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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亞當進門廳時接待員不像平常那樣迅速笑臉相迎,向他的辦公室走去時他覺察出員工和几位律師之間的气氛也比往常嚴肅。聊天的聲音降低了八度。情況顯得有點緊張。
  芝加哥來人了。這樣的事時有發生,來的目的雖然不一定是為了檢查工作,但比起為本地客戶提供服務或為舉行那种虛設名義的小型會議而來的還是更多些。芝加哥來人時從未有人被開除,也沒人受到呵斥辱罵。不過這總是會使气氛緊張一陣子直到來人离開此地北歸為止。
  亞當打開他辦公室的門,險些撞到E.加納·古德曼那張焦急的臉上。古德曼依舊系著綠色佩斯利蝴蝶領結,筆挺的白襯衫,一頭濃密的灰白頭發。他一直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正好走到靠近門邊時那門開了。亞當張大眼睛看著他,然后拿起他的手迅速握了一下。
  “進來,進來,”古德曼說,一邊邀請亞當進亞當自己的辦公室,一邊把門關上。他臉上一直沒有笑容。
  “你在這儿干嘛呢?”亞當問,把公文包丟在地上,走到辦公桌前。他們倆臉對著臉站在那儿。
  古德曼捋著他那整齊的胡須,正一正他的蝴蝶領結。“有件事恐怕有點緊急。可能是個坏消息。”
  “什么?”
  “坐下,坐下。這恐怕要費些時間才能說清。”
  “不,我站著就挺好。什么事?”如果這事需要他坐下听,那一定很可怕。
  古德曼又整理了一下蝴蝶領結,捋一捋胡子,然后開口說:“嗯,這事發生在今天早上九點。你知道,人事審議委員會由十五個合伙人組成,他們几乎都是年輕人。總會下面有几個評議小組,當然,有主管招募、雇人的,有管紀律的,有管裁決糾紛的,以及其他等等小組。還有一個,你可能猜得到,是管解聘的。解聘小組今天早上碰了一次頭,你猜是誰組織這一切的?”
  “丹尼爾·羅森。”
  “丹尼爾·羅森。顯而易見,他為了拉到足夠開除你的票對解聘小組下功夫已有十天。”
  亞當在桌前的一把椅子里坐下,古德曼則在他對面坐下來。
  “這個小組有七個成員,今早他們是在羅森的要求下開會的。有五人出席,因此達到法定人數。羅森自然沒有通知我或其他人。出于明顯的理由,解聘評議會是嚴格保密的,所以他不必通知任何人。”
  “連我也不通知?”
  “對,連你也不用通知。你是唯一的議事項目,會議持續了不到一小時。羅森在開會前已經預先做好安排,不過他陳述理由時很有說服力。別忘了,他有三十年出庭辯論的經驗。為提防事后一旦發生官司糾紛,解聘評議會向來是全部錄音,所以羅森這次把會議全程錄了音。當然照他所稱你向庫貝法律事務所求職時就不誠實,從而使事務所面臨一場利益沖突,等等等等。而且他還有大約十來篇關于你和薩姆及你們的祖孫關系的報道文章复印件。他的理由是你使公司丟了臉。他是有充分准備而來。我想我們上星期一把他低估了。”
  “于是他們就投票了。”
  “四比一通過了開除你。”
  “渾蛋!”
  “我知道。我以前見識過羅森處于困境,這家伙可以胡攪蠻纏,而且通常能夠得手。他如今再也不能出庭了,所以才在辦公室到處挑事。不過他六個月后就离任。”
  “在這樣的時刻,這倒是個小小的安慰。”
  “還有希望。大約在十一點風聲終于傳到了我的辦公室,幸好埃米特·威科夫在。我們到羅森的辦公室大吵了一通,接下來就打電話。要緊的是——人事審議委員會明早八點將開會審議你的解聘問題。你屆時必須到場。”
  “早上八點!”
  “是的。那些家伙忙得很。許多人約好九點出庭。有些人要去錄一整天口供。我們若能從十五個人里湊夠法定有效人數就算幸運。”
  “多少才算夠法定人數?”
  “三分之二,十個人。如果到不了法定人數,那我們可就麻煩了。”
  “麻煩!那現在這种情況你還不認為是麻煩嗎?”
