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加那瓦洛夫


  我悠閒地在瀏覽著一張報紙,一個姓氏映入眼帘——加那瓦洛夫,引起了我的興趣,便看了下列一則報道:“昨夜,現年40歲的小市民亞歷山大·伊万諾維奇·加那瓦洛夫在本地監獄第三囚室爐子通風口處自縊身亡。死者因四處流浪而在布斯科夫被拘捕,而且被押送回鄉。監獄反映說,該犯性情平和,不愛言語,總是沉思默想。獄醫認為加那瓦洛夫自盡身亡系患憂郁症所致。”
  看完這則短訊,我想,沒准我把這個心事重重的人厭世輕生的原因說得更明晰些,因為我了解他。而且我也不能對他的事避而不談。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人,在人一生中這种人并不多見。
  ……我18歲那年就結識了加那瓦洛夫。那當儿我在一個面包坊當面包師的“幫手”。面包師是“樂隊”的一個士兵,他喝伏特加酒很厲害,老把面包團弄得一塌糊涂,一喝醉酒,就愛吹口哨,逮著什么東西就用手指在上面敲出各种不同的曲子,東西做坏了或是早上不能及時交貨老板呵斥他時,他便會暴跳如雷,毫不留情地罵罵咧咧,而且總要當著老板的面炫耀自己的音樂天賦。
  “什么面團發久了!”他大聲嚷嚷,噘起他那長長的火紅色的胡子,兩片厚嘴唇弄得吧嗒作響,不知怎么他的嘴唇總是濕乎乎的。——“什么面包皮烤過頭了,什么面包沒烤熟!我說你呀,真是活見鬼,你可真是個眼斜嘴歪的女妖!莫非我天生就是干這活的命!去你娘的這狗日的活計,老子是——音樂家!明白啦?我——曾經還替喝醉了的吹中音銅號的吹中音銅號來著。吹雙簧管的進了局子——就由我來吹。吹短號的害病了——哪個能代他吹呢?我!金一嗒—郎—達—嘰!你可是個—鄉—鄉巴佬,喀查普!來給老子結帳!
  老板是個腦滿腸肥的人,長著一雙雜色的眼睛和一副女人模樣的臉,他晃動著肚子,用他那雙短而肥的腳踏著地板,尖著嗓門叫著說:“你這個禍害!災星!出賣基督的猶太!”——他張開短短的手指,雙手朝天舉起并且猛然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叫道,
  “要不然我會告你謀反請你到局子里去!”
  “把沙皇和祖月Uysa即UygaUckapaom:据新約記載,他為30個銀錢出賣了耶酥。的仆人弄到局子里去?”當兵的怒吼道,雙拳緊握已經都要沖向老板。老板退避三舍,啐著唾沫,激動得直喘粗气。他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當時正值夏季,在這個時節在沿伏爾加河一帶的城里要找一個出色的面包師确實不易。
  几乎天天都要發生這樣的鬧劇。當兵的飲酒,把面團弄糟演奏各种各樣的進行曲和圓舞曲或是像他所說的“節目”;老板則咬牙切齒,而我卻因此而落得只好干兩人的活計。有一次老板和當兵的又在重演類似的鬧劇,我則樂不可支。“嘿,丘八,”老板出現在面包房時,滿臉容光煥發,一副得意勁儿,眼睛里流露出狡黠的微笑,喊道,“嘿,丘八,噘起你的嘴巴吹行軍進行曲吧!”
  “又咋的啦?”軍人憂郁地問,他正躺在裝面團的大木箱子上,和平常一樣又喝得有點醉醺醺的了。
  “准備出發!”老板滿心歡喜地說。
  “去哪儿呀?”軍人問道,把兩個腳從大木箱上挪下來,意識到有某种不祥之兆。
  “想上哪就上哪吹……”
  “這是什么意思?”軍人怒气沖沖地叫道。
  “這就是說呀,本人沒打算再留你啦,你被解雇了,四面八方任你走——滾吧!”
  當兵的老習慣是覺著自己有能耐,因而老板拿他沒招儿,老板剛才的表示讓他醒過點神儿。他清楚,靠他掌握的這破手藝要給自己謀個差使還得費點勁儿。
  “哎,你這是在說著玩吧?”他站了起來,不安地問道。
  “走呀,走。”
  “走?”
  “滾開。”
  “給你累死累活,意思就……”軍人苦不堪言地搖了搖頭說,“你吸我血,把我的血都吸盡了,這么容易就打發我走!你呀簡直是——吸血鬼!”
  “我是吸血鬼?”老板大發雷霆地說。
  “你就是!就是吸血鬼——原本就是!”軍人態度堅決地說,踉踉蹌蹌地朝門的方向走去。
  老板在他背后陰笑著,他的那雙小眼睛愉快地炯炯發光。
  “滾吧,你現在可要到別人家找事做了!老兄,我可到處把你都描述了一番,哪怕你不要票子給人家白干活,——也沒人會收留你!哪儿都不會要你……”
  “您請到新來的人嗎?”我問道。
  “不是什么新手——他是個老手,曾給我當過幫手。哈,真是個行家!棒极啦!咳,也是個酒仙!長時間地狂飲……只要他人到,活就上了手,而且一干就是三四個月,像一頭熊似的!干起來就沒個完,也不在乎給他多少工錢,邊干活邊唱歌!伙計,他這么唱,簡直就讓人不堪入耳——弄得人心煩意亂的。他唱呀唱,接著就又喝上了!”
  老板歎了歎气,失望地揮了揮手。“他喝起酒來,誰也別想止住他,一直要喝到病倒或是身無分文才算完事。到那當儿他便覺得怪難為情的,不知怎么就躲到什么地儿,銷聲匿跡。就像魔鬼害怕正神似的躲了起來,這不,他來了……廖莎,你這就打算來了嗎?”
  “是啊,”門口處傳來一個低沉的回答聲。一個高個儿的30來歲肩寬的男人依著門框站在那儿。從他的穿著打扮來看,這是個十足的浪蕩漢,從臉型來看,是個不折不扣的斯拉夫人,他的上身穿著一件邋遢得要命的破爛大紅布襯衣,下身則罩著一條寬大的粗麻布燈籠褲。一只腳上套著一只殘缺不全的高筒橡膠套鞋,另一只腳上穿著一只破皮鞋。頭上的淺褐色頭發亂蓬蓬的,里面還有小木片和麥稈,在那齊胸的成扇子狀的淡褐色長須里也有這些個玩藝儿。他那雙淺藍色的大眼睛使得那張長方形的、蒼白的無精打采的臉有了光澤,這對眼睛在充滿溫情地看著,他的雙唇倒有魅人,不過多少也有些顯得蒼白,同樣在淺褐色長胡須里微笑著。這微笑似乎是在難為情地說:
  “我這模樣……請別見怪。”“上這儿來,薩沙克,這位是你的幫手。”老板搓著手,熱情地瞅著新來的身強体壯的面包師說。那位一聲不吭地朝前邁了一步,把他那巨人般的又寬又長的手朝我伸過來;我們彼此問了個好。他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把腳朝前伸著,瞄了自己的腳一眼便對老板說:“瓦西里·謝苗里奇,你給我買兩件襯衣,還有一雙舊皮鞋,一塊擱在尖頂帽上的粗麻布。”
  “都會給你弄的,你放心!尖頂帽咱這應有盡有,襯衣和褲子到晚上就會有。暫時先干活吧!你是個怎么樣的人,咱心里有數。我不會委屈你的……沒有誰會虧待加那瓦諾夫的,因為他自己也不會讓任何人受屈的。難道老板就是野獸?我自己也親自干活,曉得干活的滋味……嗯,你們就呆著吧,伙計們,我就走啦……”
  我們倆就留下了。加那瓦諾夫坐在凳子上,閉口不語,微笑著看看四周。面包作坊就在有拱形天花板的地下室,地下室的三扇窗子比地面還要矮。光線暗淡,空气稀薄,濕漉漉的,肮髒不堪,四處飄著面粉灰。靠牆放著好些個長木柜子:一個木柜里放著已和好的面團,另一個木柜里放著發面,第三個木柜里則空空如也。微弱的光線透過窗子射在每個木柜上。面包作坊的1/3處几乎都被一個大爐子占了。爐子旁邊髒兮兮的地上堆著几包面粉,爐子里長長的原木燒得旺旺的,火焰映照在面包房里的灰蒙蒙的牆上,晃動著,顫抖著,好似在默然無聲地傾訴著什么。被熏得烏黑的拱形天花板沉重的低垂著,日光和爐子里的火焰交混在一起形成一种搖曳不定的光亮,刺得人眼花瞭亂。街上的喧囂聲和灰塵透過窗子飄了進來。加那瓦洛夫看到了這一切,歎了口气,悶聲悶气地問:
  “你在這干了不少年頭了吧?”
  我回答了他,我們又緘默不語,緊鎖著眉頭,互相打量著對方。
  “像個牢房!”他歎息著說,“到街門口去坐一坐?”
  我們朝門口走去,在長凳上坐下。
  “這儿可以喘口气。我可沒法一下子就适應這深洞,沒法習慣。你想想看,我是從海邊來的……在里海的打漁隊里賣過命……從那么寬敞的地儿猛的一下落到了坑里!”
  他帶著凄苦的微笑看了看我,就不言語了,全神貫注地盯著步行和坐車過往的人儿。他那雙炯炯有神的藍眼睛里透著一絲哀愁……夜幕降臨,街上悶熱,喧鬧,灰塵扑面,幢幢房屋的影子投射在街面。加那瓦洛夫坐著,背靠著牆,雙手放在胸前,用手指触摸著他的光滑柔軟的胡須。我從側邊看著他橢圓形的、蒼白的臉龐,琢磨著:“這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可我不能貿然和他說話,因為他是我的頭儿,而且他還讓我對他產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感。
  他的腦門子上刻了三道纖細的皺紋,但是這些皺紋時常舒展平整,讓人看不出來,我极想知道,這個人在思忖著什么……
  “是該回去的時候啦!你揉第二個面團,我同時揉第三團。”
  我們把一大堆揉好的面分成一塊塊了,又和好了第二團,爾后就坐下來喝茶。加那瓦洛夫把手伸到怀里,并問道:
  “你識字嗎?哎,把這拿去念念。”說著便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髒紙條。
  “親愛的薩沙!”我念道,“你好,在信上吻你。日子真難熬,沒有一點儿意思,真難盼到和你一道儿去或是和你一塊儿過日子的那天。這种該死的生活我可過膩味了,雖然開頭儿它還挺合我意。對這一點你心里明鏡似的,打和你相識,我也開始想明白了。請你性急點給我捎個話來,我可想煞了能收到你的信。就說再見吧,我可不說,別啦,我的心肝,我的心上人大胡子。我可沒在信里責怪你什么,盡管是你讓我寒心,因為你不是個薄情郎——連個招呼都不打就拍屁股走了。但是不管怎么樣,在你身上我只看到了好的方面,除此以外什么也沒看到。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讓我割舍不下的人。薩沙,你可不可以想點法子把我給贖出來。那些女郎跟你說什么要是我贖了身,我會蹬了你的,這可都是她們瞎謅,簡直是胡說八道。只要你心疼我,從良后我會跟你形影不离的,就像你的一條狗一樣。你知道對你來說,這樣做一點也不難,可對我來說就難于上青天。你在我身邊的時候,一旦想到我只能如此這般過下來,就眼睛發酸,不過我并沒有說過我的這些苦衷。再見,你的卡皮多麗娜。”
  加那瓦洛夫從我手中把信拿過去并若有所思地把信捏在一個手的指間轉動著,撚著他的大胡子。
  “你能寫字嗎?”
  “能……”
  “你有墨水嗎?”
  “有的。”
  “你給她寫個信,成嗎?要不,說不定她會以為我是個坏東西,會覺得我已把她忘到腦后了……寫吧!”
  “請問,她是干什么的?……”
  “是個賣身的……你瞧,她信里頭不是要從良嗎?也就是說我得向警察局去保證,我會和她成親,這樣他們就會把公民證退還給她,并收回她的妓女營業執照,那當儿她就獲得自由了,弄明白啦?”
  過了半個小時就給她寫好了一封感人的信。
  “嗯,念一念,看看寫得咋樣?”加那瓦洛夫急不可耐地問。
  信的內容如下:“卡芭!別把我看成是個沒心肝的家伙,把你給忘了。沒有,我沒有忘,只是大喝了起來,把什么都給喝沒了。眼下我又找到了活干,明儿個到老板那儿預支點工錢,就匯錢給菲里普,他會去給你贖身的,路上的盤纏夠你用了。暫時就——再見吧。你的阿列克山德拉。”
  “嗯……”加那瓦洛夫搔了搔腦袋說道,“你寫得不咋樣。你信里沒有同情,眼淚也沒有。而且,我請你用各种各樣的話儿罵我,這你也沒有寫……”
  “干嘛要這樣做?”
  “這樣她就可以看到,我在她面前是有愧的,讓她知道我自知自己對不起她。可這是寫的什么話!像撒豌豆儿似的,三下兩下就寫完啦!可你也得擱點淚珠進去呀!”
