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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個星期六晚禱前,都有一個女人駭人的叫聲,從別圖尼科夫肮髒的舊屋的地下室的兩扇窗子里,傳到狹窄的院子里。院子里有許多用木頭砌的年久失修的東倒西歪的雜屋,而且還堆滿了各种各樣的破爛玩藝儿。 “站祝站住,酒鬼,魔王。”女人用低沉的女低音嚷著。 “放開。”男人用男高音回答她。 “我不放你,惡魔。” “胡說。你會放的。” “殺了我也不會放。” “你?胡——說,异教徒。” “我的爺。他要殺了我,我的——的爺。” 叫聲一傳出,成天在院子的一間木棚里磨研顏料的油漆匠索奇科夫的徒弟先卡·奇日克便會拔腿從里面跑出來,閃動著那雙老鼠似的小黑眼睛,扯開嗓門便叫:“鞋匠奧爾洛夫家又打起來了。哎呀。” 奇日克是個對所有可能發生的事都特別感到好奇的人。 他跑到奧爾洛夫家的窗戶前,伏在地上,他那頑皮的亂蓬蓬的頭向下垂著,臉蛋被褚石色和褐色顏料弄得髒乎乎的,那雙貪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下面,從陰暗潮濕的洞窟里散發出霉味,鞋蜡味和爛皮子味。洞底有兩個身影緊緊地扭打在一起,嘶啞地叫著,對罵著。 “你會把我打死的。”女人喘著粗气警告說。 “沒——沒啥。”她男人自信地、心怀忿恨地讓她放心。 傳來重重打在什么東西上的悶聲悶气的響聲,喘息聲,尖叫聲,一個男人在轉動什么重物的急促的呼哧聲。 “哎啵瞧他用楦頭把她給揍的。”奇日克描述著地下室發生的一切,而圍聚在他周圍的人——裁縫們,法院里傳送公文的列夫琴科,手風琴手基斯廖科夫和其他一些愛看熱鬧的人——不歇气地問先卡,急得不是拉拉他的腿就是扯扯他那沾滿了顏料的褲子。 “怎么樣啦?” “他坐在她身上,把她的臉往地板上撞。”先卡報告說,他看到的景象使他快樂得蜷縮著身子……看熱鬧的人也同樣都伏在奧爾洛夫家窗前,急不可耐地想親眼目睹這場搏斗的每一個細節,雖說他們早已熟知格里沙·奧爾洛夫在和老婆打斗時慣用的方法,但他們仍舊惊訝不已:“哎,魔王。打傷了嗎?” “她滿鼻是血……直往下流咧。”先卡上气不接下气地告知說。 “哎呀,上帝,我的天埃”娘儿們嚷道,“哎呀,惡棍——害人精。” 漢子們在較為客觀地評說著。 “他肯定會把她揍死的。”他們說。 而手風琴手用一种預言家的語气宣布: “記住我的話——他會用刀開膛破腹的。他要是膩味了這种打法,就會馬上了結這件事的。” “打完了。”先卡從地上一躍而起,悄聲地說,一眨眼功夫,他就從窗邊飛跑到另一邊的角落里,占据了一個新的觀察點,他知道眼下奧爾洛夫肯定會上院子里來的。 看熱鬧的人們馬上散開了,他們不愿跟盛怒之下的鞋匠撞個滿怀。眼下打斗已經結束,他在他們眼里已索然無味,況且在這當儿撞上他,還不無危險。 往常奧爾洛夫從自己的地下室出現時,院子里除了先卡之外,就再也沒有什么人了。他艱難地喘著气,穿著被扯爛了的襯衫,滿頭的頭發亂糟糟的,激動的、汗涔涔的臉上被抓出了道道傷痕,他皺著眉頭環顧了一下院子,眼睛里充滿了血絲,背叉著雙手,慢吞吞地向底朝天擱在柴棚邊的破舊的無座雪橇走去。在這時節,他有時瀟洒地吹著口哨,并且四下望一望,眼神里透出似乎是想和別圖尼科夫房子里的所有居民干上一場的意味。然后他坐到雪橇的滑板上,用襯衫的袖子揩去臉上的汗和血,有气無力地坐在那儿,呆呆地注視著房子的一面牆,這牆上的泥灰已經脫落,牆上涂滿了一塊塊的五顏六色的顏色——索奇科夫的油漆匠們老愛在下工時在這面牆上把刷筆擠干淨。 奧爾洛夫30來歲。神經質的、秀气的臉上長著烏黑的小胡髭,使他那飽滿的、紅潤的嘴唇更加顯眼。在他那高鼻梁的大鼻子上,兩道濃眉几乎粘在一起。濃眉下是一雙總是不安地閃爍著的黑眼睛。他中等身材,由于職業關系,有點彎腰駝背,他肌肉丰滿,血气旺盛,他久久地坐在雪橇上,痴呆呆地細看著涂滿顏色的牆,健康的,黑乎乎的胸脯深深地呼吸著。 太陽已經落山,但院子里仍舊悶熱,散發著油漆,松焦油,腌白菜和一些腐爛東西的气味。從院子里這棟兩層樓的每個窗戶里都傳出歌聲和謾罵聲,有時一個醉醺醺的面孔從窗框里伸出來,打量一下奧爾洛夫,冷冷地笑一笑,便消失了。 油漆匠們散工了,走奧爾洛夫身邊經過時,他們斜著眼瞅著他,互相使眼色,院子里到處是他們熱鬧的科斯特羅姆的土話聲,他們有的准備上澡堂,有的打算下酒館。從二樓下來走到院子里的裁縫們——一些衣衫襤褸、身体虛弱、雙腿彎曲的人——開始取笑几句科斯特羅姆油漆匠那嘰哩咕嚕的土話。整個院子一片喧鬧,充滿了熱鬧、活潑的笑聲和戲謔。奧爾洛夫坐在自己的角角里一聲不吭,也不看任何人一眼。沒有誰來到他身邊而且也沒有誰能下得了決心和他開開玩笑,因為誰都清楚此刻的他是——一頭凶惡的野獸。 他坐著,被隱隱的、難于忍受的仇恨籠罩著,這仇恨壓迫著他的胸口,使他呼吸困難,他的鼻孔凶猛地翕動著,嘴唇歪撇著,露出兩排堅硬的大黃牙。他心里生出一种模湖不清、飄浮不定的感覺,紅色的、昏暗的斑點在他眼前晃動,憂傷和對伏特加酒的渴望折磨著他的內心。他清楚,只要喝點酒,他就會覺得輕松許多,可眼下天還放亮,他可沒臉穿著這樣的撕得破爛不堪的衣服穿過大街到酒館去,大街上的人都認識他格里戈里·奧爾洛夫。 他可不樂意出去被大家取笑,可要回家洗臉換衣同樣也不可能。在家里,被打得渾身是傷的婆娘正躺在地上,而現在她讓他覺著無比厭惡。 她在那儿哼哼著,感到自己是一個受難者感覺她在他面前是無辜的——他知道這個。他還知道她的的确确是無辜的,而他是有罪的,——這更增加了他對她的憎惡,因為跟這种意識一起,他內心還充滿了一种惡毒陰暗的感覺,這种感覺比意識更為有力。在他的心靈深處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令人難以忍受,因此他优柔寡斷地屈從于自己內心的沉痛的感覺,也不能將這种感覺弄清楚,并且知道,只要有,哪怕半瓶伏特加酒他就能藥到病除。 此時手風琴手基斯廖科夫走過來。他身穿棉絨布的背心,一件紅綢衫和一條肥大的燈籠褲,褲腳塞在講究的靴子里。腋下夾著裝在綠套子里的手風琴,黑胡髭向兩邊卷起,便帽瀟洒地歪戴在一邊,臉上透著豪放和歡樂的神气。奧爾洛夫喜歡他的豪放,他的演奏和他總是樂滋滋的性格,而且又嫉妒他的輕松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 祝賀你,格里沙,胜利, 也恭賀你被抓破了臉皮。 奧爾洛夫對基斯廖科夫的玩笑并沒發火,盡管听到它已有50余次,而且手風琴手這么說也并無歹意,不過是開玩笑而已。 “怎么,兄弟。又開始普列文大戰了?”基斯廖科夫在鞋匠面前站了一小會儿問,“你呀,格里尼亞,你這個傻瓜蛋。有一條咱們大家都走的道,你最好也去……咱倆去喝一杯吧……”“我馬上來。”奧爾洛夫頭也沒抬地說。 “我等你,苦苦地想著你……” 很快奧爾洛夫便离開了。 他剛一走開,便有一個矮矮胖胖的女人扶著牆壁從地下室里出來。她頭上嚴嚴實實地裹著一條頭巾,從臉上頭巾的縫隙里僅僅露出一只眼睛,一小部分面頰和額頭。她搖搖晃晃地走著,穿過院子并在她男人坐的地方坐下。她的出現并沒有讓任何人感到惊訝——他們對此已習以為常,而且大家都曉得她會一直坐在那儿,直到她的格里沙喝得爛醉如泥,追悔不已地從小酒店歸來。她來到院子里是因為地下室里悶得讓人心慌,再有她還得把醉醺醺的格里沙攙扶下樓。樓梯——腐朽且又很陡。有一次格里沙從上面摔下來,把手都給弄脫臼了,兩個來星期上不了工,那陣子,為了糊口,他們几乎把全部家財都典當了。 從那時起瑪特略娜就守候著他。 有時候總有同院住的坐到她旁邊,坐得最多的是列夫琴科——一個留胡髭的退役下士,審慎、庄重的霍霍爾人,頭發理得整整齊齊,鼻子紅中透青,他坐了下來,打著哈欠問道:“又打起來了?” “与你何干?”瑪特略娜不友善地激奮地說。 “是沒關系。”霍霍爾人解釋說,接著兩人很久都一聲不吭。 瑪特略娜喘著粗气,像是有什么玩藝儿在她胸口里呼嚕作響。 “你們為啥打個沒停?你們有啥可爭的呢?”霍霍爾人議論說。 “這是我們的事……”瑪特略娜·奧爾洛娃簡洁地說。 “那當然,是你們的事。”列夫琴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你干嗎老纏著我?”奧爾洛娃理直气壯地問。 “哎,你咋這樣。跟你說句話都不成。我瞅著你們倆——你和格里沙真是天生的一對。每天都用棍子抽你們兩頓才好咧——早晚各一次——就該這樣。那樣你們就不會渾身是刺了……”說完,他便怒不可遏地离開了她,這倒讓瑪特略娜覺得稱心。院子里早已傳開了,說什么霍霍爾人對她獻殷勤是有目的的,她恨他也恨所有那些個愛嚼舌頭的人。而霍霍爾人邁著筆直的軍人的步履走到院子的角角里,盡管他已是40歲的人了,卻精神抖擻,身強体壯。 此時奇日克不知打哪儿出來出現在他跟前。 “她呀,叔叔,那個奧爾莉哈,同樣是個蘿卜。”他悄聲對列夫琴科說,還一邊向瑪特略娜坐的那邊眨巴著眼。 “我這就讓你嘗嘗厲害,讓你試試蘿卜。”霍霍爾威脅著說,他的胡髭里卻隱藏著笑意。他喜歡這個机靈的奇日克,而且還在聳著耳朵听他的,他知道奇日克曉得這個院子里的种种秘密。 “纏著她可落不到什么好,”奇日克解釋說,根本不在乎列夫琴科的恫嚇,“油漆匠也試過,她使勁給了他一家伙。我親耳所聞——真了不得。照著臉上就是一下,像打鼓一樣。” 這個不大不小的孩子,雖說才12歲,卻活潑、感受力強,他像海綿似地如饑似渴地吸收著他周圍生活中的一切污穢,在他的額頭上已經長了一條小小的皺紋,這意味著先卡·奇日克已經開始想事了。 ……院子里漆黑一團。上方是一塊正方形的藍天,繁星閃爍。從院子里向上看,這個四邊圍著高牆的院子就像是個深坑。在這個坑底的一個角落里坐著一個小個子女人,她在吵架之后在這里休息并且等著醉酒的丈夫……奧爾洛夫成家已有三個多年頭。他們曾有過一個娃儿,但只活了約一年半便夭折了。他們倆并沒為這孩子的夭亡而傷心太久,他們盼著再有一個孩子,因而也就心安了。 他們住的地下室——是間寬大的、長方形的、采光不好的房子,房頂是拱形的天花板。緊挨著門——是一個大的俄國式爐子、爐門向著窗子;在爐子和窗子之間——是一條狹窄的通向一塊四方形的過道,陽光穿過朝著院子的兩扇窗子射進來。兩道斜射的、昏暗的光線透過窗戶射進地下室,房間里潮濕、封閉、死气沉沉。生活在地下室的上面的什么地方沸騰著,傳到這里,傳到奧爾洛夫家的僅僅是一些沉悶的、模湖不清的聲音,它們夾雜著塵埃像團團無色的飛絮,從地上的生活里飛到這個洞里來。在爐子對面,沿著牆——放著一張木制的雙人床,床前是一塊玫瑰花圖案的黃色布幔;在另一面牆邊——是一張他們喝茶,吃飯用的桌子;在床和牆之間,在有兩塊亮光的地方,是他們夫婦倆干活的地儿。 蟑螂在牆上懶洋洋地爬來爬去,吃著貼畫時掉在泥灰上的面包屑,這些畫是從雜志上剪下來的。沮喪的蒼蠅四處亂飛,發出煩人的嗡嗡聲,圖畫上沾滿了蒼蠅屎,看上去就像灰暗的牆上的塊塊黑色斑點。 奧爾洛夫夫婦家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瑪特略娜早上6點左右起床,洗了臉后就把茶炊生上,這把茶炊不止一次在他們打得來勁時被砸得稀巴爛,它上面補滿了錫補叮在煮茶炊這陣子,她便收拾好房子,去一趟小舖子,然后叫醒丈夫,他醒來后,洗好臉,茶炊已經擺在桌上,絲絲咕咕地響著。他們坐下來喝著茶,吃著白面包,兩人一餐要吃一磅。 格里戈里活儿干得出色,因此他總有活干,在喝茶時他便把活儿分配好。他干那些需要熟手干的細活,妻子搓麻線,粘鞋里,給那些穿歪了的鞋后跟釘上層釘底和類似的下手活。 喝茶時他們便商量中飯吃些什么。冬天,當要吃得多些時,他們便就有了十分有趣的話題,在夏天為了省几個子儿,他們只在節日才生火,而且還不是個個節日都生,他們多半喝點冷雜拌湯,是用克瓦斯、洋蔥、咸魚做成的,有時也吃點借用同院鄰里的火煮熟的肉。喝完茶,便坐下來干活:格里戈里坐在一只蒙有皮子,旁邊有裂縫的桶上,妻子挨他而坐——坐在一條矮凳上。 開始他們一聲不吭地干活——他們談些什么呢?時不時地他們也聊上几句有關活儿的話,然后就是半個小時或半個多小時寂靜無聲。錘子在敲,麻繩子穿過皮子,發出吱吱的聲響。格里戈里有時打個哈欠,而且每打一個哈欠后總要拖長聲音吼叫一聲或啊啊地大叫一聲。瑪特略娜抽聲歎气。有時候奧爾洛夫還哼哼几句歌儿。他嗓門很尖,尖銳響亮,但他會唱。歌詞如泣如訴,快速的宣敘調,從格里沙的胸中一涌而出,像是擔心不能把想說的都一口气說完似的,突然又拉長聲調,變成憂傷的歎息——哀號著“哎。”這悲哀的、大聲的歎息聲從窗口飛進院里。瑪特略娜用一种溫和的女低音夫唱婦隨。兩人的臉上顯出一副沉思的,傷怀的神情,格里沙烏黑的雙眼里噙滿了淚水。他的妻子沉浸在音樂聲中,不知咋的發起呆來,像是如醉如痴,左搖右晃,有時像是被歌儿哽住了,唱了半節儿就停了下來,重新應和著丈夫的聲音唱下去。他們倆在歌聲中忘卻了對方的存在,都在盡力借助別人的語言訴說自己暗無天日的生活的空虛和苦悶,或許他們是想以這些歌詞表白他們心靈深處生出的模糊的思想和感覺。 