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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重的秋霧直至清晨依然籠罩著侯爵府廣闊的庭院,透過漸漸變得稀薄起來的霧靄,多多少少已經能夠看到,全体出獵人員,或騎馬,或徒步,正在亂紛紛地奔忙。近在咫尺可以發現,人們正在緊張地忙著打獵前的准備:有的在放長馬蹬,有的則在收緊馬蹬,有的在相互傳遞獵槍和子彈袋,有的在挪正身上的獾皮背囊。這時節,拴在皮帶上的一群獵狗早已按捺不住,它們焦急地狂吠著,使勁往前竄,險而把牽狗的人一起拖走;時不時會有一匹烈馬,或由于烈性所驅使,或由于騎手馬刺賜擊的鼓舞,仰天長嘶,顯得尤為驍勇驃悍,騎手本人大概也想借此顯示自己呢,盡管天色還沒大亮,卻掩飾不住他們某种心高气傲的神情。然而大家都還得等候侯爵,他正依依不舍地与自己年青的妻子告別,而且延宕的時間确實太久了。 他們燕爾新婚,卻已經感受到情趣相投的幸福。兩個人都性情好動,充滿活力,一個對另一個的愛好和追求總是掬誠表示贊同。侯爵的父親活到了這一時刻,并且利用這一時刻直言不諱地宣布:全体國民都應該同樣勤勉度日,同樣發揮作用,同樣去創造,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方法,先收獲,再享受。 這個主張到底成果如何,這几天即可見分曉,因為剛好這里正在籌集一次大集,它的規模簡直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博覽會。昨天侯爵帶領妻子騎馬來到集市廣場,在擁擠不堪的貨物堆中穿行游逛,使她耳聞目睹了山區与平原的人們如何在這里直接用貨物進行交易,他知道利用現場讓她注意到他管轄之地勤勉忙碌、繁榮升平的景象。 這些日子,侯爵与他手下人談論的話題無一例外,几乎全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尤其是与財政大臣在一起時,兩個人一工作起來就沒完沒了。他的狩獵總監倒也沒有忘記行使自己的權利,以他之見,在這大好的秋日,已經一再推遲的狩獵活動再也不可能不舉辦,他要借此為自己和眾多外來賓客安排一次少見的別開生面的慶典。 侯爵夫人不情愿地留下來,獵手們打算這次進入深山老林,想通過出其不意的出征嚇一嚇林海中安居樂業的居民。 分別時丈夫沒有忽略向妻子提議,在他的叔叔老侯爵弗里德里希的陪同下騎馬出去散散心。 “我也把霍諾里歐留給你,”他說,“作為你的御馬總管和內侍,他將會料理好一切事務。” 侯爵說完走下台階,又向一個体態健美的年輕人作了一些必要的叮囑,然后在賓客和隨從的簇擁下匆匆离去。 侯爵夫人俯視下面的庭院,朝丈夫的背影揮動手絹告別,然后她走到后面的房間,從這里可以自由自在向山中眺望,侯爵府座落在河岸旁邊的高坡上,朝前朝后都可以飽覽瑰麗多姿的一流美景。侯爵夫人發現,昨天用過的望遠鏡仍然留在原處。昨天傍晚,她和丈夫一邊聊天一邊透過這神奇無比的儀器,越過樹叢,越過山巒、越過林峰,遙望那座高高聳立著的昔日祖輩遺留下來的廢城堡。在夕陽照耀下,古堡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晚霞的余輝映照在古堡上,明暗界限极為分明,使那如此壯觀的古代建筑遺跡顯得更加雄壯綺麗。現在她把鏡頭調近一些,于是清楚地看到,古堡城牆內品种繁多的樹木已被秋霜涂得五彩斑駁,賞心悅目,引人入胜。這些參天古樹歷經漫長歲月,仍然無拘無束地挺立著,向上發展著。美麗的貴婦人又把望遠鏡向下移了移,對准一片多石的荒野,那是行獵隊伍必經之路。她孜孜不舍地耐心等待著,果然沒有失其所望:借助望遠鏡清晰的鏡片和放大功能,她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認出了侯爵和他的馬廄總監。當她与其說是看到,倒不如說是臆想自己的丈夫正停下來,回頭向這邊張望時,她忍不住又一次朝他揮動起手絹。 隨后侯爵的叔叔弗里德里希駕到,通報之后,帶著繪圖師走進來,繪圖師腋下夾著一個大夾子。 “親愛的姪媳,”精神矍鑠的老封臣說,“這里送上古堡結构圖,呈請過目。這些圖之所以這樣繪制,是為了從各個方面都能使人看明白,這座防衛用的高大城堡何以從古至今,歷經天荒地老,任憑日晒雨淋、雪虐風摧,仍然完好無損。不過周圍的城牆有的已傾倒,有的已下陷,還有的已完全坍塌,成了碎磚亂石堆在那里。目前我們已經采取一些補救措施,以使這片荒蕪之地能重新開放,不需要再大興土木、勞師動眾,只要稍加修整就足以讓每個游人和賓客惊歎著迷。” 說到這里,老爵爺開始一張一張地講解圖紙。他指著其中一張圖紙接著說: “這里有一條隘道通過壁壘,順著隘道往上走,就到了這座城堡的正面。此外有一座巉岩迎面拔地而起,這是整座山最堅固的一個部位,巉岩上矗立著瞭望塔,是人工砌筑,然而已經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楚,山岩到哪里為止,能工巧匠的杰作又從哪一部份開始,因為瞭望塔和山岩銜接得如此巧妙,兩者已渾然一体。接著,穿過瞭望塔往旁邊看,是外城和內城的交界處,它們之間的回廊呈階梯狀向下伸延。不過我也說不太准,因為這座亙古的高峰四周原本有一片無邊無際的茂密森林,一百五十多年以來,這里從來沒有響起過斧頭的砍鑿聲,粗大的樹干參天挺立,隨處可見;您不管在什么地方想靠近城牆,都有樹木擋住您的去路,枝干光滑的槭樹,表皮粗糙的橡樹,根系發達、樹身挺拔細長的云杉;我們必須繞過它們蜿蜒而上,明智地給自己尋找一條捷徑才行。