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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我打電話約見馬爾科姆。我不說話,他也默默無語。我們再也走不出這死樣的寂靜,因為那只雌狒狒死了。良久,他平靜地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我覺得很難開口,難以用話語來說清楚這駭人听聞的事,開口說話就意味著第二次殺害卡爾曼,就得提卡爾曼的名字,就是接受它的死亡,就是把我跟它分開。談論此事太庸俗了。
  “有人把它殺害了……”
  “有人……”
  “有人殺害了它,用刀刺殺了它。今天早晨阿爾羅發現的。它是在睡著時被殺死的。后來,M來了,璐去看了看。我沒去,我不愿去。呂絲報了警。警察們不知所措。他們原來是不肯為一只被殺的動物而來的,尤其是為了一只狒狒。因此誰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干什么好。誰也不哭,甚至連阿爾羅也不哭,他惊呆了……大家很害怕,這可能比謀殺一個人更糟糕。”
  馬爾科姆慢聲細語地問道:
  “為什么更糟糕?”
  我思索著,遲疑不決,訥訥地回答他說:
  “這比死人更嚇人……更殘酷。卡爾曼事件里所潛藏的東西比我們本身更深刻、更隱晦,尤其是更可怕。我從警察們的臉上看出了這一點。從事這樣的職業,他們的日常工作總要触及人的死亡。可是面對這件事,他們全都神情古怪,好像得了病。他們不知道怎么辦,從何著手。這不像常見的尸体……電視台的記者們來了。我們沒有拒之于門外。我們沒能阻攔他們拍攝影片。他們看見了一切,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們毫無招架余地。梅爾和馬克也毫無用武之地。偷攝者們可能非常高興,因為死的是卡爾曼。我們預先什么都估計到了,就除了這事。他們對尸体攝制影片,對准阿爾羅拍照,他攔住其余的狒狒,它們都焦躁不安,聚在籠子盡頭,退靠在籠子的鐵杆上,在多特的身后。我們都一個個身心交瘁。一個便衣警察提了几個問題,傳喚我們,以便作調查。誰可能對卡爾曼之死感興趣?沒有誰……這毫無意義。一個瘋子?璐忽然想起那几個負有使命的偷攝者,他們在接近別墅時被多特和卡爾曼咬了……是報复?人家不大相信,這有點過分了。警察局調查情況時會找那些偷攝者的,也會傳喚他們的。”
  莫瑟威爾默不作聲,比平時更謹慎。躲在我后面,不亮相。他是個影子還是座塑像?
  我腦海里只有卡爾曼,卡爾曼。
  “您感到痛苦?”
  為什么他問我這個?
  “我害怕,恐懼。”
  “您喜歡狒狒嗎?”
  他提了些外行的問題,完全是隔靴搔痒,要多討厭有多討厭。他令我失望。
  “不,我不喜歡它們。它們由M和勒普蒂擺布,整個儿一幫歹徒。它們可笑地模仿人,好像是在馬戲團里。它們反照出找不喜歡的自己的形象,它們連累我。”
  “它們模仿您……或者是您模仿它們。嗯!卡爾曼,是首歌曲。”
  這樣說,也太容易了,我都這么想過好几遍了。他對一切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太低估事實,低估謀害了。他更讓我失望了。于是我怒气沖沖地高聲說。
  “這已不再成為問題了,咱們完全离題了!”
  “我從來就是遇到什么情況說什么話的!”
  他的語气干巴巴的,他這是怎么啦?我看出他這是迫使我住口。他達到目的了,他挽回了自己的面子。這就是他,他重又成為主人。無論如何,為了給我深刻的印象,為了鎮住我,他什么方法都可以用。現在我終于懶得再說什么了。這時,他平靜地說這個名字:
  “卡爾曼。”
  在肅然無聲時他說這個名字。他使我恐懼,使我癱瘓。我猛然高聲道:
  “可不是我殺死卡爾曼的!”
