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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那位希腊人是個色鬼。
  埃琳尼不喜歡色鬼。她對那种直來直去向她求愛的人并不在意,事實上她在這方面也有需要。她討厭的是那种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小動作。
  來到商店兩小時,她就開始討厭店老板米克斯了。過了兩周,她恨不得把他掐死。
  商店本身的确不錯。埃琳尼很喜歡香料發出的气味,喜歡后面屋里貨架上那一排排五顏六色的箱子和罐頭。工作很輕松,也很簡單。
  可是,這位老板太讓人討厭了。一有机會他就摸一下她的胳膊、肩頭或臀部。每次他在柜台后或后面的庫房里路過她面前時,他總是触碰一下她的前胸或下身。起初,她以為這不是有意的,因為他看上去不像那种下流貨。他才二十來歲,相貌堂堂,面部總帶笑容。他一定是把她的沉默誤當成默許。他以為她會滿足他的欲望。
  她不需要這個,她的情感早就被攪亂了。她需要做出奉獻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她喜歡的,另一個是她不喜歡的。她喜歡的是范德姆少校,這人談話時對她平等相待,可辦事時又把她看作是一個妓女。范德姆讓她去引誘沃爾夫,而這人她從未見過,所以她不喜歡。如今,米克斯老是挑逗她,她把他對她的行動看作是一种侮辱。
  她想,他們都想利用她,這就是她生活的內容。
  她很想知道沃爾夫是個什么樣的人。范德姆很輕松地讓她和沃爾夫交朋友,說得很容易,可話說出后像在她身上點了一把火,搞得她心神不安,心里發痒。事情成功与否取決于那個男人,有的男人很快就愛上她,而有的男人卻不那么輕易就會愛上她的,而有的則不可能愛她。她的心有一半不希望沃爾夫愛上她,而另一半卻不同了。他是德國間諜。德國的隆美爾在一天天向開羅逼近,如果納粹攻下開羅,那……
  這時,走進一位顧客。埃琳尼回頭一看,認出他是個歐洲人。她想,他一定不懂阿拉伯語。
  “下午好!”她問。
  他向后面的庫房那里望了望,大聲說:“你在干什么,米克斯?你怎么成了只綿羊?”
  米克斯把頭伸出門。“你好,先生。這是我表妹埃琳尼。”
  “表妹?”那位顧客說著又看了一下埃琳尼。“像是神話。”
  這人有三十多歲,身材魁梧,一頭黑發,一雙黑黑的眼睛。他長了一副鷹鉤鼻子,像典型的阿拉伯或歐洲貴族的鼻子。他的嘴唇很厚,笑起來時露出兩排小小的牙齒。從他身上可以看到許多富貴人的特點:真絲襯衣、金亮手表、針織綿布褲、手工做的鞋,還有令人傾倒的男人气質。
  埃琳尼說:“您想買點什么?”
  他看著她,好像是還沒考慮好買些什么似的,然后說:“先來點英國果醬。”
  “好的。”果醬在后邊庫房里,她轉身取去了。
  “就是他,”米克斯輕聲說。
  “你說什么?”她用正常的聲音問道。她仍在生他的气。
  “他就是用偽幣的那個人,叫沃爾夫。”
  “嗨,天呀!”她一時連她到這里來干什么都忘了。米克斯的惊慌傳染了她,她的腦袋此刻是個空白。
  “我該對他說什么?我該怎么辦?“
  “我……我也不知道。你把……把果醬給他……我不知道……”
  “對了,果醬、對……”
  她從貨架上搬下一壇子牛津庫拍公司出產的果醬回到前店堂。她把壇子放到柜台上,与此同時強裝笑臉看著沃爾夫。
  “還要什么?”
  “兩磅黑咖啡,一等品的。”
  在她稱咖啡時,他的兩只眼一直盯著她。她稱完后就把咖啡放進研磨机里。突然,她對他有點害怕。他不像以前与她一起生活過的那三個男人那樣溫順,那樣隨和,那樣單純。沃爾夫似乎很沉著,很有自信心。她心里在猜測,這個人不容易受欺騙,不容易被勾住。
  “還要什么?”