您盡管看吧,咱們的繪圖大師把這些特點在圖紙上表現得淋漓盡致,一目了然,就連城牆中間各种各樣盤根錯節纏繞在一起的樹根樹干,以及那些從缺口處探出牆外的粗壯樹枝也都一一可辨!真是滿目蕭然,聞所未聞;這倒正巧使它成為一個人們料想不到的奇特地方。在這里,人們可以看到,早已人跡罕至的古代文化遺跡,正在与永遠生气勃勃并繼續影響一切的大自然,進行著一場异常嚴峻的抗爭。” 他又呈上一張圖紙,接著說: “對于古堡里這個庭院您有什么看法?由于門樓倒榻,堵塞了去路,自古以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踏入過這個庭院。我們曾試圖從旁邊進去,我們把那處圍牆打通,炸掉拱門,重新開辟出一條既舒适又隱蔽的道路。院子內部不需要做任何清理,整個庭院坐落在一個完全是自然形成的平坦崖頂上,不過,仍然有一些生命力极強的樹木尋找到机會僥幸在這里或那里扎下了根,并且生存下來,這些樹木生長緩慢,但是堅韌不拔;現在它們已經把枝杈延伸到從前騎士踱來踱去的游廊里,當然啦,甚至還通過一扇扇門、窗戶,伸進拱形大廳里,我們不想把它們除掉,本來嘛,它們畢竟已經成為這里的主人,就讓它們這樣繼續下去吧。在清除掉地上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積葉之后我們才發現,這塊奇特的地方竟如此平展,像這种情況在世界上大概是獨一無二的,不可能再見到。 “除剛才講的這些,有一點還真值得特別說明一下,而且必須親自去那里看看才好,在通往上面主塔樓的階梯上,有一棵槭樹在那里扎了根,并且長成一棵如此粗壯的大樹,以至人們必須費很大的气力才能夠從它旁邊擠過去,然后才能登上城垛,放眼遠眺。不過即使在這里,人們也能夠愜意地在樹蔭下停歇,因為這棵樹高入蒼穹,遮掩住了整個城垛。 “總而言之,咱們得感謝這位精明強干的藝術家,是他以各种不同的畫面令人贊歎地征服了我們,使我們好似親臨其境一般;為此他利用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節和一天之中最美好的時刻,圍繞這座古堡的一景一物巡視達數個星期之久。在這個角落里,我們已經為他以及給他增派的守衛修建了一小套舒适的住房。您恐怕猜想不出,親愛的,他在那里開辟了一個多么好的觀景點,既可縱觀周圍的山野,又能把庭院和廢墟盡收眼底。不過現在,由于一切已經在圖紙上勾畫得如此完美,特點突出,他在這里給我們講解起來便輕松多了。這些圖我們想用來裝飾咱們的花園大廳,讓所有觀賞過我們布置得井然有序的花圃、涼亭和林蔭道的人,都不能不渴望再親眼見識一下那上面古老与新生交相輝映的景象,那古老的,凝固僵滯、剛勁、堅如盤石;那新生的,生气勃勃、柔韌、勢不可擋,他們可以大開眼界。” 霍諾里歐走進來,稟報說,馬匹已備好牽來。于是侯爵夫人轉向老爵爺說: “咱們騎馬上山吧,您得讓我實實在在見識一下您在這里,在畫上給我看的一切。自從我進侯爵府以來,總听別人說起這座古城堡,只是今天我才真正渴望能親眼見見那些讓人听起來總覺得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即使看了這些圖,仍然覺得難以置信。” “現在還不成,”叔叔回答說,“您在這里看到的仍然只是可能成為的樣子和將來的面貌;目前還有几項工作正處于停頓狀態,想必藝術作品只有在大自然面前不感到無地自容時才是盡善盡美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至少咱們可以上山去走走,就是只到山腳也行,我很想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游覽一下。” “就照您的意思辦吧。”老侯爵說。 “要騎馬穿過城區,”侯爵夫人接著說,“要經過大集市的廣場,相信那里已有數不清的貨棚和攤點,甚至可以构成一座小城鎮和一座兵營,就好像這周圍地區的人家,都想把自己的需求和活動翻騰到室外,還要匯集到城中心這個廣場上進行展覽不可;留意觀察的人可以發現,人們提供的東西真是丰富多彩,無所不包;人們需要的東西也比比皆是,應有盡有;而且讓人在瞬間會產生一种錯覺,似乎錢已經成了多余的東西,似乎每筆買賣只把東西交換一下就做成了。實際上也确實如此。自從侯爵昨天給我机會游覽市場后,我想想這种情況甚至很欣慰,在這山區与平原毗鄰之地,兩邊的人多么爽直地說出他們需要什么,他們希望得到什么。山地居民多么巧妙地把他們林子的木材變成千形百態,還把鐵塊打成各樣各樣的需求品,平原地區的人也用形形色色的貨物去迎合他們的口味,滿足他們的心愿,人們几乎不去分辨他們拿的貨物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也不管他們有什么用處。” “我知道,”老侯爵回答說,“我的姪子對這次大集极為重視,因為恰好在這個季節,讓人們收入大于支出是很重要的,正如這次集貿活動,它既影響到一個小家庭的經濟收入,也會最終影響到國家財政總收入。不過請原諒,親愛的,我從來不喜歡騎馬逛集市和交易會,想到那种地方步步受阻,寸步難行的場面,我的腦海里不由得又會浮現出那次火災的慘狀,似乎大火又在我眼前熊熊燃燒,我又看到大批的貨物和商品被燒得精光,化為一片灰燼,我几乎不……” “請您可別耽擱我們的大好時光,”侯爵夫人插嘴打斷他的話。 