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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怀著极不愉快的心情离開彼列科普的——餓得像狼一樣,并且憎恨全世界。在接連半晝夜的時間里,我們使出渾身招數和力气,想偷或是掙一點什么,卻一無所獲,到末了,當我們确信這樣或那樣的事都干不成時,便拿定主意往前走。上哪儿去?總而言之——朝前走。 我們准備好完全沿著我們已走了很久的生活之道朝前行,——這是我們當中每個人都默認了的,而且也明顯地閃現在我們饑餓、憂郁的眼神里。 我們一行三人:我們彼此剛認識不久,是在第聶伯河岸上赫爾松的一個小酒館里邂逅的。 一個——是鐵路護衛隊的士兵,后來——据說——當了路段工長,是一個紅發、肌肉發達的人,長著一雙冷冷的灰眼睛。他會說德語而且還有丰富的監獄生活的知識。 我們這位兄弟不喜歡多談自己的過去,在這點上他多少總還是有充足的理由,因而我們彼此信任——至少從外表上看如此,因為在內心里,我們每個人都只這么相信自己。 我們第二個哥儿們是個瘦小個子的人,他總是帶著怀疑的神態癟著兩片薄嘴唇,他談起他自己說,先前他還是莫斯科大學的學生,——我和士兵都信以為真。實際上他從前是個大學生也好,暗探也好,或是小偷也好,對我們來說,橫豎都一樣,——只有一點是最關鍵的,那就是我們相識時,他和我們是平起平坐的,他忍饑挨餓,在許多城市受到警察的特別注意,在鄉下處處被農夫猜疑,他怀著那种被追逐得疲憊不堪的餓獸的怨恨恨這兩种人,夢想著隨時隨地對所有的人和物進行報复——一句話,無論從他自己在自然之王和生命之王中的地位來說,或是就他的心情來說——他跟我們是一丘之貉。 第三個便是我。由于我自小就謙恭溫雅,我只字不提我的長處,也不愿在你們面前顯得幼稚,我不說我的缺點,但是,或許,可提供有關我的評定材料,我得說,我從來都認為自己出類拔萃并一直很好地固持己見至今。 就這樣——我們告別了彼列科普繼續前行,我們在打著牧羊人的主意,在他們那儿往往能討到面包,而且他們一般來說是有求必應。 我和士兵并排走著,“大學生”緊隨其后。他的肩上搭著像是短外衣的東西,頭上——尖尖的,凹凸不平的,剪得光禿禿的腦袋——安放著一頂爛得一蹋糊涂的寬邊帽子,一條補了五顏六色補釘的灰褲子緊貼在他的細腿上,他還將衣服里子搓成細繩,把從路上撿的靴筒子捆在腳掌上,還把這玩藝儿叫做“草鞋”,他一聲不吭地走著,踢得塵土飛揚,一雙綠色的小眼睛閃動著。士兵身著紅布衫,据他自己說,這是他“親手”在赫爾松弄到手的,上面還罩了件暖和的棉背心,頭上照著軍規——即“把帽檐斜扣在右眉上”,——戴了頂褪了色的軍帽,腿上一條寬大的糧鹽販子穿的肥大燈籠褲在晃蕩著。他光著腳丫子。 我也是同樣的穿著,也赤著足。 在我們周圍,草原像巨人般張開兩臂似的向四面八方伸展開來,它被無云的天空的炎熱的藍色圓頂籠罩著,就像一個圓乎乎的黑色大盤子一樣擺在那儿。灰色的塵土飛揚的道路像一根寬帶子把草原切斷了,道路燙著我們的腳。隨處可見一塊塊硬得像鬃毛似的剛收割的稻田,這和士兵好久沒刮過的臉頰出奇的像。 士兵邊走邊用有點沙啞的男低音唱道: ……我們歌唱贊著你神圣的复活…… 在服役期間,他曾在營部禮拜堂任過類似司事一類的職務,他曉得數目繁多的贊美詩,詩篇和頌歌,而且每次當我們因為某种緣故扯淡扯得不對勁時,他便濫用起這些個知識。 