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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落的人們


  
戈仁權 雪影譯


  這是一條通往城里的街,兩邊是破舊的小平房,你挨著我我挨著你,牆壁傾斜,窗框歪歪斜斜。這些住著人的房屋年久失修,房頂千瘡百孔,用樹皮做補釘,上面長滿了層層綠苔。頂上,到處豎起一根根高杆,上面壘著鳥巢。城郊貧民窟那些可怜的植物,綠葉上積滿灰塵的接骨木樹和節節疤疤的白柳樹,掩映著那些高杆。
  小屋的窗玻璃由于日久天長而變成暗綠色,用卑怯的騙子似的眼光互相看著。街道中央那條車道通向山坡,蜿蜓曲折,路上凹的坑被雨水沖得很深。四處推放著成堆的碎石和各种垃圾,上面雜草叢生,這都是水利工程的遺跡或者地基,原是當地居民造出來,用以抵擋從城里猛沖下來的雨水,卻毫無用處。上邊,山坡上,果園茂盛,一片蒼翠,掩映著漂亮的石砌房屋。教堂的鐘樓驕傲地直沖藍天,金黃的十字架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在雨天,這個城市把泥漿灌到這條進城的街上,旱天就在上面撒滿塵土。所有那些難看的小屋像是被一個什么人有力的大手掃垃圾那樣掃在一起,也從上邊拋到此地來了。
  那些小屋遍布山坡,拔地而起,大半已是破爛不堪,樣子虛弱多病,被陽光、塵土、雨水染成暗灰色,如朽木一般。
  街道的盡頭,像是從城里拋到腳下來似的,聳立著一棟長長的兩層樓房,是商人佩通尼科夫的房產,卻無人繼承,按順序它已經排在盡頭上,到了山腳下,再過去就是寬闊的原野,半俄里以外便是一道臨河的陡岸了。
  這所古老的大房子跟鄰近的房屋相比,外貌顯得极為陰森。整棟房子東倒西歪,兩排窗子沒有一扇完好無損,破窗框上留下些破玻璃碎片,現出沼澤地死水那种暗綠色。
  窗戶之間的牆壁上是道道裂痕,還有泥灰脫落后留下的黑斑,看上去好似時間用象形文字在房屋牆上寫下了它的經歷似的。房偏向街上,這就越顯出凄涼的景象,好像這所房子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等候命運的最后一擊,好把它變成亂七八糟的一堆朽木和瓦礫似的。
  門大開著,有半扇門已經從合頁上脫落,躺在地上,從那些木板的縫隙里已經長出青草,這類青草在這所房子荒蕪的大院里處處都是,粗大肥實。院子深處有一間被煙熏黑的矮房子,鐵皮房頂從高處斜下來。正房本身沒有住人,但這所房子原先是鐵匠舖,現在成了“夜店”,是由退役騎兵大尉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庫瓦爾達經營的。
  夜店里邊是個陰森的長方形的洞,四俄丈寬,六俄丈長。
  這個洞里只有一邊見得到陽光,有四個小窗子和一扇寬敞的門,屋里的磚牆沒刮水泥,被煤煙熏黑。天花板原是用帆船底做成的,也熏得烏黑一片。房中央有個大火爐,底部本來是做熔鐵爐用的。火爐四周,沿牆放著寬闊的板床,上邊堆著各种破爛,算是給住店人做被褥用的。牆上濃煙四散,地面上潮气騰騰,板床散發著破布的腐爛气味。
  夜店老板就睡在爐台上,爐台四周的板床是高貴的舖位,只有得到老板青睞而又跟老板有交情的投宿者才有資格安寢。
  白天,騎兵大慰總在夜店門外度過,坐在一個有點像圍椅的位子上,那是他親自用磚砌成的。要不然他就到佩通尼科夫房屋斜對面那家由葉戈爾·瓦維洛夫經營的小飯舖里去打發日子。騎兵大尉經常在那儿用餐和喝酒。
  阿里斯季德·庫瓦爾達在租了這所房子之前,本來在城里開一家荐頭店,介紹仆人。如果再對他的過去尋根問底,就可以知道他開過印刷厂,至于開印刷厂以前干過些什么事,那么,照他的話說,就是“簡簡單單地過日子。而且,見鬼,還過得挺自在的呢。我可以說,我很會生活。”
  這個肩寬体長的人,年紀在50左右,那張麻臉由于酗酒而浮腫,留一把泥黃色大胡子,他的眼睛灰白,很大,眼神顯得莽撞而快活。他說話低沉,咕嚕作響,上下牙齒中間几乎總是咬著一根瓷制的德國煙袋,煙袋鍋是彎的。當他生气時,那大而紅的鉤鼻子的鼻孔就擴張,嘴唇發顫,露出兩排狼樣的黃色大板牙。他胳膊長,腿瘸,身上穿著髒兮兮的爛軍官大衣,頭上戴一頂油乎乎的帽子,鑲著紅帽箍,但沒有硬帽檐,腳上踏著破氈靴,齊膝高。每天早晨,他總是因為酒后頭痛而覺得難受,晚上老是醉意瞣/oo矓。他不管喝多少酒都醉不倒,他永遠是那么快活。
  每到傍晚,他就坐在磚砌的圍椅上,牙齒中間叼著煙袋,招呼旅客。
  “你是什么人?”他問一個走到他跟前的人,那個人衣衫襤褸,神情沮喪,是因為貪杯或者其他一些實實在在的原因而被赶出城的。
  那個人回答了他。
  “你拿出合法的證件來證實你的謊話吧。”
  那個人如果有身份證,就把它拿出來。騎兵大尉把它揣在怀里,對它的內容不大感興趣。然后他說:“行了,住一夜兩戈比,住一星期10戈比,住一月30戈比。你自己去占舖位吧,不過要注意,別占人家的舖位,要不然會遭打的。住在我這儿的人都挺凶的。……”住宿者問他說:“那么您賣不賣茶、面包或者食物?”
  “我只做牆壁和房頂的生意,為此我得每月付給這所破房的房東五盧布,他就是二等商人猶太·佩通尼科夫,一個騙子,”庫瓦爾達用正儿八經的口气解釋說,“到我這儿來的都是些不習慣過奢侈生活的人……不過要是你習慣了每天吃東西,嗯,對面有一家小飯舖。可是,你這個廢物,還是戒掉這种坏習慣的好。你總不會是老爺吧,那么你吃什么呢?吃你自己吧。”
  騎兵大尉佯裝嚴肅地說這种話,不過眼睛里總是帶著笑意,再加上他對他的住客抱著關切的態度,這就使他在本城的窮人中德高望重。常常有這樣的事:騎兵大尉從前的一個顧客走進院子,來到他跟前,衣服不再破爛,神情不再沮喪,顯得体面一些,臉上帶著勃勃生机。
  “您好,大尉老爺。您近來怎么樣?”
  “挺結實,很好。你有話就說吧。”
  “您不記得我了?”
  “不記得了。”
  “那么您回憶一下,我去年冬在您這儿住過一個月……那時候這儿不是被搜捕過一次,還抓走了三個人嗎?”
  “是啊,老弟,我這個好客的小店不時有警察光顧呢。”
  “哎,主埃當時您讓區警察局長無地自容。”
  “等一等,你別急于回憶過去。你到底有什么事,直說吧。”
  “您愿意讓我做個小東道主嗎?當初我在您這儿住著,您對我真是……”“知恩圖報,這是該鼓勵的,我的朋友,因為我在人們當中是少有的。你大概是個好人。雖然我已經完全記不得你,不過我倒樂意陪你到酒館,為你生活中的成功暢飲一番呢。”
  “您還是不減當年……總愛說几句逗樂的話嗎?”
  “可是在你們這些哭喪著臉的人之中生活,又有什么別的法子呢?”
  他們走了。有的時候,騎兵大尉的這個老主顧喝過酒,完全昏了頭,照老樣子喝醉,回到夜店里來了。第二天他們又彼此請客,直到最后,這個老主顧一天早晨醒來,才發現他的錢又被喝光了。
  “大尉老爺。這是怎么搞的。我又跑回您的隊伍里來了?
  現在怎么辦呢?”
  “這樣的結局确實不值得夸耀,不過,既然到了這一步,也用不著犯愁,”騎兵大尉有條有理地說,“對任何事情,我的朋友,都應當看淡點,不要胡思亂想來糟踏自己的生活,也不要提出什么問題。想入非非總是愚蠢的,至于酒后頭痛的時候异想天開,那更是無法言表的愚蠢。酒后頭痛的時候需要喝點酒解一解醉,并不需要良心有愧和刻骨仇恨。……要愛惜牙齒,留著它好讓人掌嘴的時候有地方打。哎,這是一枚20戈比銀幣,拿去。你去買半瓶白酒,再買五戈比的熟肚子或者熟肺,一磅面包,兩根腌黃瓜。等我們用酒解了醉,再來琢磨當前這种局勢好了。”
  足足過了兩天才算完全研究清楚當前這种局勢,而那個知恩圖報的顧客光臨那天騎兵大尉衣袋里放著的三盧布鈔票或者五盧布鈔票,這時候也就兩手空空了。
  “我們徹底空了。夠了。”騎兵大尉說,“現在,既然我和你,傻瓜,只顧喝酒,把錢揮霍得精光,那我們就想法子再踏上清醒和美德的道路吧。人家說得對:不犯罪就不知悔過,不悔過就不可救藥。頭一句話我們已經照著做了,然而懊悔于事無補,我們干脆直接得救好了。你動身到河邊去干活。要是你管不了自己,就對工頭說,要他替你留著錢,要不干脆交給我也成。等我們積攢起一筆錢來,我就給你買條褲子什么的,這樣也好把你打扮成一個正經人,一直勤勤懇懇地工作,只是眼下不走運罷了。你穿上体面的褲子,就又能闖出條道來。去吧。”
  顧客動身到河邊去當裝卸工人,一想起騎兵大尉的那些個話就暗自發笑。他不能深諳那些話的含意,可是眼前閃現一雙快活的眼睛,感到一种朝气蓬勃的精神,知道能言會道的騎兵大尉就是他的左膀右臂,在他有難處時會助一臂之力。
  果然,這個顧客在騎兵大尉對他品行的嚴格監督下一個勁儿地干活,不到一兩個月就掙下一筆錢,足以擺脫在這位騎兵大尉的好心關注下所陷入的困境,又能過上較舒适生活了。
  “得了,我的朋友,”庫瓦爾達用嚴厲的目光打量這個風采依舊的客人,說,“褲子和上衣,我們都有了。這些東西要緊得很,你要相信我的經驗。先前我穿著体面的褲子,總在城里扮演上層人的角色,可是,見他娘的鬼,臨到我身上体面的褲子沒有了,在別人的眼里不值錢了,只得從城里退回到這儿來。我的漂亮的傻瓜啊,人憑貌相看事物,至于實質,人因為天生愚蠢,就看不清了。這一點你要記住了。至于你欠我的債,還一半就行了。你安心地走吧,你只要去尋求什么,總會如愿以償的。”
  “那么我借您多少錢,阿里斯季德·福米奇。”顧客不安地打听道。
  “一盧布70戈比……現在給我一盧布或者70戈比就行,剩下的,等你做賊或者干活弄的錢比現在你手頭的錢多時再還給我好了。”
  “承蒙關照,不胜感激。”顧客動情地說,“真的,您這人真好。嗨,生活不該對您,……我想,要是您找准您的位置,定會成為一只雄鷹?。”
  騎兵大尉要是不夸夸其談就無法生活。
  “什么叫‘找准位置’?誰也不知道他自己在生活里的真正位置在什么地方,我們每個人都沒做到适得其所。商人猶大·佩通尼科夫的位置應該是服苦役的監獄,可是他大白天在街上游蕩,甚至還想開一家什么工厂呢。我們那位教員的位置應該在一個好女人身旁,在六七個孩子當中,可是他如今在瓦維洛夫的酒店里逛蕩。再拿你說,你想去找個听差或者跑堂的差事,可是我認為你的位置是當兵,因為你不糊涂,能吃苦耐勞,勤勤懇懇。你看,這都是咋搞的?生活像洗牌一樣胡亂地安插我們。我們只會碰巧得到适合于我們的位置,而且這樣的事也長不了。”
  有時,這种辭行成了繼續交往的開始。開怀痛飲就又開始,結果又害得那個顧客把錢喝光,大吃一惊,騎兵大尉就出錢再請,到頭來……兩個人都把錢喝得分文不剩。
  以上這种事情的重演,絲毫也不影響雙方的良好關系。騎兵大尉提到的那個教員正好就是這樣一個顧客,再三要重新做人,結果兌不了現。這個人有知識,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騎兵大尉。也許就由于這個原因,才弄得他一旦落到這個夜店里來,就再也出不去了。
  庫瓦爾達只有跟這教員暢談一番,才相信自己的話能讓對方听懂。他很在乎這一點,臨到改邪歸正的教員賺下一筆錢,准備离開夜店,打算在城里租個住處,阿里斯季德·庫瓦爾達總是那么悶悶不樂地把他送走,發表那么多傷感的長篇議論,末了他倆必然痛飲一番,把錢喝完了事。在大多數情況下,庫瓦爾達是有意這樣做的,好讓教員盡管拿定主意想走,卻無法擺脫他的夜店。庫瓦爾達是受過教育的人,至今言談中還閃著學問的余輝,再加上命運的變幻無常促使他勤于思考,這樣的人怎能不希望身邊有個跟自己相近似的人,盡量跟這人朝夕相處呢?我們都是善于愛惜自己的。
  這個教員從前在伏爾加河沿岸一個城市的師范學院里任教,可是被學院開除了。后來他在制革厂當過職員,做過圖書館工作人員,另外還干過几种職業,最后考取律師資格,開始灌酒,終于落到騎兵大尉的夜店里來。他身高、背駝,鼻子長又尖,頭頂光禿禿的。他瘦得只有一層皮的黃臉上留一把楔形胡子,閃動著的惶惶不安的眼睛,嵌在深陷的眼眶里,嘴角悲哀地耷拉下來。他給當地報紙寫通迅稿,以此掙錢糊口,或者,說得更确切些,掙點酒錢。有時候他一星期就掙到15盧布。于是他把錢交給騎兵大尉,說:“夠了。我要回到文化的怀抱里去了。”
  “這很值得稱贊。我打心眼里同情你的決定,菲利普。我從此一杯酒也不給你喝了。”騎兵大尉嚴厲地警告他說。
  “我感激不荊……”
  騎兵大尉從他的話里听出一种近似懇求寬容的膽怯口气,就越發嚴厲地說:“哪怕你嚷個不停,我也不給。”
  “好,就這么說定了。”教員說,歎了口气,走去寫通訊稿。可是過一天,至多兩天,他酒癮發作了,在一個角落里用悲傷和懇求的眼神瞧著騎兵大尉,戰戰兢兢地等著他朋友的心軟下來。騎兵大尉卻用尖酸刻薄的譏誚口气大講“性格軟弱的恥辱”,大講“對酗酒的獸性愛好”,另外還講了些与這种場合相吻合的話題。應當替他說一句公道話,他是個十分真誠地沉湎于他這种導師和道德君子角色的,可是夜店的那些老主顧卻疑心重重,眼睛瞅著騎兵大尉,耳朵听著他大肆撻伐的話語,彼此之間悄悄向他那邊擠一下眼睛,說道:“一肚子鬼心思。編排得倒好听。其實他是說:我早就對你講過,你不听,那就只好怨你自己。”
  “大尉老爺倒是個地道的軍人:一邊往前走,一邊留后路。”
  后來教員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找到他的朋友,就揪住他肮髒的軍大衣,他渾身顫抖,舔著干巴巴的嘴唇,用一种無法言表的,极為悲慘的目光瞅著他的臉。
  “挺不住了?”騎兵大尉冷冷地問道。
  教員肯定地點了點頭。
  “再挺一天……也許能挺過去呢?”庫瓦爾達提議說。
  教員不以為然地搖頭。騎兵大尉看見他朋友的干瘦的身子因酒癮發作而不住顫抖,就從口袋里拿出錢來。
  “在大多數情況下,跟命運抗爭是沒好處的。”他一面拿錢一面說,好像故意在什么人面前為自己洗刷一清似的。
  教員并不是傾其所有用于飲酒上,至少有一半錢他是用在這條街上孩子們的身上。窮人家里孩子永遠多。這條街上從早到晚總有一堆堆穿得破爛不堪、吃不飽的小孩子在塵土和深坑里玩耍。
  孩子們是世上的鮮花,然而在這條通到城里的街上,就外貌來說,他們倒像是些過早凋謝的花。
  教員常把他們召集到自己這來,買點小白面包、雞蛋、苹果、核桃,帶他們到戶外去,到河邊去。到了那儿,他們首先把教員請吃的東西一掃而光,然后盡情嬉戲,周圍整整一俄里內到外響徹著他們的喧鬧聲和笑聲。在小小的孩子們當中,這個酒鬼的細長身材好像矮了半截,他們把他當成跟他們年齡相同的孩子,索性喊他菲利普,既沒有“大爺”,也沒有“叔叔”之類的稱呼。他們在他四周像泥鰍似的扭來扭去,用力推他,跳到他背上,拍他的光頭,揪他的鼻子。這些或許都是他需要的,因而對這類放肆的舉動他從不去制止。總的來說,他很少跟他們談話,就是談話,也談得謹慎而膽怯,像是擔心他的話會玷污他們,或者簡直會損害他們似的。他跟他們一玩就是好几個鐘頭,充當他們的玩具和同伴,用悲傷憂郁的眼睛注視著他們活潑的小臉,然后滿臉心事地到瓦維洛夫的小飯館去,在那儿一言不發,光是喝酒,醉到神智不清才作罷。
  差不多每天,教員采訪完回來,總要帶回一張報紙,于是所有那些淪落的人們都圍他而坐,像開大會一樣。他們紛紛走攏來,有的剛喝過酒,有的早已爛醉如泥,直覺得頭痛,他們穿著各色各樣的破衣爛衫,但全都肮髒而可怜。
  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西姆佐夫走過來,這個人肥得跟一只大桶似的,以前當過林務官,現在靠賣火柴、墨水、黑鞋油為生,60歲左右,穿著帆布大衣,戴著寬檐帽,破帽檐遮住他肥胖的紅臉,臉上留著一把白胡子,胡子里露出一個小紅鼻子,快捷地瞧著上帝創造的這個世界,另外有兩只不知羞恥的、淚水模糊的小眼睛閃閃發光。大家叫他“陀螺”,這個外號形象地描繪出了他圓溜溜的身材和嗡嗡作響的說話聲。
  不知從哪個角落里,“末日”鑽了出來,這是個神情抑郁,少言寡語,膚色發黑的酒鬼,原名盧卡·安東諾維奇·馬爾季亞諾夫,以前當過典獄官,現在以賭博為生,常玩“小皮帶”、“三張小葉”,“賭注”和其它同樣有趣而又全都不為警察喜愛的賭法。他把那遭人痛打過的大身軀重重地擱在教員身邊的草地上,烏黑的眼睛閃動著,把手伸向酒瓶,用沙啞的男低音問道:“我可以喝一點嗎?”