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封臣已經不止一次地給她講述那場災禍了,每次听了都叫她心惊膽戰。情況是這樣的:有一回,他去作一次長途旅行,晚上他下榻在集市區一家最好的客店,這個廣場由于大集被擠得水泄不通;他早已累得疲憊不堪,倒床即睡。半夜時,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喊聲和熊熊大火把他惊醒,這時火舌已舐向他下榻的客房。 侯爵夫人赶緊跨上她心愛的駿馬,她沒有駛向通往山上的后門,而是帶領那些不十分情愿卻也已做好准備的隨從直奔通向山下的前門;這也難怪,有誰會不愿意与她這樣的美人儿并駕齊驅,又有誰會不愿意追隨她的芳影呢。霍諾里歐也不例外,他甚至放棄了平時一直向往的狩獵活動,心甘情愿地留了下來,就是為能夠專門來侍候她。 正如所料,在集市廣場他們的馬只能走走停停,緩慢地向前移動。每次停下來時,這位可愛的美人都用一些妙趣橫生的話語逗大家開心。 “如果真要考驗考驗我的耐性,我倒正好利用此時把昨天的功課重溫一遍。” 這時有一大群人朝著這一行人馬爭先恐后地擁來,至使他們只能慢慢地一點儿一點儿地往前挪動。眾多的黎民百姓都渴望能目睹一下這位年輕夫人的風采。當他們看到侯國的第一夫人不但光彩照人,而且風姿秀逸無比,于是一張張笑臉都明顯地流露出滿意的歡悅。 廣場上,混混雜雜擠滿了各种各樣的人,有居住在幽靜的山岩間、云杉林和赤松林中的山民,有來自丘陵地、河灘和草場的居民,還有一切可以擠攏過來的人。侯爵夫人靜靜地環視周圍的人群,然后對她的隨行人員說,所有這些人,不論他們是從什么地方來的,他們的衣服該用多少料子呀,這完全大可不必,他們用了過多的毛料和亞麻布,還用了過多的絛子鑲邊,就好像不如此,女人便不能充分炫耀自己的丰滿、男人也不足以顯示自己的富態似的。 “咱們還是隨他們便吧,”叔叔回答說,“人的錢多了,不管用在什么地方,都會覺得心情舒暢,不過,最叫人痛快的還是用華麗的服飾打扮自己。” 美麗的夫人對此話表示十分贊同。 他們就這樣緩轡徐行,漸漸來到通往市郊的一處空曠的場地,貨棚和攤點到此截止,映入眼帘的是另一种用木板搭成的大棚,他們一行人几乎還沒來得及瞥上一眼,突然迎面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咆哮聲,听上去好像是到了該給展覽用的野獸喂食的時候了,獅子似乎要讓人听听它在沙漠和森林中是怎樣發威的,凶猛的吼叫聲把馬嚇得混身顫抖。人們确實不能忽視,在這個文明的世界里,沙漠之王獅子發起威風來是多么可怕。到了大棚近處,他們自然不會放過那些花花綠綠的巨幅廣告畫,這些圖畫色彩艷麗,把一只只陌生的動物畫得又威武又雄壯,又有些嚇人,好讓這些愛好和平的國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均想一睹為快才好。這時只見一頭狂怒的老虎正扑向一個摩爾人,似乎想要撕咬他,另有一頭獅子正威風凜凜地東張西望,那神態就好像在它面前沒有發現值得捕捉的獵物似的,其它形形色色的奇特的野獸在這些猛獸旁邊就只好是小巫見大巫、不可能得到太多的注意。 “咱們回來時,”侯爵夫人說,“索性下馬再仔細瞧瞧這些難得見到的賓客。” “真是不可思議,”老侯爵說,“人為什么總是愛把恐怖當成一种興奮劑;在大棚里面,老虎原本是乖乖地躺在籠子里,可是一到了外面,卻非得讓它狂怒地扑向一個摩爾人1,好叫人們相信,在棚子里面看到的就是類似的表演。世界上的謀殺和凶殺難道還不夠?火災和毀滅難道還不夠?說唱藝人還要到每一個角落去反复演唱這些東西,善良的人們也心甘情愿去接受惊嚇,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真正体會到,自由自在地呼吸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贊美頌揚。” -------- 1摩爾人:黑人舊稱。 不管那些可怕的畫面上令人無比恐懼的形象給他們留下多么可怕的印象,當他們一行人走出城門,來到城郊最令人心曠神怡的野外時,所有這些恐怖形象均一掃而光。他們先沿河岸走,這條河開始很窄,河水只能承載輕便的小舟,但漸漸地變成了一條最大的河流,并以此保住了自己的名字,使周圍廣闊的土地恢复了生机;接著他們還經過了一座座精心管理的果園和供人休憩的花園;再往高處走,他們漸漸地發現,自己已置身于一個開闊、舒适的居住區,他們一邊走一邊東瞧瞧西望望,直到一片灌木叢和一片小樹林先后接待了他們。优雅的環境擋住了他們的視野,卻使他們頓時神清气爽。再往前,一道通往山上的草原山谷友好地迎接他們,不久前剛剛割過第二茬草的草地得到源源不斷涌冒出來的泉水的滋潤,青草又像綠茸茸的天鵝絨一般舖滿了山谷。就這樣他們走出了樹林,向著一個更高更空曠的觀望點前進。經過一番興高采烈的攀登,他們到達了上面,此刻,在很遠的地方,在前面新出現的一片樹叢上方,展現在他們眼前的,除了岩峰,樹梢,還有高高聳立的古代宮殿,他們朝圣的地方。轉過身子往回看——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到達這里后而不轉身往回看的——透過一棵棵大樹偶然形成的縫隙,在他們的左邊,他們看到了侯爵府,它被朝陽照射得光彩奪目;在城區美麗的建筑物上空,淡淡的煙霧繚繞上升;再朝右邊看去,可以看到城區地勢較低的那部份,可以看到彎彎曲曲流過的河流,叢生的樹林、草地和磨房,正中是一片遼闊的肥田沃土。 