  “一听火腿。”
  她在商店的貨架上找出他要的食品并把它們放在柜台上。他的眼睛始終盯著她,她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她暗想,我一定要和他談話,不能光說“還要什么?”,我的任務是和他交朋友。
  “還要什么?”她又是這句話。
  “半箱香檳酒。”
  紙板箱里還有6瓶,很重,她從庫房里把這几瓶香檳拖過來。
  “我想,這些酒還是由我們給您送去比較好。”她說。她盡量把語調放到很隨便的程度,可她由于剛才費勁拖箱子,累得有點喘不過气來,這正好掩飾住她的緊張。
  他似乎是透過她的眼睛看到了她的內心。
  “送去?”他說,“不,謝謝。”
  她看了一眼那個沉重的箱子,說:“我希望您住得不會很遠。”
  “沒多遠,就在附近。”
  “您一定很有勁。”
  “能扛動它。”
  “我們這個送貨的人很可靠……”
  “不用送。”他的口气很堅決。
  她點點頭,“隨使吧。”她一開始就沒指望這些話會起什么作用,但心里還是很失望。
  “還要什么?”
  “就買這么多。”
  她開始算帳。沃爾夫說:“米克斯真會辦事,還找了個助手。”
  埃琳尼說:“你可別那么說了,你還不知道他給我多少錢呢。”
  “你不喜歡這個工作嗎?”
  她直接對著他說:“只要能离開這個地方,讓我干什么都行。”
  “你想干什么?”他的問話非常快。
  她聳聳肩膀沒再說什么,而是繼續算帳。最后,她說:“一共13英鎊10先令4便士。”
  “你怎么知道我用英國貨幣付帳?”
  他反應真靈敏,她真擔心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她感到自己的臉熱乎乎的,身上的汗漬也冒出來了。她說:“你是個英國軍官,對不對?”
  他對此報之大笑。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疊英鎊遞給她14鎊,她用埃及零錢找還他。她的腦袋文開始轉了。我還應該干什么?還應該說什么?她把沃爾夫買的其它貨裝入一個棕色的商店專用袋里去。
  她問:“您舉行舞會嗎?我喜歡跳舞。”
  “什么東西使你想到這事?”
  “香檳酒。”
  “唉,是的,生活本身就是冗長的舞會。”
  她想,我失敗了。他現在就要走,也許几個星期以后才來,也許永遠不會來了。我已經見到他,并同他談過話,可我只能看著他走掉,讓他在這城市中消失。
  她應該放下心來才是,可她心里有一种凄慘的失敗感。
  他把香檳酒箱扛在左肩上,右手提著盛滿東西的袋子,說了聲“再見”。
  “再見,”她回答道。
  他走到店門口回過頭來說:“星期三晚上7點半在奧塞斯飯館等我。
  “好吧!”她高興地回答說。

  他們花了將近一上午的時間才到達赫蘇斯山。杰克斯坐在前排司机旁邊的座位上,范德姆和博格坐在后排。范德姆今天的情緒很高,一個澳大利亞連在昨夜攻下赫蘇斯山,把德國的一個無線電偵听哨几乎全部俘獲。這是范德姆在最近几個月內第一次听到的好消息。
  杰克斯回過頭來,用高于汽車發動机的聲音大聲說:“很明顯,那些澳大利亞士兵是穿著褲子沖進去的,絕大多數意大利士兵還穿著睡衣就被俘了。
  范德姆已听到過作戰經過,說:“雖然那些德國士兵還沒睡,但也被突如其來的澳大利亞人嚇呆了。”
  他們順著主于道到達亞歷山大,然后又沿著海岸公路向埃爾‘阿拉明駛去,在鄧里又。通過沙漠中樹有汽油桶標志的路向前走,發現這條路的方向是反的,他們實際上又在往回開。車上的几個人都懵然不知。在一個加油站加油時,博格不得不放下架子下車去填單据。
  司机向人打听去赫蘇斯山的路,那名軍官很粗暴地說:“瓶子路。”這些路是陸軍專為自己修的,代號分別為“瓶子、皮靴、月亮、星星”,各自代表通往方向。道路的兩邊有不少空气油桶,上面分別有標志。
  博格問那位軍官,“這里是怎么了?所有物体都似乎是朝東。”
  “沒人告訴過我是怎么回事,”軍官回答說。
