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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卡爾·丘德拉的故事


戈仁權 雪影譯

  本篇小說最初發表在1892年9月12日至24日的《高加索報》上,是高爾基的處女作。
  從大海上吹過來一股潮濕的寒冷的風,把沖撞著海岸的波濤的拍擊聲和沿岸灌木叢的簌簌的響聲混合而成的沉思般的旋律,散布在草原上。有時一陣陣的勁風,卷來了一些枯黃的落葉,并把它們投進篝火。火焰扇旺了,包圍著我們的秋夜的黑暗在顫抖著,并且像害怕似地向后退縮著。而在我們左邊展開來的——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在右邊——則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和正對著我坐的老茨岡人馬卡爾·丘德拉的身影,——他在看守著距离我們有50步光景遠的他那群流浪者的營地的馬匹。
  他全沒有注意到那寒風無情的吹打著他,吹開了他的高加索的上衣,露出了他毛茸茸的胸脯。他用一种优美的強健的姿勢在斜躺著。他的面孔正對著我,悠閒地吸著他那支大煙斗,從嘴里和鼻孔里吐出濃密的煙圈,他那雙眼睛一動也不動地,穿過我的頭頂直凝視著草原的死寂的黑暗中的某個方向。他同我說著話,既沒有片刻的停息,也沒有做任何一個動作,更沒有防御銳利寒風的侵襲。
  “那么你就這樣到我們這儿來了嗎?這很好!雄鷹啊,你為自己選擇了一個很好的命運。就應該是這樣:到處走走,見見世面,等到看夠了的時侯,就躺下來死掉——就這么一回事!”
  “生活呢?其他的人呢?”當他帶著怀凝的神情听完了我對于他的“就應該是這樣”一句話的反駁時,他繼續講道,“哎嗨!這和你有什么關系?難道你自己本身——這不就是生活嗎?其他的人嘛,他們沒有你也正在生活著,他們沒有你還會繼續生活下去。難道你以為有人需要你嗎?你既不是面包,又不是手杖,什么人都不需要你。”
  “你說,去學習和去教人?而你能夠學會能使人幸福的方法嗎?不,你不能。你首先得等到頭發白了,那時候你再說應該去教別人。你教什么呢?每一個人都知道他所要的是什么。那些聰明點的人,有什么就拿什么;那些蠢點的人呢——他們什么都沒有拿到。而每個人自己都會學習的。”
  “你們的那些人啊,他們真是可笑。他們擠成一堆,并且還互相擠壓著,而世界上有著這么多的土地。”他用手指著那廣闊的草原,“他們老是在工作,為了什么?為了誰?誰也不知道。你看見一個人在耕地,你就會想著:這個人把他的精力隨著一滴滴汗水都消耗在田地上,后來就躺進地里去,在那儿腐爛掉。什么東西也沒有在上面留下來,他從他自己的田地里什么東西也沒有看到就死掉了。這和他生下來的時候一樣,——真是一個傻瓜。
  “那么,他生下來難道就是為了去挖田地,甚至連為自己准備的墳墓都來不及掘好就這樣死掉了嗎?他知道自由嗎?他曉得草原的廣闊嗎?大海的浪濤所傾訴的話語使他的心愉快過嗎?他是一個奴隸,生下來就是奴隸,他一輩子都是奴隸,僅此而已!他能把自己變成怎樣的一個人呢?即使他稍為聰明一點,也不過是把吊死而已。“而我呢,你瞧,58年來我看見過多少事情,假如要把這一切都寫在紙上,那么就是一千個像你那樣的旅行袋也裝不下。呶,你說吧,什么地方我沒有去過?你說不出來的。其實你也不知道我所到過的那些地方。應該這樣生活:走啊,走啊——總是在走。不要久呆在一個地方——那有什么意思?你瞧,白天和黑夜怎樣圍繞著地球奔跑著,彼此追逐著。那么你也應該逃避開關于生活的思慮,為了不會討厭它。如果你愈想著生活——你就會愈加討厭生活,事實常是這樣的。我也有過這樣的情形。哎嗨!有過的,雄鷹啊。
  “在加里西亞我坐過監牢。為什么我要活在世上呢?——由于寂寞的原故,我曾經這樣想過,——在監牢里寂寞得很,雄鷹啊,哎,多么寂寞!而憂愁更緊抓著我的心,當我從窗口看著田野的時候,它緊抓我的心,像用鉗子緊夾著似的。誰能說出為什么要活著呢?誰也說不出來,雄鷹啊!而且也用不著拿這個題目來問自己。生活下去,這就行了。你只管不慌不忙地走著,看看你周圍的情形,這樣憂愁就永不會抓住你了。我那時候几乎用腰帶把自己吊死,真是這樣的!