在他們飽覽這一切景物后,或者更确切地說,如同我們在登高望遠時常常出現的情況那樣,總希望登得更高,望得更遠,于是他們又繼續往上騎,來到一塊寬寬的平坦的石頭岩上,由此望去,古城堡就宛如一座加了綠頂的山峰,迎面而立。山腳周圍環繞著一些年齡還不太長的樹木。再往上走,這才發現他們已來到一座最陡峭、最難攀登的山岩一側。這陡峭的山岩自古以來就矗立在這里,就像扎了根一樣一動不動,非常堅固,并且越堆集越高。此間,也有巨石跌落下來,摔成一大塊一大塊的,或者碎碎的,不規則地堆在那里,好像要以此來阻止最大膽的人向它展開攻勢。不過陡峭和險峻正合年輕人的心意,對付它,迅速地爬上去,征服它,對年青的肢体來說是一种享受。侯爵夫人已躍躍欲試,霍諾里歐扶她下馬,老侯爵盡管貪圖舒服,卻也不甘落后,愿意奉陪到底,他不想讓人說他年老体衰。所有的馬被牽往山腳拴在林子里。他們想爬到高處一塊突出來的巨岩上去,那里因為較平坦可以供他們立足,而且可以极目遠眺,盡管山下的景物看起來很小,但一幅幅奇麗的畫面一個接一個盡收眼底。 太陽几乎正當頭,放射出最強烈的光芒,侯爵府連同它的各個組成部分,正殿、側翼和塔樓,看起來都极為雄偉壯麗,再看高城區部份,完全舖開在眼前,一覽無余;就是地勢低的那部分城區,也能毫不費力地看到里面,是的,通過望遠鏡甚至連集市上一個個店舖攤點也歷歷在目,霍諾里歐一向習慣隨身攜帶著這個有助于觀察的工具;他們把那條河流從上到下,來來回回看個夠,河這邊是被隔斷成一塊一塊的梯形高地,河那邊的土地肥沃、平坦、呈上升趨勢,并多丘陵;還有許許多多的居住點,到底從這山上能看到多少個居住點,對于這個數字歷來爭論不休。 遼闊無垠的大地上空万籟無聲,令人心曠神怡,正如中午慣常的情況一樣;据老輩人講,這會儿潘神1正在睡覺,因此自然界中万物皆屏住了呼吸,生怕把他吵醒。1潘神:希腊神話中主宰森林畜牧之神。在古希腊人的觀念里,潘是快樂的神,他習慣中午休息,在這時不喜歡別人打攪他,否則他會使那些扰亂他清靜的人感到“喪魂落魄”的恐懼。 “這已不是頭一次了,”侯爵夫人說,“每當我站在這能展望四周的高山,騁目于廣大的空間時,我就會想,這明朗的自然界看上去是多么純靜和諧,以至讓人產生這樣一种印象,在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令人厭惡不快的事情,可是,當人們又返回自己的居所時,不管這房子是高還是矮,也不管它是寬還是窄,總有一些事情使人与人之間斗來斗去,爭吵不休,總需要不斷地有人調解和疏通。” 霍諾里歐此刻正通過望遠鏡往城市那邊看,突然他叫喊起來: “看那儿!你們快往那邊看!集市上起火了!” 他們都朝那邊望去,只看到淡淡的一縷青煙,白天光線太強,使大火不很顯眼。 “火勢越來越大了!”他又喊道,并仍然舉著望遠鏡繼續觀察。 侯爵夫人視力极好,這時她憑著肉眼也看清了這場災難。人們時不時地能看到沖起一股通紅的火柱,火舌四竄,濃煙直沖云霄。侯爵的叔叔說: “咱們還是回去吧,我看情況不妙,我一直提心吊膽,生怕再第二次經歷這樣的災禍。” 他們一伙人下了山,朝著拴馬的林子走去。侯爵夫人對老侯爵說: “請您先騎馬回城,越快越好,不過您不能沒有伕,您只需把霍諾里歐留給我,我們倆隨后就來。” 叔叔覺得這話很有道理,是的,必須得這么辦。于是他跨上馬,快馬加鞭,盡可能迅速地奔馳下了亂石坡。 侯爵夫人騎上馬時,霍諾里歐提醒她說: “殿下,我請求您騎慢一點!城里和府上的消防設施都非常正常,再說人們大概還不至于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事故嚇昏了頭,而此處,在這山上,地面高低不平,淨是碎石和低矮的雜草,很不好走,您騎快了不安全,反正等我們赶回城里說不定火已經扑滅了。” 侯爵夫人不相信他的話。她遠遠望見煙霧還在繼續升騰和擴散。她相信自己已經看到了大火,耳中听到了一聲巨響,叔叔反复講述過的那場火災的种种可怕景象,一下子涌進她的腦海里,并似一幅幅圖畫在她的想象中閃過,唉,具有傳奇色彩的叔叔在年集上親身經歷過的那些駭人听聞的場面給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那一場火災确實极為可怕,發生的如此突然,來勢如此迅猛,使人們一輩子都心有余悸,他們總有一种預感,總想象這樣的災難會再次卷土重來。就在那天夜里,在店舖和攤點櫛比鱗次的集市區,一場猝然燃起的大火扑向了一個又一個的店舖,此時,簡易店棚內外熟睡的人們尚未從酣夢中被撼醒。老侯爵身為异鄉客經過長途旅行已累得筋疲力竭,他剛剛入睡便被惊醒,立即躍到窗前,惊恐地發現,外面的大火已把一切照得通明。火焰追逐著火焰,左跳右竄地朝著他這個方向卷來。集市廣場上所有的房屋被映得通紅一片,似乎隨時隨刻都會燃燒起來,并在熊熊大火中化為灰燼。烈火在不停地到處蔓延;各种木板、木條被燒得不時發出辟辟啪啪喀喀嚓嚓的響聲;篷布飛上了天,它那被熏得黑呼呼的大大小小的碎片尾部被燒得犬牙交錯,拖著紅紅的火苗在空中游來蕩去,就像是一個個改頭換面的惡魔,得意忘形之際放浪不羈地狂歡亂舞,待体力消耗盡后再從這里或那里的余火中重新顯露原形。緊接著每個人都開始搶救手邊的財物,尖叫聲、嚎啕聲亂成一片;隨從和仆人与他們的主人一起奮不顧身地拖走一包包一捆捆受到大火危及的貨物,并拼命想從正在燃燒的貨架上再搶下些什么塞進大木箱里,到頭來連他們的箱子也在劫難逃,讓迅猛扑來的大火奪去;有些人只不過是片刻猶豫,他們想尋找對策使滾滾而來的火龍能停止前進,結果連人帶全部財產都被大火吞沒;整座城市一邊已經是一片火海,夜空被映得通紅,另一邊卻是一片漆黑,夜幕沉沉。