  机械工人巴維爾·索爾恩采夫來了,這人約30歲,患肺癆玻他左胸的肋骨已經在斗毆中被打斷,臉又黃又尖,就像狐狸,臉上常露出難看的冷笑。他的薄嘴唇蓋住兩排烏黑的虫蛀牙,他的爛衣服在狹窄精瘦的肩膀上不停地晃蕩,就跟挂在衣架上一樣。他外號叫“剩飯”。他親手做出樹皮刷和用一种特別的草編成的笤帚,刷起衣服來很實用,他就靠賣這些東西度日。
  一個瞎了左眼又高又瘦的人走過來,大圓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不愛言語,膽子很小,由于盜竊而三次被調解法庭和地方法院判罪入獄。他姓基謝爾尼科夫,可是大家叫他“一個半塔拉斯”,因為就身高來說,他正好比他形影不离的朋友塔拉斯助祭高出一半,這個助祭由于酗酒和行為放蕩不羈而失去了教銜。助祭矮小結實,生著壯士般的胸脯,圓圓的頭上留著長發,他跳舞的本事好得出奇,而他說下流話的本事更加出色。助祭跟“一個半塔拉斯”選中在河邊鋸柴禾作為他們的職業。每到休息的時候,助祭就對他的朋友和那些愿意听的人講他自稱“他自己編的故事”。這些故事的主人公永遠是圣徒、國王、司祭和將軍。這些故事,就連夜店的旅客們都厭惡地啐口水,為助祭的丰富幻想惊訝得目瞪口呆。
  助祭呢,眯縫起眼睛,一個勁地講那些無恥得惊人的肮髒事。
  這個人的想象力极為丰富,甚至不著邊際,他能夠一整天編故事,說故事,而保證一點不重复。也許,在他身上,一個大詩人埋沒了,至少,一個杰出的說書人埋沒了,他能用他那些下流的、但生動有力的話把一切東西都說得活靈活現,甚至能給石頭也裝上靈魂。
  此外,這儿還有一個可笑的青年,外號叫“庫瓦爾達·流星”。有一次他到這儿來投宿,從此就留在這些人當中了,這倒使他們暗自納悶。開始大家都沒怎么在意他,因為在白天,他跟大家一樣,總是出去找飯吃,可是晚上總是在這伙友好的人旁邊出現,最后騎兵大尉留心他了。
  “娃娃。你在這個世界上是干什么的?”
  那孩子勇敢而簡洁地回答說:
  “我是流浪漢……”
  騎兵大尉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那個青年頭發有點長,一臉的蠢相,高高的顴骨,翹翹的鼻子。他穿著一件藍色短衫,沒系腰帶,頭上戴一頂破草帽。他兩只腳連鞋也沒穿。
  “你是傻瓜。”阿里斯季德·庫瓦爾達肯定地說,“你在這儿閒逛什么?你喝白酒嗎?不喝……你會偷東西嗎?也不會。
  你去好好學一學,等到長大成人了,再上這儿來……”小伙子笑起來。
  “不,我要跟你們一起生活。”
  “為什么?”
  “不為什么。……”
  “哎,你啊,一顆流星。”騎兵大尉說。
  “喏,我馬上把你的門牙打掉。”馬爾季亞諾夫提議說。
  “為什么?”小伙子問。
  “不為什么。……”
  “那我就拿塊石頭把您的頭砸開花。”小伙子恭敬地聲明道。
  要不是庫瓦爾達攔著,馬爾季亞諾夫真的會對他動手了。
  “別管他。……老兄,這孩子沒准也算是我們大家的一個親人呢。你完全沒有理由來打他的嘴巴,他呢,也跟你一樣,也沒有道理跟我們一起生活。……算了,听之任之吧……我們大家活著也都沒有充分的理由呢。……”“可是您,年輕人,最好還是离開我們這儿。”教員用悲涼的眼神看了看這個小伙子,規勸道。
  那一個卻閉口不答,住了下來。后來大家跟他相處熟了,對他也就不在乎了。他就在他們當中生活著,觀察一切。
  上述那些人是騎兵大尉那幫人的主要成員,他總是帶著善意的諷刺口吻把他們叫做“淪落的人們”。除他們外,夜店里還總是住著五六個普通的流浪漢,他們不能像“淪落的人們”那樣以過去為榮,盡管他們同樣經歷過命運的變幻無常,但總還是比較完整的人,不那么面目全非。他們差不多都是些“淪落的農民”。也許,有教養階層的正派人比農民中有的正派人要高出一籌,但是沾染惡習的城里人永遠比沾染惡習的鄉下人更為惡劣,也更為肮髒。
  那些淪落的農民中突出的代表人物是拾破爛的老人佳帕。他瘦高個儿,瘦得皮包骨,總是低著頭,讓下巴抵住胸脯,因此他的影子,論形狀,就像一根火鉤子。從正面是看不見他的臉的,要是從側面看,就只能看見他的鉤鼻子、耷拉下來的下嘴唇、毛茸茸的白眉毛。按時間的先后說,他是騎兵大尉的第一位旅客。關于他有一种傳言,說他把一大筆錢藏在某個地方。為了這筆錢,兩年前有人拿刀子“嚓的一聲”割他的脖子,從此他就低下頭了。他不承認自己有錢,說“人家動刀子只是瞎胡鬧罷了”,從那時候起他揀破爛和骨頭倒很方便,因為他的頭總是低下來對著地面。每當他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走去,手里不拄手杖,背上不帶袋子,他就像個心事重重的人。在這种時候,庫瓦爾達總是用手指著他,說:“你們看,商人猶大·佩通尼科夫的良心從商人身子里逃出來,在找安栖之地。你們看,這顆良心多么爛,多么坏,多么髒。”
  佳帕說話聲音沙啞,他的話讓人難懂,或許就因為這個原因,他總是很少說話,獨來獨往。不過每次夜店里來了一個由于貧窮而被迫离開農村的新人,佳帕看在眼里,就會怒气沖天,忐忑不安。他用刻薄的嘲笑折磨那個不幸的人,喉嚨里發出惡意的沙啞聲,挑起夜店里的人欺負他,最后威協說要親自動手打他,在夜間洗劫他的財物,這种作法几乎回回能奏效,末了那個受嚇的農民就從夜店里溜走了。
  于是佳帕心安理得地藏在一個角落里,縫補他的破衣服,或者讀《圣經》,而那本書又舊又髒,并不比他干淨。等到教員讀報時,便從他的角落里爬出來。佳帕默默地听完所讀的內容,深深地歎息,什么話也不問。不過,等到教員讀完,把報紙放開,佳帕卻把干瘦的手伸過去,說:“給我。……”“你要報紙有什么用?”
  “給我吧。也許報紙上有關于我們的事儿……”“關于誰的?”
  “關于農村的。”
  人家就笑話他,把報紙扔給他。他拿起報來,在那上面讀到某個村子里冰雹砸坏了庄稼,另一個村子里失火燒毀了30戶人家,第三個村子里一個女人毒死了丈夫,總之全都是些關于農村的消息。這些消息照例必登,而且把農村描繪得不幸、愚蠢、狠毒。佳帕讀著,嘴里發出哼哼哈哈的聲音,也許是以此表示同情,沒准又是表示快活。
  星期天他不出去揀破爛,几乎整天都用來讀《圣經》。他拿著書,把它抵在胸口上,要是有人來碰它,或者打扰他看書,他就生气。
  “喂,你,巫師,”庫瓦爾達對他說,“你懂什么?別看了。”
  “那你懂什么?”
  “我什么也不懂,不過要知道,我也不看書……”“可是我看……”“哼,你愚蠢。”騎兵大尉用肯定的口气說,“要是腦子里長出虫子,人就會難受,可要是有些思想鑽進腦子,那你還怎么活,老蛤蟆?”
  “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年了。”佳帕心平气和地說。
  有一次教員想知道他是在哪儿學會識字的。佳帕簡洁地回答他說:“在監獄里……”“你坐過牢?”
  “坐過……”
  “犯了什么罪?”
  “沒犯什么罪……出了點錯……喏,這本《圣經》就是從那儿帶出來的,那是一位太太送的……監獄里挺好,老弟……”“真的嗎?有啥好?”
  “人家教導你……嗯,可以學會識文斷字,……又可以拿到書……這些都不要錢呢……”教員剛來夜店時,佳帕早已在那儿住著。佳帕久久地仔細觀察教員,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他是什么樣的人。佳帕把整個身子向一邊歪著,彎下去,久久地听他講話,有一回在他身旁坐下。
  “瞧,你是個有學問的人……讀過《圣經》嗎?”
  “讀過……”
  “好礙…你還記得嗎?”
  “嗯,記得……”
  老人側著身子彎下腰來,用灰色的眼睛瞧著教員,一副嚴厲和不相信的樣子。
  “你記得那上面寫著阿瑪里基特人嗎?”
  “怎么樣?”
  “現在他們在哪儿?”
  “消失了,佳帕,也就是死盡了……”
  老人沉默了一會儿,又問:
  “那么腓尼基人呢?”
  “他們也消失了……”
  “都死了?”
  “都死了?”
  “哦……那么將來我們也會死嗎?”
  “到了時候,我們也會死的。”教員淡漠地肯定道。
  “我們屬于以色列人的哪個支系?”
  教員看了看他,想了想,開始講基米里人、西徐亞人、斯拉夫人……老人越發不服气,用帶點惊嚇的目光瞧著他。
  “你盡瞎扯談。”他等教員講完,啞著嗓音說。
  “怎么會是瞎扯談呢?”教員惊异地說。
  “你講的是些什么民族?《圣經》里根本沒講起過。”
  他站起來,走開,气得嘟嘟噥噥。
  “你老糊涂了,佳帕。”教員沖著他的背影肯定地說。
  于是老人又轉回來,走到他這邊,用髒乎乎的彎著的手指向他搖一遙“上帝造出亞當,亞當生出猶太人。可見所有的人都是猶太人的子孫……我們也是……”“那又怎樣?”
  “韃靼人是以實瑪利的子孫,……可以實瑪利人也是猶太人的后代……”“你要怎么樣呢?”
  “你為什么胡說?”
  他走了,留下和他談話的伙伴在那儿摸不著頭腦。可是約摸過了兩天,他又挨他而坐。
  “你是有學問的人……那你一定知道:我們是什么人?”
  “斯拉夫人,佳帕。”教員回答道。
  “若要照《圣經》上的話說,那上面沒有這种人。我們是什么人,是巴比倫人還是什么人?或者是艾道姆人?”
  教員開始批評《圣經》。老人聚精會神地听他講話,听了很久,然后打斷他的話說:“你停一停,這些話不用再說了。這么說,上帝知道的那些民族當中沒有俄羅斯人?我們是些上帝不知道的人?是嗎?
  只有《圣經》上有的民族,上帝才知道。……他用火和劍懲治他們,毀坏他們的城市和鄉村,可是他又派先知去教導他們,可見他怜惜他們。他把猶太人和韃靼人發派到各地去,是保護他們……那么我們怎樣呢?為什么我們這儿就沒有先知?”
  “我不知道。”教員拉長著聲音說,竭力要听明老人的意思。老人呢,把手放在教員的肩膀上,輕輕地把他推得前搖后晃。他聲音沙啞,仿佛在咽下什么東西似的……“你盡管講吧。……是啊,你講了這么多,好像無所不知。
  我听著你講,直覺得惡心……你把我的靈魂攪得難受……還不如不講。我們是什么人?問題就在這儿了。為什么我們沒有先知?當初基督在世界上走來走去的時候,我們在哪儿?你明白了?哎,你埃還有,你胡說,難道整個民族能死絕嗎?
  俄羅斯民族就不可能滅亡。你胡說……《圣經》里一定有俄羅斯民族,只是不知道換了個別的什么名儿罷了……你知道人民,那么人民是甚么樣子?人民多得很。……世界上有多少農村?所有的人民,真正的和廣大的人民,都住在哪儿。你卻說什么他們會死絕……民族是不會死絕的,個人才會死掉……上帝需要民族,世界就是他造出來的。阿瑪里基特人沒有死絕,他們是德國人或者法國人……可是你……哎,你埃……喏,你說說看,為什么上帝不管我們?上帝不是既不懲罰我們,也不派先知來嗎?有誰來教導我們?……”佳帕的話鏗鏘有力,話中蘊含著嘲笑、責難和深刻的信仰。他講了很久。教員依舊已經喝過酒,心情郁悶,最后,他听著很難受,好像人家在用木鋸把他鋸開似的。他听著老人講話,看著他不堪入目的身軀,感到那些話有一股奇怪的強大力量,忽然感到自己可怜极了。他也想對老人說些有力量的,深信不疑的話,好讓佳帕對他產生好感,以便佳帕不用這种責難的嚴峻口气,而用父親般親切的溫柔口气講話。教員覺得胸中有個東西不住地翻騰,涌上喉頭。
  “你是什么人?……你的靈魂已經扯碎了……居然還講話呢。好像你真的知道什么似的。你還是不說為好……”“哎,佳帕,”教員苦惱地叫道,“這話是實在的。有關人民的話,也是實在的。……人民多得很。可是人民覺得我是陌生人,我也覺得他們是陌生人……悲劇就在這儿了。不過,管他的。我受苦受難就是了……先知是沒有的……沒有。……我呢,确實講得太多,……沒有誰需要這個,……不過我不會再說了……只是你別跟我這樣講話……哎,老頭子。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不可能了解……”教員終于哭起來。他盡情地哭著,淚如雨注,哭了心里也輕松多了。
  “你該到農村去,在那儿當教員或者文書什么的……你會不愁吃,精神振作起來。……你干嗎這樣受煎熬呢?”佳帕用沙啞的嗓子嚴厲地說。
  教員卻不停地哭,由于流淚而感到暢快。
  從此,他們就成了朋友。那些淪落的人們看見他們守在一起,就說:“教員在和佳帕套近乎,打他錢的主意呢。”
  “這是庫瓦爾達在暗中挑唆教員,要他探出老頭把錢藏在哪儿……”他們很可能是口是心非。這些人有個可笑的特點:他們喜歡在別人面前把自己表現得比本來面目還要坏得多。
  人感到自己沒有什么用處,有的時候索性展示自己的坏處。
  等到這些人聚合在一起,在拿著報紙的教員周圍坐好了,讀報就開始了。
  “好,”騎兵大尉說,“今天報紙上都講了些什么?有小品文嗎?”