  “嘿!有一次,我和一個人談話。他是你們俄羅斯人當中的一個嚴肅的人。他說:‘不應該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樣去生活。而應該按《圣經》中上帝所說的話那樣生活著。服從上帝,他就會把你向他要求的東西全都給你。’而他自己呢,穿了一身滿是窟窿的破衣服。我就對他說,他應該為自己向上帝要一件新衣服。他發起脾气來,罵著我把我赶開了。可是在這之前他還說過,應該寬恕人和愛他們。假如我的話有傷他的好意,那么他應該寬恕我呀。這也是一位導師!他們教別人少吃一些,而他們自己一晝夜都要吃上十頓。”
  他向篝火里吐了一口痰,就沉默不語了,重新把煙斗裝滿。風在哀怨地呼嘯著,馬匹在黑暗里嘶叫著,從流浪者的營地里飄來一陣溫柔而又熱情的抒情歌曲來。這是馬卡爾的女儿,美人儂卡在唱著。我知道她出自胸間的沉厚的音色,不管她在唱歌,還是說一聲“你好”,總是帶著有些奇怪的,充滿著不滿和嚴厲的聲調。在她那淺褐色的沒有光澤的臉上,像一個女皇的傲慢的態度雖已經消失了,而在她那雙籠罩著暗影的深褐色的眼睛里,還閃耀著她的美麗的不可抗拒的自信和她對她自身以外的一切東西的蔑視。
  馬卡爾把煙斗遞給了我。
  “抽吧!這個姑娘唱得好吧?是吧!你想有這樣的一個姑娘來愛你嗎?不要吧?那好极啦!就這樣,是這樣——別相信女孩子們,并且要离開她們遠一些。親一親姑娘的嘴,當然比抽我這支煙斗好得多,愉快得多,但你一親吻了她的嘴,你心里面的自由就死掉了。她用一种你看不見的什么東西把你縛在她的身旁,而要掙脫開——卻不可能,你就把你整個的靈魂都給了她!真的!謹防著女孩子們吧!她們經常撒謊的!她說‘在世界上我最愛你’。喏,要是你用針刺她一下,她就會扯碎你的心。我知道的!哎嗨,我知道的要多少就有多少呀!喏,雄鷹,你要我講一段真實的往事給你听嗎?但你要記住它,只要你記住,——你一輩子都是一只自由的鳥儿。
  “世界上曾經有一個佐巴爾,是個年輕的茨岡人,他叫洛伊科·佐巴爾。全匈牙利,還有捷克,還有斯拉伊尼亞以及所有沿海的地方,大家都知道他,——他是一個勇敢的小伙子!在那些地方,沒有一個村庄沒有五個十個居民不向上帝發過誓要殺死洛伊科,但他還是依舊活著。只要他一旦看上一匹馬,即使派一團兵士來看守這匹馬——佐巴爾總會把它騎跑掉的!哎嗨,難道他還怕誰嗎?就是撒旦帶了他的全部人馬到他面前來,他依然是這樣;假如刀子沒有刺在他的身上,他就會認真地狂罵起來,而且朝魔鬼們的嘴臉踢上一腳——一定會是這樣的!“所有茨岡人的流浪群都知道他,或者是听過關于他的事情。他只愛馬,其他的東西什么都不愛。但他愛得并不久——騎一陣子,就又把它賣掉了;至于錢呢?誰要,他就讓誰拿去。他從沒有一樣珍貴的東西,——假如你要他的心,他也會從胸膛里把它挖出來交給你,只要這是對你有點好處的話。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雄鷹啊!