性情頑強的人、意志堅定的人,都在頑強地与凶猛的大火搏斗,他們不顧一切地想多搶救一些東西,他們的頭發被燒了,眉毛被燒了,但都在所不惜。不幸的是,眼下,在侯爵夫人這位美神的面前,這种令人厭惡的混亂嘈雜的場面又再一次重演。于是,晨間還是那么明麗的大自然似乎已被霧靄所籠罩,她的雙眼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而變得暗淡起來,森林、草地仿佛都不可思議地讓人不寒而栗。 下了山他們驅馬進入一道宁靜的山谷,卻沒有注意到這里的涼爽;附近流動著一條小溪,离小溪的源頭几乎沒有几步路了,突然,侯爵夫人發現,在下面的矮樹叢中有一個龐然大物,她立即認出是一頭老虎,与她早上在廣告畫上看到的一樣,老虎正一躍一躍地對著他們走來,對比剛才她頭腦里閃現的那些可怕的場面,這幅情景給她留下的印象极為奇特。 “快躲開,夫人!”霍諾里歐大聲呼喊,“快逃!” 她勒轉馬頭,朝著她剛剛下來的峻峭的山坡沖去。年輕人卻面對著這頭猛獸拔出手槍,在他認為距离已夠近時開了一槍,可惜,沒有擊中,老虎猛地往旁邊一跳,馬嚇得惊住了,于是發了狂的老虎追尋著馬的蹤跡緊緊跟住侯爵夫人,侯爵夫人拼命朝那段碎石路上奔,几乎顧不上擔心那匹倍受她寵愛的生靈是否經受得住,要知道它可從來不習慣這般勞苦;處于險境的女騎手不斷地驅馬前進,那馬已疲于奔命,卻仍然硬撐著,踉踉蹌蹌地繼續往山上行,一次又一次地碰到山坡的碎石上,盡管奮力掙扎,終于心力交瘁,一下子癱倒在地上。美麗的夫人果斷敏捷,倏地跳到地上,隨后馬又掙扎地站立起來,這時老虎已經逼近,雖說它追赶的速度并不十分迅速,山地坡陡,又布滿尖利的石頭,似乎使它無法發動猛烈的攻勢。霍諾里歐騎在馬上先是窮追不舍,迅疾如飛,接著,他赶上了老虎,与它并列前行,霍諾里歐的行動仿佛刺激了老虎,逼迫它又重新振奮起精神猛跑起來。霍諾里歐与老虎同時沖到立在馬旁邊的侯爵夫人站立之處。年輕的勇士立即彎下身子朝老虎開槍,第二槍正打中這只巨獸的腦袋。老虎當即倒在地上,當高大的虎身完全伸展開后,才真正讓人看清楚,它是多么威武可怕,盡管躺在地上還僅僅是遺留下來的一具軀体。霍諾里歐縱身下馬,立即扑跪到老虎身上,右手握著出鞘的獵刀,不讓那畜牲作最后的掙扎。這個年輕人真英俊,他騎著駿馬飛馳而來的樣子侯爵夫人很熟悉;過去,當他手持長槍比武時,或者參加跑馬跳圈競技賽時,侯爵夫人常常見到他那矯健的身影,他的英姿也常常出現在馴馬場上,當他馳騁在馴馬場上舉槍向木樁上的土耳其人頭射擊時,那子彈不歪不斜,正巧打在纏頭下擊中前額;同樣,當他手執明晃晃的寶劍,坐在疾馳的馬背上一閃而過時,剎那間就把地上的摩爾人頭挑了起來。他精通所有這些本領,他動作敏捷、技藝嫻熟,眼下在這里,這兩樣都剛好派上了用場。 “再給它一槍,干掉它,”侯爵夫人說,“我怕它會用爪子傷著你。” “請原諒,”年輕人說,“它已經完全死了,再說我也不愿意把它的皮弄坏,等冬天來了時好讓這張虎皮給您的雪橇增輝添彩。” “別褻瀆了神靈!”侯爵夫人說。此時此刻,蘊藏在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所有虔誠又都展現了出來。 “我也這樣想,”霍諾里歐高聲說,“我從來沒有比現在更加虔誠了,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想到那最令人高興的情景,我只想看到這張虎皮怎樣陪伴您,給您帶來歡樂。” “我看它只會永遠使我回憶起這個可怕的時刻,”侯爵夫人說。 “比起那些抬到胜利者面前展覽的被殺的敵人的武器來說,它可是一個沒有被玷辱的胜利的標志。”霍諾里歐紅著臉反駁說。 “看到這張皮子我當然也會想起你的勇敢和机智,然而我不能添枝加葉地說,你終生都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感謝和侯爵大人的恩寵。站起來吧,老虎已經魂歸西天了,咱們還是想想下一步該怎么辦,不過,先站起來!” “既然現在我已經在跪著,”年輕人回答說,“既然我已經處在這樣一种姿勢,一种我平時無論如何不可以采用的姿勢,那么就讓我這樣請求您,請您在此刻答應給予我恩惠和仁慈。我曾經向您高貴的丈夫請求過不知多少次,請他恩准我休假,特許我作一次遠游。當您舉辦宴會時,誰要是有此榮幸能夠在您的宴席上就座,并得到您的禮遇,准許他以自己的侃侃的談吐為您的宴會助興,那么,他肯定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現在,旅行者從四面八方涌到我們這里,當他們談起某一個城市,談起世界上某大洲的一個重要地方時,每次都會向您府上的人發問,是否同意他們的觀點,除非親眼見過他們所談論的一切,否則別人就不會相信你的判斷,好像是人們了解一切,獲悉一切知識僅僅都是為了其他人似的。” “站起來!”侯爵夫人再次吩咐道,“我不喜歡違背我丈夫的信念去表示什么愿望和請求,僅就我個人的想法來看,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他之所以至今一直留住你的原因很快就會被排除了。他的意圖是要親眼看著你漸漸成熟起來,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高尚的人,以后在外面,也跟目前在府上一樣,能夠為你自己、為他爭得榮譽;按我推想,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可以說已經為你自己取得了一個年輕人可以自豪地攜帶到世界各地的最值得推崇的旅行護照。” 