在眼前,在地平線上生出一些個形狀軟和濃淡适中的形体,從淺紫色變為淡紅色。 “一看就曉得,這是克里米亞群山。”大學生說。 “群山?”士兵叫了起來,“朋友,你看見得未免太早了點。 這是……云。你瞧,這些——像加奶的酸果子蔓羹一樣。” “我說,要是那些云當真是果子羹做的話,那該多讓人快活。” “哎,見鬼!”士兵啐了一口,罵了起來,“哪怕碰上個活人也好呀!影儿都沒見一個……只得像冬天的熊那樣舔自己的爪子了……”“我說過,咱們應該到人煙稠密的地方去。”“大學生”訓導地說。 “你說過!”士兵發起脾气來,“你頂多也就是個能說會道的學者,哪儿有人煙稠密的地儿?鬼才曉得哪儿有!” “大學生”噘著嘴,不吭聲了。太陽落山了。地平線上的云彩不可言狀地變幻出各种各樣的顏色。空气里彌漫著泥土和鹽的气味。 這种干燥合口味的气味使我們的食欲大增。 胃里隱隱犯痛。這是一种怪怪的難受的感覺:像是身上所有肌肉里的漿液慢慢地流到什么地方去了,散發了,而且肌肉失去了自己靈活的柔韌性。口里和喉嚨里到處是刺痛的干燥的感覺,我們的頭腦發漲,而眼前則有一些個黑點點在閃動。有時這些個黑點點變成了熱气騰騰的肉和几大塊圓面包的模樣,回憶給“過去的幻象,無聲的幻象”帶來它們特有的香味,這時胃里像有把刀子在絞動一般。 我們依舊走著,彼此描述著我們的感受,眼盯盯地四下打量——看看什么地方有羊群,并扯長耳朵听著——是不是會傳來運水果到亞美尼亞集市去的韃靼人的車子刺耳的咯吱聲。 可草原空空蕩蕩,寂靜無聲。 在這個難熬的日子的頭天,我們三共吃了四磅黑麥面包和五個西瓜,但走了約摸40俄里路——入不敷出!我們在彼列科普的集市上酣然入睡后,又被餓醒了。 “大學生”很有道理地勸告我們別躺下睡覺,而要在夜間干點什么……可是在井然有序的社會里不好大聲暢談侵害私有財產的計划,故而我就不再講了。我只想做個誠實的人,做個粗魯的人對我沒啥好處。我知道,在我們這個文化水平很高的的年代,人心一天天地變軟了,就是在他們卡住自己親人的喉頭分明要置其于死地時,——還竭盡全力盡可能地做和善,而且還要遵循在這种情況下所應有的一切禮節。我自己喉頭的經驗讓我不得不指出這种道義上的進步,我帶著愉快的感覺确信地承認,在這個世上的一切都在發展和完善。這惊人的進步特別是從監獄、酒館、妓院的數目每年都在增加這個事實上得到了充分的證明。 這樣,我們吞下了饑餓的口水,盡力試用友好的談話來抑制胃部的疼痛,同時在落日的紅色光彩里繼續走過這荒蕪,靜謐的草原。在我們面前,太陽慢悠悠地落進被日光染成絢麗的彩色的輕云里,在我們的后面和兩邊,一團淡藍色的煙霧從草原上升向天空,使得陰冷冷的地平線更顯狹窄。 “哥儿們,撿點柴來生篝火,”士兵說,從路上拾起一小塊木頭,“我們得在草原上過夜了——露宿!干牛糞,所有樹枝——都拿來!” 我們分頭到路邊去撿枯草和所有可以燒的東西。每次,當得彎腰時,我体內就生出一种強烈的欲望,想扑下去吃這又黑又肥的泥土,飽食一頓,直到不能再吃了,然后——睡覺。 哪怕總睡不醒,也只想吃、想嚼,而且要感受又熱又稠的粥從口里緩緩地穿過干巴巴的食道,進入那正被要吸收點什么的欲望折磨著的胃。 “就是找到點什么草根也好……”士兵歎著气說,“吃點這种可以食用的草根……”可是在這已被耕耘過的黑土地上什么草根都沒有。南方的夜來得快,太陽最后的光線還沒來得急消失,星星就已在深藍色的天際閃亮,我們周遭的黑影越來越緊地合在一起,把廣袤無垠的平坦草原弄得更狹窄了……“哥儿們,”“大學生”小聲說,“左邊那儿躺著個人……”“人?”