  “那時候,我們這群人正在布科維納一帶流浪,——這是十多年以前的事啦。有一次——是一個春天的夜晚——我們大家正坐著:我,那個曾經跟科蘇特一齊打過仗的士兵丹尼洛,老努爾,還有其他的几個人,丹尼洛的女儿拉達也正在那儿。
  “你知道我的儂卡嗎?她是個女中皇后!喏,要是拿她來和拉達相比是不行的,——那就抬高了儂卡的聲譽了!關于她,關于這個拉達,簡直是沒有什么話可以形容的。也許我們只能在提琴上奏出她的美麗,但也只有那熟悉這把提琴如熟悉自己的心靈一樣的人才能奏得出來。
  “她曾經燒干了多少青年人的心,噢呵,好多個人呀!在摩拉瓦,有一位年老的留著額發的大財主,一看見她就呆若木雞了。他騎在馬上,瞧著她,周身像在發高燒似的抖起來。他很漂亮,打扮得像節日的魔鬼,短上衣是用金線繡的,腰間挂著一把佩劍。這把佩劍全部嵌滿著珍貴的寶石,只要馬蹄頓一下它就像電光在閃耀著,而他帽子上的藍天鵝絨又像一塊青天,——這真是一位神气的老王公呀!他瞧著,瞧著,就對拉達說道:“嗨!親一個吧,我就會給你一袋子錢幣!’而她卻把身子轉到一邊去,這樣就完事了!‘原諒我吧,假如我得罪了你,你也該親切地看我一眼呀,’——這個老財主馬上降低了自己的傲气,把一口袋錢扔到她的腳旁——那是滿滿一大袋呀。雄鷹啊!而她卻好像滿不在乎地用腳把它踢到污泥里去,這樣就完了。
  “‘哎,你這個女孩子!’他哼了一聲,就給馬抽了一鞭——只看見塵土像烏云一樣的揚起來。“但是第二天他又來啦。‘誰是她的父親?’他雷鳴似的叫聲響徹了營地。丹尼洛走了出來。‘把你的女儿賣給我吧,你要什么就拿什么!’而丹尼洛向他說道:‘只有地主們才什么都賣,從他自己的豬一直到他自己的良心;而我曾經和科蘇特一起打過仗,我什么也不賣!’那位大財主狂吼起來,馬上拿起他的佩劍。這時不知道我們當中的哪一個人,把燃著的火絨塞到他的馬的耳朵里去,于是馬就把他載著跑掉了。我們也就收拾起帳篷,往前流浪。我們走了兩天,一瞧——他又赶上來了!他說道:‘喂,你們,在上帝和你們之前,我的良心是純洁的,把那個女孩子給我做妻子吧:我所有的東西都可以和你們平分,我是很有錢的!’他周身在發燒,正像在風中的羽茅草一樣,在馬鞍上搖晃著。我們大家就考慮起來。
  “‘喏,女儿,你講吧!’丹尼洛透過胡須這樣問道。
  “‘要是一只雌鷹甘愿飛進烏鴉的窩,那它變成一個什么東西呢?’拉達反問我們道。
  丹尼洛笑了,我們大家都和他一同笑起來了。
  “說得好,女儿!听見了嗎,王爺?事情毫無辦法!你還是去找些母鴿子吧,它們倒是比較更順從得多。”于是我們又向前走。
  “而這位王爺取下他的帽子,往地上一擲,就打起馬走了。他跑得那樣快,連大地都震動起來。你看,拉達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雄鷹啊!
  “是的!這樣有一天晚上,當我們坐著的時候,我們听到有一陣音樂聲在草原上飄蕩著。多么好听的音樂呀!由于這音樂的优美,我們血管里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并且感到是召喚著我們到什么地方去。我們大家還感覺到,從這個音樂聲里好像是渴望著某种什么東西,有了這种東西之后就用不著再活下去了,或者,即使要活下去,那就得做全世界的帝王。雄鷹啊!