有時候格里沙即興唱出: 哎呀,你呀,生—活……哎呀,你呀,我該死的生活……而且你,悲傷。哎呀,而且你,我該詛咒的悲傷,該詛咒的悲—悲—傷。……瑪特略娜覺得這些即興之作索然無味,在這時她總愛問他:“你干嗎像狗在死人面前嚎叫?” 他不知咋的對她气就不打一處來: “蠢豬。你曉得個啥?你這沼澤地里的妖精。” “號吧,號吧,汪汪地叫呀……” “閉上你的臭嘴。我是誰——你的徒弟?這么讓你沒完沒了地訓我,啊?” 瑪特略娜看到他脖子上青筋突暴,怒眼圓瞪——便不吱聲了,沉默了很久,她有意不理睬丈夫的問話,他的怒气就像突發時一樣迅速平息了。 她扭轉過頭,不去理會他那尋找和解、期待她露出笑容的目光,但她渾身又充滿了膽戰心惊的感覺,生怕她這一舉止又會惹得他怒火中燒。但她同時也在生他的气,看到他尋求和解的企求,她又覺著愉快,——要知道這就是生活,思想,激情……他們倆——年輕体壯——彼此恩愛,都為對方感到驕傲。 格里沙身強体壯、充滿熱情、長得英俊,而瑪特略娜——長得白嫩、丰滿,灰眼睛里閃著光彩,——“健壯的女人”——院子里的人都這么說她。他們彼此相愛,但他們過著孤寂的生活,他們沒有那种讓他們彼此在休閒時的感想和興趣,他們滿足于平平淡淡地過日子這一自然的要求(人是有喜有愁,有思想的呀)。倘若奧爾洛夫夫婦有生活的目的——盡管是一分一分地攢,——那么,他們的生活無疑會要過得輕松得多。 可他們卻沒有這個。 他們總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他們彼此已經習慣了,對對方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勢都爛熟于心。日复一日,時光几乎沒有把任何哪怕讓他們覺得開心的東西帶進他們的生活。 有時過節時,他們上和他們一樣精神空虛的朋友家做客,有時客人們也來他們家,喝酒、唱歌,常常還——動手打起來。 而后又是一天又一天地過著宛如鎖鏈上個個環節一樣平淡無奇的日子,工作、乏味和毫無原由的彼此生气使得這些人儿的生活愈發沉重。 有時候格里沙說: “這就是生活,真是活見鬼。我為啥總記挂著她?工作完了便是煩悶,煩悶之后又是工作……”他沉默了片刻,抬頭望了望天花板,帶著迷惘的笑接著說,“母親遵循天意生下了我,——這是沒法子抗拒的。我學會了手藝……這些都是為了什么?難道除我之外,鞋匠就少了?哎,行,就當鞋匠吧,可往后呢?這對我來說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坐在洞里做著鞋……然后就是死。据說現在流行霍亂……那又怎么樣呢?曾有個叫格里戈里·奧爾洛夫的,是個鞋匠——后來死于霍亂。 這又有什么意思?我有什么必要要活著,還不就是做鞋,隨后就是歸天,啊?” 瑪特略娜不吱聲,她覺著丈夫的話里有著一种可怕的東西。有時她請求丈夫別說這些鬼話,因為這些話會触犯知道怎樣安排人間生活的上帝。而有時候,當她心緒不佳時,她便會怀疑地對丈夫說:“你要是能不貪杯的話——你沒准會活得快活些,這些個想法也就不會鑽進你腦瓜子里。別人活著——不怨天憂人,而是埋頭掙錢,置辦作坊,后來生活得跟老爺似的。” “搞了半天你還是贊同你的這些沒肝沒肺的蠢話,鬼婆娘。你開動腦子想想吧,難道我不能喝酒,我就只有這么一點樂子?別人?你又知道几個這种走運的人?難道我成家前是現在這個樣儿?我實話實說了吧,折磨我,使我生活苦悶的就是你……嗯,你這個癩哈螅”瑪特略娜受了委屈,可又覺得丈夫說的對。他喝醉時樣子顯得快樂和溫柔,——那些別人只是她想象中的人儿,——結婚前他是個樂觀的人,又有趣又善良……“為什么會是這樣?莫非我拖累了他?”她思慮著。 她的心被這個痛苦的想法搞得一陣陣發緊,她開始可怜起自己和丈夫來了。她走到他面前,溫柔地,情深意長地注視著他的雙眼,緊緊地貼到他的胸前。 “哎,現在要親嘴了,你這頭母牛……”格里沙憂郁地說,像是要把她從自己身邊推開,但是她心里清楚,他是不會這么做的,于是她依偎著他更近、更緊。 這時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他將手中的活儿扔在地上,讓妻子坐在自己的膝頭,無數次地、久久地親她,粗聲喘著气,悄聲說話,好像擔心被什么人听見似的。 “哎,莫特麗婭。咱們的生活,哎呀,真夠糟的。我們像野獸一樣互相廝打……可為什么呢?我的星宿就是這樣,每個人都在一個星宿下出生,而且星宿——是他的命根子。” 可這种解釋并不能讓他滿意,他把妻子摟在胸前,陷入沉思。 他們在地下室昏暗的光線下和污穢的空气中久久地坐著。她沉默不語,只是長吁短歎,但有時在這种幸福的時分她回想起她的委屈和遭毒打,她便會含著熱淚怨艾起他來。 當他由于受到妻子的責怪而深感內疚時,他便會更加熱烈地撫慰著她,她卻得寸進尺,嘮叨個沒完。這樣終于又把他給惹急了。 “別訴苦訴個沒完。沒准我打你的時候,我比你還痛苦千倍呢。你懂嗎?要是由著你們這群娘儿們使性子,你們會把人給噎死,別再說了。如果一個人已厭倦了生活,你還能對他說什么呢?” 有時候他會在她滾滾熱淚和如泣如訴中軟弱下來,他神情沮喪,若有所思地解釋說:“我生就了這副性子,有啥辦法呢?我老是傷害你——這是真的。我知道,只有你才是我的心肝寶貝……嗯,可我并沒能時刻記住這點。你明白嗎,莫特麗婭,有時我都不愿看你,你好像讓我特煩。這時我心里會生出一個可惡的念頭——最好把你和我自己都撕個稀巴爛。而且你在我面前越顯得對,我就越想揍你……”她似懂非懂,但他那忏悔的,溫和的語調給了她寬慰。 “但愿我們能改過自新,習以為常。”她說,她沒有意識到,他們早已彼此習慣了,而且還在相互消耗著。 “要是咱們能生個娃——咱們會要好一些,”她歎了歎气說,“咱們又有解悶的又有操心的事了。” “那你干嗎不生呢?生吧……” “可……瞧你總對我這么大打出手——我不能生。你沒輕沒重地打我的肚子和腰,打得太疼了……就是不用腳踹也好呀……”“嗯,”格里戈里憂郁而又不好意思地自圓其說,“難道在這節骨眼上還左思右想用什么東西打什么地方?再者,我又不是劊子手……我打你可不是為了尋開心,我是因為煩躁才……”“你為什么會覺著煩呢?”瑪特略娜抑郁地問。 “就是這么個命,莫特麗婭。”格里沙談起哲理來了,“就這么個命,這么個脾气……你瞧,——我不如別人,比方說,抵不上那個霍霍爾人。但霍霍爾人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他單身一人,無妻無室,什么人都沒有……要是沒了你,我會活不下去的……可他卻無所謂。他吸著煙斗,樂滋滋的——這魔鬼,就連吸口煙他也就滿足了。可我這樣就不行……我天生就靜不下心。我的性格是這樣……像彈簧:在上面一壓——就抖動……好比說,我上街,看見這,瞧見那,玩藝儿多的是,可我卻空空如也。這讓我惱火。霍霍爾人——啥也不要,他這個滿臉胡子的家伙,一無所求,而這也使我惱火,可我……甚至都搞不清自己需要什么……什么都要。嗯——是礙…我坐在洞里干活,卻什么都沒有。又還和你在一起……你是我的婆娘,可——你有什么感興趣的呢?女人就是女人,跟所有的女人沒啥兩樣……我對你可知根知底。你明儿個怎樣打噴嚏——這我都一清二楚,因為你在我面前沒准已打過一千次噴嚏了,因此我又能有什么樣的生活,有什么樣的興趣呢?索然無味。嗯,我為啥要下酒館,因為那里讓人快樂。” “那你為啥要娶老婆?”瑪特略娜問道。 “為啥?”格里沙冷冷一笑,”鬼才知道我為啥……掏心窩子說,是不該有妻室……我最好是去當流浪漢……在那儿雖說會要忍饑挨餓,但逍遙自由——想上那儿就上那儿。周游世界。……”“你去呀,也還我自由。”瑪特略娜說,說著說著便要大哭起來。 “這是上哪儿去了?”格里沙威嚴地問。 “這是我的事。” “哪——儿去?”他眼睛里凶光畢露。 “別嚷嚷,——我可不怕……” “是不是相中了什么人?說呀。” “放我走?” “放你去哪儿?”格里沙怒吼道。 他把頭巾從她頭上扯了下來,攥著她的頭發。毆打使她變得凶狠起來,惡感喚醒了她的整個靈魂,給了她莫大的快樂,她原本只需三言兩語便能妒火全消,可她并不,她反而去挑逗他,在他面前發出意味深長的笑。他气得出手就打她,毫不留情地大打出手。 可在晚上,當她渾身是傷、痛得難熬地在床上躺在他身邊呻吟時,他斜著眼看著她,歎著粗气。他覺著惡心,備受良心的折磨,他清楚,他這么吃醋毫無根据,而且他還平白無故地揍了她。 “嗯,得了,”他難為情地說,“難道是我不對?你也夠可以的……你本該勸勸我——可倒火上澆油來。你為什么要這么干?” 她不吭聲,可——她知道為什么,知道現在的她,遍体鱗傷、受盡欺侮的她會要得到他的撫慰,熱烈的、溫柔的、尋求和解的撫慰。為了獲得這种撫慰,她宁可讓自己的腰被打得疼痛難忍。此時,丈夫還沒能來得及撫慰她,她已經由于期盼丈夫的撫慰而高興得淚流滿面。 “嗨,夠了,莫特麗婭。嗯,寶貝儿,啊?別再哭了,你饒了我吧。”他撫摸著她的頭發,親吻著她,而且因為是整個身心都充滿了痛苦,而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他們的窗子大開著,但天空卻被鄰舍的高牆遮住了,他們的屋子里,一如既往,又暗、又悶、又擠。 “哎,生活。簡直像服苦役。”格里沙悄聲地說,他無法把感受到的痛苦全部傾訴出來,“都怨這個洞,莫特略娜。我們算個啥?像是被活埋了一般……”“咱們上別的房子住去。”瑪特略娜含著甜蜜的淚水建議說,她單單從字面上去理解他的話。 “嗨。不是那么個意思,姑奶奶。哪怕搬到頂樓上,我們還是住在洞里……不是說屋子——是洞……生活——是洞。” 瑪特略娜思考起來并且說: “上帝保佑,沒准,咱們會好的……” “是呀,咱們會好的……你老這樣說。但是咱們的景況,瑪特略娜,并不見好……吵吵鬧鬧越來越頻繁,——你明白嗎?” 這倒一點不假,他倆吵鬧的間隔越來越小,這不,最后到了每個星期天一大早起格里沙就瞧著妻子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今儿晚上一歇工我就到酒館找‘禿子’……喝個痛快……”他宣布道。 瑪特略娜奇怪地眯縫起眼睛,不吱聲。 “你不吱聲?你就這么不吱聲吧,你會得逞的。”他警告著說。 他整天凶神惡煞,越到晚上樣子越凶,他無數次地提醒她說他打算喝個飽,他覺著,她听了這話會難受的。可看到她頑固地閉口不開,眼睛里閃著堅定的光芒,在屋子里踱來踱去,作好了干一架的准備,他的气更不打一處來。 晚上他們鬧事的報信人先卡·奇日克宣布“戰況”。 揍完妻子,格里沙有時整夜不見身影,有時星期天也不露面。被打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她總是表情嚴肅地、默默地迎接他,可內心對被撕破了衣衫,也同樣時常被打得夠嗆的、渾身髒兮兮、兩眼充血的格里沙充滿了隱密的怜憫。 她知道,他得喝點酒以解宿醉,并且她已准備了半瓶伏特加酒,他也知道這個。 “倒一杯給我,”他啞著聲音請求說,喝了兩三杯,他便坐下開始干活。 他一整天都受到良心的譴責,他時常忍受著揪心的痛楚,他放下活儿,用不堪入耳的話罵娘,在屋子里跑來跑去,或是一頭倒在床上。瑪特略娜耐著性子等他冷靜下來,那時他們又和好如初。 以前,這种和解里還含有許多辛酸和甜蜜,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日漸消失了,他們之所以和解,無非是到星期六之前這整整五天時間里,他們相互不說話,极為不便。 “你會成為酒鬼的。”莫特略娜歎著气說。 “我會的,”格里沙表示承認,而且還顯出一副成不成酒鬼他都不在乎的樣子,向旁邊啐了一口。“而你就會從我身邊逃走。”他想象著未來的情景,探詢地望著她的眼睛。 有一段時期她眼睛低垂著,她以前從沒這樣,格里沙瞧她這樣,便惡狠狠地緊鎖眉頭,小聲地咬牙切齒。可她現在還是背著男人去找算命的女人和女巫醫,從她們那儿帶來各种各樣的符*'和炭塊。而當這些玩藝儿都不靈驗時,她又去向保佑人不貪杯的偉大的殉教者圣沃尼法季耶禱告,在禱告時她自始至終跪倒在地,傷心落淚,雙唇無聲地顫抖著。 而且她越來越經常地感受到對丈夫強烈的,冷酷的憎恨,這种憎恨在她心中引起了憂郁的思緒,她越來越減輕了對這個人的怜惜之情,三年前,這個人用他歡樂的笑聲,溫柔、綿綿情話使她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 這兩個實際上并不錯的人儿就這樣日复一日地生活著,他們在等著那徹底擊碎他們痛苦的、荒誕的生活的某种事情的發生……在一個星期一的清晨,當奧爾洛夫夫婦在喝茶時,在他們那令人不快的宅子門口,出現了一個人高馬大的巡警。奧爾洛夫一躍而起,并試著在自己醉昏昏的腦瓜子里把最近發生的事想起來,他一聲不吭,用模糊的目光盯著來客,等著最坏的事情發生。妻子惶恐不安地、責怪地看著他。 “這儿,這儿。”巡警在邀請著什么人。 “這儿黑得像在深淵,讓鬼把商人別圖尼科夫捉去才好呢。”傳來一個年輕的、令人愉快的聲音,一個身著白制服的大學生走進地下室,他手里握著頂制帽,頭發理得平整光滑,高高的額頭晒得黑黑的,眼鏡底下閃動著一雙逗人的、愉快的、褐色的眼睛。 “你們好。”他用男低音喊道,”很榮幸能自我介紹——一個衛生員。我是來打听你們生活得怎樣……并來聞一聞你們這里的空气——你們這儿的空气真是污濁。” 奧爾洛夫松了口气,高興地微微一笑。他馬上就喜歡上這個大學生:健康的臉蛋儿顯得緋紅、和善,兩頰和下巴上覆蓋著淡褐色的絨毛。這張臉上總是挂著別具韻味的爽朗的微笑,奧爾洛夫夫婦家也因這微笑而似乎變得明亮和快活起來。 “喂,兩位主人。”大學生不打頓地說,“穢水坑要勤清洗,要不里面會飄出這种惡心的气味。我建議您,大嬸,要勤清洗,而您呢,大叔,為啥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他轉向奧爾洛夫,抓起他的手便號起脈來。 大學生敏捷的動作搞得奧爾洛夫夫婦有些發窘。瑪特略娜張惶失措地笑了笑,靜靜地注視著他,格里戈里滿腹狐疑地笑著。 “你們的肚子沒毛病吧?”大學生問,“說吧,別不好意思,——這是常有的事,如果有什么毛病,我們可以給您各种各樣的酸性藥物,而且一吃就靈。” “我們沒什么……健健康康的,”格里戈里笑著說,“可要是我不健康……那也僅僅是表面現象……因為,——實話實說,——我多喝了點酒。” “難怪我聞見,您像是主人,昨儿個多喝了些,喝了一點點,您知道……”他說話的語調是那么滑稽,還做了那么一個鬼臉,奧爾洛夫忍不住笑出聲來。瑪特略娜用圍裙遮住嘴,也笑了起來。 笑得最開心,聲音最大的是大學生自己,他又最早止住了笑。 當那些因為大笑而呈現在他飽滿的雙唇和眼角的皺紋消失時,他那單純、直率的臉不知咋地更顯單純了。 “干活的人如果有節制喝點是應該的,——但是眼下最好是滴酒不沾。你們听說了現在人們中流行什么疾病嗎?” 他表情已變得嚴肅,他用通俗的語言談起霍亂及其防治方法。他一邊講,一邊在屋子里踱來踱去,一會儿手摸摸牆,一會儿看看門后面,角角里挂著洗手罐,放著盛髒水的洗衣盆,他甚至還弓身聞聞火爐下是什么玩藝儿在散發出气味。他正處在換嗓音的年紀,故而說話聲時高時低,他朴實的話語不知為什么不需听者費吹灰之力就能讓人刻骨銘記。他亮晶晶的雙眸閃動著,他整個身心都洋溢著年輕人那种專注于工作的熱情。 格里戈里好奇地面帶微笑地听著他說話,瑪特略娜不時地扑哧發笑,巡警已經离去。 “從今儿個起就得注意衛生了,主人們。你們附近正在建房,只消花上五戈比,要多少石灰漿,泥水匠就會給多少。說到酒嘛,得戒掉,主人……嗯,再見……我還會再上你們這儿的……”和他來時一樣,很快就不見人影了,給奧爾洛夫夫婦的臉上留下了滿意的微笑,他那雙會笑的眼睛深深地留在了他們的記憶里,一种自覺的毅力猛地沖擊著他們愚昧地生活,使他們倉皇失措。 “藹—呀。”格里戈里搖著頭扯長了聲音說,”原來是——一個化學家。可有人說他們對人下毒。難道長著這般面孔的人會干這种事儿?……不,他正大光明地來,然后馬上就——瞧,我就是這個樣。石灰漿——難道這玩意有害嗎?檸檬酸——這是什么東西?那不過是一种酸罷了,別的再沒什么了。而主要是——處處都要清洁,包括空气、地板、污水桶……哎,真見鬼。說什么他們是下毒的家伙……這么個朴實的人,會嗎?他說干活的人有限量地喝點酒總是應該的……你听到了嗎,瑪特略娜?嗯,給我來上一杯,——還有酒,是啵?” 她不知打哪儿拿來了一瓶酒,心甘情愿地給他斟了半茶杯伏特加酒。 “這确實是個好人儿……讓人對他有好感,”她邊說邊面帶笑意地回想著這個大學生,“可別的,其他的人——有誰又了解他們呢?也許,他們真的受雇于人……”“受雇于人做啥呀,受雇于誰呀?”格里戈里嚷嚷起來。 “害人吧……据說,窮光蛋多得不行,就下了一道命令——把多余的人毒死。”瑪特略娜說。 “誰這么說的?” “都這么說。油漆匠廚娘說過,還有很多別的人也說過……”“一幫蠢豬。這難道有什么利可圖?你想想看:治病救人。 這又怎么去理解?辦喪事?這難道不蝕本?得去買棺材、墓地,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這一切都得從國庫里支出……真是瞎扯淡。要真是想清洗和減少人口,抓起來,打發到西伯利亞不就得了——那地方夠你裝人的。或者擱到人跡罕至的孤島上……并命令他們在那儿干活儿。這就是清洗,甚至還能受益……因為要不是把人關在孤島上,荒無人煙的孤島有屁的個收入。而對國庫來說——第一是要有錢進,也就是說,把人毒死,還得去安葬,對國庫來說不划算……懂了嗎? 再說到大學生……他們是一幫吵事鬼,這倒沒假,但他們多半只是去造反,而要他們去毒死人……不——不,就是把所有的錢都給他也別想收買他去干這种勾當。他不會去干這類事,這難道不是明擺著的嗎?他的長相就不是那號人……”一整天他們都在談論大學生和他對他們講的一切。他們回憶起他的笑臉,他的表情,他們發現他制服上少了一顆扣子,為了搞清那粒扣子“是在胸口的哪一邊”的問題,他倆險些儿又吵起來。瑪特略娜肯定地說是在右邊,她的丈夫則說——在左邊,而且還好好地罵了她兩餐,但是他馬上想到妻子在往茶杯里倒伏特加酒時沒有倒淨,他于是又軟了下來。 后來他們決定從第二天一早起打掃衛生,他們像沐浴在春光中,重又談論起大學生來。 “不,這确是個有心計的人。”格里戈里贊歎道,“他來——像來往了十年一般……把什么都聞了個遍,什么都講得清白明了……再沒別的了。既不吵吵嚷嚷,也不鬧鬧叫叫,雖說他同樣是一個長官……噯,他真行。你得明白,這位兄弟,是關心咱們。一眼就看得出……希望我們安然無恙,而不是……這全是瞎胡謅,說什么毒害人——全是娘儿們嚼舌頭。他問,肚子怎么樣?……可要想下毒,知道肚子怎么樣了對他有個鬼的好處?并且對這些他還解釋得恰到好處……怎么叫來著? 那些鑽進我們腸子里的魔鬼,嗯?” “好像是些什么謊話。”瑪特略娜笑了笑,“說不定,這只不過是用來嚇人的,好叫人們講究衛生……”“嗯,誰知道呢,沒准又是真的……要知道,潮濕會惹出蛆來的。哎呀,你啊,真見鬼。那些小虫虫叫什么來著?說謊?不……怎么也記不起來了,而且我也不懂……”他們躺下來睡覺的時候,帶著純真的興奮又談起了所發生的事,這种興奮是在孩童們在交談時第一次感受到的,是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物時才有的。他們說著說著便進入了夢鄉。 一大早他們便被吵醒了。油漆匠肥胖的廚娘立在他們床邊,她那總是紅彤彤的圓臉一反常態,變得蒼白,拉得老長。 “你們還在逍遙自由?”她急不可耐地說,而且有點特別地嗒巴著厚嘴唇,“要知道咱們大院里發生了霍——霍亂……上帝來拜望咱們了。”她猛然大哭起來。 “啊,你——這是在騙人吧。”格里沙叫著說。 “可是我昨儿個沒把髒水桶拿走。”瑪特略娜內疚地說。 “我,我親愛的,想把帳算清。我走……我走……到鄉下去,”廚娘說。 “誰惹上了?”格里戈里起床時問: “拉手風琴的。夜里就惹上了箔…沾上了這病,先生們,肚子就犯痛,像是吃了砒霜一樣……”“拉手風琴的?”格里戈里喃喃地說。他可不信。這么個樂呵呵的、剽悍的小伙子,就在昨天還打院子里過,同平時一樣像只孔雀似的。“我這就去瞧瞧看。”奧爾洛夫滿腹狐疑地笑了笑,拿定了主意。 兩個娘儿們惊慌地叫了起來: “格里沙,要知道會惹病纏身的。” “你干啥,我的爺,你上哪儿去?” 格里戈里狠狠地罵了一句,把腳伸進一雙爛鞋里,頭也沒梳,襯衫的領口也敞著,便朝門口走去。妻子從背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感到她的手在顫抖,并陡然莫明其妙地發起火來。 “我要打你的嘴巴。滾開。”他大聲呵叱道,當胸推了她一把便走了。 院子里一片靜謐,空空如也。格里戈里朝手風琴手門口走去時,他感到膽戰心惊,一陣陣發冷,但同時又感到异常得意,因為他是所有住戶中唯一有膽量去看患者的人。當他發現裁縫們從二樓窗戶里看著他時,他更加得意洋洋。他甚至還吹著口哨,豪放地搖晃著腦袋。但當到了手風琴手住的那個小房門口時,先卡·奇日克的模樣讓他有點倒胃口。 先卡·奇日克把門推開一點點,把自己的尖鼻子塞進門縫,并按自己的習慣觀察著,他如此這般津津有味地看著,直到奧爾洛夫扯著他的耳朵,這才轉過身來。 “他抽搐得多厲害,格里戈里叔叔,”他悄聲地說,抬起那張髒乎乎的小臉蛋儿看著奧爾洛夫,這臉在他親眼所見的事情的印象之下更顯削瘦,“他像干枯了一樣,——像一只破木桶,——真的。” 奧爾洛夫被惡臭的空气籠罩著,他靜靜地听著奇日克講的,想盡良方用一只眼睛從沒有掩上的門縫里望進去。 “應該讓他多喝水,格里戈里叔叔?” 奧爾洛夫看了一看小孩的臉,這臉由于緊張而神經質地抖動著,奧爾洛夫自己也感到緊張起來。 “去弄點水。”他叫奇日克道,然后大膽地打開門,稍向后退了一點,便呆立在門檻上。 格里戈里用朦朦朧朧的眼睛看到了基斯廖科夫:手風琴手身著節日的服裝伏在桌子上,雙手死死地抓著桌子,他那雙穿在亮珵珵的鞋子里的腳有气無力地在潮濕的地上挪動著。 “這是誰?”他聲音嘶啞地冷冷地問,像是失去了噪音一樣。 格里戈里鎮靜了一下,然后謹小慎微地踩著地板走到他跟前,盡力用一种振奮、甚至是開玩笑的口气說:“我呀,米特里·巴甫洛夫兄弟……你這是怎么啦——是不是昨儿個喝過頭了?”他留意地,怀著恐懼和好意打量著基斯廖科夫,而且都認不出他來了。 手風琴手的臉整個儿消瘦了,顴骨往外突出,眼睛深陷,眼圈發青,眼睛古怪地呆滯不動,沒有光澤。面頰的皮膚呈現出炎熱的夏季死尸的顏色,死气沉沉的臉讓人發怵,只有下頜慢慢地動著證明他還活著。斯基廖科夫呆滯滯的眼睛久久地看著格里戈里的臉,這种眼神讓他不寒而栗。奧爾洛夫不知為什么用手摸了摸身子的兩邊,站在离病人三步之遙的地方,他感到像是有人用濕漉漉的冷冰冰的手卡住喉嚨,卡住了,而且在一步步地將他卡死。他想早點离開這個房子,以前這里是那么地明亮、令人愜意,而現在卻彌漫著令人窒息的臭气,陰森寒冷。 “嗯……”他說著便准備退出去。可手風琴手鐵灰色的臉奇怪地抽搐起來,發烏的嘴唇張開了,他用自己無聲的嗓音說:“我……要……死了……”他說出這四個字時有一种說不出的平靜,奧爾洛夫覺得自己的腦袋和胸口被重重地擊了四下。他面無表情地轉身向門走去,跟奇日克撞了個滿怀,奇日克提著一桶水、气喘咻咻大汗淋漓地飛跑進屋。 “這呀——是從斯皮里多諾夫井里打來的,——還不讓打呢,王八蛋……”他把水桶擱在地上,奔向一個旮旯里,然后又出來,遞給奧爾洛夫一個杯子,接著急匆匆地說:“你們那塊儿,他們說,有霍亂……我說,嗨,那有啥? 你們這也會有的,——如今霍亂來奪人性命,像在村子里一樣……他就這樣在我的腦袋上使勁地打了一下。” 奧爾洛夫接過杯子,在桶里舀了水,一飲而荊在他的耳畔響起了絕望的話語:“我……要……死了……”而奇日克像條泥鰍一樣在他身邊轉悠,感到他所處的環境再好沒有了。 “給我喝。”手風琴手說,推著桌子在地板上動。 奇日克跑到他跟前,把一杯水送到他烏黑的唇邊。格里戈里靠在門邊的牆站著,如夢如幻一般地听著,病人怎樣大聲地把水喝進自己的嘴里,后又听見奇日克提議幫基斯廖科夫寬衣扶他到床上就寢,隨后又傳來油漆匠廚娘的聲音。她寬臉龐上帶著惊恐和同情的表情從院子的一個窗子里望著,還打著哭巴腔說:“最好給他吃羅木酒配制的煙炱:一杯酒里放兩勺煙炱,酒要倒滿。” 一個看不見的什么人建議用橄欖油加漬黃瓜的酸水,再加王水。 奧爾洛夫驟然感到內心沉重的、難于忍受的黑暗被某种回憶照亮了。他用力地擦著自己的額頭,似乎是想增強這光亮的亮度,隨后他突然走出房門,橫過院子,消失在街上。 “天呀,鞋匠也染上了。他跑到醫院去了。”廚娘哭著叫著解釋著他跑走的原因。 瑪特略娜站在她的旁邊,圓睜著眼睛瞧著,臉色蒼白,全身發抖。 “你胡說,”她聲音嘶啞地說,蒼白的雙唇几乎無法動彈,“格里戈里不會害這鬼病的,——不會病倒的。” 可廚娘悲切地嚎叫一陣子后,就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了,過了五分鐘,一堆鄰居和路人圍在商人別圖尼科夫的屋邊,嘰嘰喳喳地談論著。在所有人的臉上都變換著同一种神情:心灰意冷變為緊張,裝模作樣有時取代了怒气沖沖。奇日克時不時地從院子里跑出來鑽進人群,然后又從人群中鑽出來跑進院子,光著腳丫子,報告著手風琴手家事情的進展情況。 人們緊緊地聚在一堆,街上塵土飛揚,臭气沖天的空气中充滿了他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時不時地還夾雜著惡狠狠的、無聊的謾罵聲。 “瞧,奧爾洛夫來了。” 奧爾洛夫坐著一輛車篷是粗麻布做的大車來到門前,駕車的是一個郁郁寡歡、身著白衣的人。他用低沉的男低音叫道:“閃開。” 隨后就直接駛進人群中。這大車的樣子和赶車人的叫喊聲似乎抑制了看熱鬧人們興奮的心情——所有的人立刻陰沉沉的,很多人馬上就走開了。 