霍諾里歐臉上掠過的并不是青年人的喜悅,而是一絲不可名狀的憂傷;不過,侯爵夫人沒有時間注意這個,霍諾里歐本人也無暇任這种情感進一步發展,因為他們看到一名婦女,一只手牽著一個男孩,正急匆匆地徑直朝著他們走來。正在沉思的霍諾里歐還沒來得及立起身,那婦人便哭喊著扑倒在老虎的尸体上。從她的舉動來看,以及從她那身雖說干淨大方、顏色卻嫌花哨、式樣也有些奇特的服裝來看,馬上就能猜到,她准是這頭已經蹬了腿儿的造物的馴養員和主人。那個男孩長著一雙黑色的眼睛和一頭卷曲的黑發,手里握著一支笛子,他跪在母親身旁,也跟她一起啼哭,聲音不大,卻悲悲切切。 可怜的婦人在撕心裂肺地盡情慟哭之后,又口若懸河地不停地訴說起來,她抽抽噎噎,話語時而中斷,時而繼續,恰如潮涌,又宛若被山岩截斷的溪流,從一處山岩流瀉到另一處山岩。她的言語朴實,簡短,不連貫,卻誠切,感人肺腑。如果要想把她說的話翻譯成我們所說的語言,只能是白費气力。不過我們听懂了大概的意思,而且也不想隱瞞: “他們把你給打死了啊,可怜的畜生哇!他們干嘛非得這么干呢?你是這么听話,本來你喜歡安靜地躺在籠子里等候我們回來,因為你的掌子痛得你不想動啊,你的爪子也沒有力气啦!你太陽晒得太少,哪儿來的力气呢!你的同類里數你最好看,有誰見過你這樣的老虎呢,伸直身子睡覺時有多气派啊,真像一個大王啊,就像你現在躺在這儿的這個樣子!可是你死了,再也站不起來了。過去,每天早上天一亮你就醒了,張開大嘴,吐出紅紅的舌頭,那樣子真像在對著我們笑。還有,你從一個女人的雙手中,從一個孩子的指頭縫中叼取食物的時候,雖然又吼又叫,可卻輕松得跟玩儿一樣。多少年啦,我們陪伴著你一起走南闖北;多少年啦,我們跟你寸步不离,我們可少不了你啊!你讓我們得到過多少實惠啊!全都是為我們啊!我們吃的、喝的那些美味,原本都是靠你們這些吃食儿的畜牲得來的啊,全是靠你們這勇猛的畜牲啊,這一切以后都再也不會有了,天哪!天啊!” 那婦人還要沒完沒了地哭訴,這時一隊人馬從古堡那邊翻山過來,從半山腰處奔馳下來,他們立刻被認了出來,是跟隨侯爵狩獵的隨行人員,侯爵本人走在最前面,他們在后邊山里狩獵時望見了從火災現場升起的黑煙,知道凶多吉少,于是他們就像瘋狂地追捕獵物一樣,穿峽谷,越山澗,抄近路徑直朝著那可悲的信號驅赶而來,正當他們馳過一塊多石的空地向這邊靠近時,突然間停了下來,愣在那里呆呆地望著這邊,他們意外地發現,在一片空地上非常引人注目地站著几個人,當雙方互相剛一認出來時,惊愕地竟然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儿才一個個緩過神儿來,三言兩語地說明了情況。侯爵面臨的是一樁离奇的事件。騎手們和徒步赶來的仆人們簇擁在侯爵周圍。侯爵沒有猶豫,馬上拿定主意應該做些什么。他忙著下命令,忙著詳細地說明如何去執行,這時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擠到人群中來,跟那婦人,那孩子一樣,他穿的花花綠綠稀奇古怪的。一見到他,那一家人又一起再次流露出他們的悲痛,敘說起他們所遭遇的意外的不幸。那男人卻很鎮靜,站在侯爵面前一直保持一定的距离,以表示對他的尊敬,他說: “現在不是訴苦的時候,唉,我的大人和尊貴的獵手,我們的獅子也跑出來了,跑進這一帶的山里,請您不要傷害它,發發慈悲吧,別讓它也像這只可愛的老虎一樣死去。” “獅子?”侯爵問,“你知道它的蹤跡?” “是的,大人!那邊山下有個農民為了躲避它爬到了樹上,這完全大可不必,是他指給我說,繼續從這左邊上山去找,但是我看到這里有這么一大群人,還有馬匹,急于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再說,我也需要有人幫忙,所以就赶到這里來了。” “既然如此就得往這邊追,”侯爵吩咐說,“把你們的槍裝上子彈,行動要謹慎,這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把它赶進深山老林里就是了。不過,善良的好人,歸根結底我們無法保護那畜牲,誰叫你們不小心讓它逃脫出來呢?” “那是因為突然起了大火,”漢子回答說,“開始我們都堅持不動,密切注視著情況的發展,那火雖然蔓延很快,但离我們還遠,再說我們也有足夠的水進行防御。誰知這時一個火藥庫爆炸了,于是熊熊大火一直向我們扑來,并且超越了我們,我們倉促逃命才出現了疏漏,造成這种可悲的結局,現在我們成了如此不幸的人。” 侯爵仍然忙著發命令下指示,然而剎那間似乎一切又都凝固了,只見一個男人正急急忙忙從山上古堡的方向大步流星地朝這邊跑,人們很快認出,他是派到山上替繪圖師看守工作室的守衛,他住在那里,順便監督管理清理古堡的工人。他跑到這里時已經上气不接下气,盡快用簡短几句話報告了情況,在山上那座比較高的環形圍牆后面,那頭獅子正躺在一棵百年老山櫸樹旁晒太陽,那樣子從容不迫,很安祥。末了那男人懊惱地說: “我干嘛把槍背到城里讓人家擦去呢?要是我手頭有槍,那家伙就不想再站起來,那張皮就該歸我所有,得來這么便宜,一輩子我都可以吹牛了。” 從各方面的跡象看來,一場不可避免的惡戰已經逼近,侯爵只能順其自然,他沉著冷靜,已經作好應戰的准備,他的軍事經驗剛好在此派上了用場,于是他說: “如果我們不傷害您的獅子,您能拿什么作擔保呢,保證您的獅子不在我的領地危害我的臣民?” “就用這女人和這個孩子,”那父親急促地回答說,“他們主動提出去馴服它,使它安靜地呆在那里,一直等到我把鐵皮箱子搬上山,我們用籠子把它裝回來,這樣它就即傷不著人,也能使它免遭傷害。” 