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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星期三早晨我赶到辦公室上班時,發現一名瘦小的婦人正倚門而坐。快八點了,辦公室尚未開門。溫度在冰點以下。起初我以為她蜷縮在那里過夜,想利用門廊擋擋風,但她看到我走近時,她一下子跳起來對我說:“早上好。”
  我笑了笑,打個招呼,開始摸口袋中的鑰匙。
  “你是律師嗎?”她問。
  “是的,我是。”
  “是為像我這樣的人工作的?”
  我猜她是漂泊街頭者,而那正是我們對每一個求助者要問的問題。“對,進來吧。”我打開了門,房間里比外面更冷。我調了調取暖器,就我所知,它絲毫不起作用。我到廚房煮咖啡,順便找到了几個不新鮮的油炸餅圈。我給了她那些餅圈,她很快就吞下一個。
  “你叫什么名字?”我問。我們坐在房間的前部,索菲亞辦公桌的旁邊,一邊等咖啡一邊祈禱著取暖器不要出故障。
  “露比。”
  “我叫邁克爾。你住哪儿,露比?”
  “我沒固定住處。”她穿一套灰色的運動服,棕色的厚襪子,腳穿一雙髒髒的廉价白色膠底帆布鞋。她年齡在三十到四十之間,骨瘦如柴,輕度斜視。
  “來,”我微笑著說,“告訴我你住哪儿。是住避難所嗎?”
  “過去是,后來不得不离開。差點儿被強奸。我有一輛車。”
  我來時并未看到有車泊在附近。“你有車?”
  “是的。”
  “你自己開?”
  “沒法開,我睡在車后座上。”
  与往常不同,問她問題時我沒作筆錄。我倒了兩大紙杯咖啡,回我的辦公室,謝天謝地,取暖器終于咯吱咯吱地開始工作了。我掩上門,莫迪凱就快來了,而他從沒學會該悄悄地進來。
  露比側坐在咨詢者專用的那張棕色的折疊椅上,雙肩塌陷,整個上半身緊縮在一起,牢牢地握住那杯咖啡,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的溫暖。
  “我能為你做點儿什么?”我間,准備好各种記事簿。
  “我為我的儿子而來。他叫特倫斯,今年十六歲,他們把他搶走了。”
  “誰搶走了他?”
  “市當局和收養人。”
  “他現在在哪儿?”
  “他們給帶去了。”
  她的回答因為緊張而語無倫次。“別緊張,慢慢講。”我寬慰道。
  她果然照我說的去做了。她毫不費力地看著我的眼睛,雙手握住咖啡杯,慢慢地談了起來。几年前,她記不清确切的時間,那時特倫斯大約十歲,她和他獨自住在一間小小的公寓房里。她因販毒而被捕,在監獄里呆了四個月,特倫斯去和她的姐姐住在一起,她出獄時,把他接回來,從此開始了街頭夢魔般的生活。他們睡在小汽車里,占住在空樓里,天气暖和時睡在橋下,天變冷時住迸臨時避難所。她想盡辦法維持他上學。她在街上乞討;出賣她的肉体——她把這稱為“接客”;販賣少量的廉价可卡因。她什么都于,供儿子吃飯、穿衣、上學。
  但她自己吸毒,又不能戒斷毒癮。她后來怀上了,嬰儿一生下就被市當局接走了,那是個毒品嬰儿。
  她對那個嬰儿似乎沒有感情,感情全寄托在特倫斯身上了。市當局開始盤問他們,這樣母子倆就陷得更深了,注定要漂泊街頭。万般無奈之下,她只得求助于她曾幫過工的羅蘭一家。那家人家中只有老夫婦倆,子女全都長成,分開另過。他們在霍華德大學附近有一個溫馨的小家。她愿意每月付五十美元如果他們同意特倫斯借住,在后門廊的頂上有一間小小的臥室,她曾打掃過多次,特倫斯住再好不過了。羅蘭夫婦起初不太愿意,最后還是同意了。他們那時候良心很好,允許露比每晚与她的儿子團聚一小時。他的成績上去了;衣著整洁,讓人放心。露比為自己的決定感到高興。
  她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以便与他同步:選擇更靠近羅蘭一家的施粥所;選擇不同的避難所以應付緊急情況;選擇不同的小巷、不同的公園、不同的廢棄車作落腳點。她每月拼命攢錢,每晚都來看儿子。