奧爾洛夫夫婦認識的大學生跟在大車后來了,帽子戴在后腦勺,額角上汗往下淌,他身著一件長長的、洁白照人的外衣,在外衣前襟的下擺上,有一個一眼就看得見的、又大又圓的破洞,洞的四周呈褐紅色,看得出是剛被什么玩藝儿燒坏的。 “嗨,病人在哪儿?”他扯開嗓門問,斜著眼看了看聚在大門角落的人群,——人們不怀好意地看著他。 有個人大聲說: “你瞧瞧,這樣的廚師。” 另一個聲音輕一些,但更加惡毒地說: “等著吧,他會請客的。” 像往常一樣,人群中出現了一個愛開玩笑的人。 “他會給湯給你喝,把你給撐死。” 傳出了不快的、被膽顫心惊的疑慮搞得黯然失色的笑聲。 “這不,他們自己都不怕染病,——這讓人怎么理解?”一個神情緊張、聚精會神的目光里充滿了憤怒的人意味深長地問。 人們的臉色陰沉了下來,談話也變得愈發有气無力……“抬出來了。” “是奧爾洛夫。嗨,狗雜种。” “他不怕?” “他怕個啥?醉鬼……” “小心點,小心點,奧爾洛夫。把腳抬起點……就是這個。 准備好了。走吧,彼得。”大學生命令道,“我立馬就來。嗯,奧爾洛夫先生,我請你幫我給這里消消毒……順便,就此您也學學這是怎么個干法……沒意見吧?” “行。”奧爾洛夫四處打量了一下,感到無比自豪地說。 “我也能做。”奇日克說。 他把那輛令人傷心的大車送到門口,回來時正好赶上幫忙做事。大學生透過眼鏡看著他。 “你是誰,啊?” “油漆匠的,——學徒……”奇日克解釋說。 “可你怕霍亂嗎?” “我?”先卡覺得奇怪,“真是的。我——怕個鬼。” “嗯?棒极了。我跟你們說,弟兄們。”大學生一屁股坐在放在地上的桶子上搖晃著,開始講奧爾洛夫和奇日克應該好好地洗澡。 瑪特略娜含笑膽怯地走到他們跟前。廚娘尾隨其后,用油漬漬的圍裙抹著淚眼。沒過多久,又有几個人像貓走近麻雀一樣躡手躡腳地走向人群。大約有十來個人圍著大學生,擠成一團這使他精神為之一振。他站在人群當中,迅速地做著手勢,像演講一樣說開了,時而引人發笑,時而使他們聚精會神,時而又引起极端的不信任和猜疑的譏笑。 “對患者來說頭等大事是——身子干淨,你們呼吸的空气要清洁。”他在說服自己的听眾。 “噢,上帝。”油漆匠的廚娘大聲地歎著气,“得向偉大的女殉道者瓦爾瓦拉祈禱,保佑咱們不要猝死……”“人身上和空气里都有那种同樣會死的玩藝儿。”一個听眾說。 奧爾洛夫站在妻子身邊,看著大學生,在思考著什么。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襯衫。 “格里戈里叔叔。”先卡悄悄地說,眼睛亮得像燃著的炭火,“米特里·帕甫洛夫快沒气了,他無親無故……手風琴歸誰呢?” “走開,小鬼。”奧爾洛夫揮了揮手。 先卡退到一邊,呆在手風琴手房前的窗口,用一种貪婪的目光在搜索著什么。 在這個不宁靜日子的黃昏,正當奧爾洛夫家在喝茶時,瑪特略娜好奇地問丈夫:“你才和大學生上什么地方去了?” 格里戈里用模糊的、异樣的目光看著她的臉,不予回答。 時近中午,格里戈里把手風琴手家的衛生打掃之后,就和衛生員去了什么地方,將近三點時,他心思沉沉、一言不發地回來了,往床上一躺,就一直仰面躺到喝茶的時候,始終沉默不語,妻子一再挑起他說話,但都是白搭。他甚至都沒有罵她,——這倒讓她摸不著頭腦,很不習慣,而且使她感到緊張。 憑那种把全部生活都傾注在丈夫身上的本能,她猜疑起是不是有什么新東西讓他著迷,她感到害怕并且迫不及待地想弄明白,——他怎么啦?” “你,或許,不舒服吧,格里沙?” 格里戈里從茶碟里呷了最后一口茶,用手揩了揩胡髭,不緊不慢地將空杯子推給妻子,緊鎖眉頭地說:“我和大學生到傳染病室去了……”“到霍亂病室?”瑪特略娜叫了起來,壓低了嗓門,神情緊張地問,“那里有很多病人吧?” “連咱們的一起53位……有些恢复了一點……走得了……個個都面黃肌瘦……”“是霍亂病人嗎?大概——不是吧?……把些別的什么病人塞到那里裝裝樣子:瞧,我們能治愈。” “你這蠢東西。”格里戈里果斷地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們都是些蠢東西,除了無知和愚蠢,一無所有。和你們這种愚昧無知的人一道過日子真愁死人了……你們啥也不懂。” 他一把將重新斟滿的茶杯挪到自己面前,就沉默不語了。 “你在哪儿受的這樣的教育?”瑪特略娜挖苦地問,并且歎了口气。 他不吱聲,心事重重,嚴肅得難以接近。茶炊快滅了,絲絲地扯長著聲音尖叫著,讓人感到單調乏味。一股油顏料、石炭酸和令人惡心的臭味從院子里飄進窗子。 黃昏的昏暗、茶炊的嘶嘶聲和那些气味——這一切緊緊地混合在一起,黑乎乎的爐口望著這對夫婦,像是感到自己的使命是在机會适宜時吞掉他們倆一樣。夫婦倆嚼著白糖,呷著茶,弄得碗碟丁當作響。瑪特略娜歎息著,格里戈里用一根指頭敲著桌子。 “從未見著這么整洁。”他猛然惱怒地說,“所有的職員盡量都要——穿得一身白。病人都時不時要去澡堂子……給他們喝葡萄酒,——兩個半盧布一瓶的。食物……光是香气就把人給撐飽了……對所有人給予——母親般的關怀……啊……只消想一想,你活在世上,就連鬼都不愿來啐你一口,更別指望會有誰時不時地來看望你,還會問你——過得怎樣,一句話——生活得怎樣?稱心如意還是要死不活?而一旦快要死了——不僅不讓死,而且甚至還不在乎自己遭受損失,病室……葡萄酒……兩個半盧布一瓶。難道人就沒有想到?要知道病院和葡萄酒得破費大把大把的鈔票。難道不能用這些錢來改善一下生活——每年都拿出來一部分?” 妻子沒有想方設法去弄明白他的話,但她充分地感覺到了這些話很有新意。她因之而正确無誤地得出結論:格里戈里心里產生了某种于她不利的想法。她最迫切想知道的是——這与她有何相干?在這种愿望里包含著恐懼和希望以及某种對丈夫的敵意。 “那儿的人,我琢磨著比你曉得多得多。”格里戈里說完,癟了一下嘴時,她說。 格里戈里聳了聳肩,斜視著她,沉默了一會儿,用更高的聲調說:“他們曉得不曉得——這是他們的事儿。但如果我還沒嘗到生活的味儿就得死的話,我就能議論這個問題。我要跟你說的是:這种日子我沒法過了,坐著等霍亂來,讓我抽搐,——這可不成。我不能。彼得·伊凡諾維奇說:沖上去。 命運跟你作對,可你就反抗命運,——看誰斗得過誰?這是斗爭。沒別的……你意思是——現在咋辦?我要到病室去當雜役,——就這樣。懂嗎?我要入虎口——吞了我吧,但我會用腳踏。……20盧布一月,而且可能還有獎金……可能會送命?……有可能,但在這儿會死得更快。” 奧爾洛夫在桌上擊了一拳,搞得所有的碗碟都振動起來。 瑪特略娜在開始說話前帶著一副忐忑不安的好奇的表情看著丈夫,但說完話后,已是心怀敵意地眯縫著眼睛。 “是這個大學生讓你這樣干嗎?”她克制住問。 “我自己有頭腦——能判斷。”格里戈里避開直接去回答。 “嗯,那他建議你怎樣擺脫開我呢?”瑪特略娜繼續說。 “擺脫開你?”格里戈里有點不自在了,——他還沒顧得上去考慮她。當然,可以把娘儿們留在家里,一般都是這么干的,而留下瑪特略娜——危險重重。得眼盯盯地看著她。被這种想法困扰的奧爾洛夫苦著臉繼續說:“咋辦?你就住在這儿……而我就去掙工資……礙…”“這樣。”女人心平气和地說,并冷笑了一下,這是一种意味深長的、女人的笑,這笑會馬上引起男人刺心的嫉妒。 神經過敏、敏銳的奧爾洛夫察覺出了這點,但出于自尊,不想暴露自己,他責問妻子:“哼哼哈哈——這就是你所有的話。……”他警覺起來,等待著——她還會說些什么? 她又那樣惱人地笑了笑,然后就不吭聲了。 “哼,那又怎么辦呢?”格里戈里提高了嗓音問。 “什么?”瑪特略娜說,若無其事地擦著杯子。 “陰險的家伙。別裝模作樣。揍扁你。”奧爾洛夫怒不可遏,“我,沒准,是去送死。” “又不是我送你去的,別去……” “你會樂于送我去的,我清楚。”奧爾洛夫用譏諷的口气喊道。 她緘默不語。這可把奧爾洛夫气坏了,但他忍住了慣常的怒形于色,他之所以能耐著性子是因為他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在他看來,這念頭陰險毒辣,他幸災樂禍地笑著說:“我知道,你指望我哪怕是下地獄。嗯,誰胜誰負咱們走著瞧……是埃我同樣也會走這一步的——哈,你瞧著我吧。” 他從桌邊一躍而起,從窗口拿下便帽就撇下妻子走了。她并不滿意她玩弄的手法,反倒被對方的恐嚇弄得心神不宁,她怀著對未來越來越害怕的心情,喃喃自語道:“哦,上帝。圣母。圣母。” 她久久地坐在桌前,試想著格里戈里會做些什么?在她面前擺著洗淨了的碗碟。落日把一片紅光映在鄰家的牆上,那牆正對著他們房子的窗戶,白色的牆反射這光線,照進房內,瑪特略娜面前擺著的玻璃罐的邊在閃閃發亮。她皺著額頭,一直看著這微弱的閃光,直到她雙眼看得吃力了。于是她收拾好碗碟,躺到床上。 天完全黑下來時格里戈里回來了。僅僅從他下樓的腳步聲,她就猜到丈夫心情愉快。他罵了一句屋子里漆黑一團,便走到床邊,在床上坐了下來。 “你知道怎么回事嗎?”奧爾洛夫笑著問。 “什么?” “你也有地儿干活了。” “在哪儿?”她用顫抖的聲音問。 “和我同在一個病室。”奧爾洛夫慎重其事地說。 她抱著他的脖子,雙手緊握在一起,親著他的嘴唇。他始料不及便把她推開。 “裝模作樣……”他想,“這個狡猾的女人壓根儿就不想和我在一起。虛情假意,陰險的家伙,把丈夫當傻瓜……”“干嗎這么高興?”他粗魯并猜疑地問,真想把她推倒在地上。 “就是高興唄。”她机靈地回答。 “你玩名堂。我曉得你。” “你是我勇敢的葉魯斯蘭。” “住嘴……要不就小心點儿。” “你是我心愛的格里沙。”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當她的愛撫使他馴服了一些時,他不放心地問:“那你不害怕?” “我想,咱們在一起就行。”她簡洁地回答說。 這話他听著心里舒服。他向她說: “你真行。” 然后他用勁捏了她一下,捏得她尖聲大叫。 奧爾洛夫夫婦值日的第一天,赶上病人异常的多,這兩個慣于慢騰騰的生活節奏的生手在繁忙的事情面前感到既害怕又不習慣。他們笨手笨腳,听不懂命令,被那些印象弄昏了頭,不知所云,雖說他們想好好干活,卻總是礙著別人。格里戈里不止一次感到,因其無能,他真該受到嚴厲的呵斥或者訓罵,但令他非常詫訝的是,竟然誰都沒來責備他。 有一位人高馬大,長著黑胡髭,鷹鉤鼻子,右眉上生了一個大疣子的醫生,吩咐格里戈里攙扶一個病人到浴盆里去,格里戈里拼命地抓著病人的兩個腋窩,弄得病人哎呀地皺著眉頭直叫痛。 “你呀,親愛的,別把他的骨頭弄斷了,他整個人也能放得進浴盆的……”醫生作古正經地說。 奧爾洛夫感到狼狽,但是那個病人——一個瘦長的大高個子,強打笑臉,用嘶啞的聲音說:“是剛來的吧……還不習慣。” 另外一個,是一位長著尖尖的灰白色胡須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的老醫生,在奧爾洛夫夫婦剛來病院的時候,就教他們怎樣對待病人,在不同的情況下該做什么,抬病人的方法。 最后還問他們,昨天洗過澡沒有,還把白圍裙分發給他們。這位醫生的聲音柔和,他話說得很快,奧爾洛夫夫婦倆非常欣賞他。在他們周圍閃動著穿白衣服的人們,傳出了命令聲,雜役赶忙答應。病人們在用嘶啞的聲音說話,唉聲歎气,不停地呻吟。水在流著,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這些聲音都在空气里,而空气里充滿了那么濃厚的,不堪入鼻的气味,以致使人覺得醫生的每一句話,病人的每一聲歎息,也發出了沖鼻的气味。 開始,奧爾洛夫覺得這是一個混沌世界,他在里面總覺得不是個味,他會憋死、會得病的……但是過了几個鐘頭,他被處處彌散著的工作熱情所感染,精神也為之一振,滿怀要努力适應這工作的愿望,感覺到要是他和大家忙乎在一起,他就會心安理得和輕松一些的。 “升汞。”一個醫生叫道。 “熱水。”一個瘦瘦的,眼皮紅腫的大學生吩咐。 “您——您貴姓?奧爾洛夫……請把他的腳抹干。……要這樣抹……你懂嗎?這——這樣,這——這樣……輕一點,不然你會把他的皮都給擦掉的。”另一個長頭發,一臉麻子的大學生示范給格里戈里看。 “又抬來了一個病人。”有人通知道。 “奧爾洛夫,把他抬進來。” 格里戈里竭盡全力地去做,弄得渾身是汗,耳鳴眼花,昏頭昏腦,有時他在紛至沓來的印象之下簡直忘記了自己的存在。病人那蜡黃的臉上渾濁的眼睛下面的綠斑,那好像因患病而變得光滑的骨頭,那發粘的,臭哄哄的皮膚,那臨近死亡的身子的可怕的痙攣——這一切痛苦地壓迫著他,引起一陣陣惡心。 他有好几次在病院的走廊上匆匆地見到他妻子;她瘦了,面色蒼白,無精打采。他用沙啞的聲音問她:“喂,你怎么啦?” 她微微一笑,一聲不吭就走了。 一個格里戈里完全不習慣的想法刺痛著他的心:也許,他不該把自己的妻子帶到這儿來,帶到這么髒兮兮的工作中來。 她會生病的……于是,當他再遇見她的時候,他一本正經地叫道:“小心點,多洗洗手,要注意身体。” “我不當心又怎樣?”她露出細白的牙齒,挑逗地問他。 這使他惱火。真找到地方逗樂子了,這傻瓜。這些娘儿們真是一些賤骨頭。但他沒有來得及說一個字儿,瑪特略娜見他冒火的眼神,便匆忙走開,到女病房去了。 