  “這時候,從黑暗里浮現出了一匹馬。馬上坐著一個人,他拉著提琴在向我們走過來。他在篝火旁邊站住了,停止拉琴,微笑地看著我們。
  “哎嗨,佐巴爾,原來是你啊!’丹尼洛快活地向他叫道,‘這就是他,洛伊科·佐巴爾。’
  “他的胡須一直垂挂到肩頭上,和鬈發混纏在一起;那雙眼睛像明亮的星星在燃燒著;而他的微笑呢,像是整個太陽。我的天哪!他和他的馬,好像是用同一塊鋼鐵鑄造出來的。在篝火的光照之下,他全身像涂滿鮮血似地站立著,露出閃光的牙齒在微笑著。即使他先前沒有向我講過一句話,或者他簡直沒有注意到我也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一定會像愛自己一樣地愛他,否則我才該受到詛咒呢!
  “你瞧,雄鷹啊,竟然有這樣的人呢!他只要看你一眼,就抓住了你的心靈,你一點也不覺得這是恥辱,反而更覺得這對于你值得驕傲。同這樣的人在一起,你自己也會變得好起來的。朋友,這樣的人是太少了!喏,即使是太少啦,這也是可以的。如果在世界上好的人太多,那么大家就不會認為他是那樣的好了。是這樣的!那么你再听下去吧。
  “拉達說道:‘洛伊科,你拉得真好!誰為你做了這樣一把響亮而又靈敏的提琴?’可是他笑道:‘是我自己做的!我不是用木頭做的,而是用一個我熱愛過的年輕姑娘的胸膛做的,琴弦也是我用她的心做成的。這把提琴的音還不怎樣太好。但是我知道怎樣運用手里的弓去拉它!’
  “大家都知道,我們這位弟兄想一下子就把女孩子的眼睛給蒙蔽起來,免得它的光芒會燒灼著他的心,同時也免得它們因他而蒙上一層哀愁。洛伊科就是這樣一個人。但是,他卻看錯了人。拉達把身子轉到一邊去,打了一個呵欠,說道:‘大家還說佐巴爾聰明、伶俐,——原來人們都是在撒謊!’她說完就跑開了。
  “‘哎嗨,美人儿,你的口齒好利害!’洛伊科的眼睛里閃著光,跳下了馬,‘弟兄們,你們好!我到你們這儿來啦!’“客人請!”丹尼洛回答他道。我們大家親過吻,閒談了一陣儿,就都躺下來睡了……我們都睡得很熟。但在早上,我們看見佐巴爾的頭上扎著一塊布。這是怎么回事呢?他說這是當他在睡夢時被馬踢了一腳。
  “哎,哎,哎!我們都懂了,誰是這匹馬。我們大家都在透過胡須暗自微笑著,丹尼洛也微笑起來了。怎么,難道洛伊科配不上拉達嗎?喏,絕不是這么一回事!女孩子不管她長得多漂亮,她的心靈還是狹窄而又淺薄的。即使你在她的頸子上挂上一普特黃金,還不是一樣,她怎樣都不能變得比她本來更好一點。喏,算了吧!
  “我們就在那個地方住了下來,那時候我們的事情都很好,佐巴爾也和我們在一起。這是一個好伙伴!他像老年人一樣地聰明,他通曉一切事情,并且懂得俄文和馬扎爾文。常有這樣的情形,要是他講起話來,你只想听他講話,可以一輩子不睡覺!當他拉提琴的時候,如果世界上還有什么人拉得這樣好,那我宁可給雷打死!有時候當他把弓在琴弦上拉過的時候,你的心禁不住要顫抖起來;當他再拉一次——你的心就陶醉了。你听著,而他卻在拉著和微笑著。當你听著他拉,你真想同時又哭又笑。這時候你听到好像誰在痛苦地呻吟著;向你求援,又像一把刀子在割著你的胸膛;還像是草原在向天空講故事,講的是一些悲傷的故事。或是一個姑娘在送別年輕的情人時的悲泣!更像是一個可愛的青年在呼喚姑娘到草原上來。忽然間——嗨!那自由的生動的歌聲正像一陣雷鳴,這時就是太陽,也會隨著歌聲在天空里跳起舞來!就是這么樣的,雄鷹啊!