  我不得不在信里摻點淚水,這樣才能圓滿地寫成這信。加那瓦洛夫心滿意足,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親切地說:
  “現在這不就好极啦!謝謝!看得出,你是個棒小伙子,咱們在一塊會很開心的。”
  我對這一點不怀疑,我想要他談一談卡皮多麗娜。
  “說一說卡皮多麗娜嗎?她是個小姑娘,簡直是個孩子。是維亞特省一個做買賣人家的閨女……但是走上了斜門歪道。后來就越陷越深,末了,就上了賣春院……我一瞅,她根本還是個小孩子!天啊,我琢磨著這怎么能行呢?哎,這不就認識她了。她總是哭。我說:‘沒事,再忍一忍!我會把你弄出來的,你等著吧!’我做好了一切准備,錢呀什么的……可我突然發了酒癮,不知不覺到了阿斯特拉漢。之后又到了這塊儿。有一個人跟她說了我的情況,她就給我來了這封信。”
  “你准備怎么著,”我問他道,“和她成家嗎?”
  “成家,那咋成?我愛酒如命,哪能當丈夫呢?不,我不行。把她給弄出來,之后四面八方隨她去。她會給自己找個地儿的,沒准,還會重新做人。”
  “她想跟你一塊儿過……”
  “這不過是她犯傻。她們都是這個樣……這些個娘儿們……我可太了解她們了。我曾有過各种各樣的女人,而且還有個商人的婆娘……那當儿我在馬戲團當飼馬員,她瞄中了我。‘走,’她說,‘當馬車夫去吧。’那時我在馬戲團呆厭了,便拿定了主意,走了。哎,后來……她就開始跟我熱呼起來了。她家有房子,有很多馬,有女佣,過著貴族一樣的日子。她男人長得又矮又胖,跟咱們老板一個樣,她卻長得那樣瘦,那樣靈巧,就像貓一般,而且還充滿熱情。有時候她摟著我,跟我親嘴儿,真像是心頭揣了一塊熱炭。弄得你渾身發顫,甚至都讓人發怵。時不時地還會在親嘴的時候,獨自哭個不歇气,甚至連她的肩膀都發抖了。我問她:‘你這是怎么啦,薇倫卡?’可她說:‘你就像個孩子。’她說:‘薩沙,你一點都不明白。’她真招人愛……說不定還真的讓她說中了,我一點也不明白——我很笨,這我有自知之明。我做了些什么我鬧不明白,也不想自己過得怎樣!”
  他不再言語,圓睜著眼睛瞧著我,雙眸里閃現的既不是惊訝,也不是疑惑,而是某种忐忑不安,他那張迷人的臉因而顯得更加憂郁和楚楚動人……
  “哎,你跟商人的婆娘后來怎么樣結束的?”我問道。
  “你瞧,我可煩死了。老弟,我告訴你吧,我可惱火得沒法子活了。整個世上好像只有我一個活人似的,除我以外,哪儿也沒有什么活的玩藝儿了。那時候一切都讓我討厭,我連自己和所有的人都覺得是個負擔,哪怕他們都死絕了,我連哼都不會哼一聲!說不定我是犯病了。自那以后,我就喝上酒了……我便對她說:‘薇拉·米哈依洛夫娜!你饒了我吧,再這么下去我可不行啦!’‘咋啦!’她說,‘你嫌棄我了?’她隨后笑了起來,你知道,這笑有多么別扭。‘不,’我說,‘不是你讓我厭煩,而是我自己力不從心啦。’開始她沒明白我的意思,甚至開始對我嚷,破口大罵……末了她弄明白了。她低垂著腦袋說道:‘既然是這樣,你就走吧!……’說著就放聲大哭起來。她眼珠儿烏黑烏黑的,一頭鬈發也同烏云一般。她不是做買賣的人家出生,她府上是當官的……哎……我可怜她,那當儿我討厭我自個儿。她和那樣的丈夫在一起過日子自然沒什么味道。他活像是一袋面粉……她哭了好一陣子。她和我處慣了……我很疼愛她,老用手抱著她搖呀搖。她睡著了,我就坐在她身旁瞧著她。睡夢中的人總是讓人看不夠,也總是那樣子朴實,除了呼吸和笑臉,別的什么也沒有了。而且有時候——就在我們住在郊外的時候,時常一塊儿外出游玩。她喜歡周圍所有的气味。我們乘車到林子里,把馬隨便拴好在角落,走到草地上的陰涼地方。她叫我躺下,把我的頭放在她的膝頭上,便給我念一本什么書。我听著,听著,隨后就睡著了。她念的是些個動听的故事,特別地動听。我今生今世都忘不了一個關于啞巴蓋拉辛和他的狗的故事。他是一個啞巴,一個受迫害的人,除了一條狗之外,什么人也不愛他,他遭人笑話的時候,就馬上到狗那儿去……這是一個凄慘的故事……故事發生在農奴制時代……女主人對他說:‘啞巴,去把你的狗淹死算了,它不然會老叫個沒完。’哎,啞巴就去了……他划了條小船,讓狗坐在上面,就把船開走了……我一听到這,就全身發抖。天呀!一個活生生的人在這世上僅有的一點點樂子也要被奪去!這算是什么世道呀?絕妙的故事!沒准,只有這么才叫好呢!還是有這种人,在他的心里,整個世界只有一件什么東西,比方說,狗什么的。可為什么只有狗呢?因為沒有什么人會愛他這种人,可狗卻愛他。沒有了愛,人就難于活下去。人為什么天生有愛,這不就是為了他能夠愛……她給我念了各种各樣的故事。她真是惹人愛,現在我可怜……如果不是我受命運的擺布,我不會离開她,除開她想這樣,或是她男人知道了我和她的事。她很溫柔,這是最主要的,這种溫柔不像是賜与似的,而是一种出自內心的溫柔。她和我親嘴的時候,她身上的一切就像是個女人,女人總歸是女人嘛……有時候在她身上還能發現一种柔情蜜意,國色天姿,她那時是一個多么好的人。她有時候瞅著你,簡直像能瞅到你的心,講故事的時候,那神情就像一個保姆或是母親。每當這個時候,我在她面前就像一個五歲的小娃。可我終究還是离開了她……真讓人苦惱呀!我老想著上什么別的地方去……‘別了’,我說,‘薇拉·米哈依洛夫娜,請原諒我。’‘別了,’她說,‘薩沙。’后來,這個怪女人,把我的袖子扯到胳膊時,在上面咬了一口!我險些儿慘叫起來!連整個一塊肉差點儿都被咬掉了,痛了差不多三個星期,現如今還落下了咬的疤印呢。
  他撩起袖子把那只又白又中看的肌肉鼓鼓的手伸給我看,臉上露出善良而又苦澀的笑。在胳膊肘彎曲部附近的皮膚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道疤痕——兩個半圓形的,尾端几乎粘連在一起的牙印。加那瓦洛夫看看了疤印,微笑著搖了搖頭。
  “好一個怪婆娘!她這么咬一口是想讓我記著她。”
  我以前也听到過這類事情,差不多每個流浪漢以前都有過“商人之妻”或是“一個貴族出身的太太’,而且所有的流浪漢在談到這种商人之婦和太太時說法各不相同,但她們都是以十分高尚的人物出現的,她們能奇妙地將自己迥然不同的肉体上的和心理上的特征揉合在一起。如果今天她是碧眼睛的,凶狠的和快樂的,那么就可以預想得到,一個禮拜之后您就會听說她是黑眼睛的,善良的和眼淚汪汪的。而且流浪漢在扯到她時總帶著一种怀疑的語气,講許許多多有損于她的細微末節。
  但是從加那瓦洛夫所講的事里听得出某种真實可信的東西,個中有我不熱悉的特征,諸如給他念書,把加那瓦洛夫這么彪形大漢稱作小孩子……
  我想象著一個靈巧的女人,睡在他的手臂上,把頭依偎在他寬闊的胸上——這有多么動人呀,而且這樣也能更讓我堅信他所講之事的真實性,還有,他在回憶“商人之婦”時的那种凄婉和柔和的聲調也非常耐听。真正的流浪漢不管是談及女人還是其它事情時,從來都不用這种聲調——他總愛炫耀,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是他不敢罵的。
  “你干嗎不吭聲,是不是覺著我在吹牛?”加那瓦洛夫問道,他嗓音里流露出某种不安。他坐在面粉袋上,一只手端著一缸茶,另一只手則在慢悠悠撫摸著他的大胡子。他的那雙藍眼睛在探詢似地,疑惑地注視著我,額頭上橫著的條條小皺紋格外顯眼……“不,你該相信……我干嘛要吹牛?假設我們的流浪漢弟兄全是講故事的高手……不行呀,朋友,如果一個人在一生中沒有任何美好的東西,假使他自己給自己編一個故事,并把它當作确有其事而講給別人听,要知道這也不損害誰的一根毫毛呀。他講給別人听,并且自己也相信确有其事,這樣他就信以為真了。嗯,他也就快活點。很多人就靠這個活著。有什么法子呀……我給你講的可是真人真事,是有過這么一檔子事。莫非這事有什么特別之處?一個女人活著,覺得沒意思。假設,我是一個馬車夫,這在女人看來都是一個人,因為馬車夫也好,老爺也好,軍官也好,這些人還不都是漢子……在她們眼里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圖的都是同一個玩藝儿,并且每個人總算計著如何只進不出,多撈點儿。平民百姓還講點良心。我就是個平民百姓……娘儿們在這點上可太了解我了——看得出我不會欺負她們,不會笑話她們。女人一旦有了罪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怕被人取笑,被人挖苦。她們可比咱們臉皮薄得多。我們達到了目的便揀著熱鬧的地方去講,使著勁儿吹自己如何有招儿:‘瞧瞧嘿,’他說,‘一個俊妞到手了嘿!……’可女人就沒地儿去,沒有誰會把她的罪孽當作是什么勇气。老弟,就是她們之中最沒治的人,也比咱們要知羞害臊得多。”
  我听了他講的這番話,便估摸著:“他講的這些個對他來說有損体面,難道這些真可信?”可他卻若有所思地用他那雙孩童般明亮的眼睛注視著我,所有這一切越發使我對他的話更加感到惊訝。
  爐子里的柴火燃盡了,一堆木炭的耀眼的紅光投射到面包房的牆上,映出了一輪粉紅色的光環……
  一小塊點綴著兩顆星星的蔚藍的天空在向窗里張望。其中一顆——大一點的——閃爍著綠寶石般的光澤,相距不遠的另外一顆——則朦朦朧朧。
  過了一個星期,我和加那瓦洛夫成了好友。
  “你是個朴實的小伙子!這可太好了!”他對我說,咧著嘴笑,用那雙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干起活儿來很有一套。瞧他怎么樣處理土普特的面團,他把它□薄或是弓身伏在木箱上,把強有力的手齊胳膊肘插進富有彈性的面團,面團在他如鐵爪般的指間吱吱作響。開頭,當看到他把我費了好大的力才赶上從盤子里一撥一撥放到他鏟上的濕面包一下就扔到爐子里,我還擔心他可別把它堆成團了;當他烤好三爐,120個大圓面包——個個松軟軟,紅彤彤,鼓溜溜——沒有一個是“擠成團”的,我這才知道,我的這位同行是個能工巧匠,有他自己的一套。他喜歡干活,干起活來不顧一切,碰上爐子烤得不好或者面團發慢了,他就沒精打采,要是老板買來受了潮的面粉,他就會气不打一處來,逮著老板就罵,如果出爐的面包圓鼓鼓的,“發得夠勁”,顏色紅得适度,面包皮又薄又脆,他就會像個孩子似的又快樂又滿足。有時候,他從鏟子上拿下一個做得最好的面包放在手上,燙得他從這只手換到那只手,快活地笑著對我說:
  “哎,咱們做的這個漂亮寶貝沒得說啦……”
  看到這個身高体壯的孩子全神貫注地投入他的工作,我也覺得高興,——人人都該像他這般一門心思扑在工作上……
  有一次我問他:
  “薩沙,听人說你歌唱得不錯?”
  “是啊,我只不過偶爾唱一唱……哼上一小段。碰到心煩的時候,我就唱唱……要是我一張嘴唱歌,那就說明我心煩了。你可別再說起這個,別撩撥我。你自己不會唱歌?哼,你啊——你這坏家伙!你最好還是耐著性子等我……以后咱倆一塊儿唱。成嗎?”
  我當然贊同,我想唱歌的時候,就吹吹口哨。可是有時候在揉面和滾動面包的時候,一來勁就忍不住開口哼哼几句。加那瓦洛夫听到我哼后,嘴巴也微微動著,過不多一會儿他便會給我提個醒儿,別忘了自個儿答應過的事。而且有時候還會扯著嗓門對我嚷嚷:
  “閉上你的嘴!別哼了!”
  有一日我從我的箱子里拿出一本書,挨著窗戶坐著,開始看起來。
  加那瓦洛夫挺直著身子躺在放面團的木箱上在打盹,但是我在他耳邊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使他睜開了眼睛。
  “什么書呀?”
  “這是一本叫作《波德利波波沃的人們》的書。”
  “念出聲來,好嗎?……”他說道。
  于是我就坐在陽台上念了起來,而他剛坐在木柜上,把頭枕在我的膝頭上听著……有時我隔著書看著他的臉,我的目光和他的眼睛相遇——至今我還記憶猶新——這是一雙圓睜的、注意力集中的、全神貫注的眼睛——他的嘴也微張著,露出兩排齊整洁白的牙齒。向上揚起的盾毛,高高的額頭上彎曲的小皺紋,抱著膝頭的雙手,那整個凝然不動,聚精會神的樣子使我震動,我也盡量把彼拉和瑟索伊卡的悲慘故事講得更加通俗易懂和栩栩如生。
  最后,我覺得倦了,于是合上了書。
  “就這些?”加那瓦洛夫悄聲地問。
  “還沒到一半咧……”
  “把它全念完,成嗎?”