  他們在一輛繳獲的卡車里弄到了點茶和一點三明治吃了,繼續往前開。不一會儿,他們就穿過一個結束戰斗不久的戰場,看到被擊毀的坦克殘骸仍在冒煙,一些人在那里收拾尸体。汽油桶沒有了,他們又駛入礫石連片的戈壁灘。
  中午時分他們到達赫蘇斯山,在离山不遠的地方仍有戰斗在進行。在這里可以清楚地听到槍炮聲,也可以看到戰場上空的硝煙。他們先到指揮車上報到,然后就朝被繳獲的德軍無線電工作車停放的地方走去。
  戰地情報人員早就開始工作了。在一個小帳篷里,他們正在一個一個地審問戰俘。受審問的人進去后,其他人在烈日下等著。敵人的軍械專家在監視下檢修武器和車輛,在上面標上出厂的系列號碼。情報破譯人員正在找尋敵人的密碼及弄清電台的波長。博格等人的任務是調查敵人在事先了解到多少有關盟軍作戰行動的情報。
  他們几人逐輛車檢查。像絕大多數情報人員那樣,范德姆也多少懂點德語,認識几百個德語單詞,絕大多數是軍事用語。雖然他還分不清什么是戀愛信,什么是洗衣單,但他可以看懂敵人的命令和報告。
  要檢查的材料實在太多了。從這個哨所里繳獲的情報材料很有价值,絕大部分材料需要裝箱運往開羅,然后組織一個比較大的班子逐件分析整理,今天的工作只能是大体上看看。
  在被燒毀的紙夾子底下有一本書。范德姆皺了一下眉頭翻開書,書的開頭寫道:“昨晚,我做夢又去了曼德里。”這本書的名字是《雷別卡》,作者是達夫妮·杜·莫里爾。范德姆想,妻子生前可能談過這本書。書的內容好像是關于生活在英國鄉下的一位年輕婦女的故事。
  范德姆下意識地搔了一下腦袋。德國的非洲軍團讀這樣一本書真是有點怪。
  怎么是本英文小說呢?
  也許這本書是從英國士兵那里繳獲的,但轉眼一想又可像。根据他的經驗,士兵們喜歡讀色情、偵探等小說,或者讀圣經。他怎么也想象不出,這些像耗子一樣呆在沙漠里的士兵會對曼德里小姐的夢發生興趣。
  不,這本書在這里出現是有原因的。范德姆想到只有一种可能,它有可能是密碼本。
  一個密碼本只能使用一遍,使用時5個字母為一組,只有在具有兩本密碼的情況下才能使用,一本發報用,二本收報用,一頁發一份報,用過的一頁立即被銷毀。印刷書籍也可以當密碼本,但使用過后不用銷毀。
  他決定先把自己的發現讓博格中校看看。
  搏格正好來找他。范德姆望著博格,看到他臉色發白。非常生气,歇斯底里達到頂點,手里拿著一張紙,邁著重重的步子從沙土地上往這邊走來。
  博格大聲朝著范德姆嚷道:“這大半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范德姆沒吭气。博格過來后把手中的一張紙捅給他,他接過來看了看。
  這是一份無線電密碼信號,在兩行密碼中間有譯電文字,時間是6月2日子夜,發電報者的代號為“斯芬克斯”,電文免去了普通電文開頭的那段前言,一開頭就是“阿伯丁作戰計划”。
  范德姆的腦袋像被雷電擊了一下一樣,只覺轟地一下。阿伯丁反攻時間是6月5日,德國人6月3日就收到了這份重要情報。
  范德姆說:“上帝啊,這簡直是災難。”
  “當然,這是一場天大的災難。”博格吼聲如雷。“這就是說,在這場災難之前隆美爾把我們的具体作戰方案都搞到手了。
  范德姆把電文看完。“太詳細了。”他忍不住地說。這份電報講了參戰的旅,各個攻擊階段的具体時間,整個作戰的戰術思想。
  “怪不得隆美爾取胜吶。”范德姆喃喃地說。
  “別開這种玩笑了!”博格還在大聲嚷嚷。
  杰克斯走到范德姆身邊,与他同來的還有奪取這座山的澳大利亞旅的一名校官。
  “請原諒,長官……”杰克斯開口說道。
  “杰克斯,現在什么也別說。”范德姆的嗓門也不低。
  “別走,杰克斯。”博格叫住他,“這事与你也有關系。”
  范德姆把那頁紙遞給杰克斯。范德姆這時只覺得好像有人猛擊了他一掌一樣,心頭五味俱全。如此重要的情報一定是從英軍司令部泄露出來的。
  杰克斯輕聲說:“真見鬼。”
  博格說:“他們一定是從哪一位英國軍官那里搞到了我們的作戰方案,你說是不是?”