  “你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懂得這支歌,你整個的人都變成了它的奴隸。假如這時候洛伊科高叫一聲:‘拿起刀子來,伙伴們!’——無論他指向誰,我們大家都會拿起刀子來對准那個人。他能隨意叫人做各种事。大家都愛他,深深的愛他,只有拉達一個人瞧也不瞧這個小伙子一眼;如果只是這樣,也罷了,可是她還時常取笑他。她狠狠地刺傷佐巴爾的心,真是狠狠地呀!洛伊科把牙齒咬得發響,扭著胡須,他的那雙眼睛里閃著一种光,使得你心里充滿了恐怖。夜里,洛伊科走到草原遠遠的地方去,他的提琴一直嗚咽哭訴到天亮,為佐巴爾的自由唱著送葬的歌。而我們大家躺著,听著和想著:‘這怎么辦呢?’我們深知,當兩塊石頭互相在滾撞著的時候,站在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一定是兩敗俱傷。事情正是這樣的。
  “有一次,我們大家圍坐在一起,東拉西扯地聊著。大家都覺得無聊。丹尼洛就請求洛伊科:‘佐巴爾,唱支歌儿吧,讓我們大家開一開心!’他向拉達看了一眼,這時候她正仰臥在离他不遠的地方,凝視著天空。于是他就撥動琴弦提琴就這樣開始訴說了,就好像這是一個少女的心。洛伊科唱著:
  嗨一嗨!胸膛里燃燒著火焰,
  而草原啊是那樣的遼闊寬廣!
  我的駿馬像風一樣飛快地奔馳,
  而我的手臂啊是那樣堅強!
  “拉達轉過頭來,把身子支起,用眼睛向這位歌手微笑了一下。他的面孔,就像朝霞一樣紅了起來。
  嗨,呵普——喏!喏,我的伙伴!
  我們再向前飛馳過去,你看怎樣!?
  草原籠罩在嚴峻的黑暗里,
  而在那里等待著我們的是黎明的曙光!
  嗨——嗨!我們要飛去迎接朝陽。
  一直升上高山之頂!
  只要不讓鬃毛碰到
  那美人似的月亮!
  “他就這樣唱著!如今已經沒有人這樣唱啦!而拉達卻像過篩水似的慢慢地說道:
  ‘你別飛得這樣高呀,洛伊科,你會跌下來的,把鼻子栽在水潭里,弄髒了胡須,你瞧著吧。’洛伊科像野獸一樣地看著她,什么話也沒有講——這個年輕小伙子忍著气又在唱下去:
  嗨——呵普!突然間白天來到這儿啦,
  而我們還沉睡在夢鄉。
  哎,嗨!那時候我們兩個人
  要在羞恥的火焰中被燒傷!
  “‘這才是歌呀!’丹尼洛說道,“我一輩子都沒有听過這樣的歌;假如我撒謊,那就讓撒旦把我拿了去做他的煙斗吧!’“老努爾摸著胡子,聳著肩頭:‘勇敢的佐巴爾的歌聲,都正合我們大家的心意!只有拉達不喜歡。’
  “‘拉達,也許你想要吃一頓鞭子吧?’丹尼洛向她伸出手來。而佐巴爾把帽子摔在地上,臉色黑得像泥土一樣,說道:
  “停住,丹尼洛!一匹烈性子的馬——應該套上一副鋼鐵的馬勒才行!把你的女儿給我做妻子吧!’
  “‘現在話已經講出口了!’丹尼洛微笑道,‘假如你能夠的話,你就把她娶走吧!’