  “好吧。”
  “噯!”他坐在木箱上,抱住腦袋并且搖晃著。他像是想說什么,嘴巴張開又合攏,像風箱一樣歎著气,也不知道為啥雙眼眯縫著。我沒料到會有這么一种效果,也不明其意。
  “你念得可太好了!”他低聲說道,“用各种不同的聲音……所有這些人都像是活生生的一樣……阿普羅西卡!彼拉……這些人真是蠢到了家!我听了就想笑……那后來呢?他們都去了哪儿?我的老天爺!要知道這可都是真的。都是些真正的人……真正的庄稼漢……聲音和模樣完全是活鮮鮮的……听我說,馬克西姆!咱們把面包擱到爐里——你再接著往下念!”
  我們把面包放到了爐里,准備好了另一爐,然后又念了一小時四十分鐘。后來又歇了一會儿——一爐面包完全烤熟,取出來,又把另外一些面包放進去,又揉了一團面,還發了面……所有這些事几乎是在不聲不響中急速做完的。
  加那瓦洛夫,皺著眉頭,偶爾溫和地自我發出簡短的命令,而且他在不斷地加快速度……
  天亮前我們才念完書,我覺得舌頭都發麻了。
  加那瓦洛夫坐在一袋面粉上,用奇怪的眼神瞅著我的臉,一聲不吭,雙手抱著膝蓋……
  “好听嗎?”
  他眯著眼睛,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么又仍舊低聲問:
  “這是誰寫的?”
  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難于言表的惊訝,臉上突然顯出一种強烈的情感。
  我告訴他這本書的作者是誰。
  “啊,可真是個了不得的人!寫得呱呱叫!啊?簡直厲害极了。寫到人心窩子里了——這才叫生動咧!他怎么啦,這位作家,寫這書他得到什么沒有?“什么?”
  “嗯,比方說,給了他獎或什么的?”
  “為啥要給他獎?”我問道。
  “什么為什么?一本書……就如同一份警察局的狀子。現在大家都在看……說長論短:彼拉,瑟索伊卡……這是些什么人?人們都會同情他們……人們都愚昧無知。他們過的什么日子呀?嗯,但……”
  加那瓦諾夫怪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并膽怯地說:
  “得制定出某种規定。人們應該得到支持。”
  為了回答他的問題,我給他講了一大通道理……可是,唉!可這些并未能造成我所預料的影響。
  加那瓦洛夫思忖起來,耷拉著腦袋,晃動整個身子,開始唉聲歎气,沒有用說話來打斷我。后來,我疲憊不堪,就閉嘴不言語了。
  加那瓦洛夫抬起頭,滿怀憂郁地看著我。
  “就是說,什么也沒有給他?”他問。
  “給誰呀?”我問道,把列舍特尼科夫忘到了九霄云外。
  “就是給作者呀?”
  我沒有回答他,對這位听者感到生气,很明顯,他并不覺得自己有能力解決世界性的問題。
  加那瓦洛夫并沒有等我的回答,他拿起書放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翻動著,打開然后又合上,又放回原來的地方,深深地歎了口气。
  “所有這一切有多聰明呀,我的老天爺!”他輕聲地說,
  “一個人寫成了一本書……一張紙并且在上面弄上點圓點——就算完事了。寫完了就……他歸天了呀?”
  “是啊。”我說。
  “人去了,書則留了下來,千人看,万人讀。人們用眼睛看,而且嘴里還說出各种各樣的話儿。你听了,也就明白:世上曾有過這樣的人儿——彼拉、瑟索伊卡、阿普羅西卡……而且同情他們,雖然你從未見過他們——這不礙事!或許街上就有几十個這樣的活人走來走去,你看見他們,卻對他們一無所知……他們也和你毫不相干……他們走他們的……可在書里面他們卻讓我同情得甚至都要心痛欲絕。這是為什么呢?……可作者連個獎都沒拿就一命嗚呼了?他不是兩袖清風什么也沒得到?”
  我不高興了,并給他講了有關給作家獎勵的事……加那瓦洛夫听我說著,惊訝地圓睜著雙眼,怜憫地吧嗒著嘴。
  “說得沒錯。”他重重地歎了口气,咬住左邊的胡子,憂傷地低垂著頭說。
  后來我開始說到在俄羅斯文學中酒館所起的不幸作用,說到那些极富天賦和誠摯的天才是如何因伏特加酒而遭致毀滅——伏特加酒是他們艱辛生活中僅有的一點樂趣。
  “難道這种人也喝酒?”加那瓦洛夫低聲問我。他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對我的怀疑,對那些人的詫异和同情。
  “喝酒!他們怎么……寫完書后就開始喝酒?”
  我覺得,這個問題提得不妥,故而沒有回答他。
  “當然,后來就,”加那瓦洛夫找到了問題的答案,“有些人活著,看著別人生活,体嘗著他人生活中的病苦。他們的眼睛肯定和我們的不同……心也不同……把生活看了個夠,就苦惱起來……于是把苦惱寫到書里……這樣做也沒什么用,因為心已被感動,心中的苦惱儿就是拿火燒也燒不盡……只剩下一個法子——借酒消愁。嗯,這不就喝上了……我說得咋樣?”
  我同意他的這种說法,他好像精神為之一振。
  “嗯,說實話,”他繼續在剖析著作家的心理,“就為這他們就該得獎。對不對?因為他們比別人懂得更多,還給人家指出了各种不正常的現象。比方說,我現在是什么?流浪漢,窮鬼,酒鬼,精神不正常的人。生活對我來說毫無意義。除了看看這個世界,我干嗎要活在世上,世上又有誰會需要我?沒有立足之地,沒有婆娘,沒有娃儿,甚至對這些連興趣也沒有。活著,痛苦著……為啥?弄不明白。我的心里沒有什么想法,你明白呀?這怎么說呢?我心里沒有火花……沒有力量,是不是?我缺少一种東西,就是這么回事?你懂了嗎?我活著,并尋找這种東西,想念這种東西,它究竟是個什么人——我并不知道……”
  他用一只手撐著腦袋,注視著我,從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得出他在极力思考,并想表達出來。
  “哎,還有呢?”我追問道。
  “還有?……我可沒法對你說……但我想要是某個作家觀察了我,或許能給我說明白我的生活,你說呢?你這么認為嗎?”
  我琢磨著,我自己就能夠向他解釋他的生活,便立即干起這件在我看來并不難且又明朗的事。我開始談及條件和環境,不平等,談到人——生活的犧牲者和生活的主宰者。
  加那瓦洛夫聚精會神地听著。他坐在我對面,用一只手撐著腮幫子,他的那雙大大的藍眼睛睜得老大老大的,流露出凝思和聰明的樣子,漸漸地如被一層淡淡的薄霧籠罩著,額頭上的小皺紋愈發明顯,他仿佛屏住了呼吸,全神貫注地听著,渴望能听懂我所說的。
  這使我心滿意足,我熱情地給他描繪他的生活并且證明他之所以成為這樣的人,并不是他的錯。他——生活條件的可悲的犧牲者,實際上,天生就是和所有的人一樣是平等的,由于被一系列歷史的不公正的事情而變成了社會上的微不足道的人。我結束時這樣說:
  “你對自己無可指責……你是被凌辱者……”
  他一聲不吭,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的眼睛里閃現出善良的喜悅的微笑,我急不可耐地等著他對我的話的反應。
  他溫柔地哭了起來,以一种女人般的輕柔的動作走到我的面前,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老弟,你說得可真輕巧!你是從哪儿知道所有這些個事的?全都是從書?你書可讀得真多。要是我跟你一樣看了那么多書就好了!……不過只要是——你滿怀著同情講的……我還是頭一次听人這么跟我說。太好了!所有的人自己不走運,卻怪別人,而你則歸罪于整個生活,整個制度。照你的話說人本身并不要自怨,而是命中注定要成為流浪漢——所以他就成了流浪漢,你對罪犯的描述真是一針見血:他們之所以偷東摸西,是因為他們沒有工作,又要糊口……所有這些在你看來多讓人同情呀!看得出來,你的心腸很軟!……”
  “先別忙著下結論,”我說,“你覺得我說得對?我說得有道理?”
  “對還是不對,你該更清楚——你是文化人……這,沒准拿別人來看是對的……可這是我……
  “你怎么啦?”
  “哎,我——与別人可不一樣……我喝酒,這得怪誰?巴維爾卡,我的老弟,他滴酒不沾——在別爾姆有自己的面包房。但要論干活我比他出色,可我是個流浪漢,是個酒鬼,可我卻沒名沒利……我們可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孩子!他比我歲數小得多。看來,我自個儿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也就是說,我天生就和別人不一樣,你自己說,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而我走的卻是一條特別的生活之道……也不光是我一個人,還有許多人也是一樣。我們是一些与眾不同的人……無論哪一類都容我們不下,我們被視為一种特殊的人……連法則都是特殊的,很嚴厲的法則——以便把我們從生活中鏟除出去!因為我們一無是處,而我們卻在生活中占著一個位子,站在別人的生活之道上……有誰對不住我們呢?是我們自己對不住自己……所以我們對生活沒有興趣,對我們自己也沒有感情……
  他——這個有著小孩般明亮眼睛的大人——以一种輕松的口吻把自己從生活中划分出來,划到那類生活所不需要的應該被鏟除出去的人之中,還帶著這么一种憂傷,這种自暴自棄真使我大為震惊,在這之前我還沒有見過流浪漢這么自暴自棄,這些人大多与一切隔絕,敵視一切并隨時准備對一切都試試他們的凶狠怀疑論的力量。我只看見過這种人,他們成天怨天憂人,埋三怨四,一再證明自己是完全正确的,而對那些足以駁倒他們的明顯事實卻頑固地避而不談,他們總是把自己的种种不幸歸罪于默默無言的命運和凶惡的人……加那瓦洛夫不怨命,也不怨人。對于個人生活中那一切的雜亂無章的現象他只怨自己,我越是想努力向他證明,他是“生活環境和條件的犧牲者”,他卻越是倔強地要使我相信他悲慘的命運都是他自己所招致的……這是很特別的,但這使我很生气。可他卻以鞭撻自己為樂,當他用洪亮的男中音對我嚷嚷時,他雙眸中閃現的就是這种以此為樂的眼神:
  “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如果我是一個下流胚,這也沒人可怪!”
  這話若是出自一個識文斷字的人之口,我還不會覺得惊訝,因為在稱之為“知識分子”的复雜而混亂的心理狀態中,是不難發現這种弱點的。但是這句話出自一個流浪漢之口,——雖說他在污濁的城市貧民窟里那些被命運欺辱的,衣不蔽体的,忍饑挨餓的,凶神惡煞的半人半獸的人里,算得上是個知識分子,——從一個流浪漢嘴里說些這話讓人听著奇怪,最后得說,加那瓦洛夫确實是一個——特殊的人物,可我并不希望是這樣。
  從外表來說,加那瓦洛夫不過是一個十足的流浪漢,但是我越是細看他,就越确信,他是另外一种流浪漢,他打破了我對那些人的看法,這些人我早就該看作一個階級而引起注意,他們是如此貪得無厭,十分凶狠,但這不是愚蠢……我和他爭論更為激烈。
  “哎,等一等,”我叫道,“各种黑暗勢力從各方面向他襲來,他怎么能站得住腳呢?”
  “牢牢記住!”我的論敵激動地說,眼睛炯炯發光。
  “往哪儿頂呢?”
  “找著自己的立足點頂唄!”
  “可你為什么沒能頂住呢?”
  “我不是說了嘛,你可真是個怪人,我的不幸是我自己的事!……我沒有找到自己的立足點!我在找,我苦惱——沒找到!”
  可是我們該關照一下面包了,于是我們就一邊著手干活,一邊接著互相證明自己的看法對不對。當然,誰也沒能證明出什么,我們倆都興奮不已,干完活,就倒下睡覺了。
  加那瓦洛夫伸直身子躺在面包房的地板上,一會儿就睡著了。我躺在面粉袋上俯視著他那龐大的長著長胡子的身子,巨人一樣地伸開四肢躺在放在木柜近旁的席子上。彌漫著熱面包、發醇的面團和二氧化碳的气味……天放亮了,灰色的天空透過蒙上一層面粉的玻璃窗向里張望。大車在轟隆作響,牧人在嬉戲,圍集著畜群。
  加那瓦洛夫在打著呼嚕。我看著他那寬闊的胸脯在一起一伏,并思慮著各种最快地使他和我的信念一致的招儿,可一無所獲,于是就入睡了。
  早上我和他一道起床,發了面,洗漱完就坐在木柜上喝茶。
  “哎,你有書嗎?”加那瓦洛夫問道。
  “有啊……”
  “給我念一念?”
  “行……”
  “這太好了!你看怎么樣?我干一個月的活儿,在老板那拿了工錢把一半——給你!”
  “干什么?”