一分鐘后,他已經在抬一個相識的巡警去太平間。巡警在擔架上輕輕地搖晃著,無神的眼睛從扭歪了的眼皮下面凝視著明晃晃的、炎熱的天空。格里戈里心中略帶恐怖地望著他。就在兩天以前,他還看見這個巡警在值班,他路過時還罵了這個巡警一句,他們之間有些小小的不和。而現在,這么個身強体壯的漢子,沒良心的人竟然死去了,模樣變難看了,并且由于抽搐而全身痙攣著。 奧爾洛夫覺得這樣不好,——如果一個人在一天之內就會死于這种惡疾的話,那為什么要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來呢?他上下左右望著那個巡警,對他產生了怜憫之情。 但突然死尸彎曲的左臂慢慢地動了起來,而歪到左邊的嘴唇,原來是半張著的,也自動閉上了。 “站祝普羅宁……”奧爾洛夫用沙啞的聲音說,將擔架放到地上,“還有气呢。”他悄悄地對和他一起抬尸体的那個雜役說。 那雜役轉過身來,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死者,怒气沖沖地對奧爾洛夫說:“干嗎瞎胡扯。難道你不懂,他這是為了進棺材才伸直的嗎?快點,抬吧。” “可他真的在動彈呀?”奧爾洛夫抗議著,因為恐怖而不寒而栗了。 “抬吧,你該明白,你這怪人。你怎么听不懂話呀?我說:他伸直了,嗯,這就是說,動彈了。你瞧著吧,你的無知可能會使你沒好果子吃的……活著。難道可以對死人說這樣的話嗎?老兄,這么說會惹禍的……明白嗎?少多嘴,對誰也別說他們在動彈,他們都這樣。要不然,母豬告訴公豬,公豬傳遍全城,那就要出亂子了——說埋活人。老百姓破門而入,會把咱們打得落花流水,也會夠你受的。你懂了嗎?我們把他撇在左邊吧。” 雜役溫和的聲音和他那不緊不慢的步伐,讓格里戈里清醒了。 “你呀,老兄,千万別心灰意懶,會習慣的,這里很好。 吃得不錯,待人也好,還有別的方面,一切都不賴,老兄,咱們都會死的,這是最正常的事情。眼下呢,得活下去,要明白,千万別害怕,這是最重要的。你喝酒嗎?” “喝。”奧爾洛夫說。 “你看,我有一瓶酒放在那個小地窖里,以備不時之需,快點,咱們去喝上兩杯。” 他們走到病室一個角落的小地窖里,喝了酒,普羅宁滴了几滴薄荷水在白糖上,遞給奧爾洛夫說道:“吃吧,不然你會有酒气沖天,這儿對于伏特加酒可管得嚴了。因為喝酒有害。” “你對這儿習慣了嗎?”格里戈里問他。 “我——一來就習慣了。坦率地說,成百的人在我眼前死去了。這里的生活不平靜,但是,說句實話,生活不錯。這是神圣的工作。就像在戰爭中似的……你听說那些男護士和女護士的事儿了嗎?在土耳其戰役中,這种人我可見得多了。 我到過阿爾達漢和卡爾斯城下。嗨,老兄,這些人比我們當兵的更純洁。我們當兵的打仗,有槍、有子彈,有刺刀。可是他們,兩手空空地在槍林彈雨中跑來跑去,就像是在一座蔥翠的花園里散步一樣。他們把我們的傷員,還有土耳其人,抬起來送到急救站去,他們周圍——日——日。唏——尤。乞——嚓,子彈橫飛。有時候打到護士的后腦勺上——卡嚓一聲——就歸天了。……”在這番談話和喝了一些伏特加酒之后,奧爾洛夫心里舒暢多了。 “要隨遇而安。”他一面給病人擦腳,一面安慰自己。在他后面,有誰在呻吟著,凄慘地懇求著:“喝——水。哎呀,好人們——們。” 而另外一個人卻哈哈地叫了起來。 “哦……噢。……哈哈哈。再熱一點。醫生老——老爺,有好處的。基督保佑您,——我感覺得出來。請再給我倒點開水吧。” “給他葡萄酒。”瓦謝科醫生叫道。 奧爾洛夫在工作時看到,實際上這一切并不像他不久前所想象的那樣糟糕和可怕,這里并不是一團糟,而是有一個強大的、有理性的力量在起著作用。但是,當他想到那個巡警時,他還是不寒而栗,斜著眼睛看了看病室里對著院子的窗口。他相信那個巡警是斷气了,但是在這一信念中存在著一种不穩定的成份。假使那死者突然跳起來叫喊呢?于是他記起了什么人說過:有一次那些被霍亂奪去性命的人們從棺材里沖了出來,朝四處跑掉了。 他想起了妻子:她怎么樣了?有時閃過一种愿望,希望抽個空儿去看看瑪特略娜。但是隨后奧爾洛夫似乎為自己這個愿望感到難為情,他對自己喊道:“讓這個小肉團團轉悠轉悠吧。或許,她會瘦一點,會丟掉她的那些想法的……”他總疑心妻子心中有一些想法,這些想法對作為丈夫的他來說是一种侮辱,有時候在怀疑中他能達到一定的客觀主義,甚至承認她的這些想法是有根有据的。她的生活是枯燥的,由于這种生活,什么糟糕透頂的想法都會鑽進腦子里來的。這种客觀主義通常使他的怀疑暫時變成自信。然后他捫心自問:為什么他要從自己的地下室爬出來,進了這個開水鍋呢?他不得其解。但是所有這一切念頭,只停留在他心里,它們似乎被他對醫務人員行動的傾心隔斷開來,使之不能干扰影響他的工作。他在任何勞動中都沒有看見過像這里的人們那樣作出自我犧牲,當他望著醫生和醫科學生疲憊不堪的面容時,他不止一次地想,所有這些人——真的不是不勞而獲。 奧爾洛夫一下班,就拖著疲乏的身子跑到病室的院子里去,靠著藥房窗下的牆壁躺了下來。他思緒万千,心口疼痛,兩條腿疼得要命。他啥也不想,也無所求,他伸開四肢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天上的云朵被彩霞映得十分絢麗,他疲勞已极,立刻酣然入睡了。 他夢見,似乎他和妻子在醫生家里的一個大房間里做客,周圍擺著維也納式的椅子。病院里所有的病人都坐在這些椅子上。醫生和瑪特略娜在大廳中央跳“俄羅斯”舞,他自己則拉手風琴,并且快活地大笑著,因為醫生的兩條長腿完全是僵直的,而庄嚴、驕傲的醫生在大廳里走著,緊跟在瑪特略娜的后面——恰似沼澤地里的一只白鷺。所有的病人也都哈哈大笑起來,在椅子上笑得不亦樂乎。 突然那巡警在門口出現。 “啊哈。”他用陰森可怖的聲調叫道,“格里沙,你以為我已經死了?你在這里拉手風琴,卻把我抬到太平間去了。那么,跟我去吧?起來。” 奧爾洛夫嚇得渾身哆嗦,直冒汗珠,他迅速地抬起身子,在地上坐了起來。瓦謝科醫生蹲在他面前,責備他說:“朋友,要是你睡在地上,還算什么衛生員,而且還趴著睡,啊?這樣你會讓肚子著涼的,要是你一病不起,那么,能有什么好,你會死去的……朋友,這樣可不行啊,病室里有你睡覺的地方。沒告訴過你嗎?看,你出汗了,還在打冷戰,哎,來,我給你點藥吃吃。” “我是因為太疲倦了。”奧爾洛夫嘟嘟噥噥地說。 “那樣更糟。你得當心身体,目前是危險時期,而你又是一個有用的人。” 奧爾洛夫一言不發地跟著醫生走過病室的走廊,一聲不響地喝下一小杯藥,又喝了另一小杯,他緊鎖眉頭,啐了一口。 “好,現在去睡吧。”醫生也拖動著他兩條細長的腿,在走廊的地板上走著。 奧爾洛夫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咧嘴笑了,他追上了醫生。 “太感謝啦,醫生。” “謝個啥?”醫生站住了。 “謝謝您的關心。我現在要發狠為您工作。因為我喜歡你們這种緊緊張張的生活……而且……為我是一個有用的人我也感到高興……一句話,太感——感謝您了。” 醫生惊訝地審視著這個雜役由于喜悅而顯得興奮的臉,也笑了。 “你真是一個怪人。不過,沒什么,你這一切都很好,一片誠意。干吧,好好地干吧。這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病人。 咱們必須把病人從病魔那里奪回來,從它的魔爪下奪過來,你懂了嗎?那么你就好好工作,努力戰胜疾玻現在,去睡吧。” 奧爾洛夫很快地躺在床上,他昏昏欲睡,感到肚子里又暖和,又舒服。他心緒极佳,因為和醫生進行了這么暢快的談話而感到自豪。 他怀著為妻子沒听見這番談話而感到遺憾的心情睡著了。明天告訴她吧……她會不相信的。這老潑婦。 “起來喝茶,格里沙。”清晨妻子把他喚醒了。 他微微抬起頭,望著她。她在對他笑。她的頭發梳得光溜溜的,穿著肥大的白色外衣,顯得整齊清洁、精神抖擻。 他看見她這樣子,打心眼里高興,但同時他又想到,病室里別的男人也會看見她這副模樣。 “喝什么茶?我自己有茶葉,我上哪儿去喝呢?”他皺著眉頭說。 “你跟我一起去喝。”她提議說,一邊用含情脈脈的眼光看著他。 格里戈里將自己的眼光移到一邊,說他就來。 她走了,他又躺到床上,沉思起來。 “真有你的。叫我去喝茶:滿親熱的……可是一天的功夫,她就瘦了。”他体恤起妻子來,想做件使她開心的事。或者就買點糖果之類的玩藝在喝茶的時候吃吧?但是洗臉的時侯,他又放棄了這個念頭:干嘛要把女人寵坏呢?這樣她也能過呀。 他們在一間小小的,明亮的房間里喝茶。那房間有兩扇窗戶對著洒滿了金光的田野。露珠還在窗下的草地上閃爍。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在朦朧的淡紅色的晨霧中,可以看見驛道兩旁的樹木。晴空万里,打著露水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從田野飄進窗子。 桌子擺在兩扇窗子中間靠窗的地方,三個人圍桌而坐:格里戈里、瑪特略娜和她的一位女同事——一個高大的、瘦精精的中年婦女,一臉麻子,灰眼睛里透著溫柔,她叫費莉察塔·葉戈羅芙娜,是個老處女,一個八級文官的女儿,因為不能喝用病室開水鍋里面的水泡的茶,總是用自己的茶炊燒開水。她有气無力地把這一切告訴了奧爾洛夫,然后殷勤地讓他坐在窗子近旁,好把“真正自由自在的空气吸個夠”之后,便消失不見了。 “怎么樣,昨天累了吧?”奧爾洛夫問他的妻子。 “累得不行。”瑪特略娜興奮的回答,“我不歇气地來回奔跑,昏頭昏腦的,話也听不懂,眼看著要一屁股躺下了。好不容易才挨到下班的時候……我老是在禱告,我心里想:上帝,助我一臂之力吧。” “你害怕嗎?” “死人嗎,我怕。你知道,”她俯身靠近丈夫,膽怯低聲對他說,“他們死了以后還在動,這可一點沒假。” “這我也看——看見了。”格里戈里怀疑地笑了一下,“昨天巡警納扎羅夫死后差一點沒給我一記耳光。我把他抬到太平間去,他突然揮動左臂……我險些儿沒躲開……是這樣的。”他有點添油加醋,但并非出自他的本意要吹噓,而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 在這間明亮整洁的房間里飲茶使他覺得很愜意。窗外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和藍天。而且還有讓他稱心的——不知道是妻子,還是他自己,總而言之,他想表現自己身上最好的一面,成為即將來臨的這一天的英雄。 “我要在這儿干活——拚命地干,就這樣。因為我這樣做是有理由的,首先,我告訴你,這儿的人們是世上少有的。” 他把同醫生談的話告訴妻子,并且,無意間又略微夸張了一些,這使他更加樂不可支。 “其次,是工作本身。老兄,這是件神圣的工作,比方說吧,就像戰爭一樣,霍亂和人——看誰斗得過?這需要智慧,一切都要做得天衣無縫。霍亂是什么?這必須弄清楚,然后用能治服它的東西把它戰胜。瓦謝科醫生對我說:‘奧爾洛夫,你是這個事業中有用的人。’他說,別害怕,把病從病人的腳上赶到病人的肚子里,在那里,他說,我用酸性的藥物把它給夾住,那它就完蛋了,病人就會康复,并且會一輩子記得咱們,因為,是誰救了他的命?是咱們。”奧爾洛夫得意地昂首挺胸,用興奮的目光望著妻子。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臉微笑著,他的樣子變得漂亮了,現在他非常像很久以前,還沒成親時她所見到的那個格里沙。 “在我們病室里每個人都賣命地干活,都挺善良。女醫生胖胖的,戴著眼鏡。她們都是些好人,對人說話總那么實在,和她在一起什么都懂。” “這么說,你沒什么,你挺滿意嘍?”格里戈里冷靜了一點,問道。 “我嗎?上帝,你想一想?我掙12個盧布,你掙20個——一個月32個盧布。還提供住吃。要是這种病害到冬天的話,那咱們可以攢多少錢呢?……到那時候,上帝保佑,咱們可以從那個地下室搬出去了……”“對,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奧爾洛夫沉思地說,他沉默了一會儿,拍了一下妻子的肩膀,用充滿了希冀的,熱情的聲調說,“噯,瑪特略娜,難道說咱們就老要背時嗎?別怕,放明白些。” 她滿臉通紅。 “只要你忍著不喝酒就好了……” “別說這個了。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走到哪儿說哪儿的話……生活變了,我們的行為也會變的。” “上帝呀,但愿如此。”女人深深的歎了口气。 “別說了,嗤。” “我的好格里沙。” 他們被彼此之間產生的一种新的感情分開了。他們被希望所鼓舞,准備工作到精疲力竭,他們精神振奮,心情愉快。 過了三四天,奧爾洛夫得到稱贊,人們夸他是個動作麻利的小伙子,与此同時,他發現普羅宁和病室其他几個雜役都嫉妒起他來了,想治治他。他机警起來,他心中也生出一种對胖臉普羅宁的惱恨,雖然他并不反對和普羅宁交朋友和“交心”。