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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么說,至少他看起來像個上了年紀的農家主人,頭戴草帽,身穿干干淨淨的帶前襟工裝褲,熨燙得筆挺的卡其勞動襯衫,腳登長筒皮靴。嘴里嚼著煙草,朝碼頭下面黝黑的海面吐口水。他的輕型運貨車,雖然是最新的型號,卻已顯得久經風雨,渾身塵土。北卡羅來納州的車號牌。它就停放在百碼之外,碼頭另一端的沙地上面。
  星期一半夜,這是10月份的頭一個星期一,夜涼如水,一片漆黑,碼頭附近,行人絕跡,他得待在這儿等上半個鐘頭。他倚伏在欄杆上,細嚼煙草,心情凝重,眼觀海面,全神貫注。這儿就他一個人,他知道只會是他一個人在這儿。一切都是計划好的。此刻的碼頭向來不會有人到來。偶爾有一輛汽車的頭燈閃爍著沿海岸線疾駛,但是在這個時辰頭燈絕不會停下。
  他觀看著离海岸線遠處的航道燈光,有紅有藍。他看了看手表,頭也不動。天低云厚,如果不是來到碼頭的近邊是看不見的。一切都是計划好的。
  輕型運貨車不是北卡羅來納的車子,農戶主人也不是那儿人。車號牌是從達勒姆附近一個廢鋼鐵堆放場的破爛卡車上偷來的。輕型運貨車是在巴吞魯日偷來的。農戶主人的來歷不明,偷盜不是他的所為。他有他的本行,小偷小摸的髒活儿都有別人去干。
  20分鐘過去了,一個黑影朝碼頭的方向浮來。輕輕的、掩抑的引擎聲變得響一點了。黑影顯得像是一條小船模樣,一個偽裝的黑影埋低了身体在摸弄馬達。農戶主人一動不動地迎候著。引擎聲響停歇,黑色的橡皮筏停在宁靜的水面,离碼頭30英尺。此時海岸上已不見汽車頭燈的亮光過往。
  農戶主人小心地拿一支香煙放在嘴唇間,把它點燃,連噴兩口,立即把它扔掉,落在与此筏之間的一半距离的水中。
  “什么香煙?”水上的人朝上面問。他看得見欄杆上的農戶主人的輪廓,但是看不見他的臉面。
  “幸運牌,”農戶主人回答。這兩句接頭暗號真夠得上是蠢把戲。這么一個時辰,恰好在這么一個古舊碼頭上,能盼望到多少別的黑色筏子從大西洋上漂流進來?奇蠢無比,不過,噢,又是多么重要。
  “盧克?”船上發出的聲音。
  “薩姆,”農夫說。來者真名叫卡邁爾,不是薩姆,再有五分鐘卡邁爾就可以停妥筏子。
  卡邁爾沒再答理,按照約定已經不需要了。他麻利地發動引擎,把筏子駕駛到通向海灘的碼頭邊上。盧克在上面看著跟著。他們來到輕便貨車上會合,連手都不握一下。卡邁爾把他的阿迪達斯運動包放在兩個人的座位中間,小貨車便沿著海岸線開走了。
  盧克開車,卡邁爾吸煙,二人互不理睬對方,配合默契得天衣無縫。他們連眼光都不敢對視。卡邁爾胡須濃密,戴一副墨鏡,穿黑色的高領套衫,一臉凶相,卻又無從辯論。盧克根本不想看他。他在接受任務時就已听到吩咐,除了迎接這位海上來的陌生人之外,還必須避免正眼看他,這還不容易。此人是九個國家懸賞緝拿的人。
  駛過曼托大橋,盧克又點燃一支幸運牌,此時他可以肯定先前与此君見過一面。就他記憶所及,五六年前,在羅馬机場曾經有過一次短暫而時間精确的晤面。沒有任何介紹。地點是在廁所里。盧克當時穿一身精致的美國經理套裝,把一只鰻魚皮的公文包挨著洗臉盆的牆邊放下,他慢騰騰把手浸入水中,一眨眼間皮包就不見了。他在鏡子里看見一個人晃了一下——就是這個卡邁爾。就在那一天,30分鐘過后,那只公文包便在英國駐尼日利亞大使的兩腿之間爆炸。