  “你去買書……買你喜歡的書,也給我買——兩本也行。給我買一些——講庄稼漢的書,像彼拉和瑟索伊卡這類的……要買,你知道的。帶著同情心寫的,不要那种逗樂的……有些書——盡瞎胡扯!藩菲爾卡和菲拉特卡——第一頁上就有畫儿——蠢透了。一些個落后愚昧的人,各种各樣的童話。這种我不喜歡,我不知道,你手頭有些什么書?”
  “想听斯堅卡·拉辛的嗎?”
  “斯堅卡的?好听嗎?”
  “太好听了……”
  “去拿來!”
  我馬上就給他念了科斯馬羅夫的《斯堅卡·拉辛的暴動》。開始是充滿才气的專論,几乎是一首史詩,這些我的大胡子听眾不愛听。
  “可為啥這里沒有對話?”他瞅了瞅書問道。接著,當我正要解釋——為什么時,他甚至打起哈欠來,他本想掩飾一下,但沒有成功,他難為情地、抱歉地對我說:
  “念吧——沒事!我這是——”
  但當這位歷史學家用畫家的筆法描繪斯堅卡·拉辛的形象和使“伏爾加自由逃民團之大公”躍然紙上時,加那瓦洛夫的神態完全改變了。開始他一副乏味和不感興趣的樣子,睡眼朦矓,——他后來漸漸地,在我沒有留意之中,在我的面前展現了一副讓人吃惊的新的神態。坐在我對面的木柜上,雙手抱膝,把下巴擱在上面,他的大胡子都遮住了他的腿,他用那雙在緊皺著的粗眉毛下奇怪地閃爍著的充滿渴望的雙眼看著我,在他身上那种孩子般的天真已蕩然無存,這使我感到惊奇,他一切都是那么朴實,透著女性般的溫柔,他那雙藍色的慈善的眼睛,——此刻也暗淡無光和細小,——這一切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在他那縮成一團的肌肉鼓鼓的身軀里有著某种獅子般的充滿激情的東西。
  “念吧。”他悄聲卻又威嚴地說。
  “你怎么啦?”
  “念吧!”他重复了一句,他聲音里既有請求又夾雜著不快。
  我接著往下念,時不時地瞟他一眼,他愈發激動了。從他身上透出一种讓我亢奮和陶醉的气息——就像某种熱气騰騰的霧。于是我念到了斯堅卡是如何被捕的。
  “被捕啦!”加那瓦洛夫叫了起來。
  這叫聲里充滿了痛苦、委屈、憤怒。
  他額頭直冒汗,眼睛奇怪地圓睜著。他從木柜上一躍而下,高聳在我對面,激動不已,把手放在我肩上,急匆匆地大聲說:“等一等!別念了……說一說,接著怎么樣?不,停一停,別說!處死他了?啊?快念!馬克西姆!”
  可以認為是加那瓦洛夫,而不是弗洛爾卡——才是拉辛的親兄弟。似乎三百年來,某种至今沒有中斷的血緣關系把這個流浪漢和斯堅卡連接起來,這個流浪漢以活生生的、結實軀体的全部力量,以“無比”苦惱的心靈的全部激情感受到三百年前被捕的自由之鷹的痛苦和憤怒。
  “念吧,看在基督的份上!”
  我興奮而又激動地念著,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跳,与加那瓦洛夫一道体嘗著斯堅卡的苦惱。我們這就念到了刑訊的那一段。加那瓦洛夫把牙咬得喀喀作響,他那雙藍色的眼睛在閃爍著,像炭火一樣。他在后面扑到我身上,眼睛同樣也沒离開書。他的呼吸聲響徹我的耳際,把我的頭發從頭上吹到了眼前,我甩了甩腦袋,想把頭發弄開。加那瓦洛夫看見了我的這一舉動,便把他那只重重的手掌放到我的頭上。
  “這時拉辛把牙咬得喀喀響,把牙和血都吐在了地上……”
  “得啦!……見他的鬼!”加那瓦洛夫叫道,把書從我手中一把搶過去,用力扔在地上,然后就癱坐在上面。
  他哭了,由于不好意思落淚,他號著,為的是不致哭得太厲害。他把頭埋在膝蓋里,一邊哭著,一邊在那髒兮兮的斜紋布褲上擦眼淚。
  我坐在他前面的木柜子上,不知道用什么話來安慰他。
  “馬克西姆!”加那瓦洛夫坐在地上說。“簡直可怕极了!彼拉……瑟索伊卡,還有斯堅卡……啊?這是什么樣的命運呀!……他居然把牙齒都吐出來了!……啊?”
  他全身顫抖了起來。最讓他吃惊的是斯堅卡那吐出來的牙齒,說到牙齒,他時不時地痛苦地抖動著雙肩。
  在我們面前展現的這幅痛苦而又殘忍的場景使我和他像是喝醉了似的。
  “你再給我從頭到尾讀一遍,成不?”加那瓦諾夫從地上把書拾起,遞給我,說服我道,“還有,指給我看看,哪塊儿寫到了牙齒?”
  我指給他看了,他用眼睛盯著這几行。
  “是這樣寫的:‘把自己的帶血的牙齒吐了出來?’可這些字和別的字一樣……天啊!不把他給痛死啦?啊?連牙齒都……后來怎么樣啦?處死了?哎呀!天啊,還是把人給處死了!”
  他顯得充滿激情,快活無比,眼睛里洋溢著滿意之情,极力希望受苦受難的斯堅卡快點死的怜憫之情使我不寒而栗。整整這一天我們都被一种奇怪的霧籠罩著,我們老是談論斯堅卡,追憶他的生活,寫他的那些歌儿和他受的嚴刑拷打。有兩三次加那瓦洛夫用他那洪亮的男中音唱起歌儿來,但又突然不唱了。
  從此以后我們彼此更加親密了。
  我又給他念了几次《斯堅卡·拉辛的暴動》及《達拉斯·布爾巴》和《窮人》。達拉斯同樣引起了我的听者极大的興致。但是達拉斯沒有科斯多馬羅夫的書那樣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加那瓦洛夫不理解馬卡爾·杰烏什金和瓦利婭。馬卡爾信里的語言只讓他覺得可笑,而對瓦利婭他則抱著怀疑的態度。
  “真有你的,對老頭儿這么鐘愛!狡猾的女人!……可他——是個這么個丑八怪!馬克西姆,你可別再念這些個無聊的玩藝儿!這有啥意思!他給她寫信,她給名寫信……真是糟踐紙張……讓他們見鬼去!既不可怜,也不可笑,干嗎要寫?”
  我向他提起波德里波沃村的人們,可他并不同意我的看法。
  “彼拉和瑟索伊卡——這是另一种人!他們是活生生的人儿,他們生活著,戰斗著……而這些人都干了些什么?光知道寫信……無聊透頂!這些人都不能算是人,寫得不咋樣;是憑空想出來的,瞧達拉斯和斯堅卡,要是他們湊在一塊儿……我的天啊!他們會干出多大的事。那時彼拉和瑟索伊卡——會振奮精神是嗎?”
  他搞不清時代,在他的想象中他所喜歡的英雄都生活在一起,只是其中兩個在烏索里埃,一個在霍霍爾,一個在伏爾加……我磨破嘴皮子才使他相信,哪怕瑟索伊卡和彼拉順著卡馬河而下,他們也不會遇上斯堅卡,斯堅卡就是走過頓河高加索到霍霍爾,在那儿他也找不到布爾巴。
  當加那瓦洛夫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十分不快。我試著給他講一講布加喬夫暴動,想看看他對葉美爾卡的反映。加那瓦洛夫對布加喬夫是橫挑鼻子豎挑眼。
  “哎,頭號騙子,——真有你的!冒充沙皇作亂……毀了多少人,狗雜种!……斯堅卡呀?——這,老弟,就是另一碼子事了。而布加契——只不過是個卑鄙小人而已。真夠勁儿!我說還有沒有像斯堅卡這樣的書?去找一找……但你把這個讓人肉麻的馬卡爾擱在一邊儿——沒意思。你最好再念一遍,斯堅卡是怎么被處死的……”
  在過節的時候我和加那瓦洛夫過河到草地去。我們隨身帶上一點伏特加酒,面包和書,照加那瓦洛夫對這种旅行的說法是,我們從一清早就到“自由的空气中”。
  到“玻璃厂”去是我們特別感興趣的。不知道怎么會這樣稱呼這棟坐落在不遠處的田地上的建筑。這是一棟石砌的三層樓的房子,屋頂已經坍塌,窗框已經變了形,有几個地窖整個夏天到處都是濕气熏人的泥泞,這棟房子呈綠灰色,一半已受損,仿佛要倒下來一般,它從田野上用它自己那些黑漆漆的,凹進去的,殘損不全的窗子眺望著城市,可怜巴巴,行將就木。春訊時,這棟房子年复一年被河水沖洗,可整棟房子從窗框到地基都蓋上了一層綠霉,仍舊巋然不動,四周都是水洼,擋住了時常來訪的警察,——它聳立著,雖說沒有窗框,卻給形形色色來歷不明和無家可歸的人們提供了安身之處。
  樓房里總有很多人,衣衫襤樓的,忍饑挨餓的,怕見陽光的,他們像貓頭鷹似的生活在這棟破樓里,我和加那瓦洛夫是他們的座上客,因為他和我,從面包房出來時,總是帶了又大又白的圓面包,在路上還買了一俄石伏特加酒和一盤“熱菜”——肝呀,肺呀,心呀,肚呀什么的。只需花上兩三個盧布我們就能請加那瓦洛夫所稱的“玻璃厂的人們”美食一餐。
  作為回報,他們給我們講故事,所講的故事中,惊心可怖,撼人心魄的真事和最朴實的謊言神奇地交織在一起。每個故事在我們眼前仿佛如一條條花邊,上面多半是黑線——這是真事,色彩艷麗的線——是謊言。這种花邊落進了腦海和心田,并用它那各种各樣殘酷的,讓人心痛的畫面緊壓著腦子和心,壓得它們發痛。“玻璃厂的人們”用他們的方式愛著我們——我時常念書給他們听,而且他們几乎總是聚精會神,若有所思地听我說書。
  這些被生活所拋棄的人對生活的深刻理解使我惊訝不已,我如饑似渴地听他們的故事,加那瓦洛夫听的目的是想駁斥講敘者的高論并且把我也拽進去爭論一番。
  听了一個衣著奇特,看上去不好惹的人所講的生活和墮落的故事,——听了這种帶有證明和辯護意味的故事,加那瓦洛夫若有所想地微笑著并搖了搖頭。這一舉動被人察覺了。
  “你不信,廖沙?”講敘者叫道。“不,我信……怎么能不相信人呢!就是你看到——他在撒謊,也得相信他,听他講,并且盡力去理解他干嗎要說謊。有時候說謊比說真話更能說明一個人……而我們對自己又有什么真話能說呢?只能是一些污言穢語……可說謊要好一些……是嗎?”
  “是呀,”講故事的人贊同地說道,“可你為什么仍搖頭呢?”“為什么?因為你推論得不對……你說起來好像是你的伙伴們和各式各樣的路人而不是你自己導致了你整個一生。可這段時間你又上哪儿去了呢?你為什么沒有力量來自控你的命運呢!結果是我們總是怨天憂人,可我們也是人呀!也就是說,我們也同樣可以被人怪罪,別人妨礙了我們的生活——意味著我們同樣也妨礙了別人的生活,對不對?哈,這又怎么解釋呢?”
  “應該建立一种無拘無束的無人妨礙的生活。”別人對加那瓦洛夫說。
  “又由誰來建立生活呢?”他得意洋洋地問道,擔心別人會搶先回答,又立即答道,“我們,我們自己!如果我們不能建立生活,建立得不好,那我們又如何建立生活呢?歸根結蒂,我的弟兄們,關鍵全在——我們!嗯,可是顯而易見,我們是些什么人……”
  他遭到他人的反對,為自己辯護,可他一味地堅持自己的看法:沒有人在什么地方有負于我們,人們都是咎由自取。要他放棄這种論點的根据是极為不易的,要接受他對人們的看法也很難。一方面,他認為他們在法律上有能力建立自由自在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們是如此軟弱,脆弱,一無所長,只會你怨我我怨你。
  大多數時間,這類爭論總是從中午開始,几乎要到半夜才能作罷,然后我和加那瓦洛夫一道從“玻璃厂的人們”那儿踩著齊膝深的泥泞,摸黑回來。
  有一回我們險些儿陷入這類泥坑中,還有一回我們碰上了圍捕,并在警察區同20個“玻璃厂”的各种朋友過了一夜,在警察局看來他們都是些形跡可疑的人。有時候我們不愿大放厥詞,便到遠處河對岸的草地上,那里有一些小湖,湖里滿是春汛時游來的小魚儿。在其中一個小湖的岸上灌木叢里我們燃起篝火,我們點起篝火,無非就是想把環境弄得美一點,我們不是念書就是探討生活,有時加那瓦洛夫若有所思地建議道:
  “馬克西姆!讓我們看看天空吧!”