  “情況有可能更糟。明早若是不夠法定人數,你有權在三十天后再次要求審議。”
  “三十天后薩姆就死了。”
  “也許不會。不管怎么樣,我想,我們明天早上一定要把會開成。埃米特和我已經得到九位委員到會的許諾。”
  “那四個今早投票反對我的人呢?”
  古德曼咧嘴一笑,目光瞟著別處。“你猜。羅森确信他的選民明早一准會到場。”
  亞當突然用雙手拍著桌子說:“該死的,我辭職不干了!”
  “你不能辭職。你剛被解聘。”
  “那我就認了。王八蛋!”
  “听我說,亞當——”
  “王八蛋!”
  古德曼收回話頭停頓了一會儿,讓亞當冷靜下來。他把他的蝴蝶領結扯正,檢查了一下胡須的生長情況,用手指敲敲桌子。然后他說:“听著,亞當,我們明早取胜不成問題,知道嗎?埃米特這樣看,我也這樣看。在這件事上事務所是支持你的。我們相信你的所作所為,而且,坦白說,我們事務所喜歡出名。芝加哥的報紙登了一些不錯的報道。”
  “事務所當然得表現出支持的樣子。”
  “你先听我說。我們明天可以獲得成功。話主要由我來說。威科夫這會儿正拉票呢。我們還找到了其他的人給拉票。”
  “丹尼爾·羅森可不傻,古德曼先生。他就是想贏,沒別的。他并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薩姆,不在乎你或是任何卷進來的人。他只是想贏。這是一場競賽,我打賭他現在正在打電話爭取支持票呢。”
  “那么咱們就跟他這頭強驢斗一斗。明天咱們進會場時要擺出好斗的架勢。咱們要讓大家都知道羅森是個坏家伙。老實說,亞當,這個人沒什么朋友。”
  亞當走到窗前,從窗帘縫朝外窺視。下面林蔭道上行人熙來攘往。已經快五點了。他在合股投資公司還有將近五千元,如果他節省一些,在生活方式上有所改變,這筆錢或許還能維持六個月生活。他年薪六万二,在近期再找一份這樣收入的工作是困難的。不過他一向不是那种會為錢發愁的人,現在開始為錢擔憂也非他所愿。他更擔心的是接下來的三周怎么辦。擔任了十天的死刑犯律師,他知道自己需要幫手。
  “到最后會是什么樣子?”長久的沉默之后他問。
  古德曼不慌不忙地起身走到另一扇窗前。“极瘋狂。最后的四天你沒有多少睡覺時間。你將四處奔波。法庭難以預測。司法制度難以預測。明知不會奏效你也得不停地提出申請和上訴。報界會追蹤糾纏著你。頂重要的是你必須拿出盡可能多的時間陪著你的當事人。這是一份讓你發狂的工作,但卻沒有一分報酬。”
  “所以我需要一些幫助。”
  “啊,是的。你單槍匹馬是干不了的。梅納德·托爾被處決時,我們布置了一個杰克遜市的律師守著州長辦公室,一個律師守著杰克遜市的高級法院秘書辦公室,還有一個守在華盛頓,兩個守在死監。這便是你明天必須去爭一爭的原因,亞當。你需要事務所及其人力財力的支持。你只靠自己是沒法做成的。這是需要一隊人馬來做的事。”
  “這一手可真是要命。”
  “我知道。一年前你還在上法學院,現在你卻被解聘了。我知道這讓人痛苦。不過相信我,亞當,這只是一次意外的挫折。為時不會長久。從現在算起,十年后你將成為事務所的一名股東,那時你也可以在年輕助手頭上作威作福。”
  “別那么武斷。”
  “咱們回芝加哥去。我已經買了兩張七點十五分的机票。八點半就可以飛到芝加哥,之后我們找家好餐館吃一頓。”
  “我得去取些衣服。”
  “好。六點半机場見。”
  會議開始前事情實際就已解決。人事審議委員會有十一名成員出席,已達到法定有效人數。他們聚在六十層樓的圖書室里,鎖上門,圍坐在一張中央放著几壺咖啡的長桌旁。他們隨身帶著厚厚的卷宗和手提式錄音机以及使人疲累的袖珍時間表。有個人還帶了秘書來,她坐在走廊里孜孜不倦地埋頭工作著。這些人是大忙人,過不了一個小時他們就都得開始另一個瘋狂的日子,充斥其間的是那些沒完沒了的會議、見面、簡報、證言、審判、電話,還有重要的午餐。十男一女,一律四十歲上下,全是庫貝法律事務所的合伙人,全都急著回到他們凌亂的辦公桌前。
  亞當·霍爾的事在他們眼里是件討厭的事,事實上,人事審議委員會在他們看來也很討厭。這不是那种參加起來比較愉快的小組會,但是他們是被選出來的,誰也不敢拒絕。一切為了事務所。行動服從團隊!