  “‘好极啦!’洛伊科回了一聲,就對拉達說道:‘喏,姑娘,請稍為听我說几句話,不要那么驕傲!我見過你們很多的姊妹們,哎嗨,很多個!可是從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打動過我的心。哎,拉達,你俘虜了我的心靈啦!但這又怎么辦呢?要來的事,它終會要來的,而且……世上也沒有這樣的馬,你可以騎著它奔馳而逃開自己的心的!……我以自己的真誠,在上帝的面前,在你的父親和所有的人們的面前,求你做我的妻子。但你得留意,不要妨害我的自由——我是一個自由的人,我想怎么活著,就怎么活著!’他咬緊牙齒,兩只眼睛閃閃發光,向她走過來。我們看見他向她伸出手,——同時我們大家都以為拉達會把馬勒套在這匹草原上的駿馬的嘴上!突然間我們看見他雙手一揚,扑騰一聲后腦勺著地仰倒在地面上!……“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像一顆子彈打中了這個小伙子的心似的。原來這是拉達用一根小皮鞭纏住他的兩腳,然后往自己身邊一拖。——于是洛伊科就這樣跌倒了。“這女孩子又重新躺下去,動也不動地,一聲不響地在微笑著。我們等著,看會發生什么事情。而洛伊科卻坐在地上,用兩只手緊抱著頭,好像害怕它會爆裂似的。后來他悄悄地爬了起來,走進草原,對誰也不看一眼。努爾向我低聲說道:‘去瞧著他!’于是我就走進草原,在夜色的黑暗中,跟在佐巴爾后面爬行著。就是這么一回事,雄鷹啊!”
  馬卡爾敲出了煙斗里面的煙灰,又重新把煙絲裝滿。我把外套裹得更緊些,躺著,看著他的因為風吹日晒而弄黑了的蒼老的面孔。他嚴峻而又嚴肅地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了一些什么;灰色的胡須顫動著,風在吹拂著他的頭發。他好像是一株被閃電燒焦了的老橡樹,但他還是很健壯的,結實的和因為自己的力量而驕傲著。大海還是像先前一樣和海岸私語著,風還是把它的絮語聲帶過草原。儂卡已經不再唱了,而聚集在天上的烏云使得秋夜變得更加黑暗。
  “洛伊科一步一步地走著,低著頭,垂著兩手,好像兩根鞭子一樣。他走到峽谷的小溪旁,坐在石頭上歎息著。他那樣的歎息使得我的心也因為怜憫而充滿了血,但我始終沒有走近他身邊。用話語是幫助不了一個人的悲傷的——是不是?!就這樣——就這樣!他坐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三個鐘頭,絲毫不動地坐著。“而我在不很遠的地方躺著。夜是明亮的,月亮用它的銀光洒滿了整個草原,就是遠處什么也都看不見
  “忽然間我看見拉達從營地的帳篷里急速地走來。
  “我變得高興起來了!哎嘿,好极了!——我這樣想著,拉達真是個勇敢的姑娘!這時候她走近他,可是他并沒有听見。她把手放在他的肩頭上;洛伊科戰栗了一下,放開雙手抬起頭。一下子跳起來,就拔出刀子!嗚嘿,我看見他把刀向這個姑娘刺過去。當我想向營地叫喊,一邊想向他奔過去的時候,我突然听見:
  “‘放手!我會打穿你的腦袋的!’我看見拉達手里有一支手槍,他正向佐巴爾的額頭瞄准著。這真是個魔鬼撒旦似的姑娘!喏,我想這兩個人現在是勢均力敵,再下去不知要發生什么事?
  “‘听著!’拉達把手槍插進腰帶就向佐巴爾說道,‘我不是來殺你的,而是來講和的,把刀子丟下!’他就丟下了刀子,陰沉地看著她的眼睛。老弟啊,這真是怪事!兩個人站著,像野獸一樣互相看著,而他們又是兩個多么好的,多么勇敢的人!看著他們的,只有明亮的月亮和我——就這樣罷了!
  “‘喏,听我說,洛伊科,我愛你!’拉達說道。他只聳了一聳肩頭,就好像手和腳都被綁住似的。
  “‘我看見不少的年青人,而你的心靈和面孔比他們都更勇敢更漂亮。他們當中的每個人只要我用眼睛瞟他一下,就會剃掉自己的胡須;只要我想要的話,他們就會在我的面前跪下來,但這又有什么意思呢?他們本來就不夠勇敢,而我會把他們都弄成沒有男子漢骨气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勇敢的茨岡人剩下得實在太少啦,少得很,洛伊科,我從沒有愛過誰。洛伊科,我是愛你的。但我更加愛自由!洛伊科。我比愛你還更愛自由。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正像你沒有我也活不下去一樣。因此,我希望你無論是靈魂還是肉体都是我的,你听見了嗎?’他微笑起來了。
  “‘我听見了啦!听你講的話,我的心真是愉快!再講下去吧!’