  “我知道……您沒有殺害它。”
  他怎么這么肯定?他知道什么?我突然哭了起來,因為他對我冷淡、有距离,他不愛我,他不再愛我了,我失去了一個在文布利密談的伙伴。他在巴黎自己的家里,在他的營地,他的崗位,舒服地坐在一張安樂椅里,重又用紙牌算命了。
  我哭泣時他默不作聲,一語不發,從來如此。不開口,不加評論。我走時,他一面跟我握手,一面隨手關門。他總是對我同樣正常地微笑,這笑容跟當時的情景毫無關系。一個日常的微笑,待人接物時應有的微笑;未加挑選,彬彬有禮,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微笑;還可能帶點奇怪的無所适從,一頂點跟我們的談話和交往有關的東西,一個不露痕跡的退縮。長期以來,我認為這种微笑是對我的譏諷,也是某种怀疑和保留意見的表現。但有時候我覺得這是掩飾某种尷尬……可能他對扮演這么個角色隱約地感到內疚,對自己是否該扮演這角色沒有把握。他确實不是個好演員,至少我這樣認為。
  晚上在電視上,他們開始報導卡爾曼事件了。節目主持人似乎不知該用什么語調。我們看見警察和記者闖入別墅,認出了阿爾羅、璐、呂絲、M的身影。我退出去了。人群突然向我包圍過來。攝影鏡頭對著我的臉和身子,我拒絕說話。梅爾和馬克在警察們的幫助下推開了記者們。卡爾曼的鏡頭一閃而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這是電視台選擇的戰術,他們避免定格的得意的特寫鏡頭:厚厚的毛,匕首插在胸口。讓我們看見了而又看不清卡爾曼,只看見它的影子,像是它的幽靈。他們展示那只大雄狒狒多特,洛爾、瑪雷爾和馬姆特退到籠子盡頭……我們看到它們聚在一起,動個不停。是啊,那只猴王沒了它的王后。他們放映了在花園里拍攝的狒狒的各种資料,就動物被殺的原因向一位精神病科醫生提出了問題。他回答得十分空洞,說話時結結巴巴,顯得沉重和緊張。他感到失望。連貫的一組組鏡頭出現了緘默、尷尬、空白。
  現在,我們在熒屏上見到了多特,它的腦袋、簇發、紅臉。正是它,那只大雄狒狒,像丟了魂似的,目瞪口呆。它看到什么了?它當時睡著了嗎?我們看見多特在那儿,活著。只是不知把這個活物攝入鏡頭是什么意思。可能想通過這些狒狒給我們上一課,讓我們領會生与死的含義?
  第二天,在報紙的第一版上刊登了卡爾曼的頭像,但這是最近几個月里它活著時拍攝的。只有一本周刊刊登了它的尸体,像個長了毛的木偶。它躺著,笨重得像只熊。這本雜志譴責一切,狠狠攻擊卡爾曼,也把我們罵得狗血噴頭。我有一种可怕的卑瑣、悲哀、詛喪之感,對,我墮落了。人們紛紛反對這張照片。受責備的雜志主編回答說,大家經常在電視和報紙第一版介紹尸体的照片,他不明白,為什么人們就容不得這張狒狒的尸体照片,有什么地方值得對它如此挑剔。大家仍然到處譴責這張相片,誰也不知道究竟為什么,無法作出解釋。
  第三天,一位有聲望的社會學家用很大篇幅議論卡爾曼之死。他說,這一突然死亡突破了新聞報導這垛牆,壓倒了一切平等對待的背景嗓聲。卡爾曼之死是一件大事,為什么?雌狒狒的被殺害卻反常地比大屠殺、行凶等罪行更為突出。他又說,長期的死亡習慣被打亂了,這是另一种死亡。
  報刊和電視一齊產生了這樣的念頭:發生了一件大事。他們不厭其煩地解釋、分析,并重演同樣的圖像,事件依舊,并無什么變化。我們念念不忘卡爾曼,它那可怕而复雜的死縈繞在我們的心頭。我們無心去應付新聞界。卡爾曼之死簡直要使我們發狂!我把這告訴馬爾科姆·莫瑟威爾,他跟我和大家一樣,看了電視,可能還讀了那位社會學家的文章。他复重我的話:
  “卡爾曼的死使我們發狂!”
  他一抓住我的話,我就不知所措。因為我總有一种負罪感,盡管我并沒殺卡爾曼。
  “發狂……”
  這就是從他的嗓子眼里,他的思想中擠出來的兩個字,成了我腦海里的一把匕首。他威脅我,毫不遲疑地解剖我。“發狂”,這是什么意思?他要我怎么樣?真要我發狂?但我并不是瘋子,這點我很清楚。什么事情能使我發狂,使我們發狂?為什么恰恰是卡爾曼、那只雌狒狒卡爾曼被刺殺?它想要我們怎么樣?它想對我們大家說明什么?卡爾曼來了,它事先沒通報一聲就來了,它的幽靈在四處游蕩,但我們怎么也抓不住它。
  馬爾科姆閉口不語了。可我不再恨他的緘默了,我覺得他像我一樣,面對這事件而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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