  亞當是七點三十分到達辦公室的。他离開了十天,這是他离開最長的一次。埃米特·威科夫已經把亞當的工作交給另一個年輕的助手。在庫貝法律事務所從來不缺新手。
  八點前他就躲進了靠近六十層樓那間圖書室的一間沒用的小會議室。他精神緊張,但竭力不表現出來。他邊飲咖啡邊看著早晨的報紙。帕契曼遠得像在另一個世界。然后他把人事審議委員會的十五個成員的名單研究了一遍,沒有一個是他熟悉的。十一個陌生人將在下面的一個鐘頭里討論他的未來,接著迅速投票,然后便會去處理他們各自更為重要的事情。威科夫八點差几分進來打了招呼。亞當感謝他所做的一切,抱歉給他添了這么多的麻煩,又听埃米特保證會有一個迅速而滿意的結果。
  八點五分時加納·古德曼打開門。“情況相當不錯,”他說話的聲音低得几近耳語,“這會儿十一個都已經到場。我們已經得到至少五人的承諾。羅森在小組會上的支持者到了三位,不過他可能還差個一兩票。”
  “羅森在嗎?”亞當明知結果,還是盼著那老渾蛋或許一覺沒醒來死了。
  “當然在。不過我想他在著急呢。昨晚十點了埃米特還在打電話。我們已經拉到了票,羅森明白這一點。”古德曼步履輕松地走出門不見了。
  八點十五分,主席宣布開會,聲稱出席人符合法定有效人數。解聘亞當是唯一的議題,也是開這次特別會議的唯一原因。埃米特·威科夫首先作了十分鐘精彩發言,講述亞當是個多么出色的人才。他站在桌子一端面對一排書架侃侃而談,就像在試圖說服一個陪審團。十一名委員起碼有半數一個字也沒听進去。他們不是在瀏覽文件就是在日歷上勾改著自己的日程。
  加納·古德曼第二個發言。他把薩姆·凱霍爾的案子迅速扼要介紹了一遍,并把薩姆很可能會在三周后被處決的評估意見如實提交委員會考慮。接著他把亞當吹噓了一通,說他或許在沒有透露他与薩姆的祖孫關系上有錯,但那有什么了不起。那是當初,這是現在,眼看你的當事人就剩三個星期可活的時候,現在可就重要得多了。
  沒有一個人對威科夫和古德曼提問。問題顯然都留著給羅森了。
  律師有長久持續的記憶力。你今天妨礙了他,他可以耐心地等上許多年之后再伺机報复你當日的關照。丹尼爾·羅森在庫貝法律事務所積怨頗多,作為主管合伙人,他正在收獲當初撒下的怨果。多年來他把人們,他自己手下的人,踩在腳下。他是暴徒、騙子和惡棍。在他事業輝煌之時他是事務所的核心与靈魂,對此他十分清楚。沒人能与他抗衡。他欺辱年輕的助手,虐待其他的合伙律師。他踐踏委員會的決定,漠視事務所的政策,偷偷奪去庫貝法律事務所其他律師的客戶。而現在,他的律師生涯已是江河日下,該是他結賬的日子了。
  他發言不到兩分鐘就首先被一個年輕的合伙律師打斷,這人常和埃米特·威科夫一起騎摩托車。發言被打斷時羅森正踱著方步,像在他春風得意的日子里那樣面對听眾滿堂的法庭進行表演。沒等他反唇相譏,另一個問題便向他襲來。他才想起對前兩個問題如何作答,第三個問題卻又不知從哪儿冒了出來。辯論進行著。
  三位提問者通力合作,頗見成效,看來是經過練習的。他們輪番針對羅森的要害毫不留情地提問。不到一分鐘羅森就詛咒并肆意辱罵起來。他們一致保持冷靜。每人面前都擺著拍紙簿,上面看樣子是一長串要提的問題。
  “利益沖突在哪里,羅森先生?”