  盧克常常听到他的黑道兄弟在小心翼翼的耳語中說起這個卡邁爾。他有許多名字,許多相貌和許多种語言,一個出手快速、來無影去無蹤的刺客,一個四海為家、無跡可尋的登峰造极的殺手。他們在夜幕下向北疾馳,盧克低低地仰靠在車座上,草帽的寬檐快要遮住鼻子,手腕在方向盤上蠕動,他想起听到過的關于他身邊這位乘客的令人拍案惊奇的恐怖杰作。1990年17名以色列士兵被伏擊已經算在卡邁爾的帳上。在1985年的一件汽車炸彈謀殺案中,一位巨富的德國銀行家全家遇害,卡邁爾是唯一的嫌疑人,傳聞那一次行動的收費為三百万現鈔。大多數內行人士都相信1981年謀刺羅馬教皇的行動是他主謀的。不過,話得說回來,几乎每一件偵破不了的恐怖襲擊和暗殺事件都歸罪于卡邁爾。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沒有人确實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盧克覺得激動。卡邁爾行將在美國大地上有所行動。盧克不知道目標是誰,但是噴洒鮮血的人不會是尋常之輩。
  拂曉時分,被偷的農場貨車停靠在喬治城31街和M街的路口。卡邁爾抓起他的運動包,口也不開一聲,便跳上了人行道。他向東走過几個街口,來到四季旅館,在大廳里買了一份《華盛頓郵報》,若無其事地乘電梯上到七樓。7點15分,他准時輕叩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門。“是誰?”門內有人問道,聲音透出惶恐不安。
  “我找斯內勒先生,”卡邁爾說道,口音是無懈可擊的全國通用的美國話,同時用拇指摁住了門上的窺視孔。
  “斯內勒先生?”
  “是的,埃德溫·F·斯內勒。”
  門把手沒有轉動,也沒有響,門也不開。几秒鐘后,門底下塞出來一個白信封。卡邁爾把它拾起。“行啦,”他說得夠響的,好讓斯內勒听得見。
  “隔壁房間,”斯內勒說道,“我等你的電話。”他說話像是美國人。他跟盧克不同,從未見到過卡邁爾,說真的,也不想見到他。盧克已經見到過他兩次了,算他運气好,居然還活著。
  卡邁爾的房間有兩張床,靠窗口一張小桌。窗帘拉得緊緊的,透不進一絲陽光。他把運動包放在一張床上,緊挨著兩個厚實的公文包。他走到窗口向外窺視一下,然后走向電話。
  “是我,”他告訴斯內勒,“告訴我車子。”
  “車停在街上。純白的福特,康涅狄格州的車號牌。鑰匙在桌上。”斯內勒說得很慢。
  “偷來的嗎?”
  “當然,不過消過毒了。它是清清白白的。”
  “我把它留在杜勒斯机場,午夜過后不久。我要求把它毀掉,行嗎?”十足地道的英語。
  “我接受的命令就是這樣。是的。”斯內勒既恭敬又干練。
  “這一點非常重要,知道嗎?我想把槍留在車上。槍都會留下子彈,汽車都會有人看見,因此把汽車和車上的一切都毀滅干淨,這是非常重要的。懂嗎?”
  “給我的命令就是這些,”斯內勒重复一遍。他不欣賞這一套說教。他不是頭一回干這种殺人把戲。
  卡邁爾坐在床沿。“400万已在一星期前收到,晚了一天,我得告訴你。我現在已經到了首都,我要求拿到另外300万。”
  “中午以前匯到。這是協議好的。”
  “是的,不過我怕協議靠不住。你們已經遲付一天了,還記得吧?”