同時,當他見到同事們在工作中明顯地想利用他的時候,他痛苦不堪。 “哎,這幫坏東西。”他在心中嘀咕,輕輕地磨著牙齒,他努力不失時机地向對手狠狠地還擊一下。他不禁想到了妻子——因為和她可以敞開心怀。她不會眼紅他的成功,而且也不會像普羅宁一樣,用石炭酸燒坏他的靴子。 每天的工作都和剛來那天那一樣沒完沒了,但是由于他越來越知道該怎樣處理工作,所以也就不那么費勁了。他學會了辨別各种不同藥品的气味,而且還能從中辨出酒精的气味,他一有机會就悄悄地聞酒精,這讓他很開心。他覺得聞酒精的气味,几乎跟喝一大杯伏特加酒一樣,讓他覺得舒服。 只要醫務人員一張口,他就听懂了他們的吩咐。他總是那么善良、愛說話,知道怎么為病人消愁解悶。醫生和大學生也越來越喜歡他了,就這樣,在新的生活方式的种种印象的影響下,他身上產生了一种奇怪的,激昂的情緒。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特殊品質的人。他心中激起了一种人人都關注他、人人都感到惊訝的強烈愿望。這是一個人突然意識到自己是人。 但是對這新的事實缺乏信心,還想要用什么來對自己和別人證實這一點的那种特殊的上進心,這是一种能逐漸轉變為無私的,渴望建立功勳的上進心。 由于覺醒了,奧爾洛夫做了种冒險的事儿,比方,他獨自一人,不等同事們的協助就竭盡全力把一個笨重的病人從病床上扶到澡盆中去。他去照看那些髒兮兮的病人,從未考慮有被傳染的可能,用一种天真的、有時是輕蔑的態度對待死人。但這一切都不能使他滿足,他渴望做一件宏偉的事業。 這种渴望在他心中燃燒著,折磨著他,以致使他感到抑郁,這時他便向妻子交心,因為也再無別人可談。 一天晚上,當他們下了工,喝完茶后,夫妻倆一同走到田間去。病室离城很遠,在一片遼闊的綠色平原中間,一邊是郁郁蔥蔥的樹林,一邊是遙遠的城市建筑物的輪廓。向北面,田野伸展向遠方去,在那儿,綠色的田野和朦朧的藍色的天際合二為一;在南面,田野被河邊陡峭的懸崖切斷,沿著懸崖有一條鄉村大路,路的兩旁有排列均勻的、枝葉茂密的古樹。太陽落山,城里高高聳立在那些暗綠色花園上面的各個教堂的十字架,在空中閃爍,反射出一束束金色的光芒,城邊房屋的玻璃窗上映照著落日的光彩。打什么地方傳來了音樂聲。從那長滿了樅樹的峽谷里散發出松脂的气味。空气里散發著樹林的各种樹木的,潮濕的香味,暖風把含著芳香气味的柔浪溫和地送入城市。在這荒涼、遼闊的田野里是那么舒暢、宁靜、甜蜜和惹人愁思。 奧爾洛夫夫婦默默地在草地上走著,他們興高采烈,因為他們吸進的不是病房的污濁空气,而是清新的空气。 “這是哪里在奏樂,在城里還是在兵營里呢?”瑪特略娜低聲地問陷入沉思的丈夫。 她不喜歡看見他沉思——在這樣的時刻,他在她看來顯得陌生和疏遠了。這些天來,他們這么難得團聚,所以她愈發珍惜這相聚的時刻。 “音樂嗎?”格里戈里反問,好像從夢中惊醒一樣,“這鬼音樂,讓它見鬼去吧。你最好听一听我靈魂中響著的音樂……這才叫音樂埃”“什么?”瑪特略娜不安地看著他的眼睛,問道。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的心靈在燃燒……它渴望遼闊的天地……好讓我施展我的全部力量……哎。我感到自己有精力,有無限的精力。也就是說,如果這霍亂病,比方說,化成一個人,化成一個勇士……哪怕是化為伊利亞·穆羅梅茨1,我都會和他較量。去拼個你死我活。你厲害,我奧爾洛夫也不是吃素的,看誰胜誰負?我會把他掐死,自己也在戰斗中死去……他們會在田野里我的墳墓上,為我立一個十字架,上面寫著:‘格里戈里·安德列那夫·奧爾洛夫之墓……他為俄羅斯鏟除了霍亂。’此外我一無所求……”他說話的時候,臉漲得通紅,眼睛里閃著光。 “我的大力士。”瑪特略娜低聲蜜語,緊緊地依偎在他身旁。 “告訴你……刀山我也敢上……只要是做有益的事。是為了使人們生活得自在。因為——我見到的一些人:瓦謝科醫生、大學生霍赫里亞科夫,他們工作得簡直令人感到惊奇。他們早就要累死了……你以為是為了錢嗎?為了錢是不會那樣賣命的。醫生——上帝保佑。——倒還有那么一點……可是老頭子有一回自己病倒了,瓦謝科替了他四天四夜的班,那段時間里甚至連家都沒回……這不是為了錢,他們這樣做是出于同情。他們怜憫人們,因此不吝惜自己……試問,這是為了誰呢?為了所有的人……為了米什卡·烏索夫……米什卡應該是進局子的,因為大家都知道米什卡是小偷,也許,更坏……他們給米什卡治箔…而且當他起床的時候,他們都很開心,都笑了起來……我也想嘗一嘗這樣的快樂……為了得到許多的這樣的快樂,我就死也甘心。因為我看見他們高興得放聲大笑時,我真眼紅得心痛啊,渾身難受,急得直上火,噯,你呀……鬼東西。” 奧爾洛夫沉思起來。 瑪特略娜緘默不語,但是她的心惊慌地跳動著,因為她丈夫的興奮的情緒使她害怕,她在丈夫的話語中清晰地感覺到他那愿望里的巨大熱情,她不理解他的愿望,因為她從未去理解它。她所珍惜、需要的是丈夫,而不是什么英雄。 他們走到峽谷旁邊,互相挨著坐下來。幼小的白楊樹茂密的樹梢從下面仰望著他們。峽谷下面是一片淡藍色的暮靄,發出潮濕以及敗葉和松針的气息。有時一陣微風吹過,白楊樹的樹枝便輕輕地晃動著,小樅樹也輕輕地搖晃著,整個峽谷充溢著微微顫抖著的、羞澀的低語,像是有一個被樹林溫柔地熱愛著和保護著的人儿,在峽谷里大樹的庇蔭下酣然入睡了。所有樹枝在悄悄地互相私語著,生怕惊醒了他似的。城市里燈火輝煌,燈光在漆黑的花園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突出,像繁花一般。奧爾洛夫夫婦默默地坐著,他沉思地用手指在膝上敲著,瑪特略娜不時地看著他,輕輕地歎著气。 突然,她用手臂挽著他的脖子,把頭靠著他的胸膛,悄聲地說:“格里沙,我的愛人。我心愛的。你現在又變得對我那么好了,我勇敢的人。要知道似乎有一段時間……那時剛結婚……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重話,你總是和我傾心而談……從來不對我嚷嚷。” “你還想這种事嗎?要是想的話,我會狠狠地揍你一頓的。”格里戈里親切地開玩笑說,心頭涌起了對妻子的怜愛之情。 他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她喜歡這樣,這是一种慈父對嬰孩的撫愛。瑪特略娜事實上也像一個小孩,她爬到他的膝頭上,在他的怀里縮成一個軟綿綿的,溫暖的小團。 “我親愛的。”她喃喃地說。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從他的嘴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對他自己和對他的妻子說來都是全新的話語。 “噯,我的小貓咪。你看,不管怎樣,再沒有比丈夫更親近的人了。可是你卻老想要躲開……要知道,哪怕我有時候傷了你的心,那也是由于憂傷。我們住在洞窟里……不見天日,也不認識人。現在從洞窟里走了出來,我才恢复了視力,在這之前,我是個瞎子。現在我明白了,妻子,不管怎樣,是生活中最親近的朋友。因為,說真的,人們都是些毒蛇……老是想彼此毒害……比方說——普羅宁,瓦秀科夫,……噯,見他們的鬼去……不說了,莫特麗婭。咱們會好起來的,別灰心……咱們要生活在人們之中,過著明事理的生活……嗯? 你怎么啦,我的傻姑娘?” 她哭了,流淌著甜蜜的幸福的眼淚,而對他提出的問題則用親吻回答他。 “我唯一的心上人。”他低聲說,也親吻著他。 他們倆彼此用親吻來揩去眼淚,都感到了淚水的淡淡咸味。奧爾洛夫仍然久久地說著那些對他說來是全新的話語。 天色已晚。繁星點點的天空帶著庄嚴的憂愁俯視著大地。 田野和天上一樣一片宁靜。 他們養成了一起喝早茶的習慣。他們在田野里談話的第二天早晨,奧爾洛夫不知咋的不好意思地、愁容滿面地來到妻子的房間。費莉察塔生病了,瑪特略娜獨自一人在房里,她笑容可掬地迎接她的丈夫,但臉色馬上耷拉下來,不安地問:“你怎么了?不舒服嗎?” “沒有,沒什么。”他干巴巴地回答,在椅子上坐下。 “那么,怎么回事?”瑪特略娜又問。 “我睡不著。總是在想,昨天我和你瞎聊了半天,咱們都變軟弱了……我現在為自己害羞……這种事是無益的。你們娘儿們在這种時候,就打算把別人攥在手里……嗯,是的……只是你可別這么想,你辦不到……你瞞不了我,你制服不了我。你要明白這些。” 他說這一切時樣子非常嚴肅,但是沒有望著妻子。瑪特略娜死死地盯著他的臉,她的嘴唇奇怪的變了形。 “怎么,昨天你對我那么親熱,現在你后悔了?”她低聲問,“你后悔親了我、撫愛了我?是嗎?我听了這話感到委屈……痛心疾首,你用這話傷了我的心,你要的是什么?你感到和我在一起沒意思嗎?難道你不愛我了,是嗎?” 她疑惑地望著他,她的聲調既充滿了痛苦,又像是在對丈夫挑戰。 “不——不是,”格里戈里不自在地說,“我只是隨便說說……我和你過的是……你自己明白,是什么樣的生活。一想起來,心里就不是味儿。可是現在咱們爬出來了……不過我有點擔心。一切變得這么快……我感到自己像一個陌生人,你好像也變了。這是怎么一回事?今后又會怎樣呢?” “今后就隨它去吧,格里沙。”瑪特略娜嚴肅地說,“只是你別因為昨天你那么好而后悔。” “得了,別說了……”格里戈里用同樣發窘的聲調打斷了她的話,“你知道嗎,我想,總之,咱們不會有什么結果的。 我們從前的生活里既沒有布滿鮮花,現在的生活也并不合我的心意,雖然我現在不喝酒,不跟你打架、不罵人……”瑪特略娜哭了起來。 “你目前沒有功夫再干渴了。” “要去暢飲一番我總會抽得出時間的。”奧爾洛夫微微一笑,“貓儿不吃咸魚,這真是怪事。而且我總覺得有點……不知道是有點慚愧呢,還是害怕……”他搖了搖頭,又沉思起來。 “天知道你是怎么回事,”瑪特略娜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說,“生活頂好的,雖說工作忙些;醫生都看得起你,你自己規規矩矩,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太不滿足了。” “這是真的,我太不滿了……我夜里想:‘彼得·伊凡諾維奇說:一切人都是平等的,而我難道不是同人家一樣的嗎? 但是,比方說,瓦謝科醫生就比我好,彼得·伊凡諾維奇也比我好,還有許多其他的人也……也就是說,他們和我不是同等的人,我也不是和他們同等的人,這我感覺到了。他們治好了米什卡·烏索夫的病,并且為此高興……我就鬧不明白。一句話,一個人病好了,有啥可高興的呢?說實話,他們的生活比霍亂的痙攣還要坏。他們知道這一點,可是還高興……我也樂意像他們一樣快樂,但是我不能……因為,正如我剛才說的,有什么可高興的呢?’”“這是因為他們有怜憫之心,”瑪特略娜不以為然地說,“在我們女病室里也是一樣……如果一個病人漸漸好起來,上帝呀,那會怎么樣呀。一個一無所有的女病人出院,她們給她許許多多的勸告、金錢和藥品……甚至使我感動得落淚……這些善良的人們。” “你說落淚……我只是感到稀奇……沒別的。”奧爾洛夫聳聳肩,擦著自己的頭,百思不得其解地望著妻子。 她也不知怎么這么能說會道,极力向丈夫證明人們是值得怜憫的。她弓身向著他,含情脈脈地凝視著他的面孔,她一個勁地向他談起人們和生活的重負,可是他卻凝視著她,心里想:“她可真能說呀。她打哪儿來的這些話呢?” “你自己也有怜憫心呀,你說,要是有力量的話,你也要把霍亂卡死的。那么,這是為啥呢?正是因為有了霍亂,連你都沾了些光。” 奧爾洛夫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這倒沒錯。确實好起來了。嗨,你呀,真是討打。別人死了,可我卻沾了光,是嗎……這就是生活。呸。” 他站起來,笑著去上班。當他走過走廊時,突然覺得除他之外,沒有別人听見瑪特略娜的談話而感到惋惜。“她真會說呀。娘儿們,娘儿們,她也明事理了。”他滿怀愉悅的感覺,走進了病室,病人嘶啞的聲音和呻吟立即沖進他的耳里。 瑪特略娜也竭盡全力去擴大她在丈夫生活中日益增長的作用。勞動的、匆忙的生活大大提高了她對自己的看法。她沒有去想,也沒有去議論,但是她想起從前在地下室,只一門心思關心丈夫和家務事的狹隘生活,就不由得要和現在做個對比,于是地下室生活的陰暗的畫面就漸漸地离她而去,日益遙遠了。病室領導因為她的勇气和工作能力而看重她,對她越來越熱情,把她當人看,這對她是從未有過的,使她精神為之一振……有一次她值夜班的時候,那位胖胖的女醫生開始對她的生活刨根問底,瑪特略娜樂意地、一五一十地向她講述自己的經歷時,突然微笑不語了。 “你為什么笑呢?”女醫生問。 “是因為……我過去的生活太糟了……親愛的夫人,您信不信,我過去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現在我才明白,有多不好。” 