  “沒有。”教員報告說。
  “報紙發行者舍不得花錢……那么有社論嗎?”
  “有……古里亞耶夫寫的。”
  “哈哈。念吧。他,坏种,寫得倒還蠻有條理呢,見他娘的鬼。”
  “‘不動產按价課稅,’”教員念道,“‘已經實施不下15年,現如今仍然是市政府按价征收捐稅的原則……’”“這話真幼稚,”騎兵大尉庫瓦爾達評論說,“‘現如今仍然是。’這真好笑。現如今仍然如此,是對掌管市政的商人有利,所以才會延續至今……”“這篇文章寫的也就是這個問題。”教員說。
  “奇怪。這是小品文的題目……寫這种問題得加上點胡椒才行……”由此引發了一場小小的爭論。大家全神貫注地听他說話,因為眼下大家只喝過一瓶酒。教員念完社論,就讀當地新聞,然后又讀訴訟新聞。如果這种犯罪消息里的當事人和被告是商人,阿里斯季德·庫瓦爾達就打心眼里高興。一個商人被敲詐了一筆錢,大快人心,只可惜數目不大。馬踢坏了商人,這听著讓人愉快,可商人還活著,又使人沮喪。商人在法庭上輸了官司,妙不可言,而法庭沒有叫他支付加倍的訴訟費,又令人心寒。
  “那樣做是違法的。”教員說。
  “違法?可是難道商人本身就合法嗎?”庫瓦爾達問,“商人是什么?我們來考察一下這种粗俗可笑的現象:首先每個商人原本是庄稼漢。他來自農村,一段時間后變成了商人。為了做商人,就得有錢。商人的錢都是打哪儿來的?盡人皆知,還不是用不正當的手法弄來的。由此可見,那是庄稼漢用形形色色的方法騙來的。可見商人就是騙錢的庄稼漢。”
  “說得棒极了。”大家稱贊演說家的結論說。
  佳帕牛樣地叫起來,揉摸著自己的胸脯。每當他為了消除宿醉而喝下第一杯酒時,也總是這樣哞哞地叫。騎兵大尉樂不可支。然后教員讀通訊稿。騎兵大尉听到這些,照他的話說,就像“開怀暢飲”。他到處看見商人把生活弄得一團糟,那些已有的成就全都被商人毀掉了。他詛咒商人,恨不得要把他們置于死地而后快。大家都听得高興,因為他罵得狠毒。
  “我要能給報紙寫文章就好了。”他嚷道,“啊,那我就會揭穿商人的真實嘴臉……我就會寫出商人不過是人面獸心的家伙,暫時披著人皮罷了。他粗野、愚蠢,不懂生活的美妙,沒有祖國的概念,不知道還有比五戈比銅幣更值錢的東西。”
  “剩飯”知道騎兵大尉的弱點,又喜歡惹人生气,就惡毒地插嘴說:“是啊,自從貴族開始餓死以后,生活里就沒有人了……”“你,蜘蛛和蛤蟆養的儿子,說得對。是啊,自從貴族衰敗以后,就沒有人了。只剩下些商人……我呢,痛恨他們。”
  “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你,老兄,也給他們打得不亦樂乎……”“我?我是因為熱愛生活才淪落的,我這個傻瓜。我熱愛生活,可是商人掠奪生活。我受不了他們的就是這一點,而不是因為我是貴族。實話對你說,我算不得貴族,我是個淪落的人。現在呢,什么都不在乎……對我來說,整個生活就像一個遺棄了我的情婦,為此我蔑視它。”
  “瞎胡說。”“剩飯”說。
  “瞎胡說?”阿里斯季德·庫瓦爾達大叫一聲,臉都气紅了。
  “嚷什么?”馬爾季亞冷冰冰的,陰沉沉的男低音響起來,“干嗎說這些?商人啦,貴族啦,關我們什么屁事呢?”
  “因為我們既不是這,也不是那,什么也不是,……”助祭塔拉斯插嘴說。
  “別說了,‘剩飯’,”教員調解說,“火上澆什么油呢?”
  他不喜歡爭執,而且更不喜歡吵嘴,每逢旁邊的人動了真格的,他的嘴唇就抿成一副病態的苦相,他小心而心平气和地极力勸和,要是勸不好,他就干脆离開大家,一走了之。
  騎兵大尉知道這一點,要是喝得大醉,就老是憋不住气,不想讓教員走,要不他的議論就會失去一個最好的听者。
  “我再說一遍,”他較平靜地繼續說,“我看見生活落在敵人的手心里了,而他們非但是貴族的敵人,也是所有高尚人的敵人,他們貪得無厭,不會把生活裝點得更美好。……”“不過,老兄,”教員說,“商人創造了熱那亞、威尼斯、荷蘭,英國的商人為自己的國家征服了印度,另外還有商人斯特羅甘諾夫家族……”“那些商人礙我們什么事?我說的是猶太·佩通尼科夫這幫人……”“那么他們跟你有什么牽扯呢?”教員平靜地問。
  “可是,難道我沒活著嗎?哈哈。我是個大活人,那么看見野蠻人強占生活,玷污生活,就一定會憤慨。”
  “他們在嘲笑騎兵大尉兼退役軍人的高尚憤慨呢。”“剩飯”譏諷地說。
  “好。我說了蠢話,我同意……我是個淪落人,應當消除我原有的一切思想感情。這樣也許是對的。……可是,如果我們拋棄那些感情,那么我和所有你們這些人,能拿什么來裝備自己呢?”
  “哎,你講起聰明話來了。”教員鼓勵他說。
  “我們需要另一种東西,另外一些生活觀念,另外一些情感……我們需要那么一种新的東西,……因為我們在生活里也要算是新的人物。……”“毫無疑問,我們就需要這個。”教員說道。
  “為什么?”“末日”問,“不管我們說什么,想什么,還不都一樣?我們活不長了,……我40歲,你50歲,……我們當中沒有30歲以下的。過這种生活的人,就連20歲的人也活不長。”
  “而且我們算得上什么新人物呢?”“剩飯”冷笑說,“窮人素來就有。”
  “可是窮人造過羅馬呢。”教員說。
  “是啊,當然,”騎兵大尉高興地說,“羅慕路和勒莫,難道他們不是流浪漢嗎?等時机成熟,我們也會創造的……”“那就是破坏社會治安嘍。”“剩飯”插嘴說。他哈哈大笑,自我感覺良好。他笑得難听,腐蝕人的靈魂。附和他的還有西姆措夫、助祭、“一個半塔拉斯。”男孩“流星”天真的眼睛燃起熾烈的火光,面頰通紅。“末日”說話了,就像在用錘子敲大家的頭似的:“這都是些蠢話……幻想……胡扯。”
  這些從生活中被赶出來的人,衣衫襤褸,浸透了白酒和怨恨,譏誚和污垢,卻這樣辯理,看上去令人惊奇。
  對騎兵大尉來說,這類談話簡直是他心靈的節日。他說的話比別人多,因此他有可能認為自己比大家高明。一個人不論如何墮落,只要覺得自己有力量點,聰明點,哪怕只比周圍的人吃得飽點,也決不會不感到愉快。阿里斯季德·庫瓦爾達素來追逐這种樂趣,樂此不疲,倒使得對這類問題沒有興致的“剩飯”、“陀螺”和其他淪落的人們心里很不是個味。
  不過另一方面,政治卻是人人喜愛的題目。話題一轉到征服印度的必要性,或者講到滅亡英國,大家就能忘乎所以地扯下去。他們也慷慨激昂地講到將世上猶太人一掃而盡的种种辦法,不過在這個問題上總是“剩飯”占优勢,他能編出各种無比殘酷的方案。騎兵大尉倒希望處處由他占先,就可避免談及這個題目。他們也興致勃勃地談女人,而且不堪入耳,可是教員老讓他三分,因為大家都把他看做超乎尋常的人,而且每到周末,他們就向他借他在那個星期掙的錢。
  總之,他擁有許多特權,例如屢次談話都以一場混戰結束,他卻不會挨打。他可以帶著女人到夜店留宿。此外誰都享受不到這种權利,因為騎兵大尉已經警告大家說:“不准把娘儿們帶到我這儿來。……娘儿們,商人,哲學,是我失意的三個原因。我要是發現誰帶娘儿們來,就揍誰一頓。……那娘儿們我照樣也不放過。……誰談哲學,我就把誰的腦袋擰掉。……”他真的能把人的腦袋擰下來,雖說他年事已高,卻力大無窮。再說,每次他打架,馬爾季亞諾夫就來幫忙。他神色陰沉,不愛講話,像是一座墓碑,待到大家扭打起來,他總是跟庫瓦爾達背對背站在一起,于是他們就變成一架摧枯拉朽,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机器。
  有一回,西姆佐夫喝醉了酒,毫無緣由地揪住教員的頭發,扯下一把來。庫瓦爾達當胸就給他一拳,他昏倒在地,有半個鐘頭不省人事。等他醒來,庫瓦爾達就逼他把教員的頭發吃下去。那一個深怕活活地被打死,就真吃了下去。
  除了讀報、談話和打架以外,打牌也是一种消遣。他們打牌不要馬爾季亞諾夫參加,因為他打牌不老實,有几次玩鬼被人揭發以后,他自己也坦然明說:“我不能不偷牌。……我已積習難改。”
  “以前我也有過這樣的習慣,”助祭塔拉斯肯定道,“每到星期日做過彌撒以后,我總要打我的老婆。而且,你們知道,她死后,每逢星期日,我總是很難熬過去,我看出局面不妙。
  第二個星期日我勉強忍著。第三個星期日,我再也耐不住了,把家里的廚娘打了一頓。……她生气了。……她口口聲聲說要去告狀。你們想想我的處境吧。到第四個星期日,我打她就像打老婆一樣。事后我付給她十盧布,從此我就照著原定的規矩打她,直到我再婚。……”“助祭,你瞎扯。你怎么能再娶呢?”“剩飯”打斷他的話說。
  “啊?我就這么娶了,……她在家里照料家務。”
  “你們有孩子嗎?”教員問他說。
  “有五個……一個淹死了。大的是個可愛的男孩。有兩個得白喉死了。……一個女儿,嫁給一個大學生,跟他一塊儿到西伯利亞去了。還有一個女儿想念書,在彼得堡死了……听說得了肺癆玻……是礙…有過五個孩子咧。……可不是。我們這些宗教界的人都是儿女成群。……”他開始解釋這原因,他那些話逗得大家差點儿笑破了肚皮。等到大家笑夠了,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西姆佐夫想起他也有過一個女儿。
  “她叫麗德卡……胖胖的……”
  他大概再也想不起什么了,因為他瞧著大家,負疚地笑了笑,啞口無言了。
  這些人相互很少講起自己的舊事,很少回憶過去,要談也就是談個大概,且多少帶點嘲笑的意味。也許,對過去采取這樣的態度是明智的,因為對大多數人來說,憶舊就會削弱當前的精力,動搖對未來的希望。
  秋天,遇到陰冷的天气,那些淪落的人們常在瓦維洛夫的小飯舖里聚會。那儿的人都認識他們,有點怕他們,因為他們是小偷和好鬧事的人,又有點看不起他們,因為他們是酒鬼,不過仍然敬重他們,听他們講話,視他們為聰明人。瓦維洛夫小飯舖就成了那條街道的俱樂部,而淪落的人們就是俱樂部里的知識分子。
  每到星期六傍晚,或者星期日從早到晚整整一天,小飯舖里總是擠滿了人,淪落的人們在那儿成了受歡迎的客人。他們把他們的精神帶到街道上那些貧窮和愁苦的居民當中去。
  那些居民為衣食而疲于奔命,張皇失措,也像庫瓦爾達夜店的住客那樣酗酒,也像他們那樣被從城里給攆出來,眼下那种精神卻含有一种能減輕他們生活負擔的東西。那些人暢所欲言,善于嘲笑一切,無所顧忌地發表意見,說話尖刻,全街居民畏懼的東西他們全然不怕,顯出英勇不屈而且藐視一切的勇敢態度,這些都深得街道居民們喜歡。再者,他們几乎都懂法律,不論遇到什么事都能應付自如,寫狀子,幫人行騙而又不受懲罰。由于這些個緣故,人家就掏錢請他們喝酒,對他們的才能贊不絕口。
  街上的人由于觀點不同而分成几乎勢均力敵的兩派。一派認為“騎兵大尉比教員不知驍勇多少,是個真正的軍人。他膽大無比和見多識廣”。另一派卻相信教員在各方面都“胜過”庫瓦爾達。庫瓦爾達的崇拜者是這么一些小市民:他們在街上以嗜酒如命的醉漢、盜賊、暴徒出名,從討飯袋到監獄的道路在他們是不可回避的。只有那些較穩重的人才尊重教員,他們有所希冀,有所期待,老是忙于干活而又食不果腹。
  街上的人對庫瓦爾達和教員的態度,可以由以下的例子得到恰當的說明。有一次,小飯舖里討論這條街上居民必須照辦的一項市議會決議,決議規定要他們填平他們街上的車轍和水坑,然而不准使用牲畜糞便和死牲畜、只能用某些建筑工地上的碎石和垃圾。
  “我一輩子只想造個鳥巢,可到現在就連造這么個小東西的材料也沒弄齊,那么叫我到哪儿去拿這种碎石頭呢?”莫凱伊·阿尼西莫夫悲涼地說,這個人以出售他妻子烤的精致白面包度日。
  騎兵大尉認為自己應當對當前這個問題談些看法,就把拳頭“咚”地一聲砸在桌子上,引起大家的注意。
  “到哪儿去拿碎石和垃圾?小伙子們,你們全街的人到城里去,把市議會拆掉就是。那房子太舊,怎么講也沒用了,這么一來,你們就為裝點城市辦了兩件好事:既把這條街修得像是那么回事,又逼得他們造一所新的議會大廈。至于運輸,你們只管把市長的馬牽來,再把他三個女儿抓來,套上大車,倒也十分合用呢。要不就把商人猶大·佩通尼科夫的房子拆了,用那些木料修這條街。順便說一句,莫凱伊,我知道你老婆今天是用什么東西烤白面包的,她用的就是猶大房子第三個窗子的護窗板和門前的兩層台階。”
  等到顧客們笑了個夠,穩重的菜園主帕甫柳金就問:“那么究竟該咋辦呢,大尉老爺?”
  “用不著傷筋動骨,大忙一陣。大水要沖毀這條街,就讓它沖好了。”
  “有些房子馬上就要倒了。……”
  “別管它,讓它倒下來就是。等房子倒了,就向市政府要救濟。它不給,就上法院告它。大水是從哪儿流來的?從城里來的?得,房子倒塌就要由市政府負責。……”“他們會說,那是雨水沖倒的……”“可是城里的房子不就沒有讓雨水沖倒嗎?市政府收你們的稅,卻又不准你們發表意見,講自己的權利。他們糟踐你們的生活和財產,還要逼你們去修路。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街道上有一半人相信激進派庫瓦爾達的話,決定等著他們的房子被城里來的雨水沖毀。
  那些較為穩重的人卻跟教員商量,由他替他們寫出一份向市議會申訴的慷慨激昂的報告。
  呈文拒絕執行市議會的決議,所列的理由很有力量,結果市議會倒听從了,他們決定讓街道居民使用修理營房剩下的瓦礫,并且調出消防隊的五匹馬來供他們運輸用。甚至更進一步,市議會承認有必要及早沿街舖設下水道。這件事以及其他許多事給教員在街道上帶來很高的威望。他寫狀子,在報上發表文章。例如,有一天瓦維洛夫的顧客們發現瓦維洛夫小飯舖的咸青魚和其它食物完全不符合規定。于是,過了兩天,瓦維洛夫站在柜台里邊,手里拿著報紙,當眾忏悔道:“我只能說,報上講的對。确實,我賣的咸青魚是不大好的陳貸。白菜呢,真的。……也不十分新鮮。大家知道,人人都想往自己的腰包里多放些五戈比銅幣,多多益善。可是,結果呢?事与愿違:我打小算盤不要緊,聰明人卻因為我貪財而叫我丟了臉……一報還一報埃”這种忏悔給顧客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且使得瓦維洛夫可以照樣拿那种咸青魚和白菜給他們吃,顧客們一心陶醉于那种印象,神不知鬼不覺就吃了下去。這件事非同不可,因為它不但提高了教員的威望,而且使居民們体會到報刊文字的力量。有的時候,教員在飯舖里宣講切合實際的道德。
  “我看見了,”他對油漆匠亞什卡·秋林說,“我看見你打你的老婆來著……”亞什卡已經喝下大杯的白酒,“灌紅了臉”,一副勇猛向前,滿不在乎的神態。顧客們瞧著他,料著他會馬上“大發脾气”。小飯舖里一片靜寂。
  “你看見了?滿意嗎?”亞什卡問。
  顧客們忍不住輕聲笑了。
  “不,不滿意。”教員回答說。他語气那么庄重嚴肅,顧客們都不作聲了。
  “好像,我倒出了點力,”亞什卡逞強說,預感到教員要讓他“當場出丑”,“我老婆倒挺滿意呢,今天她沒起床……”教員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桌上畫出些圖形,仔細地看著,說:“你要明白,亞什卡,我為什么對這件事不滿意……我們來好好研究一下,你干的究竟是些什么事,會有什么后果等著你。你老婆怀著孩子。昨天你打她的肚子和腰,你這就不但打了她,也打了孩子。你可能已經把孩子打坏了,因此你老婆生孩子的時候就會死掉,或者生一場大玻照料患病的老婆既不愉快,又极麻煩,還會叫你花去不少錢,因為有病就得吃藥,買藥就要花錢。如果你還沒把孩子打死,他也一定受了重傷,可能生下來就是畸形,歪著身子,駝著背。那他將來就不能干活,可是他應該做工人,這對你至關緊要。即使他天生只是有病,那也夠糟的了,纏住母親而又不能干活,還得請大夫看玻你知道你給自己准備下了什么結局嗎?所有靠雙手勞動吃飯的人,理當生下來就身強力壯,而且應當生下身強力壯的孩子才對……我說的對嗎?”