  這使斯內勒覺得惱火,既然殺手是在隔壁房間,而且不見得馬上就會跑到門外,他也不妨露出一點不快。“那是銀行的失誤,不是我們。”
  這使卡邁爾覺得惱火。“好得很。我要你們和你們的銀行把另外300万電匯到蘇黎世的帳戶,紐約的銀行一開門就匯出。從現在起還有兩個鐘頭。我會查問的。”
  “OK。”
  “OK,事情干完之后我也不想出什么問題。再過24小時我就在巴黎了,我從那儿直接去蘇黎世。我要求在我到達的時候整筆款子就已在那儿等我。”
  “款子准定不誤,只要把事情辦成。”
  卡邁爾笑了一下。“今天半夜,斯內勒先生,事情准定干成。也就是說,只要你提供的情況准确無誤。”
  “到現在為止,情況都是准确無誤。今天不見得會有什么變化。我們的人今天上街。你所要求的一切都裝在兩只公文包里,地圖、時間表、工具,以及其他物品。”
  卡邁爾扭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公文包。他舉起右手揉了揉眼睛。“我需要睡一覺,”他對電話咕噥,“我有20小時沒睡覺了。”
  斯內勒想不出什么話好說。反正有的是時間,如果卡邁爾想要睡覺,他當然可以睡上一覺。他們要付給他1000万。
  “你不要吃點什么嗎?”斯內勒問得有點尷尬。
  “不要。過三個小時給我電話,10點半整。”他把听筒放回電話上,便在床上倒下。
  秋季開庭的第二天,街道上清淨而安靜。法官們一整天都在法庭上聆听一個個律師辯論那些复雜而又十分沉悶的案件。羅森堡多半時間都睡著了。來自德克薩斯州的檢察長發言時他醒來片刻,檢察長辯論說某些判處死刑的囚犯應該接受藥物使其神志清醒,然后接受死刑注射。如果他的精神有病,怎能將他處決?羅森堡難以置信地質疑。來自德克薩斯州的檢察長說,他的病症可以用藥物控制,因此,只消先給他一針使他清醒,便可以再打一針把他送終。這樣做非常干淨利落,完全符合憲法。羅森堡發出了聲討,可惜為時很短,便接不上气了。他的小小輪椅,比起他的同僚們的皮制的座位來,是過于低矮了。他顯得相當渺小。想當年,他也曾經是一頭猛虎,一個窮追猛打、令人喪膽的審案人,哪怕是最能言善辯的律師也被他駁得無計可施。無奈今非昔比。他先是口齒不清,繼而便無言了。檢察長對他譏笑了几句,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當天最后一場口頭辯論的案子,是關于弗吉尼亞州的一件停止种族隔离的乏味案子,這時羅森堡發出鼾聲。院長魯尼恩從法官席上向下張望,羅森堡的高級助手賈森·克蘭當即領會他的意思。他輕輕地把輪椅向后倒退,拖离法官席,然后推出法庭。他快步推著輪椅穿過后面的走廊。
  大法官在辦公室里清醒過來,吞下了藥丸,便告知助手他要回家。克蘭通知了聯邦調查局,過了一會儿羅森堡便被推進了停在地下停車場的小貨車的后車門。兩名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在一旁看守,一名男護士弗雷德里克把輪椅拴牢在固定位置,最高法院的警衛官弗格森坐到貨車的方向盤后。大法官不許聯邦調查局的探員走近他的身邊。他們可以自己開車跟隨他,他們也可以在他市內住宅外面的街上守候,他們能夠接近他到這個距离就算是造化了。他連警察都信不過,不用說,也信不過聯邦調查局的探員。他不需要保護。
