斷,她不大可能想到去挂失她的信用卡。嗯,這种信用卡像万加斯那种人一定會感興趣。他必須再安排去夜影酒吧會一次面。
  但是首先,他還有件事要做。爬下車,他撳響芙琳家的門鈴。
  芙琳听到電鈴聲頓時臉色一變。她很清楚這一定是她那無用的前夫;還可能是誰?
  “什么事?你想怎么樣?”她冷若冰霜地質問。
  柏尼遞出一張20美元鈔票。“芙琳,抱歉又來打扰。這是給喬伊的。是……他找到皮夾的獎金。當我……呃……送還那個皮夾時,我告訴那個人他必須送我的孩子一樣東西作為誠實的獎勵,這樣他才會知道誠實會有好報。”
  他的視線和芙琳的相遇,而他看得出她對他所說的話一個字都不信,而且他知道再爭下去也說服不了她。他咬住嘴唇,聲音又顯示出他的落敗。“你給他就是了,芙琳。”他將鈔票塞進她手里,她用手指捏住。
  前門決然地再次關上。
  唉,今天可說是一連串的災難。他拼了老命救出一堆陌生人、丟了鞋、看不到孩子,還必須受芙琳的冷嘲熱諷,而現在,仿佛那些都還不夠似的,他的丰田車又選在這個節骨眼放棄了喘气。就在高速公路中央,這輛可惡的烏龜殼咳了兩聲竟然魂歸西天去了。
  柏尼用力將車推到路肩。它會癱在那里直到知更鳥在此做窩,或是州警將它當廢物吊走。天色已晚,而柏尼必須于明天一大早赶到甘氏地毯清洁公司。芙琳的家遠在几英里之外,而他現在也不能回頭了。他想他大概必須搭便車回城了。
  話又說回來,誰會停下自己干淨的好車搭載一位只穿著一只鞋子、滿身污泥的流浪漢呢?做夢!但是,柏尼仍站在路邊豎起他的大拇指。深夜時分竟有這么多車經過著實令人惊訝。但它們确實只是經過而已。16輪大卡車沒有停;吉普車沒有停;載著熟睡孩童的旅行車沒有停;甚至一輛坐滿修女的凱迪拉克也沒有停。潘柏尼站在高速公路路邊,豎著大拇指,吃盡它們的灰塵。
  一晃几小時過去了,寒气如影隨行。這是一場噩夢。雨終于停了,柏尼濕答答的衣服開始變干,但他卻覺得更冷了。終于這恐怖的一夜就要結束,東方出現11月寒冬的第一抹粉紅曙光,而一輛車停下來搭載了柏尼。
  不過我們必須重新界定“汽車”的定義。沒錯,這個机器曾經是輛汽車。1973年它剛從福特生產線出爐時,是輛實用的旅行車;綠色烤漆鮮明亮麗,兩個車燈高如燈塔。它號稱有著舒适的椅墊、平整的保險杠、光亮的玻璃,后座不會堆滿垃圾,行李廂不會腐蝕。它有彈簧、煞車及滑順的引擎。現在那些東西都沒了。現在它能吹噓的只是凹痕、鐵銹及用繩子綁在車頂的几箱破爛。現在它是一個可怜人的代步工具,無住屋者的家。現在它屬于巴強恩。
  別再計較車的外型,總之它停下來了,不是嗎?一個流浪漢停下來搭載另一個流浪漢,公路上的友誼法則。潘柏尼疲倦地爬上車。他要垮下了,全身每條肌肉都在疼痛。彈簧伸出破爛的椅墊,刺著柏尼的肩和背,但那又怎么樣?他們在前進,不是嗎?混在清晨入城的車陣中,他們緩緩向前推移。
  自那架飛机墜毀后頭一回,柏尼有了一位逃不掉的听眾。他渴望告訴別人他的故事。如今,雖然疲困得半死,他的眼睛卻熱切地閃亮著,頭發亂糟糟地豎在頭頂。他看起來已不很正常,而他喋喋不休的冒險故事更像瘋子的囈語。但巴強恩是個肯听人說話的人,因此他靜靜地听著潘柏尼的敘述,很少打斷他。
  “你真的跑進去了?燃燒中的飛机?”巴強恩忍不住問道。
  “跑進去!”柏尼戲劇化地大聲說道,“老天爺!我像是住在那鬼玩意里!每一轉身就有人要我救他們。里面的煙濃得什么都看不見……然后,砰!它爆炸了!我差點被炸死!”
