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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車子一把我送到后台后,我就听見一片嘈雜聲,猶如大海的轟鳴。我停止了吊嗓子,默不作聲。文布利体育場已爆滿,人聲鼎沸。索比公司的直升飛机在体育場上空回旋,把自己的專賣圖像投放在感光鑲嵌幕上。我觀看人山人海的文布利大廳,舞台顯得非常小,場地和体育場的看台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觀眾。直升飛机下降盤旋,在大回旋中著落。人們好像跟著巨大的競技場在旋轉,情緒激動地來回走動。他們是為我而來的,這直升飛机毫無意義。人們翹首以待,急不可耐。我靠近薩阿、金和阿瑪麗婭那三個合唱隊員,我們手拉手組成我們那慣常的小圈子,我們那美麗的曼陀羅,集中注意力,默默地沉思。
  以后,我的思想好像懸在那儿,我既不听璐的,也不听M的。勒普蒂和呂絲默不作聲。我獨自一人往前走,已被猛力拋入文布利那巨大的火山口。
  現在,我在那里邊,在張大嘴的深坑中,在燈光輝煌的喧鬧之中。有八万人之眾,人頭攢動,呼叫……第一部分演出使他們熱情高漲,把他們融化……鼓聲和“千垛城牆的嘈雜聲”,漢克那令人眩暈的舞蹈,梅拉的急勒馬韁,拉伊和馬利安的跳躍,他們那有節奏的肉搏戰,在伴奏中的花里胡哨那一套。
  那五只狒狒一動不動地呆在支撐天穹的柱子上。“塑像館”也搭好了,微弱的光暈勾畫出幕后的塑像。我瑪阿開始在大玻璃柱——宇宙信號台——腳下唱歌。我的歌仍然隱藏在合唱隊員的歌聲中……這是模糊的歌聲。
  中等大小的電子屏豎在舞台左邊,恰巧在合唱隊的旁邊。一個家伙在數值化的電子屏表面來回移動著一种音樂筆,他在畫音樂。他划線,電腦就產生聲音,各种聲響的組合:打擊聲、波濤洶涌聲、某种尖銳的聲音和切分。魔術師畫家的黑色身影在文布利圓形劇場里的寬大視頻屏幕上重复出現。然后,這造物主在他的巨幅畫和音響風景前消失了,以便讓位給多恃和卡爾曼的圖像,接著是洛爾和瑪雷爾,孤獨的馬姆特。后來是希普和霍普及它們的出生地。狒狒的特寫鏡頭,放大的面部皺紋,藍色的斑塊,胭脂紅的嘴,胡子和肥大的肚子。一群奴隸……觀眾面對這一群祖先和圖騰形象,高興得大聲叫嚷。
  文布利,這是原始,是力量,是害怕。我感受到一种從希腊神話里的七頭蛇身上涌出的力量,它的蠢動、鼻孔的汩汩聲;在四千盞聚光燈、電子光管和激光照射下的鱗片。對,這一次人們死命玩燈光,文布利是團火,是正在噴發火焰的火山。觀眾在火山口里,火山口蠕動著它八万斷齒的下頜。有時候,仿佛一只緩緩駛行的銀河系飛船在這大量被刪除、被剁碎的蒼白光線中經過,人頭像從黑暗變成明亮的一個個小圓點……他們舉起胳膊,搖晃,完全是一片手臂的海,手臂的叢林,它們淹沒在黑暗的巨浪中。燈光將在稍遠處搜尋新的游牧部落,喚起他們的好奇。
  他們想挖掘出始終隱藏在阿瑪麗婭、金和薩阿歌聲里的我的歌聲,他們想品味我的嗓音。我們已經下到他們迷宮般的肚內。文布刊是張大嘴,大舌頭上布滿成千上万的庸才和傀儡,他們吞食我們,研磨、攪拌我們。這張燈火輝煌的嘴,吼叫著的嘴!我不應掉進這嘴里,讓那八万個形形色色的蠢材來咀嚼我……就這樣,我突然對他們感到厭惡,感到陌生。不,今晚我不為他們唱,他們不能吞噬我!我佯裝愛觀眾……我蔑視所有倚仗自己的觀眾、倚仗觀眾的愛和捧場的歌唱演員。不存在觀眾,我看不見他們,我看不到任何人,任何一個人的面孔。只看見長著滿身鱗片的妖怪,這鱗片就是無數只一眨一眨的眼睛。這只從地底下爬上來的野獸般怪物因喧嘩而膨脹,因猝然的靜默而感動;它不近人情,一陣沖動,一陣整体搏動,僅僅一個白浪翻滾就兆示著它的腹鳴巨響。可怕!彌撒,祭品,即將來臨的屠殺……他們剛點燃打火机,八万只小火柱燃燒起來了。
  我為自己而唱,我為某個人而唱,但不是為他們。他們十分喜愛我的形象,我只是為唯一的但已消失的那張臉而唱,我給一個幽靈唱,不是為燈光投槍射中的野獸、激光的狂轟濫炸下的野獸而唱,不是為這野獸的鼻尖、腦袋、行動遲緩的四肢、它那閃光的黑色腹部、它的成千上万只瞎眼珠而唱。
  我同我那三個合唱隊員一起在舞台上,在強烈燈光照射的幕布里。索比公司的直升飛机始終在上面攝制我們那狹窄的看台,它那長方形的燈光,猶如漂在海上的本排。八万只海豹糾纏一個精神中空的偶像。他們不知道我對他們隱瞞著自己的仇恨和恐懼。是我的軀殼在給他們唱。過一會儿,我將為自己、為我個人叫喊。