  車子開到喬治城的沃爾塔街,便慢了下來,倒進一條短車道。弗雷德里克護士和弗格森警衛官把他輕輕推進屋去。兩名探員則坐在停在街上的道奇牌亞里斯型政府公車里守候。市內住宅屋前的草地不大,他們的車子距离前門不過數英尺。此刻差不多是下午4點。
  數分鐘后,弗格森照規定退出,去跟探員說話。經過多次爭論,羅森堡于一周前默認了准許弗格森每天下午到達他家后檢查一遍樓上樓下的每一個房間。然后弗格森就必須离開,但是到晚上10點整可以回來,坐在后門外面,直到早晨6點整。只有弗格森一個人可以執行這一任務,他對加班的工作已經覺得不胜勞累。
  “平安無事,”他對探員說。“我想晚上10點鐘再來。”
  “他還活著嗎?”一個探員問道。例行公事的問話。
  “恐怕還活著。”弗格森朝貨車走去,神情疲乏。
  弗雷德里克的面孔滾圓,体質虛弱,不過照料他的這個病人并不需要力气。他把枕頭稍加擺弄,便把病人從輪椅上舉起,小心地放在沙發上,病人在沙發上要待上兩個鐘頭,邊打盹儿,邊看有線新聞電視。弗雷德里克給自己夾了一份火腿三明治又裝了一盆奶油酥餅,便在廚房餐桌上瀏覽一份《國民問詢》周刊。羅森堡大聲嘮了几句,便用遙控器轉換了頻道。
  7點整,他的晚餐:雞汁清湯、煮馬鈴薯,以及炖蔥頭——搗爛的食物——都已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弗雷德里克把他推到桌子旁邊。他執拗地要自己吃飯,那模樣很不雅觀。弗雷德里克自顧自地看電視。他要過一會再去收拾爛攤子。
  時近9點,護士已經給他沐浴完畢,穿好睡袍,把他送上床去掖蓋得嚴嚴實實了。那是一張窄床,上身斜倚,床墊是硬的,有按鈕操縱控制,床欄可以升降,而羅森堡堅決不許升起床欄。臥室就在廚房隔壁,他第一次中風之前的30年間,那儿曾經是他的小書房。如今它宛如一間診所,里面彌漫沖鼻的消毒劑气味,死神隱約顯現。靠他的床邊是一張大桌子,上面有一盞台燈和至少二十瓶藥丸。這房間四周都是堆得整整齊齊的一摞摞厚厚的法律書。護士挨著桌邊坐在一只舊躺椅上,拿起一份案卷開始朗讀。他要朗讀到他听見鼾聲大作為止。他一字字地讀得慢慢的。他僵臥著,一動不動,但是在听著。這份案卷的訟案要由他寫出多數法官主張的意見。他認真听進了每一個字。
  弗雷德里克朗讀了一個小時,已經覺得累了,大法官也昏昏欲睡。他輕輕抬一下手,便合上了眼睛。床上有個按鈕,他把燈光轉暗。房間几乎全黑了。弗雷德里克朝后一伸,躺椅便攤平了。他把案卷撂下地板,閉上雙眼。羅森堡鼾聲大作。
  他的鼾聲時間不會長了。
  10點剛過,房子里一片漆黑死寂,樓上一間臥室的盥洗室門略微開啟,卡邁爾悄然而出。他的袖口、尼龍帽、跑步短褲都是品藍顏色。他的長袖襯衫、短襪和麗寶牌運動鞋一律都是品藍鑲邊。顏色協調,無懈可擊,儼然一身慢跑的裝束。他的胡子刮得干干淨淨,尼龍帽下面的短頭發現在成了淺色,簡直是白色了。
  臥室里面漆黑一片,跟門外的走廊一樣。樓梯在運動鞋的壓力下微微作響。他身長5英尺10英寸,体重不到150磅。他注意保持身体結實輕盈,以便做到行動快捷無聲。樓梯下去便是門廳,离開大門不遠。他知道停在路邊的汽車里有兩名探員,他們不見得在注意看著房子。他也知道弗格森已經在七分鐘以前到達。他听得見后房里傳來鼾聲。還在盥洗室里等候的時候,他便想早一點動手,趁弗格森尚未到來時動手,那就可以不必要他喪命。當然,殺掉他不費吹灰之力,但是那樣一來就多一具尸体要操心。不過他轉念一想,認為弗格森上班的時候也許會跟男護士交代一聲。如果那樣的話,弗格森無疑就要發現室內的尸体,使得卡邁爾失去几個小時逃走的時間。所以他便等候到此刻。