  “對。”顧客們肯定地說。
  “啊,這,也許,那個……不會發生的。”亞什卡說,听到教員描繪的前景,他有點不寒而栗。“她身体好得很……我打她,不會傷到孩子吧?不過她,魔鬼,簡直是巫婆。”他痛心地叫道,“我剛干了件什么事,她就咬住我不放,就像鐵銹咬住鐵一樣。”
  “我知道,亞什卡,你不能不打你的老婆,”教員平心靜气若有所思地說,“在這點上你有很多的理由。……你對老婆拳腳相加,并非是因她脾气不好,……而是因為你過著黑暗而可悲的生活。……”“這才說的對,”亞什卡叫道,“我們确實生活在黑暗當中,就跟在掃煙囪工人的怀里一樣。”
  “你痛恨整個生活,可是你老婆,……跟你最親的人,卻在受罪。而且。她沒做什么對不起你的事,卻在受苦,這無非是因為你比她力气大罷了。她跟你在一起,躲都沒處躲。你瞧,這……多么荒謬。”
  “沒錯……見她的鬼。可是我到底該怎么辦呢?難道我不是人?”
  “對,你是人。……哎,我只想對你說這么一句話:如果你不打手就痒痒,那就只好打,可不能無所顧忌。要記住,你可能打坏她的身子,或者打坏孩子的身子。總而言之,有身孕女人的肚子、胸口、腰子是下不得手的。要打就打她的脖子,或者拿根繩子,……打肉多的地方。……”演說家結束了他的演說。他用那雙深陷下去的黑眼睛瞧著顧客們,仿佛為一件什么事向他們道歉,或者深感有罪地請求他們一件什么事似的。
  顧客們的話匣子一下被打開了,他們听懂了這個淪落的人所講的道德,酒店的道德,災難的道德。
  “怎么樣,亞什卡老兄,你明白嗎?”
  “喂,這話倒像是有理。”
  亞什卡懂了:任著性子亂打妻子,就是害了自己。
  他一聲不吭,用困窘的笑容回報同伙們的取笑。
  “再說,老婆是什么人呢?”面包工人莫凱伊·阿尼西莫夫大放厥詞,“要是細想一下,老婆就是朋友。她跟你,像有根鏈子似的,一輩子拴在一起,你和她兩個人好比拴在一起的苦役犯。那就得和她齊頭并進。做不到這一點,你就會覺得那條鏈子把你們拴得牢牢的。……”“你還別說,”亞什卡說,“你不也打你老婆嗎?”
  “可是,難道我說我沒打過?我打過……不打不行礙…有時我憋了一肚子火,忍都忍不住,我能舉起拳頭去打誰呢?
  打牆還是怎么的?”
  “嗯,是啊,我也一樣,……”亞什卡說。
  “哎,我們的生活多么狹隘,糟糕啊,我的弟兄們。你要好好掄一下胳膊都沒地儿呢。”
  “就連打老婆都得縮手縮腳。”有人幽默地哀叫。他們就這樣一直談到深夜,沒准是因為大家伙已經喝醉,因為這种談話導致的那种心境,他們最后又打起架來。
  飯舖窗外在下雨,冷風怒吼,飯舖里悶熱,烏煙瘴气,可是暖和,街上卻潮濕、陰冷,漆黑一片。風不住地吹打窗子,仿佛蠻橫地叫所有這些人滾出飯舖,威嚇要把他們當成灰塵似的吹散到人間各處去。有時,風的呼叫中夾雜著抑郁絕望的哀叫聲,后來又響起冷酷殘忍的大笑聲。這种聲響讓人心情不快,覺得冬天快要來了,該死的白晝就會縮短,不見陽光,夜晚卻越變越長,得准備暖和的衣服和很多吃的了。在長得沒有盡頭的冬夜,空著肚子是睡不著的。冬天要來了,就要來了……怎么生活呢?
  悲涼的心緒在這條街居民心里激起喝酒的強烈愿望。那些淪落的人們講話時,越來越唉聲歎气,臉上的皺紋增多,嗓音變粗,彼此的關系冷淡了。突然,他們之間生出了野獸般的憤恨,這就激起了走投無路且備受殘酷命運折磨的人們的殘忍。
  于是他們相互打斗,充滿野蠻和殘忍,打個不停,然后又緊鎖眉頭,拚命灌酒,凡是可以在來者不拒的瓦維洛夫那儿典當的東西,他們都用來換酒喝了。他們就這樣在冷漠憤恨中,在痛心疾首的苦惱中,在無法擺脫這种可惡的生活的苦悶中熬過秋天,等候更加嚴峻的冬日來臨。
  在這种時候庫瓦爾達就用哲學來幫他們的忙。
  “不要難過,弟兄們。凡事都有完的時候,這就是生活最大的特點,冬天會過去,夏天會來臨。……据說到那時麻雀都有啤酒喝,那才是美妙的時光呢。”
  可他的一席話于事無補。餓漢即使喝一口最清純的水,也無法填飽肚子呀。
  助祭塔拉斯也想盡良方給顧客們消愁解悶,給他們唱歌,講故事。他倒有所收獲。有時,他的努力弄得飯舖里忽然喧鬧起來,充滿肆無忌憚的放縱的歡樂,大家載歌載舞,哈哈大笑,一連几個鐘頭變得像是發瘋似的。
  之后他們又掉進麻木冰冷的絕望中,在燈盞冒出的黑煙里,在吸煙人噴出的煙霧里,身著破衣爛衫的他們,坐在桌邊,神情郁悶,衣衫襤褸,無精打采地交談几句,听著風聲怒吼,琢磨看怎樣才能一醉解千愁。人們之間充滿了刻骨的憎恨,每個人都對別人抱著莫名其妙的怨恨。

  世上的一切都是相對的。一個人處境再怎么坏,也還會有比這更糟的處境。
  有一天,那是在9月底,天晴气朗,騎兵大尉阿里斯季德·庫瓦爾達依舊坐在夜店門旁他那把圈椅上,瞅著瓦維洛夫小飯舖旁邊商人佩通尼科夫建起的那所磚房,獨自尋思。
  那所房子四周還圍著腳手架,房子准備做蜡燭厂。它那一長排窗子猶如空洞漆黑的坑,四周腳手架的木料從地基直升到房頂,像蜘蛛网,這些玩藝儿很久以來一直使騎兵大尉看著不順眼。房子是紅的,紅得像涂了鮮血,整個房子如同一架殘酷的机器,還沒啟動,就已經張開一長排又深又貪的血盆大口,准備咀嚼吞食什么東西。瓦維洛夫那家灰色飯舖是木搭起的,房頂歪歪扭扭,長滿青苔。這所木房緊挨著厂房一堵牆上,像是被一個大寄生虫吸住了。
  騎兵大尉想到過不多久在舊房地基上也要開始建房。他們會把夜店給拆了。那就只得另找住處,可是像這樣方便而便宜的地方卻不容易找。要离開這個住慣了的地方讓人依依不舍,心里不是個味儿。但是,只因為某個商人要制造蜡燭和肥皂,他就不得不滾蛋。于是騎兵大尉感到,要是他有机會把他的敵人的生活攪得一團糟,哪怕只是暫時的,埃他也會痛快地干它一常昨天,商人伊凡·安德列耶維奇·佩通尼科夫帶著他的儿子和一個建筑師到夜店的院子里來過。他們量著院子,在地上插滿了木橛,可是佩通尼科夫走后,騎兵大尉吩咐“流星”把木橛統統拔出來扔掉。
  這個商人站在騎兵大尉面前,又小又瘦,穿一件長襟的衣服,它既像禮服,又像外衣,他戴一頂絲絨的便帽,穿一雙擦得珵亮的高統皮靴。他的臉瘦得只有一層皮,顴骨很高,留一把楔形白胡子、高額頭上刻著深深的皺紋,額頭下邊閃動著一對灰色的小眼睛,老是眯成一條縫,瞅著什么東西。他生著大軟骨的尖鼻子,小小的嘴以及薄嘴唇。總的來說,商人的神情是既正經又狡猾,既威嚴又狠毒。
  “該殺的,狐狸和豬養的雜种。”騎兵大尉心里罵道,想起和佩通尼科夫第一次相遇時他所說的那句涉及他的話。商人當時領著一位市議會議員來買房子。商人見到騎兵大尉,就用活潑的科斯特羅馬一帶方言問他的同伴說:“這人就是那個地痞,您的租戶嗎?”
  打那時起,差不多已經過去一年半,他們一直互相比試,看誰罵得出口。
  昨天,他跟商人,照騎兵大尉的說法,又干了一場輕松的“舌戰”。商人把建筑師送走后,走到騎兵大尉跟前。
  “你坐著咧?”商人問,用手扯了扯帽檐,旁人很難理解這是為了把帽子擺正,還是想表示點頭問候。
  “你溜達咧?”騎兵大尉用同樣的口气對他說,下巴動了動,胡子也為之一顫。沒在意的人可能把這看成是點頭致意,或者騎兵大尉只是想把他的煙袋從這個嘴角移到那個嘴角。
  “我腰纏万貫,我才出來溜達。那些錢想到生活里來轉悠,所以我想給它們找出路”。商人對騎兵大尉譏誚說,頑皮地眯起眼睛。
  “可見,不是你使喚盧布,倒是你听盧布使喚。”庫瓦爾達議論道,竭力克制住要給商人肚子一拳的欲望。
  “難道這不是一回事?有了它們,有了錢,怎么著都是讓人愉快的……可要沒錢……”商人厚著臉皮裝出一副怜憫的樣子,死死盯著騎兵大尉。
  騎兵大尉的上嘴唇跳動著,露出他那狼樣的大板牙。
  “要是有頭腦和心肝,沒錢也能過……錢往往是在人的良心開始干癟的時候才來的。良心越少,錢就越多……”“你打小就是這樣吧?”庫瓦爾達直言不諱。這時候佩通尼科夫的鼻子顫動了。他歎了口气,眯縫起眼睛,說:“我從小遭過不少罪呀。”
  “我想是這樣。……”
  “我做工,啊,活儿苦得很。”
  “你詐過很多人的錢吧?”
  “詐過你這樣的人?貴族?算了吧,許多貴族還在我這儿叩頭求拜呢。……”“那么你沒殺過人,光是搶人的錢財?”騎兵大尉寸土不讓地說。佩通尼科夫臉色發青,覺得應該轉換話題了。
  “你這個主人很不像樣。你坐著,卻讓客人站著……”“那就讓客人也坐著唄,”庫瓦爾達批准道。
  “可是,你看,沒有地儿坐呀。……”
  “坐地上得了……土地是不論什么坏蛋都肯收留的……”“我看,你才是那种人。……不過,我要避開你,罵街的家伙,”佩通尼科夫沉穩、心平气和地說,可是他望著騎兵大尉的眼里射出冷冷的凶光。
  他走了,讓庫瓦爾達快活的是他覺得商人怕他了。要是他不怕;那他早就把騎兵大尉從夜店里赶走了。他不會為了那五盧布而不把他攆走。后來騎兵大尉瞧著商人繞工厂走一遭,沿著腳手架一上一下。他巴望商人一下跌倒,摔得粉身碎骨才好。他瞧著佩通尼科夫攀登腳手架猶如蜘蛛在蛛网上爬一樣,不由得想象他跌下來而且摔成重傷,他的腦海里浮現出多么可笑的畫面呀。昨天他甚至覺得好像商人腳下的一塊木板顫動一下,騎兵大尉興奮得從坐著的地方一躍而起。
  ……可是,什么事也沒發生。
  今天和平常一樣,阿里斯季德·庫瓦爾達眼前聳起那座紅色厂房,堅不可摧,緊貼地面,仿佛在吸干土地里的膏脂似的。看起來,它像是牆上的那些洞,冷酷而陰森地訕笑騎兵大尉。秋天的陽光不斷地照射在厂房上,就跟照射在那條街道丑陋的小房子上一樣。
  “真說不准呢。”騎兵大尉心里叫道,打量著厂房的牆,“啊,見鬼。但愿……”阿里斯季德·庫瓦爾達因自己的想法而激動不已,全身為之一震,跳將起來,快步走到瓦維洛夫的小飯舖去,笑容滿面,嘟嘟噥噥。
  瓦維洛夫在柜台里邊,用親熱的歡呼迎接他說:“大尉老爺,祝您健康。”
  瓦維洛夫中等個儿,禿頂,四周是一圈花白的鬈發,臉上胡子刮得光光的,唇髭直且硬跟牙刷一樣。他挺直身子,動作利索,穿一件皮制的短上衣,一舉一動都顯出他當過軍士。
  “葉戈爾。你有這所房子的契約和圖紙嗎?”庫瓦爾達急忙問。
  “有。”
  瓦維洛夫疑惑地眯起他那雙賊眼,直視著騎兵大尉的臉,在那張臉上看出了一种异樣的神情。
  “拿給我看。”騎兵大尉叫道,伸出拳頭捶著柜台,在旁邊一張木凳上坐下。
  “要它干嗎?”瓦維洛夫問道,看見庫瓦爾達神情激動,心想還是謹小慎微為好。
  “蠢貨。快拿來。”
  瓦維洛夫皺起額頭,舉目尋根究底地凝視著天花板。
  “它們,那些憑据,在哪儿?”
  天花板上是找不到有關這個問題的任何提示的,于是軍士低下頭,眼瞅著肚子,帶著專注的神情用手指敲柜台。
  “別做鬼相。”騎兵大尉對他嚷道,不喜歡他,認為這個當過兵的人做賊比做飯舖老板還恰如其分些。
  “對,阿里斯季德·福米奇,我已經想起來了。那些圖紙好像在地方法院里存著。當初我設法取得所有權的時候……”“葉戈爾,得了吧?為了你自己的好,赶緊把圖紙和房契等等拿給我。沒准你會因之撈到不止一百盧布的好處呢,清白嗎?”
  瓦維洛夫莫明其妙,可是騎兵大尉講得那么有力量,神態那么嚴肅,弄得軍士的眼睛燃起好奇的光,嘴上說他去看一下,那些文据是不是放在他的小箱子里,就走進柜台里邊的房門里去了。兩分鐘后他回來了,手里拿著文据,臉上一副惊訝不已的神情。
  “哎,該死的,原來這些文据就擱在家里。”
  “哎,你礙…草台班的丑角。還當過兵呢……”庫瓦爾達一個勁儿地罵,從他手里奪過一個細棉布封面的紙夾子,里面夾著些藍色正式文据。然后騎兵大尉把文据在面前攤開,這越發引起瓦維洛夫的好奇。騎兵大尉開始看圖,觀察,同時嘴里發出意味深長的哼哈聲。最后,他斷然站起來,往大門口走去,把文据留在柜台上,同時對瓦維洛夫點了點頭說:“你等著……別把文据收起來。……”瓦維洛夫卻把那些文据收在一起,放進錢柜的抽屜里,鎖上,再用手拉几下,看鎖緊沒有。然后他沉思地摩挲著禿頂,走出小飯舖,來到門廊上。在那儿,他看見騎兵大尉手腳不停地量房子正面的地,然后手指打著榧子,順著那條線再量一遍,滿腹心事,卻很滿意。
  瓦維洛夫的臉不知怎的有點緊張,后來拉長了,再后他忽然喜不自禁。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真出事了?”他等騎兵大尉走到跟前,叫道。
  “可不是真的。有一俄尺多的地給占了。這是指房子正面,至于往深里量,我馬上就量出來。……”“往深里量?……十俄丈兩俄尺。”
  “怎么,你猜著了,刮光胡子的丑臉?”