  我們仰臥著,望著我們頭頂上深邃的藍天,開始我們听到四處是樹葉的沙沙聲和湖水的拍擊聲,感覺到自己身下的大地……隨后,漸漸地,藍天仿佛在把我們吸引到它那儿,我們失去了存在的感覺,像是脫离了土地,在無邊無際的空中遨游,處于一种迷迷糊糊、無憂無慮的境地,我們為了不破坏它,盡量不言語、不活動。
  我們就這樣一躺就是好几個小時,隨后就回家干活,身心感到煥然一新。
  加那瓦洛夫喜歡大自然,愛得那樣深,無以言表。在田野或者在河邊,他總是洋溢著某种安詳和溫柔的情緒,使他益發像個孩子。有時他凝望天邊,深深地歎息說:
  “啊!……真好啊!”
  在這贊美聲中,飽含著比許多詩人的詩句更多的含義和情感,詩人們贊美大自然,与其說是因其對大自然的無法言表的柔和的美發自內心的膜拜,倒不如說是出于保持自己作為對美有著細膩感触的聲譽……
  正如一切事物,詩被當成一种職業,詩也因之喪失了其神圣的質朴。
  日复一日,過了兩個月。我和加那瓦洛夫談了許多,也念了很多書。我時常把《斯堅卡暴動》念給他听,他已經都能靈活自如地用自己的語言一句一句從頭至尾表述這本書了。
  這本書對他有時候如同一個富有魔力的神話對于一個敏銳的孩子一般。他稱呼那些和他打交道的對象,用的就是書中人物的名字,而且還有一次當一個裝面包的盤子從架子上掉下打坏了,他气惱地、惡狠狠地叫道:
  “哎,你這個普洛佐羅夫斯基將軍!”
  烤得不好的面包他稱之為弗洛爾卡,酵母他叫作“斯堅卡的小枕頭”,而斯堅卡其人卻成了所有不同凡響的、巨大的、不幸的、不成功的同義詞。
  在我第一天認識加那瓦洛夫那天,他叫我讀她的信和回她信的那個卡皮托里娜,這段時間几乎沒听他講起過。
  加那瓦洛夫寄錢給她是寄給某個叫菲利普的人,并求他到警察局去替姑娘作保,菲利普也好,姑娘也好,都杳無音訊。
  突然,有一天晚上,正當我和加那瓦洛夫准備烤面包時,面包房的門開了,并從漆黑的潮濕的門廊里傳來一個低低的女人的聲音,這聲音膽怯同時又充滿熱情:
  “對不起……”
  “找誰?”我問道,此時加那瓦洛夫把鏟子擱在腳邊,不好意思地扯著自己的胡子。
  “面包師加那瓦洛夫在這儿干活嗎?”
  眼下她站在門口,吊燈的光亮正落在她的頭上——頭上戴著一條白毛線織的頭巾。頭巾下是一張圓圓的、迷人的、鼻子略為翹起的小臉蛋,面頰鼓起,丰滿的紅唇微笑時面頰上透出兩個小酒窩。
  “在這儿!”我回答她道。
  “在這儿,在這儿!”忽然加那瓦洛夫高興得大聲說,他扔下鏟子,大步走向女客。
  “薩申卡!”她迎著他深深地出了口气。
  他們互相擁抱,為此加那瓦洛夫還深深地彎下身子。
  “怎么樣?還好嗎?來了很久嗎?瞧你!自由了?太捧了!你瞧瞧?我都說過的!……現在你又有路啦!勇敢地走!”加那瓦洛夫急不可耐地向她訴說著,仍舊站在門口,雙手摟著她的脖子和腰不放。
  “馬克西姆……你,老弟,今儿個你獨自弄吧,我這就去辦點娘儿們的事儿……卡芭,你在哪儿歇腳?”
  “我直接來這儿找你的……”
  “這儿?這儿可不成……這儿烤面包而且……怎么說也不行!我們這儿的主人是個很嚴格的人。得另去找個地儿過夜……好比說,去開間房。走呀!”
  接著他們就走了。我留下來應付這些個面包,可別指望加那瓦洛夫會在天亮前回來,可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才過了約摸三個小時他就回來了。更讓我惊奇的是,原以為在他臉上會看到快樂之光,我看了他一眼,臉上有的僅僅是不快,煩悶和疲憊。
  “你怎么啦?”我問道,我十分在乎我朋友的這种不正常的心緒。
  “沒啥……”他心灰意懶地回答,隨后便一聲不吭,狠狠地啐了口口水。
  “到底怎么啦?”我堅持刨根問蒂。
  “咋對你說好呢?”他有气無力地答道,伸直身子躺在木柜上,“終歸……終歸……終歸是娘儿們!”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他那儿搞清前因后果,末了,他對我講了大約是這么些話:
  “我說呀——就是個娘儿們!要是我不是個傻子,也就沒有這檔子事了。明白了?你老是說:娘儿們也是人!人人都知,她們只會用后腳走路,不吃草,能言會笑——也就是說,不是牲口。可終歸跟咱們老少爺們不是一條道上的……為什么?那……我就說不好!我覺得不合适,但又鬧不明白——是為什么……瞧她,卡皮托麗娜想怎么著,她說:‘我想像妻子一樣和你過日子。’還說:‘我愿當你的一條狗……”簡直是瞎扯淡!‘哎,你這可愛的女孩,’我說,‘你這傻丫頭;哎,你想想,怎么能跟我一塊過日子?我首先是——貪杯,其次,我上無片瓦,再有,我是個浪子,四海為家……’——像這些事儿,還有很多……可她說:‘好酒——我不在乎!’又說,‘所有做手藝的男人都是大酒桶,他們不也都有婆娘?’還說:‘要是有了老婆,房子也會有的,’她說:‘你哪儿也不會去了……’我說:‘卡芭,這我怎么都不同意,因為我清楚——這樣的生活我沒法過,也學不會。’可她說:‘我可會去投河的!’可我對她說:‘傻蛋!’她便破口大罵,瞧她罵的!她說:‘哎,你這吵事鬼,不要臉的家伙,騙子,長腿鬼!……’罵了又罵……對我簡直暴跳如雷,我差點儿都要拔腿而逃了。而后她又哭了起來。邊哭邊叨嘮我:‘如果你不要我,’她說:‘你干嗎要把我從那种地方弄出來?’她說:‘現在我可上哪儿去?’她說:‘你這紅發傻瓜……’哎,眼下拿她可怎么辦?”
  “說實話,你干嗎把她從那地方弄出來呢?”我問道。
  “干嗎?你可真怪!還不是可怜她唄!一個人陷入池塘……所有的路人都會可怜他。可如果說到成家……以及類似的事儿,那不成!對這我可不同意。我能成什么家?要是我能這么做,我早就拿定主意了。理由可多啦!還可以找到有陪嫁的……其他等等。可要是我沒有能力這么做,我怎么能做這种事?她哭了……這是自然的……那個,可不好……可又能怎么辦呢?我無能為力呀!”
  他竟搖著腦袋,以肯定他那令人惱火的“我無能為力”的話,他站起來,离開木柜,雙手抓著亂糟糟的胡子,隨后低低地耷拉著腦袋,啐了一口,開始在面包房里竄來竄去。
  “馬克西姆!”他以懇求的、不好意思的口吻開口道,“你到她那儿去,想法子跟她說說,我為啥不能那樣干……行不?去呀,老弟!”
  “可我對她說什么呀?”
  “實話實說!……就說他做不到。這對他來說不合适……要不就說……他有花柳病!”
  “可這不是真的。”我笑了起來。
  “是呀……不是真的……不過是個好借口,對不?哎,你呀,真是活見鬼!簡直一團糟!是嗎?可我咋能成親呢?”
  他說這話時雙手攤開,躊躇滿志,惊愕不已,讓人清楚——他沒地儿安頓老婆!盡管他把這事說得很可笑,但這事悲劇的那面卻叫我沉思起姑娘的命運。他們在面包房走來走去,好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現在對她沒興趣了,簡直太可怕了!她這樣胡攪蠻纏,像是要把我拽到什么地方去,如同一個無底洞。哎,你呀,給自己挑了個男人!她雖不太聰明,卻是個狡猾的女孩。”
  看得出,他開始顯露出流浪漢的本性,他感覺到他永遠向往的自由遭到了破坏。
  “不,我不會被逮住的,我是條大魚!”他夸口叫道,“我就這么干,哎……可究竟怎么個干法呢?”他呆立在面包房中央,微笑著思慮起來。我留心到他那興奮的面部表情的變化,盡力想琢磨出他的打算。
  “馬克西姆!咱們到庫班去?!”
  這可出乎我的意料。我曾想對他進行某些文化教育:希望教會他識文斷字,把自己那陣子所曉得的全都教給他。他答應我說,整個夏天就呆在這里,這樣我的任務也就沒那么重,可現在突然又……
  “哎,你可真是瞎胡鬧!”我有點難為情地說他。
  “可我又有什么法子?”他叫道。
  我開始對他說,卡皮托麗娜向他提出的要求壓根儿就沒
  有他想象的那么嚴重,不妨再等一等,瞧一瞧。
  實際上像是沒有等多久。
  我們背朝窗戶坐在爐前扯淡。就快到子夜了,距加那瓦洛夫回來后約摸過了一兩小時。突然我們背后響起了打碎玻璃的聲響,一塊很有些重量的石頭“砰”然落地。我們惊跳起來,直奔窗口。
  “沒打中!”有人對著窗口尖聲嚷著,“沒打中。可惜……”
  “咱一塊儿走吧!”一個粗野的男低音叫著,“咱一塊儿走,我以后來找他算帳!”
  “放開!別扯著我,讓我出出气。再見,薩什卡!再見……”隨后是一陣粗野的謾罵。
  走近窗子,我才發現卡皮托麗娜。她耷拉著腦袋,雙手扶著牆板,使勁向面包房里面張望,她那散亂的頭發披在肩上和胸口。白色的頭巾偏向一邊,緊胸衣被弄破了。卡皮托麗娜酒醉醺醺,東搖西擺地打著呃,破口大罵著,發狂似地尖聲叫著,渾身哆嗦,披頭散發,酒醉了的紅臉蛋上滿是淚珠……
  一個高個子男人屈身向著她,他一手搭在她肩頭,另一只手撐在房子的牆上,一個勁儿地吼著:
  “咱們走——走吧!……”
  “薩什卡!你可把我給毀了……你記住!你這天打五雷轟的,紅毛鬼!我可再也不要看見你。我曾指望你……可你這坏种倒來笑話我……好极了!咱以后再算帳!倒還躲了起來!真是臭不要臉,讓人惡心的家伙……薩沙……親愛的。”
  “我可沒躲什么……”加那瓦洛夫走到窗前,爬上柜子,悶聲悶气地、低重地說,“我不會躲起來的……可你犯不著……我想你會好起來的,會好的——我是這么想的,可你倒講些毫無道理的話……”
  “薩什卡!你能殺了我嗎?”
  “你為什么要喝成這樣?莫非你知道……明儿個會發生什么?……”
  “薩什卡!薩什卡!淹死我吧!”
  “夠啦!咱們走——走吧!”
  “流——氓!你干嗎要假裝成好人?”
  “是什么聲音,啊?是什么人?”
  守夜人的哨聲打斷了這場對話,蓋過了它,爾后又靜了下來。
  “我咋會相信你,鬼東西……”她在窗外放聲大哭。
  后來她的雙腳突然一抖,迅即向外一閃便消失在黑暗中。傳來了低沉的講話聲和喧鬧聲……
  “我不想去警察局!薩——薩沙!”姑娘悲切地大喊道。
  馬路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
  哨聲,低沉的號叫聲,哀哭聲……
  “薩——薩沙!親——愛的!”
  似乎有誰慘遭毒打。一切漸漸离我們遠去,聲音變得更加低沉、宁靜,像惡夢般消失。
  我和加那瓦洛夫被這出迅速演出的話劇鎮住了,我們望著黑暗中的街道,無法從哭泣、號叫、謾罵、專橫跋扈的呵叱、痛苦的呻吟中醒過神來。我記起其中個別的聲音,難于相信,所有這一切不是一場夢。非常快速地就結束了這場短小卻沉重的話劇。
  “完了!……”加那瓦洛夫又听了一會儿那無聲卻嚴峻地透過窗子瞅著他的靜謐的黑夜,不知為什么溫和而簡洁地說。
  “瞧她把我搞的!……”過了几分鐘他用惊奇的口气繼續說道,仍舊保持著原有的姿勢,雙膝跪在木柜上,雙手支在有點傾斜的窗台上,“她落到了警察局……酩酊大醉……跟一個鬼家伙一塊。她這么快就完事了!”
  他重重地歎了口气,從柜上爬下來,坐在面粉上,雙手抱著頭,搖動著身子低聲問我道:
  “請告訴我,馬克西姆,眼前發生的事怎么會這樣?……在這件事上我有啥錯?”
  我說了我的看法。首先要明白你想要做的事儿,事情開始之時就該預想到可能有的結果。他對所有這一切都一無所知,也不清楚,因而步步皆錯。我對此很惱火——卡皮托麗娜的呻吟聲和叫喊聲,醉漢的“咱——咱走吧”——所有這些仍縈繞耳際,因此我不會原諒我的同行。
  他低著頭听我說著,剛等我說完,他便抬起頭來,在他臉上我看到了恐懼和詫异的神色。
  “是這么回事!”他感慨地道,“說得真准!哎,可是……現在該怎么辦呢?啊?我拿她怎么辦呢?”