  暫時休息。在我身后,狒狒們龐大的影子在用電子鑲嵌的光亮的輪廓里魚貫而行,多特、卡爾曼、洛爾、瑪雷爾、馬姆特、希普和霍普不斷地在舞台的背景上掠過,好似一塊塊招牌,又如一幅幅閃爍的漫畫。后來一切都銷聲匿跡了。一片黑暗。他們在那儿,我感覺得到他們,他們在文布利山谷的四面八方,在文布利那殘忍的山谷里。
  突然,燈火通明,燈光如瀑布,從各處瀉下,所有的聚光燈,圍牆四周的光束都聚向洁白的雪崩似的圓形劇場中央。后來燈光失去了控制,猶如脫了韁,又似蝴蝶在飛舞……文布利變成紅色,一片血紅;接著,文布利變成一片藍色,青面獠牙的藍。接著,各种顏色的燈光不斷變幻……觀眾十分喜愛這強烈的感受,這五光十色的感官刺激,這燈光的狂歡。
  暫時的停頓,劇場平靜下來了。我听得見觀眾沉悶的呼吸聲,他們等待著新的騷動。這暫停似乎是人群在鬧別扭。忽然他們吼叫、招呼、向往。人群尖聲叫道:“瑪阿!瑪阿!瑪阿!”于是,他們舉起長臂,手持打火机……他們愈喊愈起勁,愈叫愈烈,甚至為自己的叫聲而陶醉。
  這時,孔雀鳴叫起來。各屏幕上都出現了孔雀,翠藍色的鳥張開了美麗的屏,大家鴉雀無聲。圓形劇場的薔薇花飾在顫動。錦繡般的孔雀扇面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聲。即使是我,听了這叫聲也震惊,渾身冰涼,有一种天裂的感受。屏幕上映出全部具眼狀斑的羽毛,与此同時出現迭印,一种毛茸茸的活的球狀物從孔雀屏中心,從痙攣的螺旋中浮現出來,漸漸地,人們認出是小狒狒的可怕的腦袋。這是鑲嵌在孔雀屏圖像中的狒狒出生的鏡頭,好像是這么一种寓意:小狒狒就在孔雀開屏時出生。
  在可怕的分娩時,羽毛和獸毛交錯在一起。人群消化著這生和死混合在一起的叫聲,他們默不作聲,反复回味。探照燈那變幻無常但略微柔和的光線來回輕拂著他們。人群逐漸重新來了情緒。遠處,間歇地響起一串串叫聲,此起彼落,匯集在一起。在這燈光的空隙里,在這一片片的黑暗中……從僻靜的深處,他們高呼:“瑪阿!瑪阿!瑪阿!”
  顯然,這將是主顯節這個盛大節日里演出的精彩部分……在深淵中心,突然出現巨大的三維瑪阿,我的幽靈……瞧,這是我的身軀,這是我的脖子,那是我的后腦勺,我的大腿,我的臀部。我出現在他們中間,光輝燦爛的、不可触摸的、但實際存在的偶像,生動的形象,在火山口中心的圣像。他們一個個惊得目瞪口呆,贊歎不已。相比之下,他們覺得自己很渺小,八万個“娃娃”被目睹的形象搞得神經錯亂。在他們上面,三維特寫鏡頭慢慢地移動。我的上半身,我那混血儿的溫軟的腰部……熱情的肩膀,多肉的嘴……我那遲鈍的肚子。我,瑪阿出現了。仙女的塑像——瑪阿的天使般的熒光复制品——走出了塑像館。我是純洁的光芒。他們默然,一個個都成了啞巴。他們成了風平浪息后的大海,深淵中的一潭死水。他們目不轉睛地瞧著這神圣的親身書寫,后來,聲音嘶啞地喘气,几乎要昏厥。他們狂喜地呼叫,拉直嗓門大聲喊叫,异口同聲,把各自的叫喊聲牢固地結合在一起,我看到這聲音聚成了混凝土塊,凝成了死火山。這聲音決無生命气息,他們不是活人……他們是在物質強制和反射的情況下揉制而成……他們大聲疾呼,頭腦發熱。燈光時明時滅,一個個串在一起,一會儿是煙灰,一會儿是火炭、岩漿。他們移動,起伏不定,聚成一堆堆、一層層、大片大片、大團大團。他們加快或放慢速度,電子的光和聲攪拌著他們。聲音升高、降低,他們跟著聲音上升或下降。電子的人類,机器控制論的產物……
  過一會儿如何發出我那孤獨的叫喊,登上我那無依無靠的台階?大玻璃截錐柱子將反映出我歌聲中最微弱的顫抖。我要在他們中間盡力發出我的叫喊,劈開這人群……我要通過我叫喊的梯子逃遁。四千盞聚光燈一下熄滅了。
  我高聲呼叫,再也不覺得自己在叫喊,再也不知道這是叫喊。我失去了世界。好像一個大退潮,世界上所有的潮流全退下了。我就是自己的叫喊聲,這根不幸的柱子就是我。我是祭品,它全部被送進自己的嗓音中去了。我不再有軀体,我是叫喊的天使,飄走的大天使。我是輸送悲慘歌聲的啟明星,我就是黑夜里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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