  “當然了,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嗨,您真有眼力,一眼就看透三俄尺的地。”瓦維洛夫高興地叫道。
  過了几分鐘,在瓦維洛夫的房間里他們相對而坐,騎兵大尉大口大口地喝著啤酒,對飯舖老板說:“這么看來,厂房的牆完全占了你的地。那就對薄公堂,沒什么客气講。等教員來了,我們就寫個狀子,遞到地方法院去。訴訟費要定得很低,免得在印花稅上多花錢。我們要求拆除厂房。這就叫‘侵占他人地界’,我的傻瓜。這對你來說是很有油水的一件事。叫他拆。可是要拆那么個大東西,叫它挪開一點,那要不少錢咧。打官司。你就揪住猶大不放。我們要用最准确的方式算出拆遷得多少錢,包括毀掉多少磚頭,打新地基要花多少錢,也統統算出來。就連多少時間也算清楚。那么,對不起,猶大,你拿出兩千盧布來吧。”
  “他不會給的。”瓦維洛夫說,不安地眯著眼睛,露出貪婪的神情。
  “你瞎說。他會給的。你開動腦子想想:他能有什么法子?
  可是,注意,葉戈爾,你別掉价。他會收買你,你別把自己便宜地賣掉。他會恐嚇你,你甭怕。有我們給你撐腰呢。
  ……”
  騎兵大尉的眼睛里閃爍出興高采烈的光彩,臉色因激動而顯得通紅,一陣陣痙攣。他撩起飯舖老板的欲望,勸說他赶快打官司,然后心滿意足地走了,一副決不動搖的凶狠神情。
  傍晚,那些淪落的人們都已經知道騎兵大尉的發現,就熱烈地討論佩通尼科夫將來的行動,用鮮艷的色彩描繪法院執法員把訴狀的副本交給商人那天,商人多么惊訝和憤怒。騎兵大尉覺得自己成了英雄,他快樂,旁邊的人也都樂不可支。
  一大群衣衫襤褸的黑影擠在院子里,熱鬧非凡,歡天喜地,為這件大事而歡喜雀躍。大家都認識商人佩通尼科夫。他輕視地眯起眼睛,打心里瞧他們不來,就像街上的各种廢物一樣不屑一顧。他大腹便便、趾高气昂,惹得他們生气,甚至他皮靴閃出來的光也顯得瞧不起大家。可是現在,他們之中卻有人出來狠狠地掏這個商人的腰包,讓他威嚴掃地。這多妙不可言?
  這些人眼睛里的惡意含有許多動人之處,這是他們所能有的和力所能及的唯一武器。他們每個人對所有那些不忍饑挨餓和不穿破衣服的人早就怀著深刻的敵意,只是這种感情不十分自覺,朦朦朧朧而已。他們每個人都怀有這樣的感情,只是發展程度各有不同罷了。
  夜店里的人等著新的大事發生達兩個星期之久,可是這段時間佩通尼科夫卻一次也沒到這所房子來過。他們探听出,商人不在城里,訴狀的副本還沒交給他本人。庫瓦爾達抨擊民事訴訟的進展太慢,恐怕還沒有人像這些流浪漢那么緊張急不可耐地等候這個商人了。
  他不來啊,他不來,我的心肝寶貝……
  哎,可見他不愛我。……
  助祭塔拉斯唱著,手托面頰,幽默而憂郁地眺望山坡上。
  可是有一天晚上,佩通尼科夫來了。他乘一輛結實的車子來的,他儿子赶車。他儿子是個面色紅潤的青年人,穿著方格呢料大衣,戴著墨鏡。他們把馬拴在腳手架上,儿子從口袋里取出卷尺,把一端遞給父親。他們開始量地面,兩人都一聲不吭,心事重重。
  “哈哈。”騎兵大尉得意洋洋地叫起來。
  那時夜店里的所有人都蜂擁至大門口,邊看邊議論著眼下發生的事。
  “這就是偷東摸西的惡習惹出來的事,即使不想偷,手也還是痒痒,就是因小失大也不在乎。”騎兵大尉深感悲傷地說,這在他那伙人中引起了哄堂大笑,笑聲惹出諸如此類許多的評語。
  “喂,小子。”佩通尼科夫被譏笑搞得惱羞成怒,終于叫道,“你要小心點儿,我會因你這些話把你揪到調解法官那儿去。”
  “沒人作證也是白搭。……親儿子是不能給父親做證的。”
  騎兵大尉警告道。
  “哼,小心。就算你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頭目,也還是有人管得你祝”佩通尼科夫搖著手指頭威嚇他。……他儿子卻心平气和,一心計算,壓根儿就不理睬那些黑壓壓的人群,隨他們去取笑他父親,他甚至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那個小蜘蛛倒蠻有耐性。”“剩飯”一直瞧著小佩通尼科夫的言談舉止,說道。
  伊凡·安德列耶維奇量完要量的地,緊皺眉頭,沉默不語地坐上那輛車,走了。他的儿子卻步履堅定地走進了瓦維洛夫的小飯舖。
  “嘿。他倒是個挺有主見的小偷,是埃哦,往后會怎么樣呢?”庫瓦爾達問。
  “往后,小佩通尼科夫就會收買葉戈爾·瓦維洛夫。”“剩飯”胸有成竹地說,津津有味地吧嗒著嘴,尖臉上露出很滿意的神情。
  “難道你為這高興?”庫瓦爾達厲聲問道。
  “我喜歡看見人家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剩飯”津津樂道地解釋說,眯縫起眼睛,一個勁地搓手。
  騎兵大尉气憤地啐了他一口,不吱聲了。他們都站在那所爛房門外,看著小飯舖的門口。在一言不發的期待中度過了一個多小時,之后飯舖的門打開了,小佩通尼科夫走出來,依然平心靜气,跟走進去的時候一樣。他站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扯起大衣的領子,看看那些注視著他的人,就沿著街道往上走去。
  騎兵大尉看著他离去,回過頭來對著“剩飯”冷冷一笑。
  “真的,也許你說中了,蝎子和土鱉養的崽子……什么卑鄙的事儿你都聞得出來,是埃……從那個小騙子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他如愿以償了。……葉戈爾從他們那儿得了多少錢?
  他一定得著錢了。他跟他們是一丘之貉。他一定得著錢了,叫我遭到三次詛咒吧。這是我給他出的主意。我知道我做了蠢事,我難受埃是的,整個生活都跟我們過不去,我的弟兄們,惡棍們。甚至你朝人家臉上啐口唾沫,那口唾沫也會飛回到你自己的臉上來咧。”
  气宇軒昂的騎兵大尉用這番話數落過自己后,瞅了瞅他那幫人。大家都心灰意懶,因為人人都覺得瓦維洛夫和佩通尼科夫已經達成了一筆交易。對所有的人來說,無力作惡的感覺總比無法行善的感覺更令人難堪,因為作惡是易如反掌的。
  “這樣看來,我們干嗎還呆在這儿呢?我們沒啥可等的了……只剩我逼葉戈爾拿出一筆酬勞費來就沒事了。”騎兵大尉郁郁不樂地瞅著小飯舖說,“我們在猶大房子里過的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就要完了。瞧著吧,猶大會把我們赶走……我以這個窮人院當家人的身分提前告知這一點。”
  “未日”陰沉地笑起來。
  “典獄官,你笑個啥?”庫瓦爾達問。
  “那我去哪儿呢?”
  “這,我親愛的,是個大問題。……你的命運會回答你的,你犯不著操心。”騎兵大尉若有所思地說,走進店子里。那些淪落的人們無精打采地跟在他后面。
  “我們等著那大難臨頭的時候的到來。”騎兵大尉在他們中間踱來踱去,說,“等我們從這儿被攆出去,我們再另尋安身之地。現在呢,我們大可不必為這些想法讓生活不得安宁。
  ……人到關鍵時刻就會變得力大無窮……要是生活自始至終都是緊急的時刻,要是人時時都要為自己的生命而提心吊膽……那么,真的,生活就會活躍得多,人也會有趣得多呢。”
  “那就是說,人會更加起勁儿地咬斷彼此的喉嚨呢。”“剩飯”笑著解釋說。
  “哦,那又怎么樣?”騎兵大尉逞強地嚷道,他討厭旁人解釋他的思想。
  “沒什么,那挺好。人坐著車子想快點赶到什么地方去,就揚鞭打馬。要叫火車頭走得快,就加煤。”
  “嗯,是埃叫大家都滾得遠遠的。如果地球突然燃起來,燒個精光,或者碎成一塊塊的,我倒高興……但我要先看看別人是怎么死的,我自己最后一個死。……”“好厲害埃”“剩飯”笑著說。
  “那又怎么樣?我是一個淪落人,不是嗎?我是被社會遺忘的人,因而我不受拘束,什么責任也沒有。……可是我能隨心所欲,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照我過的這种生活,我應當拋棄老的一套……拋棄我對待那些不愁溫飽的人的那老一套辦法,他們不就是因為我在吃穿上不及他們而小看我。我應當在我心里培養一种新的東西,懂嗎?你知道,我要弄得猶大·佩通尼科夫這些個生活的主人打我面前走過時,看到我威嚴的身材,就嚇得屁滾尿流。”
  “你的舌頭真夠勇敢的。”“剩飯”笑道。
  “哎,你埃……”庫瓦爾達蔑視地說,“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會思索嗎?我就會思索。……我還讀過許多書,那里面的字你一個也認不得。”
  “當然了。我是屁都不懂。……不過,雖說你又會讀書又會思索,我兩樣都不會,可是我倆的光景也不相上下。
  ……”
  “見鬼去吧。”庫瓦爾達嚷道。
  他跟“剩飯”的談話總是這么結束。總之,教員沒在,他等于白費口舌,煙消云散,引不起重視和注意,這一點他自己也清楚,可不說不行。好比現在,他把和他談話的人罵了一通之后,覺得雖說身邊都是自家人,自己卻很孤單,可是他又想說話。因此他轉過臉去,對西姆佐夫說:“哎,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你這個白發老頭子,到哪儿去安身呢?”
  老頭子溫和地笑了笑,用手揉一下鼻子,申明說:“我不知道。……走著瞧吧。我們容易對付:只要有酒就行。”
  “這個要求雖然簡單,倒很可敬呢。”騎兵大尉稱贊他說。
  西姆佐夫沉默了一會儿,補充說他會比他們都要早一些找到安身之處,因為他討娘儿們的喜歡。這是實話:老人身邊總有兩三個妓女做他的情婦,她們往往靠微薄的收入供他吃喝兩三天。她們常打他,可是他忍气吞聲。不知什么原因,她們總也不能大打出手,也許是于心不忍吧。他是個离不開女人的人,常講起他生活中一切不幸的根源就是女人。他跟女人關系的密切,她們對他的態度是不容怀疑的,一則他常生并二則他的衣服總是整整齊齊,而且比同伴們的要干淨。
  眼下,他坐在夜店門旁的地上,夾在他的伙伴當中,用得意洋洋的口吻講起“蘿卜”早就在叫他去,可是他不愿意,他不想离開這伙人。
  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而且不免有點嫉妒。大家都知道“蘿卜”,她住在山坡下不遠的地方,近來因為第二次犯偷竊罪而蹲了几個月班房,剛被釋放。她從前當過奶娘,是個人高馬大的農婦,一張麻子臉,眼睛很漂亮,卻永遠帶著醉意。
  “瞧瞧你,老鬼。”“剩飯”瞧見西姆佐夫得意地微笑,罵道。
  “那么她們為啥喜歡我呢?因為我摸透了她們的心。
  ……”
  “是嗎?”庫瓦爾達怀疑地嚷道。
  “我會設法叫她們怜憫我。一個女人起了怜憫心,哪怕叫她殺人,她也會干的。你跑到她跟前痛哭一場,求她殺了你,她呢,怜憫你,真就把你殺了。……”“我也要殺人。”馬爾季亞諾夫果斷地申明說,陰沉地冷冷一笑。
  “殺誰?”“剩飯”問道,從他身邊走開了。
  “殺誰都一樣。……殺佩通尼科夫……殺葉戈爾……殺你也可以。”
  “這是為什么?”庫瓦爾達問。
  “我想上西伯利亞去。……這种生活我過得不耐煩了。
  ……糟透了的生活。……到了那儿,人就會知道該怎么生活。
  ……”
  “是啊,在那儿人家會一五一十地教你呢。”騎兵大尉憂郁地同意道。
  關于佩通尼科夫,關于他們往后遷出夜店的事,他們不再談下去。大家都相信對他們來說,遷出已是這几天的事了,再費口舌討論這個問題,已經是多此一舉了。
  這些人在草地上圍成一圈坐著,無精打采地在談天說地,一扯就沒個完,隨時從這個題目扯到那個題目。他們注意听別人講話,也無非是想使談話繼續下去,不致中斷罷了。沉默是乏味的,不過注意地听也乏味,這群淪落的人們倒有一個很大的优點:他們誰都不強迫自己設法裝得比本來面目高明,也不惹得別人強迫自己這樣做。
  秋天的太陽极力晒熱這些人的破爛衣服,他們的背和沒梳理過的頭也讓陽光晒著。這儿是由植物、礦物、動物王國的雜湊而成的。院子四處雜草叢生,有高高的牛蒡,有帶刺的荊棘,另外還有些誰也不需要的植物,供那些誰也不需要的人欣賞。
  瓦維洛夫的小飯舖里上演了這樣一場戲。
  小佩通尼科夫不緊不慢地走進小飯舖,四處打量了一下,厭惡地皺了皺眉頭,慢慢地脫掉頭上的灰色呢帽。飯舖老板迎著他恭敬地鞠躬,笑容可掬,他就問道:“您就是葉戈爾·捷連契耶維奇·瓦維洛夫吧?”
  “是。”軍士回答說,兩只手撐住柜台,像是要從柜台上一躍而過似的。
  “我有事要跟您談談。”小佩通尼科夫申明說。
  “十分榮幸。……請到房里坐吧。”
  他們走進房,坐下。客人坐在圓桌后邊一張漆布面長沙發上,主人坐在他對面一把椅子上。房間的一角挂著一個三面的大神龕,前面點著一盞長明燈,兩旁牆上挂著些圣像。圣像上的金屬衣飾擦得很亮,跟新的一樣閃閃發光。房間里很擠,擺著些箱子和各种式樣的舊家具,彌漫著橄欖油、煙草、酸白菜的气味。小佩通尼科夫往四處看一眼,又顯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瓦維洛夫歎口气,瞧一下圣像,然后他們注視著對方,彼此都給對方留下了好印象。小佩通尼科夫喜歡瓦維洛夫那對坦率的賊眼,瓦維洛夫也喜歡小佩通尼科夫那張直爽、冰冷、果斷的臉,以及結實的寬顴骨和密密麻麻的兩排洁齒。
  “哎,當然,你猜出我是來談什么事的。”小佩通尼科夫開始說。
  “談官司的事……我想是這樣。”軍士恭敬地說。
  “不錯。我很高興,因為我看得出您沒裝模作樣,一開口就談正事,像個直來直去的人。”小佩通尼科夫鼓勵對方說。
  “我是當兵的……”那一個謙恭地說。
  “這顯而易見。那么咱們就直截了當地談妥這件事,早說早散。”
  “是得這樣。”
  “好。您的訴訟完全合法,您當然會贏這場官司,這是我認為應該首先通知您的。”
  “感激不荊”軍士說,□著眼睛,用以掩飾他眼睛里的笑意。
  “不過,請您談談,您跟我們,跟您將來的鄰居結識,為什么要這么生硬地開始,直接從打官司開始呢?”
  瓦維洛夫聳了聳肩膀,沒有吱聲。
  “您來找我們,把這件事心平气和地解決,這不更簡便些,啊?您看如何?”