  在他的語調里滲透著懇切地認識到自己有負于這個姑娘的純真的感情,飽含著無助的、猶疑不決的情緒,因而我馬上開始同情起我的同行來,我想,沒准我說他有點過于尖刻了。
  “我干嘛要把她從那地方弄出來!”加那瓦洛夫后悔起來,“嗨!瞧她現在對我……我到那儿去,到警察局,想法子……還非要見她……還有其他的。我要對她說……點什么。該不該去呢?”
  我發現他去同她見面不會有什么好。他能對她講什么呢?何況她還爛醉如泥,說不定已在睡覺。
  可是他主意已定。
  “我得去,等著吧。不管怎么說,我總是希望她好……可她那儿都是些什么人呢?我得去。你呆在這儿……我——快去快回!”
  接著,他戴上便帽,就連平常愛穿的爛靴子也不穿,急急忙忙走出面包房。
  我干完活便躺下睡覺,第二天一清早,我醒來后,習慣性地瞅了一眼加那瓦洛夫睡覺的地方,不見他的身影。
  快到晚上他才回來——滿臉愁云,蓬頭垢面,額頭上布滿深深的皺紋,藍眼睛里蒙上某种云霧。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就徑直走到木柜,瞅了一眼我干的活儿,不吭不哈地躺在地上。
  “怎么啦,見到她了?”我問道。
  “就是為見她才去的嘛。”
  “那怎么樣呢?”
  “沒什么。”
  很明顯——他不想言語。我估摸著,他這樣的情緒不會持續多久,也就沒有用問題去惹他。他一整天都悶聲不響,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跟我說几句有關活儿的話,他垂頭喪气地在面包房走來走去,眼睛仍舊是他回來時那樣霧一般的迷茫。他身上好像是有什么東西熄滅了,他干起活來慢手慢腳,無精打采,一個勁儿地想心思。夜里,我們把最后一批面包擱進爐里,因擔心烤過火。我們沒有躺下睡覺,這時他才請求我:
  “嗯,念一點有關斯堅卡的東西吧。”
  因為有關拷打和死刑的描寫更能讓他激動,我就開始給他念這一部分。他胸脯朝天,伸展四肢,躺在地上不動不挪地听著,雙眼直呆呆地望著被煙熏黑了的天花板。
  “這么樣就把一個人給殺了,”加那瓦洛夫不緊不慢地說,“可是在那時候終歸還是可以活下去的,無拘無束,還有地方去。現在是這樣寂靜和順從……要是這樣從旁的方面看,現在的生活确實宁靜极了。念書,識字……但人們的生活畢竟得不到保障,也得不到任何人的關心。他們被嚴禁犯罪,可又不得不犯罪……街上是秩序井然,而內心——亂作一團。于是誰也不理解誰。”
  “你和卡皮托麗娜到底怎么啦?”我問。
  “啊?”他抖動了一下。“和卡芭的事儿?完了……”他毅然決然地揮了揮手。
  “意思是說你完事了?”
  “我?不……是她自己把事了啦。”
  “怎么了的?”
  “簡單极了。她還是那一套,再沒別的什么……一切都照舊。不過以前她不喝酒,現在開始喝起來了……你把面包取出來,我要去睡覺了。”
  面包房變得鴉雀無聲。燈罩被熏黑了,爐擋時而嗶嗶作響,烤焦了的面包皮在架子上也發出破裂的響聲。在我們窗戶對面的街上,守夜人在扯淡。還有一种古里古怪的聲音時不時地從街上傳入耳際——既像某地的招牌咯吱作響,又像是有人在呻吟。
  我把面包取了出來,躺下睡覺,可是睡不著,我半睜著眼躺著,傾听著夜里的一切聲響。我突然看見,加那瓦洛夫一聲不響地從地上起來,走到架子面前,從上面取下科斯托馬洛夫的書,把它打開后擱到眼前。我清楚地看見他那張深思的臉,我注視著他的手指如此這般地在書上一行行地移動,搖著頭,翻了一頁,又全神貫注地看著,然后把目光又移向了我。他那若有所思的、削瘦的臉上顯露出一种奇特的、緊張而又充滿疑慮的神情,他望了我很久,他的的面部表情讓我覺著新奇。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問他在干什么。
  “我想,你正睡覺……”他有點難為情起來,然后走到我面前,手里拿著書,坐在我身邊,囁嚅地說,“我,你看,想問你件事……有沒有關于生活守則之類的書?引導人怎樣生活?我要弄明白,哪些行為是有害的,哪些——還過得去……我,你瞧,都被自己的行為搞懵了……有的事開始我以為是好事,末了卻變了調。卡芭的事就是如此。”他透了口气,懇切地繼續說,“你去找找看,有沒有關于行為方面的書?有的話就念給我听。”
  沉默了几分鐘……
  “馬克西姆!……”
  “啊?”
  “卡皮托麗娜可往我臉上抹黑了!”
  “夠了……你就算了吧……”
  “當然,事已至此……不過,你說說……她有這個權利嗎?……”
  這是一個微妙的問題,但我想了想,給了他一個肯定的回答。
  “我也這樣想……她有權……”加那瓦洛夫沮喪地拖長聲調說,隨后又默不吭聲。
  他在自己那床直接攤在地上的席子上忙乎了一陣,站起來几次,抽煙,在窗口坐坐,重又躺了下來。
  后來我睡了,我醒來時,他已不在面包房,直到晚上他才回。似乎他渾身蒙了一層灰,他那迷茫的眼睛里凝固著一种不動的東西。他把便帽扔在架子上,歎了歎气,就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你上哪儿去了?”
  “去看卡芭。”
  “怎么樣?”
  “完了,伙計!我不跟你說了……”
  看來拿這种人是沒法子了……我試著穩一穩他的情緒,
  于是講起了習慣勢力的強大,一种類似在這种情形下能夠講的話。加那瓦洛夫始終不言語,只是看著地上。
  “不,哪是這回事!這跟習慣勢力無關!僅僅因為我是個有傳染病的人……我沒有生活在世上的份儿……我身上散發著毒气。一旦我接近人們,他馬上就會被我傳染,對于所有的人來說,我帶來的僅是痛苦……只要想一想——我整個一生給誰帶來過樂子?沒有誰!可是,我跟很多人有過交往……我是個爛掉了的人……”
  “這真是信口胡言!……”
  “不,是真的!……”他堅信不移地點了點頭。
  我勸說他,可他從我的言談中又找到更多相信自己不配生活的根据……
  他很快就發生了劇變。他變得憂郁、萎靡不振,對書沒有了興趣,干起活來也不像從前那樣充滿熱情,變得沉默寡言和孤僻。
  閒著沒事他就躺在地上,直呆呆地望著拱形天花板。他的臉也瘦了,眼睛也沒有了孩子般明亮的光澤。
  “薩沙,你怎么啦?”我問他道。
  “狂飲病又犯了,”他解釋說,“我馬上就要暢飲伏特加……我体內發燒……像害了胃灼熱症,你知道……時候到了……要不是有這檔子事,沒准我還能拖些時候。嗯,這事可刺痛了我……咋會這樣?我想對人好,可突然就……完全不合情理!是呀,伙計,很需要為生活定些規矩……難道就想不出這樣一种規則,讓所有人的行為像一個人,又能讓彼此相互理解?要知道人和人相距這么遠根本無法生活!難道聰明的人們不明白需要在世上定一些個規則,并使人人都清楚嗎?……唉!”
  他一個勁地想著生活中必需的規則,沒有听我講的話。我甚至都發現,他像是開始在回避我。有一次,他在听了我一百零一次有關改造生活的构想后,他對我生起气來。
  “去你的吧……這我都听說過了……那不是什么生活問題,而是人的問題。頭等大事——是人……知道不?嗯,再沒有別的什么了……照你的意味是說,這一切都在那里改造之時,人卻仍舊像現在這樣。不,你先得改造人,給他指點迷途……以便讓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是幸福的而不是悶悶不樂——這才是要為人們做的。教他找到自己的路……”
  我不這么看,他要不就發气,要不就郁郁寡歡,并煩躁地說:
  “哎,少羅嗦!”
  有一次他晚上出去,夜里也沒回來干活,第二天也沒回。他沒來,老板倒來了,帶著一臉的擔心說:
  “我們的列克薩哈喝起酒來了。在‘斯堅卡’酒店里坐著。得物色個新的面包師……”
  “沒准他會恢复常態。”
  “哼,好吧,你就走著瞧……我對他知根知底……”
  我到了“斯堅卡”酒店——這是一個精巧地砌在石頭圍牆內的小酒店。這里沒有窗子,光線穿過天花板的小孔投射進來,這便是這家酒店的獨特之處。其實它是在地里挖出來的一個方坑,頂用一層薄薄的板子蓋著。里面彌漫著泥巴味、馬合煙的煙味和燒過頭了的伏特加酒味,里面滿是常客——一群愚昧無知的人。他們成天呆在這里,等著來酒店大吃大喝的工人,以便把他們的錢喝個底朝天。
  加那瓦洛夫坐在酒店正中的一張大桌子邊,圍在他四周的是六個穿著破衣襤衫、模樣酷似霍夫曼小說中人物的先生,他們恭敬、奉承地在听他說話。
  他們喝啤酒和伏特加,大吃著像干土塊一般的玩藝儿……
  “喝呀,伙計們,喝呀,放開肚子喝。我有的是錢和衣服……管得上三天的。喝光了就……完事!我再也不想干活了,也不想再住在這儿。”
  “這城市糟糕透頂。”一個像約翰·福斯塔夫的人說。
  “干活?”另一個滿臉疑問地看著天花板,惊訝地問道,
  “人莫非就是為這才來到這世上的?”
  于是他們立刻鬧騰起來,向加那瓦洛夫證明他有權喝光一切,甚至把這种權利說成是義不容辭的義務——和他們喝個底朝天。
  “啊,馬克西姆……他還帶著包!”加那瓦洛夫看到我,說了句雙關語,“哎,書生和法利賽人,喝上一杯!我,伙計,我徹底离開正道了。沒治了!我要喝個夠……喝得身上只剩下頭發。你也來,啊?”
  他還沒有醉,只是他的那雙藍眼睛里閃著興奮的神色,迷人的大胡子像綢扇般垂在胸前,不時地抖動著——因為他的下巴在神經質地哆嗦。襯衫領口敞著,雪白的額頭上閃動著小汗珠儿,那向我伸過來的、拿著杯啤酒的手抖動著。
  “別喝了,薩沙,咱們离開這儿。”我把手放在他肩頭說。
  “不喝了?……”他笑了起來,“要是早十年你來跟我講這話——沒准儿,我會不喝了。可現如今還是喝的為好……我有啥法子?我感覺到,老是感覺到,生活中的任何活動……可老是弄不懂也不曉得自己的路……我感覺到了——于是就喝上了,因為我無事可干……干一杯!”
  他的伙伴們帶著明顯的不滿盯著我,12只眼睛不友好地上下打量著我。
  這些可怜的人擔心我會把加那瓦洛夫帶走——這頓酒他們等了或許有整整一個星期。
  “伙計們!這位是我的朋友——一個識文斷字的人,真見鬼!馬克西姆,你能在這讀一讀斯堅卡的故事嗎?……啊,伙計們,世界上有這么些個好書!有講彼拉的……馬克西姆,是嗎?……伙計們,這不是書,而是血和淚。可……這個彼拉——這不就是我嗎?馬克西姆!……還有瑟索伊卡!——也是我……真的!這就明白了!”
  他睜大了眼睛,帶著惊异的眼神看著我,下嘴唇奇怪地顫抖著。他的伙伴們并不十分樂意地在桌邊給我挪了個地儿。我在加那瓦洛夫身邊坐下,正在這時,他拿了一杯兌了一半伏特加的啤酒。
  看得出,他想盡可能快地把自己用這杯混合酒弄醉。他一口下肚,從盤子里拿起一塊像土塊而實際是熟肉,朝它看了看,把它扔到肩后小酒店的牆上。
  伙伴們嘰哩咕嚕地低聲說著話,就如同一群餓狗。
  “我是個墮落的人……我母親干嗎要把我生下來?真是搞不懂……黑暗!……憋气!……如果你不想和我喝酒,馬克西姆,那就再見了。面包房我不會去了。我有錢在老板手里,你去拿來給我,我要把錢喝光……不!拿去給你自己買書……要不要?不愿要?不應該……還是拿著!你這頭蠢豬,要是這樣……离開我!滾——開!”