  他悄沒聲息地閃身穿過門廳。廚房里的排气机罩上一顆小燈照亮了櫥柜的台面,使得情況顯得略有危險。卡邁爾罵了自己一聲該死,他不曾查看一下燈泡,把它取下。諸如此類的錯誤都是不可原諒的。他伏低身子在窗口底下朝后院觀看。他看不見弗格森,雖然他知道此公身高7英尺4英寸,高齡61,患白內障,用他的0.375大號手槍射不中一座糧倉。
  兩個人都在打鼾。卡邁爾不覺會心一笑,便在門口蹲下身去,隨即從圍在腰際的愛思牌腰帶中抽出0.22的自動手槍和消聲器。他把4英寸長的管子旋進槍筒,閃身潛入房內。護士的身体深深攤陷在躺椅里,兩腳伸向空中,兩手下垂,嘴巴大張。卡邁爾把消音器的口子對准他的右邊太陽穴,相距不過一寸,連放三槍。他兩手一陣抽搐,雙腳一陣痙攣,兩眼仍是閉著的。卡邁爾立即伸長手臂瞄准亞伯拉罕·羅森堡大法官的布滿皺紋、沒有血色的頭顱,注射了三顆子彈進去。
  這房間沒有窗口,他注視著兩人的身体,側耳傾听,足足有一分鐘。護士的腳后跟抽搐几下便不動了。兩具尸体一動不動。
  他要在房子里面干掉弗格森。現在是10點11分,正是一個鄰居在上床睡覺以前最后一次出門遛狗的好時候。他踮著腳尖摸黑走到后門,看見法警正沿著20英尺開外的木柵欄慢步行走,与世無爭。卡邁爾憑他的本能行事,推開后門,開亮門外的燈光,大聲一喊“弗格森”。
  他讓后門開著,自己把身体掩藏在冰箱旁邊的暗處。弗格森听見喊聲便慢吞吞穿過小后院走進廚房。這种情形并不罕見。弗雷德里克常常在法官大人睡著以后喊他進去。他們一起喝杯咖啡,玩金露美牌戲。
  沒有咖啡,弗雷德里克也不在等他。卡邁爾頂著他的后腦殼連開三槍,他便眶啷一聲撞倒在廚房的桌子上了。
  他關掉后院的燈光,旋下消音器。他再也用不著它了。消音器和手槍都一齊塞進了愛恩牌腰帶。卡邁爾朝前面窗外窺探。汽車的頂燈亮著,兩個探員都在看書。他跨過了弗格森的身体,鎖好后門,便在后門小草地的黑夜中消失了。他毫無聲響地跳越了兩道柵欄,來到街上。他開始小步慢跑。卡邁爾正在慢跑運動。
  蒙特羅斯戲院的黑暗的樓廳上,格倫·詹森獨自一人坐在那儿看著下邊銀幕上兩個裸身而劇烈動作的男人。他從一個大紙盒里拿出爆玉米送進口里,除了銀幕上的身体什么都沒看見。他穿著十分保守,藏青羊毛衫,卡其褲,平底鞋。闊大的墨鏡藏起了他的兩眼,仿鹿皮卷邊軟帽蓋住了他的腦袋。他天生一張讓人見過就忘記的面孔,一經加以偽裝,休想會有人認得出來。特別是在這半夜時分的一家几乎空無一人的同性戀色情戲院的無人光顧的樓廳上面。沒有耳環,沒有印花大手帕,沒有金鏈條,沒有珠寶飾物,沒有任何東西表明他來到物色伴侶的市場。他只求沒人看上他。
  這已成為一場名副其實的挑戰,跟聯邦調查局和整個世界玩的這場捉迷藏。就在這個晚上,他們已經在他住的大樓外面的停車場上盡忠職守地設下了崗位。另外還有一對探員把車子停在离大樓后廊不遠的出口處,而他卻讓他們坐守了四個半小時以后,方才經過一番喬裝打扮,然后大模大樣地走到大樓底層的停車庫里,登上一輛朋友的車子開了出去。這大樓有的是進出口,可怜的調查局的探員們怎能看得住他。他可不是個沒有同情心的人,可是他也得有他自己的生活要過。如果連調查局的探員都找不到他,一個殺手又能對他怎樣呢?