  “這樣,當然,愉快得多。不過您要知道,……這儿有個難題……我不是照我的意思行事……而是受人指使。……事后我方明白怎么做才好,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哦。我想,大概是有個律師支持您這么做的吧?”
  “差不多……”
  “好,那么您愿意和平了結此案子嗎?”
  “我十分樂意。”老兵嚷道。
  小佩通尼科夫沉默了一會儿,看著他,忽然冷冷地、生硬地問道:“可是您為什么愿意這樣做呢?”
  瓦維洛夫沒料到會這么問,頓時張口結舌,依這個兵看,這話問得空洞無聊,他就擺出副不可一世的神態,小對佩通尼科夫冷笑了一下。
  “盡人皆知這是為什么。……人應該努力和別人和睦相處。”
  “哦,”小佩通尼科夫打斷他的話說,“不完全是這樣。依我看,關于您為什么要跟我們和解,您并不十分了解。……我來給您講講這一點。”
  老兵吃惊不已。這個青年人身穿方格呢料衣服,樣子顯得滑稽可笑,講起話來卻像當初拉克興連長一樣不饒人,那個連長往往在一气之下一巴掌就把當兵的三顆牙打下來。
  “您之所以要跟我們和解,是因為將來我們工厂里的工人不下一百五十名,時間一長,還會增加。如果其中有一百個工人每星期領到工資后都到您這儿來喝一大杯白酒,那么比起現在來,您每個月就賣出四百杯。這我還是保守的,再有,您經營的小飯舖,賣飯菜。您似乎是個不蠢而且還很老練的人,那您就自己想一想,有我們做鄰居,您會得著多少利益。”
  “這倒是實在話,”瓦維洛夫點頭說,“這我清楚。”
  “那么,怎么樣?”商人大聲問道。
  “挺好……我們和解吧……”
  “您這么快就做出決定,這叫人很愉快,嗯,我已經准備好寫一份給法院呈文,講明您撤回對我父親提出的要求。您看一遍,簽個字吧。”
  瓦維洛夫圓睜眼睛瞧著對方,打個哆嗦,預感到一件很不妙的事來了。
  “對不起……簽字?這是怎么回事?”
  “很簡單,喏,簽上您的姓名,就完事了。”小佩通尼科夫用手指點簽名的地方,解釋說。
  “不,這是怎么回事。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您占去那塊地,給我多少錢作為報酬?”
  “可是要知道,您占著那塊地一點用處也沒有。”小佩通尼科夫安撫道。
  “不過那塊地是我的。”老兵叫道。
  “當然了。……那么您要多少錢?”
  “只要狀子上那個數目就夠了。……那上面寫得有。”瓦維洛夫膽怯地講明。
  “六百?”佩通尼科夫說,悄悄笑起來,“哎,您這個怪人。”
  “我有權利。……我甚至能要兩千呢。……我可以堅持要你們拆房。……我就准備這么著。……所以賠償費才定得這么少。……我要求拆房。”
  “您盡管要求吧。……我們呢,也許真會拆房……不過要等到三年之后,拖得您交出大筆的訴訟費再說。等我們付了錢,就自己辦酒店和小飯舖,而且要經營得比您的好,那您可就沒戲了,像入侵波爾塔瓦的瑞典人一樣。您會完蛋的,親愛的,我們會竭盡全力。”
  瓦維洛夫咬了咬牙,看了看他的客人,領悟到這個客人就是他命運的主宰。在這個身穿方格衣服,態度安詳而又無情無義的人面前,瓦維洛夫開始可怜自己了。
  “您這個老兵,既然跟我們是近鄰,又相處得好,就能掙到不少錢。這一點我們也會盡力而為的,比方說,甚至現在我就要向您建議開一家小雜貨舖。您知道,賣點煙草,火柴,面包,黃瓜什么的……這些都會很搶手的。”
  瓦維洛夫听著。他不是個頭腦愚笨的人,明白向仇人的慷慨投降才是良策。事情只能從這一點做起。這個士兵不知道該怎樣發泄他的怨恨就好,就大聲罵庫瓦爾達道:“那個酒鬼,該死的。”
  “您罵的是給您寫狀子的律師嗎?”小佩通尼科夫心平气和地問道,然后歎口气,補充一句說,“确實,要不是我們怜惜您,他可能已經給您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哎。”傷心的士兵擺了一下手說,“他們一共有兩個。……一個發現問題,另一個寫狀子。……該死的記者。”
  “怎么會是記者呢?”
  “他給報紙寫文章。……他們都是您的房客……喏,就是這樣的人。您把他們赶走,看在基督的份上,赶走吧。他們是強盜。他們惹事生非,鬧得這條街上的人不得安宁。他們害得人沒法活,這些不顧一切的家伙,你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就打劫你,要不然就放火燒房。……”“那個記者,他是什么人?”小佩通尼科夫關心地問。
  “他嗎?酒鬼。本來當教員,后來被開除了。他喝酒,給報紙寫文章,寫狀子。是個一肚子坏水的家伙。”
  “嗯。他也給您寫狀子?原來是這樣,顯然,他還寫過厂房建筑得不合規矩,認為那儿的腳手架什么的搭得不好。”
  “就是他。這我知道,就是他,這條狗。他自己在這儿念過那篇文章,還夸夸其談地說:我要弄得佩通尼科夫連短褲都賠上。”
  “嗯,是啊,……好,那么,您怎么樣,打算講和嗎?”
  “講和?”
  老兵低頭沉思。
  “唉,我們過的這种糊涂日子呀。”他用冤屈的口气嚷道,搔著后腦勺。
  “那就得學習。”小佩通尼科夫點上一支煙,給他出主意說。
  “學習?問題不在這儿,我的先生。我沒有自由,這才是問題。是啊,我過的是什么日子呀?我成天擔惊受怕,……老是膽顫心惊,……我想按自己的心思行動,可又完全沒有這种自由。那是為什么?我害怕……那個討厭的教員總是在報紙上寫我的事……于是把衛生檢查官招來,我就得被罰款。
  ……你們那些房客啊,動不動就放火、殺人,打劫。……我怎么拗得過他們?他們連警察都不怕。……你把他們送進局子里,他們反而求之不得,可以吃飯不花錢了。”
  “哎,要是我跟您談定了,我會把他們轟走的。”佩通尼科夫答應道。
  “那我們怎樣談妥呢?”瓦維洛夫帶著苦惱的心情陰沉地問。
  “您說出您的條件吧。”
  “好。就照狀子上說的六百盧布……”
  “您就拿一百盧布,行不行?”商人平心靜气地問道,認真地瞧著對方,然后淡然一笑,補充一句,“再多一個子儿我也不給了……”這之后,他就摘掉眼鏡,從口袋里拿出手絹,慢悠悠地動手擦鏡片。瓦維洛夫瞧著他,心里不是滋味,同時又對他生出無限的敬意。小佩通尼科夫那張溫和的臉、那對灰色的大眼睛、寬顴骨、他整個矮墩墩的身材,都透出一股無窮的力量,他相信自己,他的腦筋受過很好的訓練。瓦維洛夫也欣賞小佩通尼科夫跟他說話的態度:隨和、親切,沒一點老爺味儿,就像跟親弟兄談話一樣,其實瓦維洛夫知道自己是個兵,跟那樣的人是不能平起平坐的。瓦維洛夫注視著他,几乎是在欣賞他,內心生出強烈的好奇心,頓時壓倒了其他一切感情,忍不住恭敬地問小佩通尼科夫:“請問您在哪儿讀的書?”
  “工學院。您問這個干什么?”小佩通尼科夫眼睛里含著笑望著他說。
  “沒什么,好玩問問,請原諒。”老兵說著,低下頭,然后,忽然贊歎、嫉妒甚至振奮道,“嗯,是埃這就叫教育。
  總之。學問是光明。我們這號人呢,在這個世界上就如同是迎著陽光的貓頭鷹……哎,老爺。我們來了結這件事吧?”
  他用果斷的姿態向小佩通尼科夫伸出一只手,壓低聲音說:“好,五百吧?”
  “一百盧布,不能再多了,葉戈爾·捷連契耶維奇。”佩通尼科夫聳了聳肩說,仿佛惋惜不能再多給似的,伸出一只又白又大的手拍拍老兵那只毛茸茸的手。
  他們很快就把事辦完了,因為老兵忽然投小佩通尼科夫的所好而做出了很大的讓步,而另一個人卻咬住不放,寸步不讓。等到瓦維洛夫收下一百盧布,在文件上簽過字,他就惡狠狠地把鋼筆往桌上一甩,叫道:“好啦,現在我可要吃那些流浪漢的苦頭了。他們要耍弄我,讓我沒面子,那些魔鬼。”
  “那您就對他們說,我按照狀子如數把錢給您了。”佩通尼科夫建議道,嘴里緩緩地噴出縷縷輕煙,眼睛望著它。
  “可是難道他們會相信嗎?他們也是些机靈的騙子,不亞于……”瓦維洛夫馬上打住,為他險些脫口而出的比喻難為情,心惊肉跳地看一眼商人的儿子。那一個在吸煙,一門心思地干這件事。不一會他就走了,臨走時對瓦維洛夫許諾說會把那些不安分的人的巢穴拆掉。瓦維洛夫望著他的背影,歎著气,恨不得指著他的脊梁骨罵几句不堪入耳的話,可那人已邁著堅定的步子,沿著坑坑洼洼,布滿垃圾的道路,走上山坡去了。
  傍晚騎兵大尉到小飯舖里來。他緊皺眉頭,一副嚴肅相,右手緊緊地捏成拳頭。瓦維洛夫迎著他露出負疚的笑容。
  “好,該隱和猶大的孝子賢孫,你說吧。……”“解決了,”瓦維洛夫說,歎口气,低下眼睛。
  “這我不怀疑。你弄了几塊銀洋?”
  “四百盧布,……”
  “你一定是瞎說。……不過這于我倒更好。廢話少說,葉戈爾,問題是我發現的,那筆錢該分我一成,教員寫過狀子,該給他25盧布,另外你再送給大家一大桶酒和各种各樣的涼菜。錢馬上就給,酒和別的在8點鐘前弄好。”
  瓦維洛夫臉色鐵青,圓睜著眼瞪看庫瓦爾達說:“白日作夢。這是公開搶劫。我不給。……您這是什么話,阿里斯季德·福米奇。不,您留著您的胃口到下次過節再吃。
  您也太离譜儿了。不,我現在有辦法,不怕您。……我現在……”庫瓦爾達看了一眼柜台里的挂鐘。
  “我給你十分鐘,葉戈爾,讓你說廢話。這段時間讓你的舌頭過足癮,然后把我要的東西全給我。你不給,你就看我的。‘末日’不是賣給你一些東西嗎?你在報上看到過巴索夫家盜竊案嗎?明白了吧?那些東西你沒來得及藏起來,我們不會讓你得逞的。今儿晚上走著瞧。……明白了?”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這又何必?”退役軍士哀求道。
  “少廢話。你究竟听明白沒有?”
  高個儿、白頭發的庫瓦爾達嚴肅地皺緊眉頭、壓低嗓門說話,他那沙啞惡狠狠的男低音在空蕩蕩的小飯舖里嗡嗡作響。瓦維洛夫平常有點怕他,因為他以前做過軍官,而且是個沒有什么東西可損失的人。不過現在,庫瓦爾達卻以新的姿態出現在他面前:少言寡語,不像平常那么愛逗笑,說起話來像個司令官,相信別人會言听計從,聲音里帶著正儿八經的威嚇。瓦維洛夫領悟到騎兵大尉會毀掉他,而且,如果愿意的話,會像玩一般地毀了他。他只得對這种力量認輸。可是這個士兵雖然心惊肉跳,卻還要一試,想逃脫懲罰。他深深歎口气,平和地說:“看來,俗話說的對:婆娘把鬼招進門,她就舉手打自身……我剛才對您說的是不是真話,阿里斯季德·福米奇,……我是想顯得聰明點來著。……其實我只得了一百盧布。
  ……”
  “往下說。”庫瓦爾達還他一句。
  “不是我剛才說的四百。那么……”
  “犯不著‘那么’。我不知道你哪一次說的是謊話,是剛才還是現在。反正我要從你這儿拿走65盧布。這沒多少……對不?”
  “哎呀,我的上帝。我對大人可一向是沒得說的,從沒怠慢過。”
  “啊,少耍嘴皮子,葉戈爾,你這個猶大的孝子賢孫。”
  “好吧,我給就是。……不過上帝會為此懲罰您的。
  ……”
  “閉嘴,你這地球上的膿瘤。”騎兵大尉大聲嚷道,凶惡地轉動眼珠,“我已經受到上帝的懲罰。……他逼著我非跟你見面說話不可。……我要把你當場打死,就跟打死蒼蠅一樣。”
  他在瓦維洛夫鼻子跟前搖晃著拳頭,齜著牙,磨得卡卡響。
  他走后,瓦維洛夫開始苦笑,不斷地□眼。隨后,兩滴大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來。淚珠好像是灰白色,剛流進唇髭里,另外兩滴又接下來了,于是瓦維洛夫走進房間里,在圣像前站住,呆立很久,既沒祈禱,也沒動彈,更沒擦掉他長滿皺紋的棕色臉頰上的淚水。
  助祭塔拉斯一向喜歡樹林和草場,就請那些淪落的人們到野外一個峽谷去,去那儿,在自然的怀抱里喝瓦維洛夫的酒。可是騎兵大尉和其他所有的人都在罵助祭,罵自然,決定就在他們的院子里喝酒。
  “一個,兩個,三個……”阿里斯季得·福米奇數道,“我們一共有13個人。教員不在……嗯,不過還有些流浪漢來的。我們就算會來20個吧。每人攤到兩根半黃瓜,一磅面包,一磅肉……倒挺不錯的。每人有一瓶白酒……還有酸白菜、苹果和三個西瓜。請問,另外我們還需要什么呢,我的朋友們,坏蛋們?好,我們來准備張口吃掉葉戈爾·瓦維洛夫吧,因為這都是他的血和肉。”
  他們在地上舖了些爛衣服,把酒瓶和食物擺在上面,然后圍其而坐,老老實實,一聲不吭,強壓著喝酒的欲望,只讓它在他們眼睛里閃亮。
  傍晚來臨,陰影降在夜店院子里那片被垃圾弄得不堪入目的土地上。太陽的余輝照著快要倒塌的房頂。一片陰冷和清靜。
  “咱們喝吧,弟兄們。”騎兵大尉下令說,“我們有几個杯子?六個,可是我們有13個人。……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你倒酒。倒好了嗎?好,第一次出擊……開火。”
  他們喝酒,嗽喉嚨,吃了起來。
  “可是教員不在……哎,我有三天沒見到他人影了。有人見過他嗎?”庫瓦爾達問。
  “沒有……”
  “這跟他的個性格格不入。哦,反正都一樣。我們再喝一杯。我們來為阿里斯季德·庫瓦爾達的健康干一杯,他是我僅有的朋友,在我一生中一分鐘也沒离開過我。不過,見鬼,要是他离開我一陣,也許我倒會沾光不小呢。”
  “這話說得真有趣。”“剩飯”說,咳起嗽來。
  騎兵大尉盛气凌人地瞧著伙伴們,但沒吱聲,因為他在吃東西。
  酒一下肚,這群人馬上活躍起來,每人的食物都分得很多。“一個半塔拉斯”講出了膽怯的愿望,說是想听听故事,可是助祭正跟“陀螺”斗嘴,說瘦女人比胖女人好,沒理睬他朋友的話。他极力向“陀螺”證實他的見解,強詞奪理,只有固持已見的人才會這樣。“流星”伏在他旁邊的地上,回味助祭那些刺人的話,幼稚的臉上露出動情的神色。馬爾季亞諾夫伸出生滿黑毛的大手抱住膝蓋,沉默而陰郁地看著酒瓶,用舌頭把唇髭卷進嘴里去,再用牙齒咬祝“剩飯”在拿佳帕取樂。
  “我已經偷看到你這個巫師把錢藏在哪儿了。”
  “算你走運。”佳帕聲音沙啞地說。
  “我,老兄,要把你那些錢偷走。”
  “拿去吧。……”
  庫瓦爾達跟這些人在一起覺得沒意思,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和他談得來,能真正听明白他那些滔滔不絕的話,對其意能心領神會。
  “教員到底能上哪儿去呢?”他把他想的說了出來。
  馬爾季亞諾夫瞧了他一會儿,說:
  “他會來的。……”
  “我相信他肯定會來的,但不是乘馬車。我們來為你的未來干一杯,未來的苦役犯。你要是謀殺一個富人,就把錢分給點我,那么,老弟,我就要到美洲,到那個……叫啥名來著?蘭帕斯……不,到潘帕斯去。我到了那儿,就設法弄個美國總統當當。然后我向全歐洲宣戰,把它打得稀巴爛。我要買通歐洲的……軍隊。我要收買法國人、德國人、土耳其人,叫他們自相殘殺……就跟伊利亞·穆羅梅茨用韃靼人打韃靼人一樣。只要有錢,就能做伊利亞……消滅歐洲,把猶大·佩通尼科夫雇來做當差的。……他肯做的……每月給他一百盧布,他就肯做。不過這個听差不是個玩藝儿,因為他會偷東西。……”“而且瘦女人比胖女人強,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瘦女人開銷少些,”助祭振振有詞地說,“我的前妻做衣服要買12俄尺的布,可是我的后妻十俄尺就夠了。……吃起東西來也少些。……”“一個半塔拉斯”負疚地笑起來,轉過頭去對著助祭,用一只眼睛盯住他的臉,難為情地說:“我也有過老婆呢……”“老婆人人都可能有過,”庫瓦爾達說,“不過繼續你的謊話吧……”“她瘦精精的,食量不校……甚至活活地撐死了。
  ……”
  “獨眼龍,你把她毒死了。”“剩飯”肯定地說。
  “不,天地良心。她是吃鱘魚脹死的。”“一個半塔拉斯”說。
  “可是我跟你說:她是你毒死的。”“剩飯”一口咬定道。
  這种情況在他是常有的事:先說一句荒謬的話,然后就一個勁儿地嘮叨,又無任何理由來證實他的話。他先是帶著任性的孩子的口气說,漸漸地就差不多變成了瘋狂的嚎叫了。
  助祭給他的朋友鼓勁:
  “不,他不可能毒死她……沒什么原因嘛。……”“可是我說,是他毒死的。”“剩飯”尖叫道。“得啦。騎兵大尉神气活現地大吼一聲。他的煩悶無聊變成了痛苦的憤怒。他用凶狠的眼睛瞧著他的朋友們,卻沒能在那些半醒半醉的臉上找到能進一步泄怒的借口,就把頭垂到胸上,就這樣坐了几分鐘,隨后在地上躺下,臉朝著天。“流星”在吃黃瓜。他手里拿著黃瓜,看都沒看,用嘴把它嘬進半截,再用大黃牙一咬碎,弄得汁水四濺,濺了他一臉,看來他并不想吃黃瓜,不過這吃的過程倒讓他津津有味,馬爾季亞諾夫像神像那樣坐著一動不動,一直保持坐下來時的姿勢,同樣聚精會神而陰沉地瞧著一個已經喝空一半的六升大酒瓶。佳帕瞅著地面,嘴里在嚼肉,而他的老牙卻嚼不動。“剩飯”躺在那儿,背朝著天,咳個不停,把他整個小身子蜷成一團。剩下的那些沉默的人的黑影,坐著的,躺著的,姿態各异,破爛的衣服使他們看上去像些丑陋的野獸,由某种粗暴而奇妙的力量創造出來,借以嘲諷人類。
  從前在蘇茲達爾城,
  有個門第不高的太太,
  她渾身抽搐,
  心情不快。……
  助祭低聲唱著,抱住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那一個看著他的臉愉快地笑著。“一個半塔拉斯”色迷迷地嗤嗤笑。
  夜晚將近。天空中繁星微微閃爍,城里高坡上燃起万家燈火。河上傳來輪船凄慘的汽笛聲,瓦維洛夫小飯舖的大門‘咯吱’一聲關上了,震得玻璃發出刺耳的響聲。有兩個黑影走進院子里來,湊近酒瓶四周的那群人。有一個人影啞著聲問:“你們在喝酒嗎?”