  “‘還有就是,洛伊科,不管你怎么回避我,我會征服你的,我要成為你的人。這樣就不要再白費時間了,——我的熱吻和愛撫在前面等待著你呢……我要熱烈的吻你,洛伊科!在我的親吻下,你將會忘記你勇敢的生活……還有你的生動活潑的歌聲;這些歌聲使年輕的茨岡人愉快,但它絕不會再響遍草原,——你將要向我,向拉達唱戀愛的溫柔的歌……別再白費時間啦,——我說這話,意思就是說你明天要像服從你年長的英雄一樣服從我,你要當著全營地的人跪在我的腳前,而且要吻我的右手——那時候我才會成為你的妻子’。”“這就是那個魔鬼似的姑娘想要的!這种事情簡直听都沒有人听說過;据老年人說,這只有古時的門的內哥羅。人才有這樣的事,而我們茨岡人是從來沒有的!喏,雄鷹啊!不管你怎樣想,還有比這种更可笑的嗎?就是你成年的想破頭腦,你也想不出來呀!
  “洛伊科跳到一邊去,就像胸膛受了傷似的,向整個的草原狂叫著。拉達戰栗了一下,但卻不露聲色。
  “‘喏,就這樣。明天再見,可是你明天要做我吩咐你的事。你听見了嗎?洛伊科!’
  “‘我听見啦!我一定會做。’佐巴爾呻吟了一下,就把手向她伸過去。她并沒有回過頭來看他一眼;可是他卻搖搖晃晃地,像一株被風刮斷了的樹一樣跌倒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笑。“該死的拉達把這個年輕人折磨成這個樣子。我費了很大的勁才使得他清醒過來。
  “哎嗨!是什么樣的魔鬼要叫人們這樣受苦呢?誰愛听著人的心因痛苦而碎裂時的呻吟聲呢?你想想這件事吧!……我回到營地里,把這件事告訴了所有年老的人。大家都考慮了一下,決定等待著,看這件事會變成什么樣子。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晚上當我們大家都聚集在篝火周圍時,洛伊科也來了。只一夜的工夫他就變得那樣心神不定,并且消瘦得可怕,眼睛也陷了進去;他垂下兩眼,沒有抬起來,就向我們說道:
  “‘事情是這樣的,伙伴們!今天夜里我看了自己的心,那儿再也找不到地方能容我過去自由的生活了。那儿只有著拉達,——這就是一切!這就是她,美人儿拉達,她像女王一樣地微笑著!她愛她自己的自由更甚于愛我,而我愛她也更甚于愛我的自由。我已決定跪在拉達的腳前,正像她吩咐的那樣,讓大家看見她的美麗怎樣征服了勇敢的洛伊科·佐巴爾。——而在以前,這個佐巴爾曾經是像鷹鷲玩弄小鴨一樣地玩弄著女孩子們的。然后她就成為我的妻子,她要愛撫我和吻我,因此我不再想為你們唱歌了,我也不怜惜自己的自由!對嗎,拉達?’他抬起眼睛,陰沉的向她看了一眼。她一句話也不講,只是嚴肅地點了一點頭,并且用手指著自己的腳。我們大家看著,什么都不懂。甚至想跑到什么地方去,只要不看見洛伊科·佐巴爾拜倒在這個姑娘的腳前,哪怕這個姑娘就是拉達吧。這真是有些羞恥,令人惋惜而又憂傷。’
  “‘喏!’拉達向佐巴爾叫道。
  “‘哎嗨,別忙,來得及的,夠叫你厭煩……’他笑著。就好像是鋼鐵在發出響聲一樣,他在笑著。
  “‘伙伴們,所有的事就是這樣的!還剩了什么呢?剩下來的,就是要試一下我的拉達的堅硬的心,是不是像她向我所表示出來的那樣。我要來試一下,——原諒我吧,弟兄們!’當我們還沒有來得及猜出佐巴爾要做什么的時候,拉達已經躺在地上了。佐巴爾的那柄彎刀豎插在她的胸膛上,一直到刀柄。我們大家都惊呆了。
  “而拉達抽出刀子,把它丟到一邊去,用自己的烏黑的絲發堵住傷口,微笑著,大聲地而清楚地說道:
  “‘永別了,洛伊科!我知道你會這樣做的!……’接著她就死啦……
  “你懂得了這個姑娘吧,雄鷹?!這是怎樣的一個姑娘,就讓我永遠被詛咒吧,這的确是一個魔鬼似的女儿!