  他醉了,眼睛閃著野獸般的光。
  他的伙伴們完全准備好揪住我的脖子把我從他們圈子里赶出來,而我不愿干等著被攆,就走了。
  約三小時后,我重又來到“斯堅卡”酒店。加那瓦洛夫的伙伴又多了兩位。他們都爛醉如泥,他——沒他們醉得厲害。他唱著歌儿,臂肘支在桌子上,透過天花板的小孔仰望著天。醉漢們擺出各种不同的姿勢听他唱歌,有几個在打嗝。
  加那瓦洛夫用男中音唱著,唱到高音處就用假音,就像所有在行的歌唱家那樣。他用一只手撐著面頰,滿怀感情唱出悲傷的華采經過句,他的臉由于激動而蒼白,眼睛半睜半閉,喉頭朝前突起。八張醉醺醺的、沒有表情的通紅的面孔望著他,只是時而听到咕嚕聲和打嗝聲。加那瓦洛夫的聲音顫抖著、哭泣著、呻吟著,——這個可愛的小伙子唱著他自己憂郁的歌,看著都讓人同情落淚。
  不堪入鼻的气味,汗涔涔,醉醺醺的面孔,兩盞冒著黑煙的煤油燈,被煤煙熏得烏黑的酒店板壁,酒店的泥土地和充滿了這泥坑的昏暗——這一切都是沉郁的和病態的。好像這是一堆被活活埋在墓地里的人在大擺宴席,其中一人在臨死之前最后一次唱歌,來和上天告別。我的伙伴的歌里發出的是絕望的憂愁,平靜的絕望,沒有出路的傷感。
  “馬克西姆在這儿嗎?愿上我這儿當大尉嗎?”他中止了他的歌聲,把手伸向我說,“我,伙計,完全准備好了……給自己召集了一幫人……就是這些人……以后還會有人……我們會找到的!這沒——沒啥!彼拉和瑟索伊卡也叫來……我們會每天給他們飯和牛肉吃……行不?你來不?隨身把書捎上……你可以念斯堅卡和別人的故事……朋友!哎,我要吐了,我要吐了……要——吐——了!……”
  他舉起拳頭使出吃奶的勁儿在桌上捶了一下。玻璃杯和酒瓶光當作響,他的伙伴們醒過酒來,小酒店立刻充滿了駭人的喧囂。“喝吧,小伙子們!”加那瓦洛夫喊道,“喝!一醉方休——喝個夠!”
  我离開了他們,在街口站了一下,听見加那瓦洛夫在口齒不清地大放厥詞,當他又重新開始唱歌時,我動身回面包房,在我身后,那笨拙的歌聲仍在靜謐的夜里久久地呻吟和哭泣。
  隔了兩天,加那瓦洛夫离開城市去了別的什么地方。
  人必須生在有文化的社會,這樣才能有耐心在其中度過一生,而不愿离開這個一切都為瑣碎、邪惡、偽善的習俗固定下來的艱難環境,不愿离開這個充滿了病態的自尊心、思想上的宗派觀念和所有虛偽的環境,——
  一句話不愿离開這個使感情冷漠、頭腦腐化的一切皆空的環境,而去別的什么地方。我不是在這個社會里出身和受教育的,正是由于這個讓我愉快的原因,我在大量地接受了這個社會的文化之后,經過一段時間就感覺到迫切需要离開它的圈子,掙脫這种過于复雜和文化得近乎病態的生活,以便稍為清心爽目。
  在鄉下,几乎就同在知識分子中一樣,覺得惡心和苦悶。最好是到城里的貧民區去,盡管那儿到處髒亂不堪,但一切都如此質朴和真切,或者到家鄉的田野和大道上散散步,這是最吸引人的,极能讓人身清气爽,而且除了有一雙能吃苦耐勞的腳腿外絕不需任何財物。
  約五年前我就計划了這樣的游玩。暢游神圣的羅斯,到了費奧多西亞。當時那儿正在興建防波堤,我到了那里的建設工地,想掙點錢作路費。
  我想首先看一看工地的全貌,于是便爬上山,坐在那儿,俯視那浩渺、澎湃的大海和為它安排圈套的小小人儿。
  在我面前展現了一幅廣闊的勞動場景,海灣前所有石岸被挖開,到處是石坑,一堆堆的石頭和木材、手推車、圓木、鐵條、打樁机,還有一些用木制成的各种設備,人們在其中穿梭來往。他們用炸藥炸山,用丁字鎬碎石,為鐵路清掃場地,在巨型的灰池里攪拌混凝土,用它做成一俄丈大小的石塊,填入海里,筑起一道堡壘,擋住凶猛澎湃的海浪的強烈沖擊。他們在那被他們雙手弄得支离破碎的深褐色的群山襯托下,顯得很小,像一些小虫子似的。他們在一堆堆石塊和木材中,在如云似霧的石粉的塵埃里,在南方白天30度的酷暑中,手腳不停地蠕動著。仿佛他們正往山里掘去,极力要鑽進山里,以便擺脫熾熱的酷暑和周圍令他們傷心的慘遭破坏的景致。
  在悶熱的空气中回蕩著嘟噥聲和隆隆聲,傳來了丁字鎬擊石的聲音,手推車的輪子在凄涼地唱著,鐵錘沉悶地擊落在木樁上,哭訴著“杜比努什卡”,斧頭砍著圓木,把它們削光,渾身塵土黑不溜秋的忙碌的人們用各种聲音叫喊著:“起——來——來喲!”
  被挖出了許多裂縫的山低聲地回應著:
  “來——來——來!”
  有一路人馬弓著腰推著裝滿了石塊的推車,沿著木板舖成的彎彎扭扭的線路移動著。迎面朝他們走來的是另一隊推空車的,他們慢慢吞吞,走一陣就休息一兩分鐘……打樁机邊站著一堆擠在一起的身著各色各樣衣服的人儿,當中有一個用男高音扯長了嗓門唱著:
  伊——嗨——馬,伙計們,真熱呀!
  伊——嗨!沒人同情咱呀!
  哦——哦伊,笨人,
  吭——唷!
  人群發出有力的吼聲,他們拉緊繩索,鐵錘沿著打樁机的框架快速地向上升,然后又從那里落下,發出低沉的轟隆聲,打樁机也顫動起來。在那些大海和山之間的場地上,灰色的小小人們在來回奔走,他們的叫喊聲響徹云霄,空气中充滿了人們身上的汗臭,塵土飛揚。身著金屬鈕扣的白制服調度們穿梭于他們中間,金屬鈕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如同一些人冷漠的黃眼睛。
  大海靜靜地伸延到煙霧迷濛的地平線,亮晶晶的波浪輕輕地拍打著活躍的海岸。大海在陽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像是用格列佛式的善意的笑微笑著,格列佛意識到,如果他愿意,只須他動一下——侏儒們的工作就會化為泡影。
  大海躺著,它的光亮讓人眼花繚亂,——這是個浩渺、強大、和善的海,它的強大的气息吹拂到海岸上,使疲乏的人儿為之一振,這些人在用自己的勞動使海浪不再肆無忌憚,海浪現在也如此溫順地和聲嘹亮地撫慰著被掘得滿是泥坑的海岸。大海好像在可怜他們:在它存在的年代教它懂得,不是那些正在建設的人儿故意与之作對;它早就知道,這不過是些奴隸,他們的作用是和大自然進行面對面的較量,而且在這場搏斗中准備著大自然對他們的報复。他們只是一個勁地建設著,永不停息地勞動著,他們的血和汗——便是大地上所有建筑物的混凝土;這么做他們卻一無所得,他們把自己全部的力量奉獻給了從事建設的永恒的愿望——在大地上創造奇跡的愿望,可末了并沒有給人們藏身之處,給他們的面包也不多。他們——同樣是大自然一分子,因此大海并不是怒目而視,而是愛撫地目睹著他們那一無所獲的勞動。這些如此蚕食山地的灰色小虫子——他們同樣也是大海的一滴水,它們帶著大海永遠欲擴大自己領域的愿望,首先沖向海岸上無法攀緣的冷冰冰的岩石,又首先在岩石上碰得粉碎,這些水滴大多与大海有著親緣關系,它們完全像大海——同樣的強大,同樣的想要破坏,只要暴風雨從它們上面掠過。大海自古就熟悉在荒漠中建造金字塔的奴隸們以及薛西斯的奴隸們,薛西斯這個可笑的人儿,因為大海沖垮了他的玩具橋,他想出用打大海三百下的方法以示懲罰。天下奴隸一個樣,他們老是屈從,總是魯不果腹,完成的永遠是偉大的、奇跡般的事業,偶爾把強迫其勞動的那些人供為神明,更多的是詛咒他們,偶爾也奮起反抗自己的統治者……
  海浪悄悄地跑到岸上,岸上滿是正在建起石頭屏障阻止海浪永不停息的運動,海浪跑上岸,用嘹亮、親切的歌,歌唱過去,歌唱几個世紀以來在這大地的岸上看到的一切…………在干活的人們中有一些奇怪的、形容枯槁的、紫銅色的身影,他們系著紅頭巾,戴著土耳其帽,身著藍色的短衣和褲腿窄細而后襠寬大的燈籠褲。就我所知,這是安納托利亞的土耳其人。他們喉音很濃的口音里夾雜著維亞迪奇人的拖長的口音,以及伏爾加河域堅定而急促的語句和霍霍爾的柔和的語調。
  在俄羅斯發生了饑荒,饑餓几乎把所有慘遭不幸的省分的人們赶到了這里。他們分成一小群一小群,盡量保持同鄉人和同鄉人在一起,只有那些浪跡天涯的流浪漢很快就被認出——從他們獨立不羈的相貌、穿著以及特殊的講話方式——從那些仍舊依附于土地的、僅僅是因饑荒所迫暫時和土地斷絕了關系而又不能忘了土地的人中被認出來。他們分布在所有的群体中:在維亞迪奇人中,在霍霍爾人中,他們隨遇而安,但他們大多數卻都聚集在打樁机旁,因為這活儿要比推車和舉鐵鎬要來得輕松。
  我走近他們時,他們正擱下手里的繩索,站在那儿,等著工頭把打樁机滑輪上的某個部件修好,很可能是它把繩索“咬住”了。工頭在木塔上翻了翻,不時地在那里喊著:
  “拉住!”
  他們懶洋洋地拉著繩索。
  “停——停……再拉。停——停!啦!……”
  領唱的——是個久沒剃須的小伙子,一臉的斑斑點點,像士兵一樣立正站著。他聳聳肩,向周遭瞟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隨后唱道:
  “吊——錘把木樁打進地喲……”
  接下的一句就連最寬宏大量的檢察官也通不過,于是引起了全場一致的哈哈大笑,很顯然,這是領唱者的隨興之作,他在同伴的笑聲中,帶著像一個已習慣于在觀眾面前獲得如此成功的演員一樣的神態,捻了捻自己的胡子。
  “拉——拉!”工頭在打樁机頂上咆哮著:“笑死呀!……”“米特里奇,別扯破了嗓子!……”有一個干活的警告他。
  這聲音我很耳熟,我在什么地方見到過這個高個頭、寬肩膀,長著一張橢圓形臉和一雙藍色大眼睛的人。這——不是加那瓦洛夫嗎?可加那瓦洛夫不像這個小伙子,高聳的前額上從太陽穴到鼻梁間有一道疤痕;加那瓦洛夫的頭發顏色要淺一些,也沒有這個小伙子那樣細小的鬈發;加那瓦洛夫有一臉漂亮的寬胡子,而這個小伙子卻刮了面,留著兩撇下垂的濃須,像霍霍爾人一樣。盡管如此,他身上有些東西卻是我极為熟悉的。我決定跟他搭訕,問問他“找活干”得找誰,我便開始等著他們把這樁打完。“噢——噢——嗚赫!噢——噢——噢赫!”人群更用力地喘著,他們拉住繩索蹲下來,又馬上站直身子,好像准備要离開地面飛向空中。打樁机吱吱作響并且抖動著,許多裸露的、晒黑了的、毛乎乎的手,和繩索一起拉直了,在人群頭上舉起;手上的肌肉像瘤子樣突起,但那有40普特重的鐵捶上升的高度愈來愈小,它擊在木樁上的聲音也愈來愈弱。看著這活計,沒准會想,這是一群偶像崇拜者在祈禱,在絕望和狂熱中向自己的冥冥中的上帝舉起雙手,頂禮膜拜。流著汗的,又邋遢又緊張的面孔,貼在濕漉漉前額上的亂蓬蓬的頭發,深褐色的脖子,由于緊張而發抖的雙肩——所有這些人都穿著勉強能蔽体的各色各樣的破衣爛褲,使他們自己四周熱气騰騰,并擰成一股沉重的肌肉,在充滿南方炎熱和濃濃的汗臭气的潮濕的气氛中笨拙地忙乎著。
  “停!”有人惡聲惡气地扯著嗓門喊道。
  工人們放下手中的繩索,繩索有气無力地搭在打樁机邊,工人們重重地癱坐在地上,擦著汗,喘著粗气,活動著背,按摩著肩,空气中充滿了低沉的怨艾聲,像是一頭被激怒了的巨獸在吼叫。
  “老鄉!”我向我相中的小伙子說。
  他懶洋洋地轉向我,用眼睛打量了一下我的臉,隨后便眯縫起眼睛注視著我。
  “加那瓦洛夫!”