  另一個又嫉妒又快活地低聲說:
  “瞧瞧這些魔鬼。”
  后來有一只手伸過助祭的頭頂,拿起一個酒瓶,然后把瓶里的酒倒進杯子里,響起那种特有的滴嘟聲。然后他倆大聲嗽喉嚨。
  “哎,心里不難受呀。”助祭叫道,“獨眼龍。咱們來回顧古代,唱《在巴比倫的河上》吧。”
  “難道他會唱?”西姆佐夫問。
  “他嗎?老兄,他在主教唱詩班里當過獨唱……好,獨眼龍……在河——河——河上……”助祭的嗓音像是狂叫,像有點沙啞,時斷時續,他的朋友用刺耳的假嗓子唱起來。
  那所無人繼承的房子籠罩在黑暗之中,体積顯得膨脹起來,或者那一大堆半朽的木料像是向那群人湊近來,他們的狂叫在房子里引起混濁的回聲。蓬松的烏云在他們頭上的天空慢悠悠地浮動。這些淪落的人們當中,有人鼾聲大作,其余那些還沒喝得大醉的人,有的一言不發地喝酒,吃東西,有的低聲說話,說話間常常有很長的停頓。這場盛宴,酒和菜都异常丰盛,大家卻郁郁寡歡,這是少見的。平常,夜店的住客們一喝酒,總是熱鬧非凡,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今天卻總也沒有這种場景。
  “你們這些狗。別吠了,……”騎兵大尉對歌手們說,從地上抬起頭來听著,“有人來了,……坐著馬車……”馬車來到這條街上,而且是在這种時刻,不能不引起大家的注意。城里有誰會冒險坐著馬車走這條坑坑洼洼的街道呢?這會是誰呢,到這儿來干什么?大家抬起頭來听著。在夜的一片靜謐中清晰地傳來馬車輪子不斷碰撞擋泥板的沙沙聲。馬車越來越近。這時候響起某人粗魯的問話聲:“喂,究竟去哪儿?”
  有人回答說:
  “喏,大概就是這所房子。”
  “我這馬車再也不往前走了……”
  “這是來找我們的。”騎兵大尉叫道。
  “是警察。”一個惊謊的低語聲響起來。
  “警察居然坐馬車。傻瓜。”馬爾季亞諾夫聲音低沉地說。
  庫瓦爾達站起來,朝大門口走去。
  “剩飯”低下頭,瞧著他的背影,開始听。
  “這里是夜店嗎?”有人用刺耳的嗓音問。
  “是。”騎兵大尉用不快的男低音答道。
  “記者契托夫住這儿嗎?”
  “您把他送來了?”
  “對……”
  “喝醉了?”
  “他病了。”
  “那就是說醉倒。喂,教員。好,站起來。”
  “別急。我來扶您。……他病得厲害。他在我家里躺了兩天,您攙著他的腋下。……大夫給他看過玻不太妙。
  ……”
  佳帕站起來,慢慢往大門口走去。“剩飯”卻笑了一聲,喝起酒來。
  “點燈。”騎兵大尉命令道。
  “流星”走進店里,在屋里點上燈。于是一道寬寬的光帶從夜店門口投到院子里,騎兵大尉跟一個矮個的人一起扶著教員,沿著那道光帶走進店里。教員的頭無力地垂到胸口上,兩只腳在地上蹭,兩只胳膊在空中耷拉著,跟斷了似的。在佳帕的幫助下,他們把他放在板床上,他呢,渾身發抖,輕聲呻吟,在板床上直挺挺地躺著。
  “我跟他在同一家報社里做事……他很不幸。我對他說:‘請吧,您就住在我家里,不礙事的。……’可是他求我說:‘您把我送回去。’他很著急……我看這對他不利,就把他送來了。……他的家不就是這儿嗎?……對嗎?”
  “照您看,他還有別的家嗎?”庫瓦爾達粗魯地問道,注視著他的朋友,“佳帕,去弄點涼水來。”
  “那么……”矮個的人為難地躊躇道,“我想……這儿不再需要我了吧?”
  “您嗎?”騎兵大尉目光銳利地瞧著他。
  矮個的人穿一件很舊的上衣,可是衣扣卻仔細地從下扣到下巴底。他褲子的底邊已經破損,帽子舊得褪了色,揉得跟他那張饑餓的瘦臉一樣皺皺巴巴。
  “對,不需要您了,像您這樣的人,我們應有盡有……”騎兵大尉說,轉身去不理會那矮個子。
  “那么,再見。”矮個子說著,往門口走去,但又在門口輕聲要求說,“如果他有不測……你們通知一下編輯部。……我姓雷若夫。我好寫一篇短短的訃告,你們知道,他畢竟是為報社出過力的人……”“哼,您是說,訃告?寫20行,賺40戈比?我會辦得更好點:等他歸天了,我就割下他的一條腿,送到編輯部,交給您。這對您比寫訃告合算得多,夠您吃三天的……他的腿肥得很。……他在世的時候,你們那儿的人就都吃他。
  ……”
  矮個子發出有點古怪的噴鼻聲,告辭了。騎兵大尉在板床上坐在教員身邊,伸出手去撫摸他的前額和胸膊,呼喚他說:“菲利普。”
  這一聲輕輕的呼喚撞在夜店肮髒的牆上,消散了。
  “老兄,這真荒謬。”騎兵大尉說,用手輕輕撫摸著躺著不動的教員蓬亂的頭發。后來騎兵大尉听著他短促而斷斷續續的呼吸聲,注視著他削瘦的土色的臉,歎了口气,嚴峻地皺起眉頭,四處打量了一下。那盞燈真不帶勁:燈火不住左搖右擺,黑影在夜店的牆上不聲不響地閃動。騎兵大尉凝目呆望著影子的無言的游戲,捻了捻自己的胡子。
  佳帕提著一桶水走過來,把它放在板床上教員的頭邊,然后抓住教員的一只胳膊,用手把他托起來,好似在掂量他的重量。
  “不要水了。”騎兵大尉擺了擺手說。
  “應當請個教士來。”抬破爛的老人建議說。
  “全犯不著。”騎兵大尉決定說。
  他們瞧著教員,沉默了片刻。
  “我們去喝酒吧,老鬼。”
  “那他呢。”
  “你能幫他什么呢?”
  佳帕轉背,對著教員,他們走到院子里。
  “怎么樣了?”“剩飯’把他的尖臉轉過來,問騎兵大尉。
  “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要斷气了,……”騎兵大尉簡單地告訴他說。
  “他是被打了吧?”“剩飯”關切地問。
  騎兵大尉沒吱聲,只顧埋頭喝酒。
  “倒好像是他知道我們有這些食物給他辦喪宴似的。”“剩飯”說,點上一支煙。
  有人笑起來,有人長歎一聲,助祭忽然渾身使力,努了努嘴,擦了擦額頭,狂叫道:“愿東正教徒安息。”
  “你埃”“剩飯”壓低聲音說,“你嚷什么?”
  “給他一巴掌。”騎兵大尉出主意說。
  “笨蛋。”佳帕的沙啞聲響起來,“別人要歸天了,得安靜才是。”
  四處一片宁靜。天上烏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了,秋夜陰森的黑暗籠罩著大地。入夢的人不時發出鼾聲,斟酒的滴嘟聲,嘴的吧嗒聲時斷時續。助祭嘟噥著什么。烏云壓得那么低,仿佛馬上就要碰到舊房的房頂,把它推倒,壓在那群人身上似的。
  “啊,……一個要好的人就要死了,我心如刀絞,……”騎兵大尉結結巴巴說,頭垂到胸口上。
  他的話如石沉大海。
  “他是你們中最好的人。……最聰明,最正派。……我怜惜他。……”“‘与圣徒們一同安息吧。’……唱啊,獨眼龍坏蛋。”助祭發起怒來,用手戳了一下朋友的腰,那個朋友已經在他身邊打盹儿了。
  “住嘴。……你。”“剩飯”用怒气沖沖的低語聲嚷道,跳了起來。
  “我來揍他的腦袋。”馬爾季亞諾夫提議,從地上抬起頭來。
  “你沒睡著?”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异常親切地說,“你听見了嗎?我們的教員……”馬爾季亞諾夫沉重地在地上扭動一陣,站了起來,瞧了瞧夜店門里和窗里瀉出來的光帶,搖搖頭,挨著騎兵大尉坐下。
  “我們要不要喝酒?”騎兵大尉提議道。
  他們摸著黑找到酒杯,開始喝酒。
  “我去看一下……”佳帕說,“也許他要什么東西。”
  “他要棺材。”騎兵大尉冷笑說。
  “您別這么說。”“剩飯”用低沉的聲音請求道。
  “流星”從地上爬起來,跟著佳帕走了。助祭也想站起來,可是東倒西歪又倒了下去,大聲罵了几句。
  佳帕走后,騎兵大尉拍著馬爾季亞諾夫的肩頭,低聲說:“是啊,馬爾季亞諾夫……你一定比旁人感触要深些。
  ……你是……不過,說這种話有什么用呢。你可怜菲利普嗎?”
  “不,”從前的典獄官沉默了一會儿,回答說,“老兄,這一類的感触我一點也沒有……已經一點也記不起來了。……這樣生活太糟了。我說要殺人,那是當真說的。……”“是嗎?”騎兵大尉含糊其詞地說,“嗯,……好,我們再喝點。”
  “我們的事好辦……有酒喝就行。”
  這是西姆佐夫醒來后在用快活的聲音歌唱。
  “弟兄們?。有誰在這儿?給我這老頭子倒一杯酒。”
  人家就給他倒酒,遞給他。他喝完,又躺下,把頭伸到人家的腰上去。
  這之后,沉默了兩分鐘。那沉默好比這秋夜,黑暗而陰森駭人。后來,有人小聲講話……“什么?”另一個人問。
  “我是說,他是好人。這個人十分斯文。”先前那個人小聲說。
  “他兜里有錢……總是大方地分贈弟兄們。……”之后又是一陣沉默。
  “他就要沒气了。”佳帕沙啞的聲音在騎兵大尉頭的上方響起來。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站起來,勉強站穩,往店堂里走去。
  “你去干什么?”佳帕攔住他說,“你別去。要知道你醉了……這樣不好。”
  騎兵大尉站住,思索了一下。
  “那么這個世界上有哪件事算是好的?去你的吧。”
  夜店的牆上,陰影仍然在不住地跳動,仿佛在默默地互相爭斗似的。教員直挺挺地躺在板床上,喉嚨里發出嘶啞的聲音。他的眼睛睜得很大,裸露的胸膛大起大伏,嘴角冒著泡泡,臉上顯露出無比緊張的神情,仿佛他要竭盡全力說出一句重大的而又難于啟齒的話,卻又說不出來,因而在忍受著有口難言的痛苦似的。
  騎兵大尉站在他面前,把兩只手放在背后,默默地看了他一分鐘,后來他難過地皺起眉頭,開口說:“菲利普。你跟我說句話,……說句安尉你朋友的話。……別這樣。……老弟,我喜歡你。……所有的人都是畜生,只有您……雖然是個酒鬼,我卻覺得你是個人。唉,你酒喝得太多了,菲利普。你就是讓酒給害了。……這是何苦呢?你本來應當學會控制自己……應當听我的話。以前我不是常跟你說……”那种通稱為死亡的,毀滅一切的神秘力量,正在跟生命進行陰森而庄嚴的搏斗,仿佛見到這個醉漢近在眼前而感到受了侮辱似的,決定赶快干完它那無情的工作。這時候教員重重地歎口气,輕輕地呻吟几聲,哆嗦了一下,伸直四肢,不動彈了。
  騎兵大尉站在那儿,身子搖晃一下,繼續說著:“你要我給你拿點酒來嗎?不過你還是不喝為好,菲利普。
  ……你要控制自己,忍耐一下。……要不干脆喝吧。說實在的,何必約束自己呢。……有什么必要呢,菲利普?不是嗎?