在這次回首往日的生活以后,瑪特略娜心中對丈夫產生了一种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她依然像過去一樣以盲目的女性的愛去愛他,可是她開始覺得,格里戈里似乎對不起她。有時他和她談話,她采取了一种庇護的調子,因為他不安的言談常引起她的怜憫,但是她有時心里還是怀疑是否有可能与丈夫過一种宁靜和平和的生活,雖然她相信,格里戈里終歸會成熟起來,他心中的苦悶也會消散。 照常規,他倆該彼此接近,他們都年輕、勤快、健壯,他們或許能過著一种窮愁潦倒的、半饑半飽的凄慘的生活,一种富農式的、一門心思消磨在算計每一分錢上的生活,但是由于格里戈里所謂的他“心里的不安”,由于那种不能和日常工作調和的想法,使他們避免了這种結局。 一個陰沉的9月的早晨,一輛大車駛進了病室的院子,普羅宁從車里扶出一個粘了滿身顏料、面黃饑瘦,奄奄一息的小男孩。 “又是一個從潮濕街別圖尼科夫的房子里來的病人。”車夫這樣回答病人從哪儿來的。 “奇日克。”奧爾洛夫傷心地喊道,“啊呀,上帝呀。先卡。 奇日克。你認得我嗎?” “我認——認得,”奇日克吃力地說,他還躺在擔架上,慢慢地翻著白眼,想看看在他身邊走著并向他俯下身來的奧爾格夫。 “噢,你這快活的小鳥儿。你怎么說起胡話來了。”奧爾洛夫問道。他看見這備受疾病折磨的可愛的孩子的樣子,惊訝不已。“為什么連這個孩子也不饒過?”他傷心的搖了搖頭,把自己滿腔愁思變成這一句話。 奇日克一言不發,他瑟縮著。 “我冷呀。”當他們把他放到床上,脫掉他破爛的、粘滿了各种顏料的衣服時,他說。 “我們這就給你洗一個熱水澡。”奧爾洛夫許諾說,“我們要把你治好。” 奇日克搖搖小腦袋,小聲說: “治不好的……格里戈里叔叔……把耳朵湊過來。我偷了手風琴……它在柴棚里……前天,是我偷了以后第一回碰它。 啊,真好呀。我把它藏了起來了,隨后就肚子痛了……這是懲罰罪惡……它挂在樓梯下面的牆壁上……我用木柴把它擋上了……現在……你,格里戈里叔叔,把它還給失主吧。 ……”他呻吟著,痙攣著。 人們為他全力以赴,可是他那虛弱、瘦小的軀体已無力保住他的性命了。太陽落山時,奧爾洛夫用擔架將奇日克送到了停尸間。他抬著抬著,感到似乎是他自己受到了傷害。 在停尸間里,奧爾洛夫准備把奇日克的身軀弄直,可無濟于事。他悲痛万分,愁眉苦臉,腦子里裝著那個快樂的男孩子被可怕的疾病弄殘廢了的形象离開了太平間。 他充滿了因為自己在死亡面前無能為力而使自己意志消沉的感覺。他在奇日克身上花了多少心血,醫生們也是那樣熱心地想救治這個孩子,但是孩子還是保不了命。這有多么气人呀……總有一天,他奧爾洛夫也會染上病,在痙攣中死去。他感到害怕、孤單,要是能跟一個聰明人談談這一切事情就好了。他不止一次地准備隨便跟哪個大學生談一談,但是誰也沒閒暇去研究哲理問題。只有到妻子那儿去和她談談。 他愁容滿面、滿腹悲傷地走了。 她正在房子的一個角落里洗臉。但茶炊已經擺在桌上了,冒著蒸汽,絲絲地響。 格里戈里不吭聲地坐下,看著瑪特略娜裸露的、圓圓的肩膀。茶炊燒開了,水嘩嘩地響著,瑪特略娜發出嗤鼻的聲音,雜役們飛快地在走廊里跑來跑去,奧爾洛夫盡力想從腳步聲中猜出,是誰在奔走。 突然,他感到瑪特略娜的肩膀与奇日克在病床上由于陣痛而痙攣的軀体一樣的冰冷,一樣全是粘汗。他顫抖了一下,低沉地說:“先卡他死了……”“死了?。保佑這剛去世的少年升天吧。”瑪特略娜禱告著,隨后便使勁地吐唾沫,因為肥皂沫弄進嘴里去了。 “我可怜他。”格里戈里深深地歎了一口气。 “他可真是一個頑皮的孩子。” “死了,就完了。他生前怎樣,不礙你的事……可是他歸天了,這真叫人難過。他真是一個活潑的孩子。他把手風琴……唉,一個机靈的小男孩……有時候我望著他,心里想:把他收來當一個學徒……一個孤儿……他也許會習以為常,給咱們做儿子……你是一個健康的女人,可是,不生孩子……生過一次,卻又不生了,噯,你呀。要是咱們有那么几個小淘气的話,看著他們,咱們的生活就不會這么單調了吧……要不,活著,工作……都為了什么呢?只是為了你和我的口糧……為什么……為什么咱們需要口糧?為的是工作……成了沒有意義的循環……可是,要是有了孩子的話,就是另當別論了。是的……”他的頭垂到胸前,用憂傷、不滿的聲調說著,瑪特略娜站在他面前听著,臉色越變越蒼白。 “我是健康的,你也一樣,可是沒有孩子……為什么?嗯——是的……我這樣想了又想,就……喝起酒來了。” “你說的不是真話。”瑪特略娜堅定地大聲說,“你說的不是真話。不許你對我說這些下流話……听見沒有?不許。你喝酒,不過是由于放蕩,不能克制自己,和我不生孩子沒一點關系。你說的不是真話。” 格里戈里大吃一惊。他把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看著他的妻子,簡直不認識她了。他以前從未見過她這樣怒不可遏,她從來也沒有用這樣殘酷,凶狠的眼睛看過他,也從來沒這么大聲地說過話。 “啊,啊?。”格里戈里雙手抓著椅子的坐墊,“藹—呀,說下去。” “我就要說。我原本不說的,但是我忍受不了你的這种責罵。我沒為你生小孩嗎?永遠不生。我已經不能生了……不生。……”她的叫喊聲里夾著嚎啕大哭。 “別叫嚷。”她的丈夫警告他說。 “為什么我不生,啊?嗯,你只要想一想,你打了我多少次?你在我腰上拳腳并下過多少回?……你算一算吧。你是怎樣折磨我、虐待我的?你知道嗎,你毒打我之后我流過多少血?內衣都被染成一片紅。我親愛的丈夫,是這個原因使得我不生小孩的呀。你怎么能夠為這來責怪我呢,啊?你望著我,臉上不感到羞愧嗎?……要知道,你是一個殺人犯。你明白嗎?——殺人犯。你殺死了,你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而你現在卻來責罵我,嫌我不能生儿育女……你對我做的一切我都忍了又忍了,我一切都原諒了你,可是你的這些話我卻永遠不能饒耍一直到我死的時候,我都會想起來。是你自己的過錯,你把我折磨成這樣,你難道不明白嗎?難道我和所有的女人不同,我不會想要孩子嗎?。多少個夜晚,我夜不能眠,禱告上帝保佑我能怀上你的孩子,你這殺人犯的孩子……當我看見別人的孩子時,我由于嫉妒和怜憫自己,痛苦得透不過气來……我多么希望……圣母呀。……我輕輕地撫愛過……這個生卡……我怎么啦?上帝。我是個連孩子都不會生的女人……”她的呼吸窒息了。從她嘴里蹦出了毫無意義的、前言不搭后語的話來。 她臉上紅一塊、紫一塊,她顫抖著,抓自己的脖子,抽泣著。格里戈里緊緊地抓著椅子,他面色蒼白,神情沮喪地坐在她對面,睜大著眼睛望著這個對他說來陌生的女人。他怕她,怕她捏著他的喉嚨,把他掐死。她那雙可怕的閃著凶光的眼睛告訴他的正是這一點。她現在比他強一倍,他感覺到了這點,并且膽戰心惊了。他不能站起來打她,要是他沒有明白她不知從什么地方吸取了巨大的力量,現在她已根本變了樣的話,他有可能會大打出手的。 “你傷透了我的心……你對我罪孽深重。我忍了,連屁都沒放一個……因為我愛你,可是我受不了你這樣的埋怨。……我已經沒有力量了……你是上帝賜給我的丈夫。讓你為你的那些話,三倍地受詛咒吧……”“別說了。”格里戈里吼叫著,露出他的牙齒。 “你們這些愛斗嘴的人。忘記了在什么地方了嗎?” 格里戈里眼前好像蒙了一層濃霧。他沒看見是誰站在門邊,罵了几句髒話,把那個人推到一旁,跑到田野里去了。瑪特略娜在房間正中站了一會儿,顫顫悠悠地,像個瞎子,將兩臂伸向前方,走到床前,呻吟著倒在床上。 天色已晚,金黃色的圓月不時從灰藍色烏云的裂隙中好奇地窺視著房間的窗戶。但過了不多一會儿,那連綿不斷,發人愁思的秋雨的先驅——密密麻麻的雨滴就開始敲打起病室的玻璃窗和外牆,發出沙沙的響聲。 鐘擺均勻地發出滴答的聲音。雨點不斷地打在玻璃窗上,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了,雨還在不斷的下著。這女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用她那紅腫的眼睛望著天花板;她咬緊牙關,顴骨突出。雨還是不斷地打在牆上和玻璃窗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就好像它正固執地用一种令人心煩的單調的聲音,在喃喃地訴說著什么,它想在某一方面說服什么人,但是又沒有足夠的熱情去很快地、圓滿地做好這件事,因此它就想用這种苦惱的,冗長乏味的、缺乏真正信仰熱情的說教去達到它的目的。 天空蒙上一層黎明前的霧气時,雨還在下著,這种霧气預示著整天都會陰雨綿綿。瑪特略娜不能入眠。從單調的雨聲中她好像听到了憂傷的使她害怕的問題:“現在怎么辦呢?” 回答她的是浮現在她面前的爛醉如泥的丈夫的形象。她很難放棄對宁靜的充滿了愛情的生活的夢想,她已經習慣了這种夢想,因此她想驅走那危險的預兆。同時她頭腦中閃過如果格里戈里再喝酒的話,她就不能再和他共同生活的想法。 她看見的他已經是另一個人,自己也變樣了,過去的生活引起她的恐怖与嫌惡——這是一种她以前沒有經歷過的新的感覺。但是她到底是一個女人,又開始責怪自己不該与丈夫爭吵。 “這是怎么發生的?……哦,上帝。我就像從挂鉤上掉下來一樣……”天已大亮。濃霧籠罩著田野,灰色的云霧遮天蔽日。 “奧爾洛娃,該值班了……” 她听從這傳入她房里的呼聲,起了床,匆匆地洗漱完畢,來到病房,她感到自己渾身無力,几乎病了。她那無精打采、滿面愁容、兩眼暗淡無光的模樣儿使每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你病了嗎?”女醫生問她。 “沒什么……” “你說吧,別覺得不好。可以找到替班的人的……”瑪特略娜感到心中有愧,她不愿意在這位好心腸的、但畢竟是陌生人的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恐懼和痛苦。她從自己飽受痛苦的心靈深處吸取出最后一點勇气,微笑著對醫生說:“沒什么。和丈夫斗了几句嘴……就會過去的……不是頭一回……”“您真可怜。”了解她生活的女醫生歎了一口气。 瑪特略娜想把自己的頭埋到女醫生的膝蓋上放聲痛哭,但是她只是緊閉著雙唇,用手摸著喉嚨,將已經要迸發出來的痛哭壓回到胸中去。 她一下班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眺望著窗外。一輛急救車正在田野里向病室駛來——顯然,是來送病人的。天上下著濛濛細雨……別的再沒有什么了。瑪特略娜從窗前轉過身來,深深地歎了一口气,在桌邊坐下,腦子里想著一個問題。 “現在咋辦呢?” 她感到困乏,迷迷糊糊地坐了很久,走廊上每一陣腳步聲都使她顫栗,她不禁從椅子上抬起身來,望著房門……但是最后,當這扇門打開了,格里戈里進來時,她并沒有膽戰心惊也沒有站起來,因為她感到,似乎秋天的烏云猛地從天上降落到她的身上,用它們的全部力量壓著她。 格里戈里站在門邊,把他的濕帽子扔在地板上,邁著沉重的腳步,走向妻子。他身上淌著水,滿臉通紅,眼睛矇矇矓矓的,張開大嘴微笑著。他走著,瑪特略娜听見他靴子里的水在咕咕地響。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樣子,這在她是大出所料。 “好呀。”她說。 格里戈里笨拙地擺了一下頭,問道: “你愿意我跪下來嗎?” 她沒吭聲。 “不愿意?悉听尊便……我老想,我對你是不是有罪呢? 結果是——我有罪。現在我說,你愿意我跪——跪下來嗎?” 她還是沒有吱聲,聞到他身上一股伏特加酒味,一种苦惱的感情使她肝腸欲斷。 “你呀——別使性子了。趁我現在沒有气的時候,”格里戈里提高了嗓音說,“喂,你發發慈悲嗎?” “你喝醉了,”瑪特略娜歎著气說,“去睡吧……”“瞎扯,我沒醉,我是——累了。我一直在走著,想著……老兄,我想了很多……噢。你小心點。……”他皮笑肉不笑,用一個手指頭威脅她。 “為什么你不吭聲?” “我現在不能和你說話。” “不能?為什么?” 他突然面色通紅,語气也更加強硬了。 “你昨天在這儿對我嚷嚷了半天,罵夠了……嗯,我現在倒來求你的饒耍你要明白。” 他咬牙切齒地說了這些話,他的嘴唇顫動,鼻孔張開。瑪特略娜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過去的一切歷歷在目,那地下室里的星期六的格斗,他們那苦悶的,令人窒息的生活,“我明白。”她惡聲惡气地說,“我看見了,你現在又要大發獸性了……唉,你呀。” “要大發獸性了和這事情毫無關系……我說,饒不饒恕? 你怎么想?我需要你的饒恕嗎?你不饒恕我照樣能活,可是我還是希望你原諒我……懂嗎?” “走開,格里戈里。”女人气惱地叫道,把臉扭了過去。 “走開?”格里什卡用一种惡毒的聲音大笑起來,“走開,好讓你留下來自在?不,不行。你看見這個了嗎?” 他抓著她的肩膀,一下子把她揪過來,拿著一把刀子在她面前晃動,這是一個短而厚的、鋒利的、生了銹的鐵器。 “哎,我情愿你宰了我。”瑪特略娜深深地歎了一口气,一邊說,一邊掙脫了他的手,又扭過臉去。他不是由于她的言語,而是由于她的聲調大吃一惊,這時也赶忙閃到一邊。