  “讓我看看……”他用一只手把我的頭向后推了一下,好像想要抓住我的喉嚨似的,猛地爆發出愉快的、善良的微笑。“馬克西姆!是你呀……該死的!老朋友……啊?你也落到這步田地?跟流浪漢入伙了?這可太好了!太捧了!有多久啦?你打哪儿來?現在咱們可以一塊儿走遍天下了!從前……那是什么樣的生活?有的只是煩惱,無聊;那不是生活,而是一天天地腐爛!我呀,伙計,從那時起就四處游蕩。我到過些什么地方呀!呼吸過什么空气呀……不,你喬裝打扮得真巧妙……都認不出了。從穿著看——是個士兵,從面孔看——是個大學生。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這樣生活好嗎?要知道斯堅卡我還記憶猶新……還有塔拉斯和彼拉……全記得!……”
  他用拳頭在我腰上捅了一下,又用他那寬手掌拍了拍我的肩。他一個勁地問問題,我連一個字都插不進,我只是望著他那張因相逢的喜悅而神采奕奕的充滿善意的臉微笑著。對于能和他相見,我同樣感到歡欣。和他相逢使我想到這是我生活的開始,這開始,無疑要比繼續原有的生活要好得多。
  末了,我總算有机會詢問我的朋友,他額頭上的疤痕和頭上的鬈發是從哪儿來的。
  “這個,你看……還有一段故事呢。我和另外兩個伙伴想偷渡羅馬尼亞邊界,想去看看羅馬尼亞那邊的情況。嗯,我們這就從卡古爾動身——這是比薩拉比的一個小地方,緊挨著邊境。在夜間,當然我們是悄無聲息地走著。倏然傳來:站住!那是海關警戒線,我們竟爬到那儿去了。啊——快跑!就在這時有個丘八給了我當頭一擊。打得雖說不是十分重,可我還是在醫院熬了個把月。是回什么事呀!原來那個當兵的是老鄉!是我們穆羅姆城人!……他不久同樣被送進醫院——走私犯把他給弄傷了,在他肚子上給了一刀子。我們都醒過神來,弄明了是怎么回事。當兵的問我:‘這么說,是我砍了你一下嘍?’‘應該是,如果你承認的話。’‘可能是我,你可別生气——因為這是我的職務。我們以為你們在走私。你瞧,人家也回敬了我一下——把肚子給我捅破了。真沒法子,生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不,我們就成了朋友。他是一個好兵——叫雅什卡·馬金……而那鬈發?鬈發,鬈發,伙計,那是一場傷寒病給鬧的,我得了一場傷寒。在基希涅夫我被投進監獄,要判我犯有偷渡罪,我就是在那儿得了傷寒……我被這病害倒了,躺了一陣子,勉強站了起來。多虧那個女護士悉心照料,要不我怕是會臥床不起了。我,伙計,簡直覺得怪——她為我忙這忙那,像照顧孩子一樣,而我對她又有什么用呢?‘瑪麗婭·彼得羅莫娜,’我說,‘別來這一套,我實在太為難!’而她卻在暗地里笑我。真是個善良的姑娘……有時她還給我念些勸人行善的書。嗯,而我問:‘有什么更有意思的東西?’她帶來了一本講英國水手的書,這個水手因船失事下沉,他逃生到一個沒有人煙的荒島上,在島上過起日子來。真有趣,多么駭人!這本書讓我趣味盎然;我都想到他那儿去。你知道那是什么樣的生活嗎?孤島、大海、藍天——你獨自生活,你什么都不缺,你逍遙自在!那儿還有野人。嗯,要是我就會把野人淹死——他對我有個鬼用!我一個人生活也不會寂寞。你讀過這類書嗎?”
  “嗯,可你怎么從監獄出來的?”
  “啊,被釋放了。審問了,認為沒罪,就釋放了。很簡單……這樣吧,今儿個我不上工了,去它娘的!得啦,干夠了。我身上有三個盧布,今儿個干了半天,還有40戈比的進項。瞧有多少錢!所以,跟我一起上我們那儿……我們不住工棚,就住在附近,在山上……那儿有個山洞,住人是沒治了。我們有兩個人住在那儿,那一個伙伴病了——虐病把他給害慘了……哦,你在這儿坐一小會儿,我去找工頭……馬上就來!……”
  他馬上站起身走了,恰在這時正是打樁工人拉起繩索開始干活的時候。我留下坐在石頭上,看著我四周喧鬧的奔忙的景象和平靜的墨綠色的大海。
  加那瓦洛夫高大的身影很快在人群、石堆和推車中穿過,消失在遠處。他邊走、邊揮舞著手,他穿著對他來說又短又窄的藍色的粗布襯衫,粗麻布褲子和笨重的爛靴。蓬松的淺褐色鬈發在他的大腦袋上飄動著。有時他轉過身來,用手向我示意些什么。他整個人好像是脫胎換骨了似的,變得朝气蓬勃,沉著自信又頑強有力。在他四周人們在勞動著,木頭發出破裂的聲音,石頭炸裂開來,推車死气沉沉地咯吱作響,塵土飛揚,如云似霧,什么東西彭通一響掉了下來,人們尖叫著,咒罵著,哼哼著,歌唱著,宛如在呻吟。在這亂糟糟的響動和活動中,我朋友那邁著堅定步伐走向遠方的漂亮身影,十分清晰地展現在眼前,仿佛在暗示加那瓦洛夫的為人處世似的。
  我和他見面后的兩個小時,我和他躺在“住人是沒治了的山洞”里。确實這個“山洞”讓人覺得愜意——很久以前有人在山洞里挖石頭,掘了一個四方形的大壁龕,里面十分寬大,足可以容納四個人。不過洞不高,洞口懸著一塊大石頭,要想進去,就得在大石頭前的地上臥倒,然后把自己塞進去。洞深約三俄尺,沒有必要連頭一起爬進去,再則也很危險,因為洞口懸著的大石頭會坍塌下來,把我們徹底埋在那儿。我們不希望出現這种情況,所以采用這樣的辦法:把腳和身子伸進洞里,里面很涼爽,頭就留在陽光下,在山洞的縫隙里,這樣万一大石頭掉下來,也只會讓我們開天頂。那個患病的流浪漢整個身子都趴到陽光下,躺在离我們兩三步之遙的地方,因此我們听得見他虐疾發作時咬牙切齒的響聲。這是一個形容枯槁和瘦長的霍霍爾人。“從波爾塔瓦來的。”
  他若有所思地對我說。
  他在地上翻動,盡力想把自己全身裹在那全是用爛皮做成的灰色長袍里,他非常形象地大罵著,看到他的所有努力不過是白費工夫,就破口大罵,但他仍舊繼續翻動著。他有一雙小小的烏黑的眼睛,一直眯縫著,好像他永遠都在聚精會神地觀察著什么似的。
  陽光烤著我們的后腦勺,炙熱難耐,加那瓦洛夫在地上插了些棍子,把我的軍大衣撐在上面,做成一張像帷幕的玩藝儿。遠處飄來在海灣上隱隱約約干活的喧鬧聲,可我們卻看不到海灣;在我們的右岸是一座滿是沉重的石頭似的白色房子的城市;左邊——是大海,我們面前——同樣是大海,大海伸向無邊無際的遠方,在那儿,有一些奇特而溫柔的沒有見過的色彩,淡淡地匯成神奇的如夢如幻的美景,由于它們那些不可捉摸的美麗色彩而讓人賞心悅目……
  加那瓦洛夫看著那邊,無比幸福地笑著對我說:
  “太陽快落山了,我們生起篝火,煮上一壺茶,我們這有面包,有肉。想吃西瓜嗎?”
  他用腳從坑的角落里鉤出一個西瓜來,從口袋里拿出一把刀子,切著西瓜說:
  “每次我到海邊,我就老是想——人們干嘛很少住到海邊來?他們要是這樣的話會更好,因為大海——這么迷人……看到它人們心純意靜。哦,講一講,你自己這些年是怎么過的?”
  我開始對他講。大海在遠處已被籠罩上一層紫色和金黃色,迎著太陽升起了形狀柔和的粉紅色中帶著煙霧的云。像是從海底升起了白色的群山,那些山披著白雪皚皚的盛裝,被落日的余輝染成緋紅色。
  “馬克西姆,你在城里那完全是叫混日子,”加那瓦洛夫听了我的經歷后,堅信地說,“城里有什么吸引你的?那里的生活腐化。沒有空气,沒有活動空間,人所需要的啥都沒有。人嘛?到處是人……書呢?哦,你書也念夠了!算了吧,你又不是為了讀書而生的……再說書全是瞎扯淡。喏,你買了書,擱在背包里就走。愿意跟我去塔什干嗎?到薩馬拉干特,或是別的什么地方?……然后我們去阿穆爾河……去嗎?我,伙計,我拿定主意要遨游四方——這是最美的事。一邊走一邊就能見到新東西……無憂無慮……微風扑面,把心里的各种塵埃吹得一干二淨。輕松又自在……誰也不會添亂:想吃——停下就是,干點什么活儿,掙上半個盧布;沒有活干——就討點面包,別人會給的。這樣——可以見到好多地方……飽覽天下美景。走吧?”
  太陽落山。海上的云漸漸變暗,海也同樣變得昏暗,天气變得涼爽。有些地方星光閃現,海灣里干活的喧鬧聲停止了,只是偶爾從那儿傳來人們輕輕的呼喊聲,像歎息似的。風
  向我們吹來,帶來了海浪搏擊海岸的憂郁的低語聲。
  夜色迅速地增濃,霍霍爾的身影五分鐘前還時隱時現,現在已是模糊不清。
  “要是生起篝火就來勁了……”他咳著說。
  “可以生……”
  加那瓦洛夫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堆木片,用火柴把它們點燃,小小的火舌開始親熱地扑向黃色的有樹脂的木頭。縷縷輕煙在充滿海的潮濕和新鮮气息的夜空中冉冉升起。四周變得越來越靜。生活仿佛离開我們隱退到別的什么地方,它的聲響在黑暗中融化并且消失了。云散了,繁星閃爍。在絲絨般的海上閃耀著漁船上的燈火和星光。我們眼前的篝火越來越旺,恰似一朵紅黃色的花朵……加那瓦洛夫把茶壺放在篝火上,抱著膝頭,開始若有所思地看著篝火。霍霍爾人像一只巨大的蜥蜴似的朝火邊爬過來。
  “人們建造了許多城市,房屋,成堆成堆聚集在那里,給土地帶來了災禍,气都喘不過來,你擠我,我擠你……多好的生活呀!不,這才叫生活,就像我們這樣……”
  “噢,”霍霍爾人搖了搖頭,“要是咱們能弄到兩件羊皮襖子過冬,要不得到一間暖和的小屋,那就完全是老爺們的生活了……”他眯縫起一只眼睛,笑了笑,瞅著加那瓦洛夫。“是呀,”加那瓦洛夫不好意思地說,“冬天——是個討人嫌的季節。為了過冬,城市倒确實是需要的……那是毫無辦法的事儿……不過大城市總歸還是沒啥意思……三兩個人都不能和和睦睦地相處,人們干嗎還要一群群地聚在一塊儿?……我——要說的就是這個!當然,如果細想的話,那么在城里,在草原,無論在什么地儿,人都會無處安身。不過最好還是別去想這些事儿……也想不出個什么名堂,反讓人傷心……”
  我想,加那瓦洛夫過了一段流浪漢的生活會有所改變,我們初次相識時他心上的煩惱疙瘩,也會由于這么些年來呼吸了自由的空气,已經像果皮一樣從他身上脫落了,但是他說最后一句話的語气使我的朋友在我面前又恢复了我所熟知的那個仍舊在尋找自己的“點”的人。仍然有對生活迷惑不解的疙瘩和思考生活的情愫,使這身強体壯,不幸天生就有一顆敏感的心的人儿精神上備受折磨。這种“思考型的人”在俄羅斯生活中還有很多,他們比其他任何人都不幸,因為他們思考的重擔讓其頭腦的盲目性加重了。我遺憾地看著我的朋友,而他,像是要證實我的想法似的,憂慮地喊道:“我記起了,馬克西姆,我們的生活和那儿的一切……曾經有過的一切。自那以后,我到過多少地儿,看到過所有各种各樣的事儿……世界上沒有一件事儿讓我心滿意足的!連安身之地都沒找到!”“為啥天生這么一個脖子,就沒有一個軛套配得上呢?”霍霍爾人冷冷地問,一邊把燒開了的茶壺從火上挪開。
  “不,請告訴我……”加那瓦洛夫問道,“為什么我不得安宁?人們為什么生活得不賴,干他們自己的事,有老婆,有孩子等等?而且他們總是樂滋滋地干這干那。而我——卻不能。難受,為什么我就難受呢?”
  “人就是愛牢騷滿腹,”霍霍爾人惊訝地說,“莫非你發發牢騷,就好過一些了?”
  “是的……”加那瓦洛夫憂郁地同意說。
  “我總是不說多話,也知道該怎么說。”這個意志頑強的人怀著自尊說,他正在堅持不懈地和他的虐疾作斗爭。
  他開始咳了起來,翻動了身子,惡狠狠地朝篝火里啐了一口。我們四周一片寂靜,出現了濃濃的夜幕。我們頭頂上的天際一片漆黑,月亮還沒有出現。大海与其說是我們看到了,倒還不如說是感覺到了——因為我們面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像是有一層黑霧降臨大地。篝火熄滅了。
  “我們睡覺吧。”霍霍爾人說。
  我們鑽進“山洞”并且躺了下來,把頭從洞里伸到外面的空气中,大家都沉默不語。加那瓦洛夫剛躺下,就不動不挪了,好像變成了塊石頭。霍霍爾人動個沒完,牙齒在打戰。我久久地看著篝火里的柴火如何一步一步地越燃越細。它開始又大又旺,沒多久就變小了。蒙上了一層灰燼,在灰燼下熄滅了。篝火里除了有點熱气外,就沒剩下什么了。我看著它想道:
  “我們所有的人也是如此……要是能燃得再旺一點該有多好呀!”
  過了三天我便向加那瓦洛夫辭行。我到庫班去,他不想去。我們分別時都相信我們還會相見。
  結果是沒有……
  ------------------
  大唐書庫 整理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