  有什么必要呢?……”
  他握住教員的腳,把他拉過來。
  “哦,你睡著了,菲利普。好,……睡吧。晚安。……明天我再跟你詳談,你會相信根本犯不著前怕狼后怕虎的。……那么你現在睡吧……要是你還活著的話……”他沒听見回答,就走出去,回到那伙人當中,申明說:“他睡著了……沒准死了……我不知道……我有點醉了。
  ……”
  佳帕把頭彎得越發低了,在胸前畫個十字。馬爾季亞諾夫一聲不響地蜷起身子,在地上躺下。“剩飯”很快地在地上動起來,壓低聲音,用气憤憂傷的語气說:“你們統統見鬼去吧。……哎,他死了。可是死了又怎么樣?我……為什么一定要讓我知道這些?為什么要把這些講給我听?時辰一到,我自己也要死的……跟他一樣。……我跟別人一樣埃”“這是實話。”騎兵大尉大聲說,重重地坐在地上,“時辰一到,我們也會死的,跟別人一個樣。……哈哈。我們怎么活著……那是不屑旁人一顧的區區小事。可是說到死,我們卻會跟大家一樣地死。人生在世就是這么回事,請相信我的話。因為人活著就為了等死。人總會要死的。……既然這樣,人怎樣活著還不是一個樣?馬爾季亞諾夫,我說的在理嗎?我們再喝點……趁活著再喝點。”
  雨點稀稀拉拉地掉下來。濃密的黑暗籠罩著躺在地上的人影,他們睡的睡,醉的醉,身子蜷曲著。從夜店里射出來的那條光帶漸漸暗淡了,抖動起來,忽然消失了。顯然,燈被風吹滅了,或者里邊的煤油燒干了。雨點打在夜店的鐵皮頂上,聲音怯弱而猶豫。城里山坡上傳來鐘樓發出的稀疏而悲涼的鐘聲,那是教堂看守人敲的。
  銅鐘的響聲從鐘樓上飄來,在黑暗中輕輕地飄蕩,漸漸地消失。可是黑暗還沒來得及消除那顫抖的歎息般的余音,第二下鐘聲又響起來,又在夜晚的寂靜中響起黃銅那憂郁的歎息聲了。
  第二天早晨佳帕第一個醒來。
  他翻個身,躺平,仰望天空;只有這樣躺著,他那殘廢的脖子才容許他瞧見頭上的天空。
  天色灰白而單調。在那儿,上邊,聚集著潮濕而寒冷的昏暗,擋住陽光,遮蔽了廣闊的藍天,向塵世傾注著沮喪。佳帕在胸前畫個十字,用胳膊肘撐起身子,想看一看哪儿還剩了酒。酒瓶空了。佳帕從伙伴身上爬過去,開始看那些杯子。
  他發現有一個杯子几乎裝滿了酒,端起來就喝,用衣袖擦擦嘴巴,用手搖了搖騎兵大尉的肩膀。
  “起來……嗨。听見了嗎?”
  騎兵大尉抬起頭,睜開惺忪的眼睛瞧著他。
  “應當去報告警察……嗨,起來。”
  “報告什么?”騎兵大尉半醒半睡,生气地問道。
  “報告他死了,……”
  “你說的是誰?”
  “那個念書人。……”
  “菲利普?是埃”
  “你忘了……唉。”佳帕用沙啞的聲音責備道。
  騎兵大尉站起來,大聲打呵欠,伸個懶腰,弄得骨節喀喀作響。
  “那你去報告吧……”
  “我不去……我不喜歡他們。”佳帕陰郁地說。
  “嗯,你去把助祭喊醒。……我到那邊去看看。”
  騎兵大尉走進夜店,在教員腳旁站住,死人躺在那儿,身子挺得筆直,左手放在胸口上,右手擱在一邊,仿佛要舉起胳膊打什么人似的,騎兵大尉心想:教員要是現在站起來,身子就會跟“一個半塔拉斯”一般高,后來他在板床上挨著教員的腳坐下,想起他們在一起生活有三年左右,不由得歎了口气。佳帕走進來,歪著頭,就像山羊要用犄角頂人似的。他在教員那雙腳的另一邊坐下,瞅著他黑乎乎的臉,那張臉平靜而嚴肅,他緊閉嘴唇。佳帕聲音沙啞地說:“是啊,……瞧,他死了……我不久也會跟他去的……”“你也該死了。”騎兵大尉心情不快地說。
  “是時候了。”佳帕同意道,“你也該死了,……總比這樣活著要強。……”“可也許不如活著好呢。你怎么知道?”
  “不會比這更坏了。人死了,是跟上帝打交道。……現在卻是跟人打交道,……可是人都是些什么玩藝呀。”
  “得了,行了,別啞著嗓子嚷。”庫瓦爾達生气地打斷他的話說。
  在昏暗的夜店里,空气變得庄嚴而肅靜。
  他們在死去的朋友腳旁坐了很久,時不時地看他一眼,兩個人都心事重重。后來佳帕問道:“你給他下葬嗎?”
  “我?不。讓警察去給他收尸吧。”
  “哦。我看,你該給他下葬。……要知道,你已經從瓦維洛夫那儿拿了他寫狀子的錢。……要是不夠,我來給……”“他的錢在我這儿……可是我不想用來下葬。”
  “這不好。你占死人的便宜。我馬上告訴大家,說你想霸占他的錢……”佳帕威嚇說。
  “你真蠢,老鬼。”庫瓦爾達輕蔑地說。
  “我才不愚蠢呢……我只是說,這樣做不好,不義道。”
  “好了。你別糾纏我。”
  “瞧你說的。那是多少錢?”
  “25盧布……”庫瓦爾達心不在焉地說。
  “哎。……要能給我五盧布才好呢。……”“你這個可惡的老坏蛋……”騎兵大尉冷冷地瞧著佳帕的臉說,“真的,給我吧。……”“去你的。……我要用這筆錢給他立塊碑呢。”
  “給他立個什么?”
  “我要買一塊磨石和一個錨。我把磨石放在墳上,再把錨的鏈子套在上面。那會很重呢……”“這是干什么?你這种做法真是稀奇古怪。……”“哎,……用不著你管。”
  “你當心,我會捅出去……”佳帕又威脅說。
  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呆視著他,沉默了一陣子。
  “你听,……有人來了。”佳帕說,站起身來,走出夜店。
  沒多久,區警察局長,法院偵訊官和醫師出現在夜店門口。三個人依次走到教員跟前,看他一眼,走出去,而且斜起眼睛,用不信任的目光看庫瓦爾達,他坐在那儿,不理睬他們,后來區警察局長朝教員那邊點點頭,問他說:“他是怎么死的?”
  “你們問他吧。……我想,是因為不習慣……”“什么?”偵訊官問。
  “我是說,依我看,他死是因為不習慣他得的那种病……”“嗯……是埃那么他病了很久了吧?”
  “應該把他搬到這儿來才是,在那邊看不清楚,”醫師用不耐煩的聲調建議說,“也許,有些跡象……”“喂,叫人把他抬出來。”區警察局長吩咐庫瓦爾達說。
  “您自己叫吧。……他在這儿并不妨礙我們……”騎兵大尉冷淡地答道。
  “哼。”警察局長大聲說,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呸。”庫瓦爾達以牙還牙道,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憋了一肚子气,齜牙咧嘴。
  “見鬼。……”區警察局長叫道,暴跳如雷,血涌上他的臉,“你這么干我決不會饒過的。我……”“諸位誠實的先生,身体好哇。”商人佩通尼科夫出現在門口,用討好的聲音說。
  他用尖銳的目光向大家掃視了一下,打了個哆嗦,退了一步,脫下帽子,老老實實地在胸前畫個十字。隨后他臉上現出幸災樂禍的得意笑容,眼睛瞧著騎兵大尉,畢恭畢敬地問道:“這儿出了什么事?好像打死人了?”
  “對,這儿就是出了一件跟這差不离的事。”偵訊官回答他說。
  佩通尼科夫長歎了口气,又在胸前畫個十字,用傷感的聲調說:“啊,我的天。我多么害怕這种事呀。平素我上這儿來,看一下,……哎,哎,哎,后來我回到家,總覺得心神不宁,求上帝拯救每個人吧。……我已經多少次對這位先生,哎,……對這個流氓頭子說過,我不想把這宅子租給他了,可是我怕……這些……您知道……這种人……我心想,還是讓他三分為好,要不,說不准會鬧出什么亂子來……”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從容地揮動一下,然后用它撫摸一下他的臉,把胡子捻在手心里,唉聲歎气。
  “他們是危險人物。這位先生好像是他們的頭儿……簡直就是個強盜頭子。”
  “哎,我們正要摸摸他的底,”區警察局長,用威脅的口气說,眼睛帶著复仇的神情,瞧著騎兵大尉,“我對他也一清二楚……”“是啊,老兄,我和你是老相識了……”庫瓦爾達用親熱的口气肯定道,“我給過你和你的手下多下賄賂來封你們的口呀。”
  “諸位先生,”區警察局長叫起來,“你們听見了嗎?我請你們記祝我決不放過這种行為。……埃竟然說出這种話來。好,你給我記祝我要叫你……把說出的話給吞進去,我的朋友。……”“俗語說的好:臨陣打仗,先別吹牛。……”阿里斯季德·福米奇平心靜气地說。
  醫師是個戴眼鏡的青年人,好奇地瞧著他。偵訊官也瞧著他,聚精會神里透著險惡,佩通尼科夫卻神气十足。警察局長大嚷大叫,跑來跑去,恨不得扑到他身上去。
  馬爾季亞諾夫陰森的影子在夜店門口出現。他悄悄走過來,在佩通尼科夫身后站住,下巴正好湊到商人的頭頂上。助祭在他身旁探頭來張望,睜大他那對浮腫的小眼睛。
  “不過,我們來辦正事吧,諸位先生。”醫師建議說。
  馬爾季亞諾夫扮了個鬼臉,忽然沖著佩通尼科夫的頭打了個噴嚏。商人大叫一聲,蹲下身子,閃到一邊,險些儿把警察局長撞到地上,局長一把抱住他,自己卻差點倒下去。
  “看見了嗎?”商人指著馬爾季亞諾夫,惊慌地說,“他們就是這种人。啊?”
  庫瓦爾達哈哈大笑。醫師和偵訊官也笑了。又有些新來的人陸續出現在夜店門前,那些人睡眼惺忪,面部浮腫,蓬頭散發,睜大發炎的紅眼睛無禮地瞅著醫師,偵訊官,區警察局長。
  “你們往哪儿鑽?”警察局長羞辱他們說,抓住他們的破衣服,往門外推。然而寡不敵眾。他們理都不理會他,仍舊往里鑽,吐出劣酒的气味,一聲不響,滿臉凶相,庫瓦爾達瞧瞧他們,再瞧瞧長官們,那些長官看見坏人來得這么多,有點儿慌里慌張。庫瓦爾達卻笑著對長官們說:“諸位先生。也許你們愿意跟我的房客們和朋友們認識一下吧?愿意嗎?總之都一樣,你們既要辦公事,早晚都得跟他們認識的,……”醫師為難地笑起來。偵訊官抿著雙唇。警察局長想起現在該干什么,就對著院子里嚷道:“西多羅夫。吹口哨……等他們來了,叫他們赶一輛板車到這儿來。……”“好,我要走了。”佩通尼科夫從牆角邊走出來,說,“諸位先生,你們今天把這個住處挪空。……我要拆掉這所破房。
  ……你們快點搬出去……否則我就叫警察了。……”院子里警察的哨子尖聲響起來。夜店門口站著一大群住客,一個勁儿打呵欠,搔痒。
  “那么,你們不愿意認識?……這可不禮貌埃……”阿里斯季德·庫瓦爾達笑著說。
  佩通尼科夫從口袋里拿出錢包,翻了一陣,拿出兩枚五戈比硬幣,他在胸前畫個十字,把硬幣放在死人的腳上。
  “求主祝福,……拿這錢葬有罪的吧。……”“什么?”騎兵大尉大吼一聲,“你拿錢供他下葬?把錢拿開。拿開,我跟你說,……坏蛋。你居然拿你愉來的几個子儿供正直的人下葬用……我揍你。”
  “大人。”商人魂飛魄散地叫道,抓住警察局長的胳膊肘。
  醫師和偵訊官躲到一邊去,局長大聲叫道:“西多羅夫,到這儿來。”
  那些淪落的人們站在門口跟一堵牆似的,一面看一面听,十分入神,那些皺巴巴的臉活躍起來。
  庫瓦爾達在佩通尼科夫的頭頂上揮了揮拳頭,尖聲叫嚷,像野獸般轉動著血紅的眼睛,說:“下流胚,賊。把錢拿開。賤畜生,拿回去,我說。……要不然我就把這几個錢塞到你眼里。拿走。”
  佩通尼科夫伸出一只發抖的手取回他的贈禮,伸出另一只手擋開庫瓦爾達的拳頭,嘴里說道:“請您做證,局長老爺,還有你們這些好人。”
  “商人,我們可不是什么好人。”“剩飯”用破嗓音說。
  警察局長鼓起兩腮,像气泡似的,使勁打了個忽哨,把另一只手舉到佩通尼科夫頭的上方,一個勁儿扭動身子,仿佛商人想鑽進他的肚子似的。
  “你要我逼著你吻這個死人的腳嗎,狡猾的坏蛋?要嗎?
  庫瓦爾達就抓住佩通尼科夫的衣領,把他像小貓似的往門外甩。
  那些淪落的人們赶緊讓開,好讓商人摔倒在地。他就直挺挺地倒在他們腳下,嚇得發瘋似地叫道:“殺人啦。救命埃……殺人啦。”
  馬爾季亞諾夫慢悠悠地抬起腳,對著商人的頭踢過去。
  “剩飯”臉上帶著解恨的神情,往佩通尼科夫臉上啐一口口水。
  商人把身子縮成一團,手腳在地上亂爬,滾到院子里,引起了哄堂大笑。這時候有兩個警察來到院子里,警察局長指著庫瓦爾達對他們嚷道:“逮捕他。捆起來。”
  “把他捆牢,好人。”佩通尼科夫懇求道。
  “不准你們動手。我不跑,……我自己會走。”庫瓦爾達看見那兩個警察跑到他跟前來,就揮手把他們赶開,說。
  那些淪落的人們一個個不見了人影,一輛板車駛進院子里來。有几個郁郁寡歡的流浪漢從夜店里把教員抬出去。
  “我要給你點顏色瞧瞧,朋友……你等著就是。”警察局長威嚇庫瓦爾達說。
  “怎么樣,強盜頭子?”佩通尼科夫看見仇人的手已被捆緊,喜不自禁,就陰險地問道,“怎么樣?束手就擒了?你等著好了。好戲還在后頭呢。……”可是庫瓦爾達沒言語。他站在兩個警察當中,昂首挺胸;神情嚴峻得令人害怕地瞧著教員怎樣被放到板車上去。有人把尸首夾在腋下,他個儿矮,等到教員的腿已經丟到車上,卻沒有法把他的頭放上車去。一時間,從教員的姿勢看,倒好像他打算頭朝下,從板車上一頭栽下來,鑽進地里,以便躲開這些不容他停留的、愚蠢而狠毒的人似的。
  “把他帶走。”區警察局長指著騎兵大尉,下令道。
  庫瓦爾達沒提出抗議,只是緊皺眉頭,一聲不響,從院子里走出去,正要經過教員身旁卻低下頭,沒看他。馬爾季亞諾夫繃起臉,跟著他走去。商人佩通尼科夫的院子很快空蕩蕩的了。
  “哎,走。”車夫吆喝道,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
  板車走了,在院子里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顛簸著,教員身上蓋著一塊破布,硬梆梆地仰面躺在車上,他的肚子不住地顫動,看起來,教員像是在滿意地輕聲暗笑,在為終于离開夜店,再也不回來,從此永遠不回來而高興似的。……佩通尼科夫的目光跟隨著他,虔誠地在胸前畫十字,然后開始小心地用帽子撣掉粘在他衣服上的灰塵和污物。等到他長外衣上的灰塵全無,他臉上就露出平靜的滿意神情,他從院子里可以遙望到騎兵大尉順著街道走上坡,兩只手倒捆在背后,高高的個子,灰色的衣著,頭戴一頂制帽,鑲著紅帽箍,就像一條血帶。
  佩通尼科夫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往夜店走去,可是忽然打個哆嗦,收住腳。原來他對面,門口那儿,站著個可怕的老人,手里拄著拐杖,肩后背著個大包袱,細長的身上穿著件舊衣服,破布的碎條耷拉下來。重包袱壓彎了腰,他把頭低到胸上,看樣子像要一頭撞向商人。
  “你是什么人?”佩通尼科夫叫道,“你是誰?”
  “是人。”他用低沉的沙啞聲回答道。
  這种沙啞聲音倒逗得佩通尼科夫高興起來。他放心了,甚至還微微一笑。
  “人。哎,你啊,……難道有你這樣的人?”
  他讓到一邊,讓老人從面前走過去,可是他直沖他走來,聲音低沉地嘟噥說:“人有各种各樣……這是上帝的安排。……有的人還不如我……比我還差呢……對了。”
  陰沉沉的天空默默地俯視著這個肮髒的院子,俯視著這個衣服整齊的留著一把尖尖的白胡子的在地上走動的人,他仿佛在用腳步和銳利的眼睛丈量什么似的。一只烏鴉落在舊房頂上,得意地叫著,時而伸長脖子,時而搖晃身子。
  冷峻的灰色雨云布滿天空,含有一种堅定不移的緊張意味,好像已下定決心,准備下一場傾盆大雨,把這個不幸的,災難深重的,可悲的世界的全部污穢一掃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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