  直到她再次被捕。第一次被捕是因為賣淫;第二次是因為睡在法拉格特廣場公園的長凳上。也許還有第三次,但她記不清了。
  有一次有人發現她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她被急送到特區總院。她被收容在戒毒病區,但三大后就跑出來了,因為她想念特倫斯。
  一天晚上當她和儿子呆在一起時,他盯著她的腹部問她是不是又怀孕了。她無法抵賴。誰是孩子的父親?他追問道。她無法回答,他罵了她而且沖她吼,最后羅蘭夫婦不得不赶她走。
  她怀孕時,特倫斯對她很冷淡,這令她心碎。她睡在破車里,沿街乞討,每天見他之前度日如年,可這么做換來的只是儿子的不理不睬。在那一小時內,她呆坐在儿子寢室的一個角落,儿子自顧自地忙著他的功課。
  露比說到這儿時痛哭起來。我做了些記錄,一邊听她訴說。這時听到莫迪凱登登的腳步聲,他好像在向索菲亞尋釁。
  一年之前她第三次分娩,產下又一個毒品嬰儿,隨即又被市當局要走了。她產后在醫院中休息了四天,沒能見到特倫斯,出院后又回到了以前的老路上。
  特倫斯成績优异,數學和西班牙語尤其突出。他還會吹長號,參加了學校的戲劇社。他想報考海軍學院,羅蘭先生曾在軍隊服過役。
  露比有天晚上狼狽不堪地去探望儿子,羅蘭夫人在廚房中迎面撞見她,于是發生了爭吵。雙方互相詈罵,羅蘭夫婦給她下了最后通牒。特倫斯站在羅蘭夫婦一邊,三比一。要么戒毒,要么就別指望踏迸羅蘭家半步。露比說她只想帶儿子走,可特倫斯說他哪里也不去。
  第二天晚上,市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員帶著文件來找她,有人已告上法庭,特倫斯已經被領養,羅蘭夫婦是他的領養人,他已經与他們一起住了三年。除非她戒毒,在六十天內不沾毒品,否則取消她的探視權。
  三周過去了。
  “我要見我的儿子,”她說,“我太想他了。”
  “你在戒毒嗎?”我問。
  她飛快地搖搖頭,閉上了眼睛。
  “為什么不戒毒?”我問。
  “進不了戒毒所。”
  我不清楚一個流落街頭的吸毒者怎樣才能進戒毒所,但現在是該弄清楚的時候了。我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幅畫面:特倫斯呆在他溫暖的房間里,吃得好,穿得好,平平安安,遠离毒品,頭腦清醒,在羅蘭夫婦的指導下做功課。他們已經變得像露比一樣疼愛他。我能想見他在餐桌旁進早餐的情形,一邊喝著熱騰騰的麥片粥,一邊背單詞;羅蘭先生拿著一張晨報,与他用西班牙語交談。特倫斯生活無憂,不像我的可怜的當事人,生活在地獄里。
  而她竟要我幫她母子團圓。
  “這需要點時間,明白嗎?”這么說的時候我一點頭緒都沒有,不知道要花多少時問。緊急避難所的一張床位有五百戶家庭在等候,在這樣一個城市里,不可能有多余的床位給癮君子使用。
  “除非你戒斷毒癮,否則你不能見特倫斯。”我對她道,盡量掩蓋語气中的信心不足。
  她的眼睛濕潤了,一言不發。
  我意識到自己對吸毒上癮知之甚少。她從哪儿得到毒品?購買毒品要花多少錢?一天要注射多少次,有几次快感?她要治療多長時間才能痊愈?去掉她十几年來的痼習的机會有多大?
  還有,市政府怎樣處理那些毒品嬰儿呢?
  她沒有證明,沒有住址,沒有身份證,除了一腔苦水外一無所有。她似乎很愿意坐在我的椅子上,我不知道該如何打發她,咖啡早喝光了。
  索菲亞尖利的叫聲使我回到現實。在她的周圍有人高聲呼喝。我沖向門邊,第一個想法就是又有一個像那位“先生”那樣的瘋子持槍闖了進來。
  但進來的不只是一位持槍人。加斯科少尉又回來了,帶著一大堆幫手。三名著制服的警察正逼向索菲亞,她破口大罵,但毫不奏效。兩名身穿牛仔褲和運動衫的警察正准備動手,我走出辦公室的同時,莫迪凱也從他的辦公室里出來。
  “哈囉,米基。”加斯科對我道。
  “究竟他媽的怎么回事?”莫迪凱的咆哮聲使牆壁顫動起來。一名穿制服的警察當時就伸手掏槍。
  加斯科徑直向莫迪凱走去。“奉令搜查,”他說著掏出了搜查令,在莫迪凱眼前一晃,“你是格林先生?”