那個男孩似乎已躍躍欲試,就想吹他那笛子,這笛子是一种通常被人們習慣地稱為會述說甜言蜜語的樂器。笛子的吹口短小,像鳥嘴儿,行家里手能讓它發出最优美動听的聲音。侯爵問那守衛,獅子是怎樣上去的,守衛回答說: “通過隘道上去的,隘道兩旁都用牆圍住了,這歷來是唯一能進入城堡的通道,現在仍然如此。本來還有兩條通往山上的小路,是供行人走的,但已經被我們毀得面目皆非,早就不能走人了,這樣任何人想到達那魔幻般的城堡都只能走剛才說的那條狹窄的隘道,別無他路可走,這是按照老侯爵弗里德里希老爺的意圖和口味辦的。” 侯爵回頭望著那個男孩,那孩子剛才似乎一直不斷地在輕柔地吹奏著一首序曲,侯爵沉思片刻,又轉回身對著霍諾里歐說: “你今天已經干了不少事情,那么現在就去完成今天最后一項工作吧,去占据那條狹窄的通道,准備好槍,不過先別開火,盡量想些其它的辦法把那頭獅子嚇回去。但是無論如何要生上一堆火,如果它要下山,看見火就害怕了。其余的事情就讓這一對男女去處理。” 霍諾里歐赶忙順從地去執行命令。 那孩子則繼續聚精會神地吹著曲子,這曲子听起來似乎不成調子,只不過是一連串沒有節律的音符而已,或許正因為如此,才這樣動人心弦,周圍的人猶如在听一首旋律优美、風格獨特的曲子,個個都被它陶醉了。這時,孩子的父親既滿怀激情,又不失禮貌地講起話來,一開口,他便滔滔不絕: “上帝賦予侯爵以智慧,同時也讓他認識到,上帝的一切杰作都是智慧的,只不過各自都按照自己的方式表現而已。請看這座山岩,它巋然屹立,一動不動,它不怕任何气候,抗拒著風吹雨打日晒;古老的樹木裝飾著它的頂端,于是它頭頂桂冠傲然環視著遠方;要是其中一塊墜落下來,它絕不愿意依然如故保持現狀,它宁愿粉身碎骨變成小石塊复蓋在山坡的一側,即使在此,它們也仍不甘于固步自封,它們故意朝深處跳下去,直到溪流接納了它們,并把它們運送到江河里,于是它們不再抗爭,不再難以駕馭,不再棱角分明;它們變得又圓又光滑,以使自己可以更快地赶路,從一條江河到另一條江河,直到最終投入大海的怀抱,那里有成群的巨人漫游而來,而在深處則是侏儒蜂擁的地方。 “然而有誰贊頌主的光榮,只有星星,無窮無盡!你們為什么要站在遠處四處張望?你們朝這儿看,瞧瞧這只蜜蜂吧!在這深秋季節,它在辛勤地采集,為自己建筑房屋,直角的,水平的,又當師傅,又當伙計;再看這里這只螞蟻!它認識自己的路,永遠不會迷失方向,它用草莖、土粒儿和松針為自己修建住所,建得高高的,頂部還向上隆起;可是它的勞動白費了,因為馬踐踏了它的窩,刨得一塌糊涂;你們看那里,馬踩斷了大梁,踢散了壁板,還不耐煩地噴著響鼻,一刻也不能歇息歇息,因為主讓馬成為風的伙伴,成為狂飆的同途好友,注定它得馱著男人去他們想去的地方,同樣也得馱著女人去她們想去的地方。但是,在棕櫚樹林里登場的是獅子,它邁著威武的步伐穿過沙漠,它統治著所有的動物,誰也不敢与它抗爭。但是人類知道怎樣馴服它,就是最凶殘的野獸,對人也充滿敬畏之心,因為人酷似上帝,天使也是按照上帝的樣子造出來的,它們為主服務,也為主的仆人服務。先知但以理1在獅穴中無所畏懼,他始終堅定、自信,獅子凶狂的咆哮也不曾能夠打斷他虔誠的歌唱。” -------- 1但以理:四大先知之一,据圣經舊約《但以理書》記載,但以理遭陷害被投入獅坑,卻不為獅傷。 父親喋喋不休慷慨陳詞,語調朴實自然,那孩子則時不時地吹起优美的曲調為他伴奏;父親的話音剛一落下,孩子便放開清亮圓潤的歌喉,婉轉動听地唱了起來,發音技巧相當熟練;那作父親的則接過笛子為他伴奏,兩個人配合默契。 孩子唱道: 在這里在山坳中, 我們听到先知的歌聲 從獅穴中傳來; 天使在上空盤旋, 給他以鼓舞, 那好人可曾感到害怕? 公獅和母獅离去又歸回, 俯首貼耳將他偎依, 啊,是溫柔虔誠的歌聲, 使它們從此不再凶猛! 父親一直不間斷地用笛子為這歌曲伴奏,母親則時不時地插進來,以第二聲部的形式跟著唱。 給人留下強烈印象,又讓人覺得頗為异乎尋常的是,那男孩唱到這里便開始打亂歌詞的順序,歌曲重新編排唱出來后雖說沒有增添新的意義,但所抒發的感情更加濃厚,因此更加激動人心: 天使飛上又飛下, 用歌聲鼓勵我們, 這歌聲來自天國, 多么神奇動听! 在獅穴里,在山坳中, 那孩子可曾感到害怕? 溫柔虔誠的歌聲, 將赶走不幸和災難, 天使飛來飛去保佑他, 一切都會轉危為安。 隨后三個人一起引吭高歌: 永恒的主統治著塵世人寰, 他威嚴的目光注視著大海, 獅子變成了羔羊, 顛波的海浪停止了囂張, 出鞘的冷劍凝固在空中, 人人充滿信仰和希望, 這一切奇跡都是仁愛所創, 仁愛永遠被祈禱者頌揚。 在場的人鴉雀無聲,听著,全神貫注地傾听著,直到歌聲逐漸消失,這時人們才發現,起碼是看到了這种跡象:所有的人都如同得到了撫慰,每個人都深深地被感動了,但表現的方式有所不同;侯爵低頭看著偎依著自己的妻子,他似乎不再想剛才威脅過自己的不幸;侯爵夫人則忍不住掏出繡花小手絹蒙在眼睛上,几分鐘前她那顆年青的心還好似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現在已如釋重負;人群中寂然無聲,人們似乎忘記了危險,忘記了山下的大火,也忘記了山上那頭令人憂慮的獅子養精蓄銳后還會重新站起來。 侯爵招手示意下人把馬匹都牽過來,以使這一群人先行動起來,然后轉過身對那婦人說: “這么說你們确信在你們找到那頭逃脫的獅子時,通過你們唱歌,通過這孩子唱歌,借助這笛聲就能把它馴服嘍,并且還能在既不傷害別人,它又不受傷害的情況下,把它重新關到籠子里?” 