士兵半信半疑地向,“他干嗎躺在那儿?” “去問一下,可能他有面包,既然他在草原上呆下來了。” 士兵朝那人躺的方向看了看,毅然地啐了一口說:“咱們上他那儿去!” 只有有著銳利的綠眼睛的“大學生”能辨得出,路的左面約50俄丈處的地方凸起的一團黑東西是個人。我們朝他走去,踩著耕地上的土塊快步走著,而且感到能獲得食物的希望加重了忍饑挨餓的痛苦,我們已經走近了,——那人一動不動。 “沒准,這不是人,”士兵愁眉苦臉地道出了我們大家的想法。 可就在這當儿我們的疑慮消除了,因為那團東西突然開始晃動起來,長了起來,然后我們看見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大活人,他跪著,向我們伸來一只手,并用低低的、顫抖的聲音說:“別過來,——我會開槍的!” 渾濁的空气中傳來干巴巴的快速的子彈上膛聲。 我們像是得到命令似的停止腳步,這种不客气的迎接使我們目瞪口呆得好几秒鐘沒敢言語。 “原來是個渾——渾蛋!”士兵意味深長地喃喃地說。 “嗯——對,”大學生若有所思地說,“隨身還帶著槍……看起來,是條有子的魚……”“哎!”士兵叫道,顯然,他已拿定主意了。 那個人并沒改變姿態,一聲不吭。 “哎,你!我們不會來碰你——只要你給我們面包——有嗎?給吧,兄弟,行行好吧!峯廼閼飧鎏焐鋇模坃米韁淶模* 末了這句士兵是輕聲說的。 那人閉口不開。 “听到沒有?”士兵又說,由于憤怒和失望他的聲音顫抖著,“跟你說,給面包!我們不會走近你的……把面包扔給我們……”“好的。”那人簡洁地說。 他滿可以跟我們說“我親愛的弟兄們!”——而且要是他在這几個字里傾注自己所有的神圣純洁的情感,它們會讓我們興奮,使我們恢复人性的程度也赶不上這個單純的低沉的“好”字! “你不要害怕我們,好人!”士兵溫柔地笑著說,雖然那人無法看見他的笑臉,因為那人距我們少說也有20步遠。 “我們是些溫和的人,——我們從俄羅斯到庫班去……一路上錢都用光了,帶的東西都吃光了——現在已是第二天什么也沒吃了……”“接著!”好人說,他的手在空中揮了揮。一塊黑色的玩藝儿一晃,接著就落在离我們不遠的耕地上。“大學生”沖過去就撿。 “再接著!多的沒有了……” 當“大學生”把這珍貴的施舍擱在一起時,我們有大約四磅硬的小麥面包。它上面粘了泥土,而且很硬。硬面包比軟面包飽肚子,它里面水份很少。 “這一份……又一份……再一份!”士兵在一心埋頭分那几塊面包,“等等……沒分勻!你那塊,學者,得掰一小塊儿下來,要不他就少了……”“大學生”絕對服從地忍受了一小塊近五所洛特尼克重的面包的損失,我接過來,塞進口里。 我開始嚼,慢慢地嚼,勉強控制住我那可以咬碎石頭的上下頜的痙攣性的搖動。感受到食道的蠕動并一步步地滿足它,這給了我极大的快感。暖和的,無法言說的合口味的小東西,一口口地進入胃里,好像馬上就化為了血液和腦髓。快樂——如此奇异,平靜和复蘇的快樂溫暖著我的心,其暖和程度就跟胃的充實是一樣的。我忘卻了那該詛咒的時常忍饑挨餓的日子,忘卻了我那兩個同樣体驗我所感受到的快感的同伴。 但當我從手掌里把最后几塊小面包擱進嘴里時,我感到我還非常想吃。 “在他,該死的家伙那肯定還留有油和肉什么的……”士兵嘮叨著,他坐在我對面的地上,用雙手揉搓著胃。 “沒准有,因為面包上有肉气味……而且面包興許還剩得有,”“大學生”說,隨后又小聲地補充一句,“要是沒有槍……”“他是什么人?” “看得出,和我們是同道人……” “一條狗!”士兵果斷地說。 我們擠在一堆坐著,看著坐在那儿的我們那位帶槍的恩人。從那儿沒有任何聲響,也沒有生命的跡象傳到我們這儿。 夜在周遭聚集自己的黑暗勢力。草原上死一般的寂靜,——我們彼此都能听到對方的呼吸聲。時不時地從某個地方傳來金花鼠郁悒的叫聲……繁星是天空的花束,在我們頭上閃閃發光……我們想吃。 我驕傲地說——在這個有點古怪的夜晚,我既不比我巧遇的同伴坏,也不比他們好。我向他們提議起來去找那個人。 我們不需触犯他,但可以把所找到的一切東西吃個光。他會開槍,——讓他開吧!三個人中只可能擊中一個,——就是開槍的話;而如果擊中了,連發手槍的子彈也不一定會致人于死地。 “咱們走!”士兵一躍而起說。 “大學生”比他要起來得慢點。 我們于是就去了,几乎是跑著去的。“大學生”緊跟在我們后面。 “伙計!”士兵責怪他道。 迎面傳來的是喃喃的抱怨聲和扳机刺耳的響聲。于是火光一閃,響了一下干癟癟的槍聲。 “打飛了!”士兵快活地叫道,他一個箭步就竄到那人跟前,“哎,鬼家伙,我這就給點顏色給你看……”“大學生”扑到背包上去。 但是“鬼家伙”跪不住了,四腳朝天地倒了下來,攤開雙手,發出嘶啞的聲音。 “搞什么鬼!”士兵惊訝地說,他已抬起一只腳,准備踢他一下,“難道是他自己在呻吟?你!你怎么啦!哎!開槍自盡,是嗎?” “又是肉,又是一些個餅,又是面包……有很多,兄弟們!” “大學生”用快活的語气說。 “嗯,見你娘的鬼,你去死吧……我們來吃!”士兵嚷道。 我取下那人手中的連發手槍,他聲音嘶啞了并且現在一動不動地躺著,手槍里還有顆子彈。 我們又開始吃,一聲不吭地吃。這個人躺在那里也不吱聲,四肢也不動彈。我們沒有理會他。 “難道,親兄弟們,你們這么做僅僅是為了面包?”突然傳來嘶啞,顫抖的聲音。 我們都駭得一震。“大學生”甚至都給嗆了,彎著腰咳了起來。 士兵啃了一塊,開始罵道。 “你這狗雜种,要讓你像干木頭一樣裂開才好!你想我們會扒你的皮嗎?你的皮我們拿著有什么用?你這個蠢貨,黑心腸!哼!𠕇顬媸執□盼淦髑銥偽股巳耍Λ閼飧齦盟賴摹峯峯彼㴓唄畋叱裕姹蚨㷨𨍭拿÷罹褪𨯵□吮硐趾土Χ取峯峯暗鵲齲𦶦頤淺醞炅嗽裸錘𦻓闥閼省!薄按笱𨯙𡍶倍窈鶯蕕匭緵肌* 這時在夜的靜寂中傳來了使我們惊訝的嚎啕痛哭。 “弟兄們……難道我知道嗎?我開槍……是因為害怕。我從新阿丰來……上斯摩棱斯克……上帝啊!熱病搞得我苦不堪言……太陽西下時——我就大禍臨頭了!因為熱病我才离開阿丰……我在那儿做細木匠活儿……我是個細木匠……家里有老婆……兩個閨女……有三四年沒見他們了……弟兄們!都吃了吧……”“會吃完的,用不著你請。”“大學生”說。 “天啊!要是我曉得你們是些心平气和的好人儿……難道我還會開槍?可是這儿,兄弟們,是草原,是夜間……我錯了嗎?” 他說著并且在哭,說得更确切些——是在發出顫抖的、恐懼的號哭。 “嚎個沒完了!”士兵鄙視地說。 “他身上應該帶有錢。”“大學生”說。 士兵眯縫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便笑了。 “可你——倒挺机靈的……來吧,我們現在把篝火生起,再睡吧……”“可他呢?”詢問道。 “讓他見鬼去!難道我們得把他烤熱嗎?” “倒應該這樣。”“大學生”搖了搖他的尖腦袋說。 