  “‘哎,我現在跪倒在你的腳前,驕傲的女王!’洛伊科聲震全草原似地叫道,同時也倒在地上,用嘴貼著死了的拉達的腳,昏厥過去了。
  “對這樣的事情你能說什么呢?雄鷹啊!對的。努爾說道:‘應該把他綁起!……’但大家都不愿舉起手來綁洛伊科·佐巴爾,誰都沒有舉起來手來,而努爾也知道這一點。他揮了一下手,就走到一邊去了。而丹尼洛把拉達扔在旁邊的刀子撿起來,向它看了很久,抖動著灰白的胡須,刀子上拉達的血還沒有凝結起來,而刀子又是那樣彎、那樣尖。接著丹尼洛就走到佐巴爾身邊,把刀子向他的背上刺進去,正好對著他的心。這位老兵丹尼洛,畢竟是拉達的父親呀!
  “‘做得對!’洛伊科轉向丹尼洛這樣清楚的說道。接著也就追隨拉達去了。
  “可是我們還是看著。拉達躺在地上,手中握著一綹絲發緊壓在胸口,她的兩只張開的眼睛凝望著蔚藍的天空。而在她的腳旁躺著的,就是勇敢的洛伊科·佐巴爾。鬈發蓋在他的臉上,他的面孔完全看不見了。
  “我們大家站著想著。老丹尼洛的胡須在抖動著,濃眉也緊皺起來。他一聲不響地看著天空。而頭發白得像亞麻的努爾,俯伏在地上,哭泣著,他的雙肩也在抽搐著。
  “這是值得一哭的,雄鷹啊!
  “……你走吧,喏,你要走自己的路,不要彎到一邊去。你要一直走。也許,你不會白白死掉的。這件事就是這樣的,雄鷹啊!”
  馬卡爾靜默不語了,把煙斗塞進煙袋,再把高加索式上衣蓋住胸口。雨一滴一滴地在下,風刮得更強烈了,大海震耳欲聾地憤怒地狂嘯著。馬一匹跟著一匹地向著快要熄滅的篝火跑過來,用著大而机警的眼睛看著我們,一動也不動的站著,像一個緊密的圈子把我們圍繞起來。
  “呵普,呵普,哎嗨!”馬卡爾向他們親切地叫道,用手掌摸著他最心愛的黑馬的頸子,并且轉過頭來向我說道,“是該睡的時候啦!”接著他把頭裹在高加索式上衣里面,使勁的在地面上伸直身子,就一聲不響地睡著了。
  我不想睡。我看著草原的黑暗,好像拉達的有如女王一樣美麗而又驕傲的影子在眼前的空中漂浮著,她把一綹黑色的絲發,緊壓在胸前的傷口上,而鮮血穿過她淺褐色的纖細的手指,像火紅的星花一滴一滴地滴到地面上。
  而在她后面緊貼著她的腳邊的,是勇敢的年輕人洛伊科·佐巴爾;一縷縷的濃密的鬈發挂在他的面孔上,而在它們下面,不斷地滾流著大顆的淚珠……
  雨下得更厲害啦,大海在為這一對驕傲的美麗的茨岡人——洛伊科·佐巴爾和老兵丹尼洛的女儿拉達,在唱著深沉而又庄嚴的贊歌。
  而他們兩個人在夜色的黑暗中輕快地和無聲地飛翔著、追逐著。但是美男子洛伊科怎么都赶不上那驕傲的拉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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