他們表示肯定能辦到,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保證和許諾。古堡的守衛被派去給他們帶路。安排完畢,侯爵便帶著几個親信急步离去,侯爵夫人帶著剩下的一些隨從慢慢地跟在后邊。古堡守衛從別人手中奪過一支槍,陪著那位母親和她的儿子爬著陡坡上山去了。 在進入通往城堡的隘道口前,他們發現不少獵人在忙著堆干柴枝,他們無論如何要想辦法點燃起一堆大火。 “用不著點火,”那婦人說,“沒有火這一切將可以和和平平地解決。” 再往前走,他們發現霍諾里歐坐在一處牆頭上,抱著他那支雙筒獵槍,堅守著崗位,他密切地注視著情況,儼然已作好應付一切意外事件的准備。然而他似乎根本沒發現正在走過來的几個人,他坐在那里像是正在沉思,他向四周張望時顯得心不在焉、精神渙散。那婦人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請求他,不要讓那些人點火,然而她的話好像沒有引起他的重視,于是,她更加激動地說起來,并大聲央求他說: “漂亮的小伙子呀,你已經殺死了我的老虎,我沒有罵你詛咒你,現在請你不要再傷害我的獅子啦,好心的小伙子呀,我會對你感恩不盡的。” 霍諾里歐兩眼直直地向著太陽落山的地方望去,看著太陽正沿著自己的軌跡下沉。 “你是在看西方啊,”婦人大聲說,“你做得對,那里還有很多事情要干,快點儿吧,別浪費時間了,你能說服他們,不過你首先得說服自己才行。” 說到這儿只見霍諾里歐似乎微微笑了笑,于是那婦人繼續往山上走,一邊走一邊又禁不住回頭望望仍舊停留在原處的年輕人,年輕人的臉上抹著一縷淡紅色的陽光,她相信,她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英俊的小伙子。 “要是如您确信的那樣,”守衛說,“您的孩子吹著笛子,唱著歌,就能把那頭獅子引誘出來,并使它服服貼貼的,那么我們自然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襲擊它,尤其是那巨獸躺的地方就在破牆洞附近,自從通向庭院的門被掩埋后,我們只能從這個洞口出出進進。只要您的孩子能夠把獅子引進庭院里,我便可以輕而易舉地把洞口堵住,然后,如果您孩子認為恰當的話,他可以沿著在角落見到的其中一段小旋轉梯從獅子身旁溜脫掉。咱們倆人還是先躲藏起來,不過我得做好開火的准備,以便我的子彈能隨時幫助這個孩子。” “完全不必這么費心,上帝和藝術,虔誠和運气一定會盡最大努力幫助他。” “但愿如此,”守衛說,“不過我知道自己的職責。我先帶你們通過一條陡峭的小道爬到那段牆上去,那里正對著我剛才說的那個入口,孩子一從那里下去就猶如進入了這場戲的表演舞台,他要把那頭馴服的畜牲呼引進去。” 一切均按計划進行。守衛和孩子的母親隱蔽起來,從上往下目睹孩子怎樣走下旋轉梯出現在院落里,然后又消失在黑魆魆的洞口里,很快就听到了他的笛聲,接著笛聲越來越弱,最后笛聲停止了。笛聲的消失是一种不祥的預兆,這种人間罕見的情況使那位深知危險的老獵人緊張地透不過气來,他自言自語地嘟囔說,他宁愿自己親自去對付那危險的畜牲;那母親卻面部表情明朗、鎮定自若,她向前探著身子側耳靜听,沒有顯露出絲毫惊慌不安。 終于又听到了笛聲,那孩子從洞口處顯露出來,兩眼閃閃發亮,流露著十分滿足的神情,獅子順從地、又有些磨磨蹭蹭地跟在他后面,行動似乎有些艱難,它時不時地表現出想倒下來歇一歇的樣子,然而那男孩領著它繼續走著,繞了半個圈子穿過掉了一些樹葉卻仍然色彩斑斕的樹木,直到最后又出現在太陽透過廢墟的缺口撒進去的余輝中,他容光煥發,宛如神靈;然后他坐下來,又一次唱起那首馴獅歌。這里,我們也不可避免地要再溫習一遍這首歌: 在這里在山坳中, 我們听見先知的歌聲 從獅穴中傳來; 天使在上空盤旋, 給他以鼓舞, 那好人可曾感到害怕? 公獅和母獅离去又歸回, 俯首貼耳將他偎依, 啊,是溫柔虔誠的歌聲 使它們從此不再凶猛! 男孩唱歌時,獅子緊緊靠著他躺了下來,把那只沉重的右前爪搭到他的膝上,男孩一邊唱著歌,一邊溫雅地撫摸著,很快便發現,有一根尖尖的刺扎進它的前掌上,男孩小心翼翼地替它把尖刺拔出來,微笑著從自己脖子上取下花絲綢圍巾,把這個巨獸的大爪子包扎好。母親看到這個場面,高興地伸開雙臂,身子往后一仰,要不是守衛使勁用拳頭碰了她一下,提醒她危險還沒有過去,她肯定會習慣地又鼓掌又喝彩不可。 那孩子用笛子吹奏了几個音調,又無上光榮地繼續唱: 永恒的主統治著塵世人寰, 他威嚴的目光注視著大海, 獅子變成了羔羊, 顛簸的海浪停止了囂張, 出鞘的冷劍凝固在空中, 人人充滿信仰和希望, 這一切奇跡都是仁愛所創, 仁愛永遠被祈禱者頌揚。 如果人們認為,在一個如此凶猛的野獸、森林之中的暴君、動物世界的霸王——獅子身上也能看到友好、滿意和感激的表示,那么這樣的奇跡正在這里發生。那孩子神采奕奕,猶如一名強大的百戰百胜的征服者,而那獅子雖然還不能算是一個被征服者,因為它身上還潛藏著力量,不過已确實成了一個被馴服者,顯得和平安詳。孩子就這樣吹著笛子、唱著歌,隨心所欲地串換著歌詞,并加上新的詞句: 幸運天使愿意忠告, 好孩子都應該仿效, 制止惡念, 多多行善。 神的愛子軟嫩的膝旁, 偎依著森林中的暴君, 是虔誠的思想和音樂, 把那獅子牢牢地吸引。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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