  戲院的摟廳分成三塊,每塊有六排座位。整個樓廳都很暗,唯一的亮光是后面放映机里射出來的深藍色光柱。破損的坐椅和桌子都沿著外面的過道堆放。牆上的絲絨帷帘像碎布條似的淖落。這真是個絕妙的藏身之處。
  他曾經十分擔心被人逮住。參議院通過任命之后的几個月間,他害怕得心惊肉跳。他吃不得爆玉米,不消說也看不進電影。他暗自盤算著,如果有人逮住他,或者認出他,或者万一曝了光,他干脆就承認是為了一件未決的淫穢案件做點調查研究。備審案件目錄中總歸有一件這類案子,這樣的說辭不見得就不能取信于人。這條理由站得住腳,他不斷地如此思忖,他的膽子變大了。但是1990年的一天晚上,一家戲院失火,死了四個人。姓名都上了報紙,一大新聞。格倫·詹森大法官正好在廁所里,听見了嘶喊聲,聞到了煙火气。他沖到街上便不見人影了。死人全是在樓廳上發現的。其中一人是他的相識。他不看電影達兩個月,后來便故態复萌。他需要再做研究,這是他想到的理由。
  要是他被逮住了呢?他的任命是終身職務。投票的諸公不能要他解職回家。
  他喜歡這家蒙特羅斯戲院,因為每個星期二晚上這儿都有通宵電影,而且看客總是不多。他喜歡吃爆玉術,啤酒半美元一杯。
  中間的座位上兩個老頭子摸摸摟摟。詹森有時斜眼看他們一下,不過他是一門心思在看電影。可悲哪,他心里想,都70歲的人了,已經是死到臨頭,還要提防愛滋病,竟還藏身在這破爛樓廳上找樂子。
  這樓廳上馬上來了第四個人和他們作伴。他看了一眼詹森和兩個摟在一起的老人,便拿著一杯啤酒和一包爆玉米悄悄走上中間的最后一排。放映室就在他的背后。他的右手朝下隔三排坐著大法官。他的正前方,兩位遲暮的情人在熱吻,在低語,在竊笑,把整個世界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的衣著妥貼得体。緊身牛仔褲,黑色絲襯衫,耳環,角質架的墨鏡,頭發和胡子都修剪得整齊干淨,地地道道像個同性戀。他就是卡邁爾。
  他稍等了几分鐘,然后輕輕移向右邊,坐在靠過道的邊上。沒有被人瞧見。誰來管他什么位置呢?
  到12點20分,兩個老人玩夠了。他們站起來,手臂挽著手臂,踮起腳尖出去,仍然在低語,在竊笑,詹森沒有朝他們看。他全神貫注在看電影:狂風惡浪的大海,一艘顛簸震蕩的游艇上,放浪形骸的狂歡淫亂。卡邁爾像一只貓一樣溜過了過道,來到大法官背后相隔三排的一個座位上。他抿了一口啤酒。只剩下他們兩個了。他等了一分鐘,立即敏捷地移到下面一排。詹森和他相距8英尺。
  風勢愈見猛烈,淫亂更加放肆。颶風的呼嘯,尋歡作樂的嘶喊,在小戲院里響得震耳欲聾。卡邁爾把啤酒和爆玉米放在地板上,從腰間抽出一根3英尺長的黃色尼龍滑雪繩。他利索地把繩子兩頭繞緊在雙手,一步跨越他前面一排空椅。他的獵物呼吸沉重了。爆玉米盒子在抖動。
  他干得利索而殘酷。卡邁爾把繩子剛好套在大法官的喉頭下面,死勁把它勒緊。他把繩子往上猛拉,使大法官的腦袋翻倒在椅子背上,頸脖子折斷得干干脆脆。他絞緊繩子,在大法官的頭頸后面打了個結。他用一根6英寸長的鋼條穿過繩結中的一個圈洞,轉動那個致命的圈套,直到大法官的皮肉綻裂,鮮血直流。前后不過十秒种。
  突然間風勢已過,又開始一場歡慶的作樂。詹森已經癱倒在座位上。他的爆玉米散布在他的鞋子四周。卡邁爾可不是個對他自己的手藝贊歎不已、流連不去的人。他离開了樓廳,不露聲色地走過了大廳里的雜志架子和陳設,然后便消失在人行道上。
  他駕駛那輛挂著康涅狄格州車號牌的普普通通的白色福特汽車來到杜勒斯机場,在一間盥洗室里換掉了衣服,焦急地等候著去巴黎的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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