  “律師當然可以代理自己的家人打官司,是吧,羅森先生。”
  “難道求職申請表上特別問過霍爾先生是否本事務所代理了他的家人嗎?”
  “你是否有什么理由反對事務所出名,羅森先生?”
  “為什么你認為出名不好,羅森先生?”
  “你家里要有人關在死監你會努力去幫助他嗎?”
  “你對死刑有什么看法,羅森先生?”
  “你是否因為薩姆·凱霍爾殺了猶太人就暗自盼著看到他被處死?”
  “你不認為你這是在背后襲擊霍爾先生嗎?”
  這不是個令人愉快的場面。在芝加哥近年的歷史上,有一些在法庭中取得的大胜利是非羅森莫屬的。可是現在他卻由于一場毫無意義的爭斗當著一個委員會受此奇恥大辱。沒有陪審團。沒有法官。只有一個委員會。
  他腦子里從沒想過退卻。他繼續逼進,嗓門越來越大,言辭越來越刻薄。他的駁斥和尖酸的回答漸漸變成了針對個人,他對亞當說了一些很難听的話。
  他這樣做是個錯誤。其他人也加入了論戰。不久,羅森就像一頭离狼群只有數步之遙的獵物,身負重傷依然在左沖右殺。當形勢已經明朗,他已不可能在委員會獲得多數支持時,他才放平調門,恢复了鎮靜。
  他重整精神平靜地對雙方的辯論進行總結,關照大家注意道德上的問題,避免給外界一個不好的印象,律師們在法學院所學的那一套只用于論戰中彼此攻擊而平常并不隨便使用。
  羅森結束了講話,一陣狂風般出了房間,腦海里記下了那些膽敢質問他的人。一回到他辦公桌前他就會把他們的名字記錄在案,有朝一日,哼,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對此有所表示。
  除了咖啡壺和空的杯子,桌上的文件、拍紙簿以及電子設備統統不見了。主席宣布投票。羅森得到五票,亞當六票。于是,人事審議委員會立即自行散會,大家紛紛离去。
  “六比五?”亞當重复著,望望古德曼和威科夫如釋重負但無笑容的臉。
  “標准的壓倒优勢,”威科夫挖苦說。
  “可能更糟糕呢,”古德曼說,“你可能丟了飯碗呢。”
  “為什么我不樂得發狂?我是說,差那么一票我就成了隔年黃歷。”
  “實際上不見得,”威科夫解釋道,“開會前我們就算過票數。羅森也許有兩個堅定的支持者,但其他人投他的票是因為知道你保准贏。你不知道昨晚的拉票有多激烈。這回羅森可完了。他再過三個月就得走人。”
  “也許還要快,”古德曼添了一句,“他是一門亂開火的大炮。人人都煩他。”
  “包括我,”亞當說。
  威科夫瞟一眼他的表。已經八點四十五分,他九點得到庭。“瞧,亞當,我得走了,”他邊說邊把外衣扣好,“你准備什么時候回孟菲斯?”
  “可能今天。”
  “我們一起進午餐吧?我想同你談談。”
  “成。”
  他打開門,又說:“好极了。我的秘書會打電話給你。我得快走。再見。”隨后他就走了。
  古德曼也突然瞟了一眼表。他的表比起事務所里真正的律師來要慢得多,不過他确實也有個約會要赴。“我得去辦公室跟人見面。我會与你們一塊儿進午餐。”
  “差一票,”亞當重复著,對著牆壁直發呆。
  “得啦,亞當。并沒有那么險。”
  “感覺上可真險。”
  “听著,你离開前我們需要花几個鐘頭一起談談。我想听听薩姆的情況,明白嗎?咱們就從午餐時開始談。”他打開門走了。
  亞當坐在桌上,搖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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