  巴強恩略帶怀疑地斜了一眼柏尼。世界上看起來最不可能在危急狀況下救人的人莫過于他身旁這位髒兮兮的碎嘴家伙了。但是巴強恩見過世面,相信天下事無奇不有。
  “而你把人拖了出來?你是……英雄。”
  英雄?這兩個字頭一次進入柏尼的腦袋,但是他覺得自己和那個詞沾不上邊。
  “不,我砸鍋了。”他沮喪地說,靠著不舒服的椅背。“我想讓那孩子留下印象。不要問我為什么。我本來要救他老子的,但找不到那個可怜虫。他一定是炸死了。”
  巴強恩悲傷地搖搖頭。“我小時候就沒有了父親。”他輕聲說。
  但是柏尼沒注意,一心沉浸在他自己的故事中。“我跑走了,沒臉面對那孩子。”
  “許多人甚至都不會嘗試那么做,”巴強恩若有所思地說,“你肯那么做已是非常勇敢——”
  “是愚蠢。”柏尼悶哼一聲。
  他們已到達城里。交通堵塞嚴重,旅行車行進遲緩。來到下一個十字路口,一輛計程車切到他們前面,差几英寸就掃到他們了。巴強恩猛踩煞車。旅行車劇烈搖晃,一個紙盒從后座飛向前來,敲到柏尼的頭上,壓扁的空啤酒罐散得他一身。
  “抱歉。”巴強恩道歉道,“扔到后座就行了。”他繼續著原先的話題。“許多人都說英雄的本質就是愚蠢,做一些考慮過后就不會做的事。”
  柏尼將最后一個空罐拂開,好奇地瞧一眼這個讓他搭便車的人。只見他皮膚棕黑、衣著邋遢,大約和柏尼自己同齡。像多數窮人一樣,他似乎將所有的行頭都穿上了,一層層地裹在身上。他沒刮胡子,短短的黑髭令他的外貌更惹人嫌。柏尼沒有看出來的是他那雙黑眼睛顯露出的智慧。
  “看來你有酗酒的問題,嗯?”柏尼拿起一個啤酒罐。
  巴強恩搖搖頭。“我賣空罐給回收中心,換點錢買汽油和食物。”
  柏尼好奇地回頭瞧瞧后座。乍看之下,那里堆的全是垃圾,但是他依稀分辨得出一個舊軍用睡袋、簡便爐具及成箱的超級市場食品。
  “老天爺,看樣子你是住在車里!”
  “天气不好的時候。”巴強恩點點頭。“多數時間我都在森林中露營。我讓你搭車時心想或許你也正逢時運不濟。”他斜睨一眼柏尼髒兮兮的臉、沒有鞋的腳。
  “時運不濟!”柏尼尖聲怪叫,“我告訴過你,一架飛机從天上直往我頭頂沖!這是美國啊,老天爺!看到這只鞋沒有?”他蹺起一只腳讓巴強恩鑒賞。“100美元一雙的鞋,只剩下一只了!”他脫下鞋,气憤地在巴強恩的鼻下搖晃著。
  “你該把它送給獨腳的人。”巴強恩溫和地建議。
  柏尼白他一眼。這個人似乎蠻認真的。神經病!“獨腳人!喂,你在下個出口讓我下車算了,我可以搭公共汽車。”
  巴強恩搖搖頭。“我送你到底。我認識一個獨腳人,他在回收中心賣東西——”
  柏尼嫌惡地將鞋扔到座椅前的車廂板上。“把鞋賣給他,弄几文汽油錢。”
  “我不認為他會有錢。”
  但是柏尼已忘了那只鞋。現在他的腦子已轉到這個流浪漢將他看做另一個流浪漢的事。
  “時運不濟。”他憤怒地咕噥道,繼而對巴強恩提高了嗓門,“我只是沾了一點泥而已。我有一間很好的公寓、電視——”他停住,想起那架電視已成為歷史。“音響。我還有工作,那是說如果你不用開上6個月才到城中心的話。”
  巴強恩瞟了一眼儀表板。一堆亂七八糟的線頭及空蕩蕩的方框表明那儿曾有某种音響之類的設備。“我原有一台收音机,但被拆掉了。可惜我們不能听新聞,嗯?”
  “新聞!你是干哪行的?擔心股票市場不成?”柏尼嘲笑說。
  “飛机失事!難道他們沒采訪你?”
  這個念頭潘柏尼一直沒想過,他也不想往那儿想。找個人傾訴昨晚的遭遇是一回事,被人釘死在皮包失竊現場,指明他就是沒能救回姓傅的人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此外,柏尼素來就怕引人注目。“采訪我?你在開玩笑?”
  “如果你确實自失事飛机中救出許多人就不是開玩笑。”巴強恩就事論事地說。
  柏尼的臉色一沉。他不喜歡這件事被發表。“我不接受采訪,那种玩意全是鬼扯。少出風頭,那就是我的座右銘。”
  “是啊,但是他們連你的照片都沒拍?”巴強恩問。
  柏尼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接著他搖搖頭。雖然慌亂中他并沒有真正注意這一點,但是他确信沒有人拍他的照片。這個話題使他不自在,因此轉了個彎把它繞開了。
  “哦,我剛好官司纏身,我的律師不喜歡我和新聞媒体打交道。你能加點速嗎?我10分鐘前就該赶到辦公室了。”
  那輛曾經滄海的1973年老福特在茫茫車陣中蝸步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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