我們把已撿好的柴火擱在一起,這些柴火是我們听見細木匠的喊聲才扔下來的,很快我們就圍著篝火而坐。火在無風的夜晚悄悄地燃燒著,把我們占的一小塊地儿照亮了。我們漸漸地入夢,雖說我們還可以吃它一頓。 “兄弟們!”細木匠叫著。他躺在距我們三步之遠處,有時我似乎覺得他在喃喃自語地說著什么。 “嗯?”士兵說。“我能上你們那儿嗎……上火邊?我死到臨頭了……骨頭疼!……天啊!看起來,我是到不了家了……” 細木匠慢慢地挨著挪到火邊來,好像是怕失掉一只手或是一只腳似的。這是一個高個儿,卻瘦得像骷髏的人,他身上所有部位像是松松垮垮的,一對大而無神的眼睛映照出正在折磨著他的病痛。那張變了形的臉瘦得皮包骨,即使在火光的照耀下也現出一种土黃色的,死人般的顏色。他渾身顫抖,喚起人們的一种鄙視的同情。他那雙又長又瘦的手伸向火光,他還搓著那几根骨頭凸凸的指頭,其關節遲鈍地、緩慢地彎曲著。歸根結底,看著就讓人覺得惡心。 “為什么你是——這副模樣——是走著來的?是不是舍不得几個子儿?”士兵陰沉著臉問。 “別人建議我……他們說,別坐船走水路……而要走克里米亞,——他們說空气好。可眼下我一步都走不動了……我要斷气了,兄弟們!會獨自一個死在草原上……被鳥啄食,還沒人知道……老婆……女儿會等我——我給她們寫了信……而我的尸骨會被草原上的雨水沖洗的……天啊,天啊!” 他就像一只受傷的狼一樣嚎叫著。 “哦,魔鬼!”士兵給惹火了,跳將起來,吼道,“你嚎個啥?你干嗎不讓人靜一靜?要斷气了嗎?哎,就斷了气吧,不過得安靜……”“躺下睡吧,”我說,“而你,如果想待在火邊,就別嚎,其實……”“听見了嗎?”士兵惡狠狠地說,“嗯,得放清白些。你以為,我們會為你扔給我們面包和開了槍而要照顧你?你這個酸溜溜的魔鬼!要是碰到別人,——呸!……” 士兵不言語了,他伸展著躺在地上。 “大學生”已經躺下。我同樣躺下了。受惊的細木匠縮成一團,走近火邊,一聲不吭地看著火。我听見他的牙齒打架的聲音。“大學生”躺在左邊,像是立刻縮成一團睡著了。士兵把雙手枕著頭,仰望著天空。 “多迷人的夜晚,啊?多少星星……”他對我說,“天空——是一床被子,而不是天空。朋友,我喜歡這种浪跡天涯的生活。它又饑寒交迫,卻自由自在……你上面沒有當官儿的了……哪怕你咬掉了自己的腦袋——也不會有誰跟你說一句話。這几天我餓得不行,生了不少气……可眼下這不就躺在這儿,抬頭望天……星星在向我眨眼:好像在說,沒關系,拉庫京,走一走,開開眼,在世上對誰都不要退讓三分……我心情愉快……可你,——你怎么啦?喂,細木匠!你可別生我的气,也什么都不用怕……我們吃了你的面包,這沒個啥:你有面包,我們卻沒有,我們把你的給吃了……而你,這個野人,卻開槍……難道你不懂,子彈會傷人?我對你气极了,要不是你跌倒了,兄弟,我會因為你無禮而給你一頓揍。 至于說到面包——你明儿個上別列科普,在那儿買,——當然,你手頭上有錢……這個熱痛你患了不少日子了吧?” 士兵低沉的聲音和生病的細木匠顫抖的聲音久久縈繞我的耳際。夜——暗淡一片,几乎是漆黑一團——越來越壓向地面,新鮮的、濕潤的空气流進了我的胸中。 篝火散出筆直的光和熱气,讓人暖洋洋的……我的眼皮子都在打架了。 “起來!快些!咱們走!” 我惊慌地睜開眼睛,士兵拉住我的手,把我用力一把從地上扯起來,我一躍而起。 “嗯,快點!開步走!” 他的臉上帶著嚴肅、不安的表情。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太陽東升,粉紅色的光投射在細木匠呆然不動的泛青色的臉上。 