他常常從她嘴里听到這些話,不止一次地听到過,但是她從來也沒有這樣說過這些話。一分鐘前,他對她可以愛打就打,但是現在他既不能夠也不愿意打了。她滿不在乎的樣子几乎使他沒有了主意,他把刀擲在桌上,聲音里帶著被抑制著的憤怒問她:“鬼婆娘。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瑪特略娜喘著气,叫了一聲,“你怎么? 來殺我嗎?那就殺吧。” 奧爾洛夫望著她,一聲不響,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是特意來制服妻子的。昨晚吵架的時候,她是胜者,他感覺到這點,這有損他的自尊心。一定要使她再屈從于他,他堅決地認為——一定要。他是一個烈性子人,這一晝夜他感到很難熬,翻來覆去地思考了很多,但是他的無知使他無法理清妻子對他的正當責備在他心中喚起的混亂的情緒。他知道,這是對他的反抗,因此帶了把刀來恫嚇瑪特略娜,如果她對征服她的這一愿望不是這樣消极抵抗的話,他可能會一刀把她給宰了。但是她毫無防備、痛不欲生地站在他面前,仍然是個強者。看到這點他感到屈辱,而這种屈辱卻使他醒過神來。 “听著。”他說,“別強了。你知道,我只要真的——使勁儿往你肋骨上一捅,你就沒事了。什么都完事大吉。……非常簡單……”奧爾洛夫感到他不該說這些,就沉默不語了。瑪特略娜依然背對著他,巋然不動。她心里仍在重复著那個揪心的問題。 “現在怎么辦呢?” “莫特麗婭。”格里戈里輕聲細語地說,他用一只手扶著桌子,俯向妻子。“那么……什么都不對勁,難道是我的錯嗎? ……” 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气,搖了搖頭。 “這么煩人。難道這就是生活?嗯,比方說,這些害霍亂病的人,他們算個啥?難道他們能幫助我們嗎?他們死的死,康复的康复……可我卻還要活下去,怎樣個活法呢?這不是生活——而是一种抽搐……難道這不令人難受嗎?要知道我心里清楚,只是我說不出,我不能這樣生活下去了……給那些人治病,還對他們關怀備至……可我是健康的,但是如果我的心靈痛楚,難道我比他們還不值錢?你想想吧,我連個霍亂病人都比不上……我心里頭在痙攣。可你還對我嚷嚷。 ……我認為,我是個野獸?酒鬼,沒治了嗎?哎,你……你這婆娘。” 他用一种平靜的、令人信服的聲調說道,但她正在認真地反省過去,所以沒听清楚他在說些什么。 “你不言語?”格里戈里問,同時注意著自己身上某种新的,有力的東西是怎樣增長著。 “你為什么不言語?不希望我怎樣?” “我對你一無所求。”瑪特略娜喊道,“你為什么折磨人? 你要什么?” “什么。哦,我要……為的是,那么……”這時奧爾洛夫感到,他不會對她講他需要的到底是什么,不會那么講,從而知彼知己。他明白了,在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一條任何言語都不能填平的鴻溝了……這時在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陣狂怒。他揮拳打妻子的后腦勺,并且像野獸一樣咆哮起來:“巫婆,你干嗎,啊?你干嗎假模假樣?老子要揍扁你。” 這一打,使她的臉撞在桌上,但是她縱身跳起,站穩了腳跟,眼睛里充滿了仇恨,注視著丈夫的臉,堅定地大聲喊道:“你打吧。” “住嘴。” “打吧。嗯?” “啊,你這個惡魔。” “不,格里戈里,夠了。我再也不愿意這樣下去了……”“住嘴。” “我不允許你再虐待我……” 他磨著牙齒,退了一步,或許是為了打起來更方便一些。 但這時門打開了,瓦謝科醫生出現在門邊。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們是在什么地方,啊?你們干什么在這里出洋相?” 他的臉上帶著一种嚴峻的惊愕的表情。 奧爾洛夫看見他時壓根儿就沒覺著難為情,甚至還對醫生點了點頭,說:“這不過是……在夫妻之間來一次消毒……”他痙攣地向醫生冷笑了一下……“你為什么不去上班?”醫生被他的冷嘲激怒了,嚴厲地質問道。 格里戈聳了聳肩,不急不忙地解釋: “我有事……我有點私事……” “可是昨天誰在吵鬧呢?” “我們……” “你們?好极了……你們的行動就跟在家里一樣,自由自在,愛去閒逛就去閒逛……”“因為我們不是農奴……”“得了。你們把這儿當酒館了……畜生。我來告訴你們,你們是在什么地方……”一种野性的大膽,一种要推翻一切,要從壓迫心靈的混亂中沖將出來的強烈愿望,像一股熱流涌上心頭。他感到他現在只要做一件不尋常的事情,就可以立即擺脫那束縛他愚昧靈魂的桎梏,他顫抖了一下,感到一陣愜意的涼意浸入了他的心田,扮了個貓臉轉向醫生,對他說道:“你別為難你的喉嚨了,別嚷嚷……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在毒死人的地方。” “什——什么?你怎么說的?”醫生大吃一惊,俯身對著他。 格里沙明白他說了荒誕無稽的話,但沒有因此冷靜一點,反而更加怒气沖沖。 “不要緊,過得去的。你就忍著點吧……瑪特略娜。走吧。” “不,我的朋友,先別走。你回答我……”醫生用一种不怀好意的平靜的聲音說,“坏家伙,為了你這話,我把你……”格里沙直視著他,開始一吐為快,感到自己正在向什么地方跳去,并且每跳一步,他都感到呼吸更加輕松……“你別嚷嚷……也別罵……你以為,霍亂流行了,你就可以盤弄我了。這是白日做夢……至于你們治病,這甚至是誰也不需要的……至于我說到毒藥,當然,這是故意气你的……但是不管怎樣,你別叫嚷得太凶了……”“不,你信口雌黃。”醫生平靜地說,“我得給點顏色給你看看……噯,過來吧。” 走廊里已經擠滿了人……格里沙微微地眯縫著眼,咬緊了牙關。……“我沒有說瞎話,也不害怕……你既然要教訓我,那么為了讓你舒服,我還要說……”“啊?說呀……”“我要上城里去大聲吆喝:‘朋友們。你們知道他們是怎么治霍亂病的嗎?’”“什——什么?”醫生睜大了眼睛。 “那時候我們就張燈結彩再來一次那樣的消毒……”“你說什么,見你的鬼。”醫生悶聲悶气地叫道。在這個青年面前,醫生的憤怒變成了惊訝,在這之前他認為這是一個好勞動、并不愚蠢的工人,可現在這個人不知道為什么糊涂地、荒謬地自掘墳墓……“你說什么,傻瓜?” “傻瓜”——格里沙心里引起了不快,他明白,這种宣判是公正的,但卻更加怒气沖沖。 “我說什么?我知道……對我橫豎都一樣……”他說話時,兩眼閃著光,“我現在的理解是,我們這號人不管什么時候反正都一樣……我們根本沒必要壓制我們的感情……瑪特略娜,走吧。” “我不走。”瑪特略娜斬釘截鐵地說。 醫生圓睜著眼睛望著他們,摸了摸額頭,困惑不解。 “你……不是喝醉了,就是發瘋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格里沙沒有屈從,也不能屈從。他譏諷地回答醫生說:“可是您是怎樣理解的?你們做的又是什么呢?消毒,哈,哈。醫箔…可是那些健康的人卻因為生活的重壓而在死亡……瑪特略娜。我要敲碎你的腦袋。走吧……”“我不跟你去。” 她臉色蒼白,強作鎮靜,她的眼睛堅定而冷冷地望著丈夫的臉。盡管格里戈里壯大了英雄膽,還是背轉身去,并且耷拉著頭,不吭聲了。 “呸,真討厭。”醫生啐道,“連鬼也弄不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你呀。滾吧。快滾開,還得感謝,我沒有好好教訓你一頓……應該讓你受審判……傻瓜,滾開。” 格里戈里默默地看了醫生一眼,又低下頭來。如果把他打一頓或者是送到警察局里,在他看來,也許更好一些……“最好再說一遍,你走不走?”格里沙嘎聲地問。 “不,我不走。”她一邊回答,一邊微微地彎下身子,似乎在等著挨打。 格里沙揮了一下手臂。 “嗯……你們全都見鬼去吧。……我要你們這些人有什么屁用?” “你這個莫名其妙的笨蛋。”醫生開始勸說。 “別罵人。”格里沙叫道,“嗯,該死的肮髒的婆娘,我走了。也許,再也見不到了……也許,能再見到……那要等我高興。但是假使我們再見面,那也不會對你有什么好,你要明白。” 于是奧爾洛夫向門口走去。 “再見,悲劇演員。”當格里戈里走過醫生身邊時,醫生嘲弄地說。 格里戈里收住腳步,用憂郁的閃動著的眼睛望著醫生,克制著自己,低聲說:“你別招惹我……別再把發條上緊了……它現在松了,誰也沒受傷害……得了,就這樣吧。” 他從地板上拾起便帽,戴在頭上,猶豫了一下,沒再望妻子一眼,就走了出去。 醫生用探詢的目光望著瑪特略娜,她面色蒼白地站在他面前。醫生朝格里戈里身后點了點頭,問道:“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 “嗯。……他現在去哪儿呢?” “喝酒。”奧爾洛娃肯定地說。 醫生揚了揚眉毛,走了。 瑪特略娜望了一望窗外。在蒼茫的暮色中,在風雨里,一個男人的身影正快速地离開病室向城里走去。人影相伴,在潮濕的、灰蒙蒙的田野之中……瑪特略娜·奧爾洛娃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她轉身走到屋角,跪了下來,開始禱告,一個勁地叩頭,一邊熱情地、喃喃地,上气不接下气地祈禱著,一邊用激動而抖動的雙手摸著胸口和喉嚨。 有一回我去參觀N城的一所技術學校。向導是我的一個熟人,他是學校的創始人之一。他引導我參觀這所設備齊全的學校,并且對我講道:“正如您所見,我們可以自夸……我們的學校正在成長,辦得越來越興旺。在教師的選擇上獲得了惊人的成功。比方說,在制靴和制鞋車間里,有一位女教師,她是一個普通的女靴匠,一個女人,甚至是一位可愛的人物,小精靈,可是品行极為端正。不過,去它的……嗯,是的,就是這樣,這個女人,普普通通,我說的是女靴匠,可是她工作得可出色啦。……她很會傳授她的手藝,非常熱愛孩子們,簡直令人惊奇。她是一個無价之寶的女工……她一個月掙12盧布,住在校內……用這么少的錢收養了兩個孤儿。我告訴您,這是個极有趣的人物。” 他這樣熱心地稱贊那個女靴匠,引起了我想認識她的愿望。 這愿望很快就實現了。就這樣,有一天瑪特略娜·伊凡諾芙娜·奧爾洛娃對我講述了她的悲慘生活。她和丈夫分手后,起初一陣子,他沒有讓她安靜過。他時常喝得醉醺醺地找岔,到處暗中監視她,狠心地打她,她都忍了。 病室停辦的時候,一位女醫生推荐瑪特略娜·伊凡諾芙娜到學校來工作,并且可以擺脫丈夫。這兩點都辦到了。奧爾洛娃開始過著宁靜的,勞動的生活。在她相識的女醫生們的幫助下,她學會了識文斷字,從孤儿院里收養了兩個孤儿——一男一女。她工作著,對自己的處境心滿意足,但是卻帶著憂郁和恐怖的心情回首過去的生活。她非常愛護她的學生,非常理解她自己的工作的意義,自覺地對待它,因而受到了學校一致尊敬。但是她總是干咳著,這种咳嗽令人生疑,她消瘦的面上有种不祥的紅暈,她灰色的眼睛里飽含憂郁。 我也認識了奧爾洛夫。我在城里的一個貧民窟里找到了他,在見過二三回面以后,我們成了朋友。當他重述他妻子講過的故事之后,沉思了一會儿,對我說:“是這樣的,這就是說,馬克西姆·薩瓦迪伊奇,把我舉起來,又拋下來。我就這樣沒做出任何英雄業績。可是一直到現在我還在希望能在什么事情上超群出眾……如果能將地球碎為粉末,或者組織一伙匪幫,那該多好。總之,做做這一類事情,我就可以站在万人之上,從高處向他們吐口水……并且對他們說:‘哎,你們這些惡棍。你們為了什么生活?你們過的啥日子?你們是一群披著狼皮的騙子,不是別的。’然后從高處一個倒栽蔥跌下來,摔個粉身碎骨。哼,是——是的。哎呀,生活是多么乏味,多么悶人呀。……擺脫瑪特略娜的鉗制后,我曾想過:‘嗯,格里沙,自由自在的航行吧,已經起錨了。’但是起的不是地方,水太淺。停船擱淺了……但是我不會干等在這里,別擔心。我要露一手。怎么露?鬼才曉得……老婆?讓她見鬼去吧。難道像我這樣的人需要老婆?要她干嗎?……當我感到五湖四海,同時都在向我招手的時候……我生下來心頭就帶著不安分的情緒……我的命運決定我做一個流浪漢。我步行、乘車、浪跡天涯……沒找到任何安慰……我喝酒嗎?當然,不然做什么呢?不管怎樣伏特加酒能扑滅心里的……因為心里熊熊地燃燒……一切都令人惡心——城市、鄉村、各式各樣的人……呸。難道就想不出來比這些更好的東西嗎?總是在互相過不去……把所有的人都卡死才好呢。噯,你呀,生活,你真是一种鬼把戲埃”我和奧爾洛夫坐在一個酒店里面談話,酒店里那扇沉重的門時開時關,每次開關時就發出一种令人心蕩神移的吱吱聲。酒店內部給人的感覺,它就像是一張巨大的嘴,正在慢慢地、但是誰也逃避不了地、一個接一個地吞噬著可怜的俄羅斯人,不安分的,以及別的人們…… ------------------ 大唐書庫 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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