  “是,”范德姆說。
  “你說‘是’究竟是什么意思?你的職責是人員保密。保證我們的机密不被敵人搞到是你的天職。”
  “長官,我認識到這一點。
  “你有沒有認識到如此重要的机密泄露出來需要向總司令報告?
  那位澳大利亞中校看到這兩位英國軍官爭論不休感到很尷尬,他說:“博格中校,至于這件事的責任在誰以后再說,我認為這只是某一個人的過錯。你現在的任務是檢查出受損失的程度,寫個初步報告給上邊指揮官看。
  這一下使博格不再那么暴跳如雷了,但架勢仍然气勢凌人。他強壓住心頭的火气,說:“好吧,范德姆,我們繼續檢查。”說完就走了,那位澳大利亞中校朝另一方向走去。
  范德姆在卡車的踩板上坐下,用仍在顫抖的手點燃一支煙。事情看來很嚴重,沃爾夫不僅潛入開羅闖入范德姆的勢力范圍,而且他已接近并已獲得了高級机密。
  范德姆想:這人是准呢?
  誰是目標呢?是誰把情報提供給沃爾夫呢?不夸張地說,掌握這份情報的有几百人。他們中有將軍、將軍們的副官、打印文件的秘書、譯電人員、机要通信人員、所有的情報參謀、所有的情報聯絡員……
  杰克斯站在范德姆身邊,有點茫然的樣子。范德姆說:“問題不僅是這份情報被送出來,關鍵是隆美爾使用了它。如果你回想一下6月5日的戰斗……”
  杰克斯說:“我一直在想這事,那真是場大災難。
  范德姆心想:這是我的過錯,博格說得對。我的工作是防止机密泄露,現在机密被泄露并造成了巨大損失,責任在我。
  一個人不能贏得戰爭的胜利,但一個人可以使戰爭失敗。范德姆不想成為導致戰爭失敗的人。
  他站起來,說:“好吧,杰克斯,像剛才博格說的,我們繼續檢查。”
  杰克斯拈動了一下手指說:“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電話里有人找你,是開羅總司令部來的。有個埃及女人到你辦公室里找你,非要找你不可,怎么也不离開。她說她有十分重要的事要對你講,得不到你的回話她就不走。”
  范德姆本能地知道此人是埃琳尼。
  她也許是与沃爾夫接触上了。一定是這事,否則她不會不顧一切地要找我。想到這里,范德姆拔腿就朝戰地指揮車拼命跑去,杰克斯緊跟其后。
  負責通訊的少校把話筒遞給他,說:“談話別囉嗦,范德姆。我們還等著用電話。”
  范德姆今天受了一肚子窩囊气。他一把抓過話筒,面沖著那位少校大聲說:“我愿打多久就打多久。”他把背掉到少校前面,對著話筒說:“喂!”
  “威廉嗎?”
  “埃琳尼!”他真想對她說听到她的聲音他是多么高興,但他沒說。
  “什么事?
  “他到商店來過。”
  “你見到他了,弄清他的住址了嗎?”
  “沒有。不過我和他約了個時間見面。”
  “干得不錯。”范德姆的心里就甭提多高興了,因為他很快就會抓到一條大魚。
  “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
  “明天晚上7點半,在奧塞斯飯館。”
  范德姆用鉛筆在紙上記下“奧塞斯飯館,7點半。”
  他重复了一遍記下的時間地點,又說:“到時我去那里。”
  “好。”
  “埃琳尼……”
  “怎么了?
  “真不知該怎么樣感謝你。”
  “明天見。”
  “再見。”范德姆放下話筒。
  博格站在他身后,一旁還站著那位通訊少校。
  博格說:“你的膽子真不小,為什么用戰地電話与在開羅的女朋友約會?是什么居心?”
  范德姆沒生气,卻報之一笑。“那不是我的什么女友,是個情報員。她同那位德國間諜接触上了。我想在明晚他們約會的地方將他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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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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