他張著嘴,眼睛遠遠地突出在眼眶之外,眼光呆滯滯地望著,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他衣服的胸部全給撕爛了,他身子极不自然地彎曲著躺著。“大學生”不在了。 “哎,看夠了吧!我說,走吧!”士兵扯著我的手,激動地說。 “他歸天了?”我問,早晨的清涼空气使我一陣哆嗦。 “當然,要是掐你,你也會沒命的。”士兵說。 “掐他的——是,‘大學生’?”我叫了起來。 “嗯,不然有誰?你,可能嗎?再不就是我?原來是學者……他巧妙地處理了他……卻把自己的同伴拋在陷阱里。要是我早知道了,我會昨儿個就把‘大學生’給結果了。只消一下子就把他送上天。一家伙打在他太陽穴上……世上不就少了一個孽种!瞧他干的事儿,你懂嗎?眼下咱們得走,而且還不能讓一只人眼看到我們在草原上。懂嗎?因為——今天細木匠就會被發現的——讓人給掐死了,還被洗劫一空。然后他們會來看管我們這些個人……從何處來,在何處過夜?盡管咱們身上一無所有……可他的手槍在我的怀里!這個玩藝儿!” “把它給扔了。”我建議士兵說。 “扔掉?”他若有所思地說,“這是值錢的東西……而有可能,咱們還不會給逮住?……不,我不會扔了……哪個會曉得,細木匠身上會有槍呢?不扔……它值大約三個盧布。里面還有粒子彈……哎!我倒想把這粒子彈射進咱們那位親愛的同伴的耳朵!他這狗雜种搶了多少子儿,——啊?該死的!” “還有細木匠的几個閨女……”我說。 “閨女?什么閨女?啊,這個人的……嗯,她們會長大成人,又不會和咱們成親,扯她們沒意思……咱們走吧,兄弟,快點儿……咱們得上哪儿去?” “我不知道……上哪儿還不都一樣。” “我也不知道,而且知道反正都一樣。朝右邊走吧:那邊該是大海。” 我們往右走了。 我回過頭往后看。在我們遠處的草原上突然升起一個黑團團,陽光正射在它上面。 “你是在看他是否复活了?別怕,他不會起身追咱們的……學者看得出是個老手,把那個人給徹底結果了……啊,真是個好伙伴!他可坑夠咱們了!哎,兄弟!人在學坏,而且坏家伙一年比一年多!”士兵傷感地說。 草原一片寂靜,冷落荒涼,披上了紅彤彤的晨光,在我們周圍伸展開來,在地平線上跟明亮柔和的陽光燦爛的天空合而為一,讓人人看似在藍色圓頂覆蓋下的這一片自由的原野的遼闊地帶中,不會有任何黑暗不平之事。 “真想吞點什么,兄弟!”我的同伴卷著紙煙說。 “我們今儿個吃什么,哪儿吃,又咋吃?” 真是個問題! 在這儿,說書人——我病床邊的鄰居——結束了他的故事,對我說:“就是這些了。我跟這個士兵很要好,我和他一道一直走到卡爾斯剩這是個心地善良,經驗丰富的家伙,一個道地的流浪漢。我尊敬他。我們一塊儿走到小亞細亞,在那儿我們就走散了……”“您時不時地會想起細木匠吧?”我問。 “就如同您見到的或是——听見的……”“那么……不在乎嗎?” 他笑了起來。 “關于這事我能有什么感受呢?和他巧遇我沒有錯,如同您在這事上沒錯一樣,而且任何人在任何一件事上都沒有錯,因為我們所有的人全都是一個樣——畜生。” ------------------ 大唐書庫 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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