  “我是。”他答道,一把搶過搜查令。
  “你們要搜什么?”我向加斯科大聲道。
  “還是那件東西,”他大聲回敬道,“把它交出來,一切都好說。”
  “它不在這儿。”
  “什么文件?”莫迪凱看著搜查令問道。
  “有關驅逐住戶的文件。”我答道。
  “沒見你起訴嘛。”加斯科對我道。我認出來了,著制服的警察中有兩個分別是利利和布洛爾。“說說大話吧。”加斯科道。
  “他媽的給我滾出去!”布洛爾慢慢移向索菲亞的辦公桌時,她狂叫道。
  加斯科顯得胸有成竹。“听著,女士,”他用慣常的嘲諷的口吻道,“有兩种選擇。第一种是乖乖地坐下,閉上你的嘴;另一种是我們銬上你,讓你在車的后座上呆上兩個小時。”
  一名警察正探頭查看兩側的辦公室,我感覺到露比在我身后放慢了腳步。
  “放松些,”莫迪凱對索菲亞道,“別緊張。”
  “樓上放些什么?”加斯科問我。
  “雜物。”莫迪凱答道。
  “你的東西?”
  “是的。”
  “文件不在那儿,”我說,“你在浪費你的時問。”
  “我們不得不如此,你說對嗎?”
  一個想進來咨詢的客戶打開前門,里邊的人全部嚇了一跳。他的目光在室內不住地游移,最后停留在三個穿制服的警察身上。他嚇得赶緊退去。
  我順勢打發了露比,我走進莫迪凱的辦公室,隨即關上門。
  “文件在哪儿?”他低聲問。
  “這里沒有,我發誓,這是無端騷扰。”
  “搜查令看上去是真的。上面說你偷了文件,他們認定文件在你身邊也是自然的。”
  我想說些与律師身份相稱的聰明話,說些有分量的行話唬住他們,使他們立即停止搜查,赶緊离去,急切之間卻無辭以對。相反地,因為我的原因而招來了警察,事務所被搞得亂糟糟的,我為此感到羞愧。
  “你有文件的副本嗎?”他問。
  “有。”
  “你有沒想過給他們原件?”
  “不行,那等于自己招供。他們無法證明文件在我手上,即使我還回,他們也知道我留下了复印件。”
  他摸摸自己的胡子,同意我的看法。我們走出辦公室,看見利利在索非亞旁邊的一張無人使用的辦公桌旁一下絆倒,文件撒滿一地。索菲亞高聲叫罵,加斯科依樣回敬,吵著吵著就要動武。
  我鎖上前門,以免外面的人看見,“我有個法子。”莫迪凱高聲道,警察個個瞪著眼想听听到底他有什么法子,搜查律師事務所畢竟不像搜查一個容留未成年人的酒吧那樣輕松。
  “听著,那份文件不在這儿,請相信我。你們可以檢查所有的文件,但不能打開,否則就違反了客戶保密法。同意嗎?”
  所有的警察都看著加斯科,等他示意。他聳聳肩,算是勉強同意。
  從我的辦公室開始。六名警察,我,還有莫迪凱全都擠進那間窄小的辦公室,大家都避免碰到他人,我打開辦公桌的每個抽屜,每次都使了好大勁儿才打開,我听見加斯科低聲自言自語道:“辦公室真不賴哪。”
  我把柜子里的文件一件件取出來,在加斯科面前一晃,再放回原處,我星期一才開始上班,所以沒什么好搜的。
  莫迪凱輕輕退出去,抓起索菲亞辦公桌上的電話。當加斯科宣布我的辦公室已正式搜查完畢,所有的人都退出時,剛好听見莫迪凱在听筒上說:“是,法官大人,謝謝您。他正好在這儿。”
  他咧嘴笑著,露出一排牙齒,他把听筒硬塞給加斯科:“這是簽發搜查令的基斯勒法官,他要和你講話。”
  加斯科不情愿地接過話筒,好像話筒剛被麻瘋病人摸過。“喂,我是加斯科。”他發話道,听筒离頭有好几英寸遠。
  莫迪凱轉向其他警察:“先生們,你們可以搜查這個房間,僅此而已,你們不能進兩側的私人辦公室,這是法官大人的口諭。”
  加斯科含糊應道:“是,先生。”然后挂斷電話。
  我們監視他們的搜查足足有一小時,他們一張張桌子搜過來,總共搜了四張,其中包括索菲亞的。几分鐘后他們終于明白這次搜查是白費勁,于是就拖延時間,動作慢條斯理。每張桌子上都堆滿了很久沒打開過的文件,桌上的書籍和法律雜志都是几年前沒有人動過了。有些文件堆上布滿了灰塵,有的蒙上了蛛网。
  每份文件都被登記造冊,案件名稱被記下來,兩名警察負責記錄,加斯科和其他人報給他們听,整個過程瑣碎無聊,毫無意義。
  他們把索菲亞的辦公桌留到最后,她自己整理,依次報出每份文件的名稱,挑一些簡單的如瓊斯、斯密斯、威廉姆斯報給他們。警察們与她保持距离,她飛快地打開抽屜,只容快速地一瞥,她有一個存放私人物件的抽屜,沒人要看,我敢肯定里面藏著槍。
  他們走時沒打招呼,我為這次搜查向索菲亞和莫迪凱道歉,然后躲進自己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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