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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克才十一歲,但已有兩年的吸煙史。他時而吸,時而斷,既不想戒去,也不想成癮。他愛吸庫爾氏牌,也就是他原來的父親所抽的煙。但他的母親卻抽弗吉尼亞苗條牌,一天兩盒。從她那里他平均每星期可偷到十支或十二支香煙。她非常忙碌,成堆的問題需要處理。當涉及到她的孩子們時,她似乎有點天真,做夢也沒想到她十一歲的儿子竟已抽上煙了。
  隔兩條馬路有一個少年犯,名叫凱文。偶爾他賣給馬克一包偷來的万寶路,要价一個美元。但馬克吸的煙主要還得靠他母親的苗條牌。
  今天下午他口袋里裝著四支苗條煙,手攜著八歲的弟弟里基,沿著小路走入他們活動住房集中地后面的小樹林去。里基第一次吸煙,心里相當緊張。昨天他發現馬克正在把煙藏進床底下的鞋盒里,于是他威脅哥哥說,如果不教會他怎樣吸煙,他就要去揭發。他們順著林間小道朝馬克的秘密安樂窩小心翼翼地走去。在那無人知道的安樂窩里馬克曾獨自逍遙許許多多時光,把煙深深吸入,然后吐出一個個煙圈。
  街坊鄰里的大多數少年都醉心于啤酒和大麻葉。馬克決心回避這兩大惡習。因為他們原來的父親是一個打儿子、打老婆的酒鬼。一喝啤酒就喝得酩酊大醉,接著就是大打出手。馬克深知酒精的厲害。他也害怕毒品。
  “迷路了?”里基問道。他畢竟是一個小弟弟,當他們离開小路,走入齊腰深的雜草叢時,一見馬克不作聲,他就躊躇了。
  “少囉嗦,”馬克回答說,腳步卻一點也沒放慢。他們的父親在家就是喝酒、睡覺、打人罵人。謝天謝地,現在他總算走掉了。五年來,馬克一直負責照看里基,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十一歲的父親了。他教會里基怎樣發足球的界外球,怎樣騎自行車。他還給他講性知識,自己知道多少講多少,毫無保留。他警告弟弟不要吸毒,保護他不受欺侮。今天第一次要教弟弟吸煙,將他引入這一惡習,心里感到十分厭惡。雖然這僅僅是一支煙,但其惡果可遠不止此。
  他們走完了雜草叢,來到一棵大樹下,大樹的一條粗枝上懸挂著一根繩子。一排灌木叢的盡頭是一小片空曠地。空曠地的另一邊有一條雜草叢生的土路,消失在一座小山上。車輛的往來聲從遠處傳來,顯然那里有一條公路。
  馬克停下腳步,指著繩子附近的圓木,命令似地說:“坐在那儿。”里基規規矩矩地退向那圓木,向四周不安地掃了一眼,惟恐有警察注視著他們。馬克像訓練軍士一樣瞧著他,一邊從襯衣口袋里抽出一支煙來。他用拇指和食指夾著煙,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可記住規定了?”他邊說,邊把懾人的目光投向里基。規定只有兩條,那天他倆已磋談了十來次。里基被當作小孩看待,感到惱火又無辦法。他眼睛一翻,看著他處,嘴里說:“記住了,要是我說出去,你就狠狠揍我唄。”
  “對。”
  里基交叉著雙臂,接著說:“還有,一天只能抽一支。”
  “那就對了。要是我發現你一天抽一支以上,那就要你好看了。還有,要是我發現你喝啤酒或吸毒,那……”
  “知道了,知道了,你再狠揍我一頓唄。”
  “對了。”
  他們倆并肩坐在大樹下的圓木上,靜靜地抽著煙,眼望著樹蔭遠處的青草叢生的空曠地。事實上,十一歲的馬克的确比八歲的里基成熟得多。他比任何同齡的孩子都老成,他一向很老成。他七歲時就用壘球棒打他的父親了。后果當然相當糟,但這頭喝得醉醺醺的蠢驢住了手,不再打他母親了。打架、挨揍是家常便飯。黛安·斯韋從她的大儿子那里尋求庇護,征求意見。母子倆相互安慰,謀求生存。挨打后他們哭在一起。他們想方設法保護里基。馬克九歲時就說服了母親起訴要求离婚。他的父親拿到离婚證書后又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家來。馬克就叫來了警察。他在法庭作證,證明受虐待,得不到照顧,挨拳打腳踢。他非常成熟。
  里基先听到汽車的聲音。一陣低低的,急速前進的聲音從土路傳來。馬克接著也听到了。他們熄滅了煙。“坐著別動,”馬克輕輕地說。他們沒有動。
  一輛長車身烏油油的林肯牌轎車在小山包上出現了,并慢慢向他們開來。路上的雜草長得与汽車前面的保險杠一樣高。馬克將香煙扔到地上,一腳踩熄。里基也這樣做了。
  汽車接近空曠地時,放慢了速度,慢得几乎要停了下來,接著它慢慢地繞圈行駛,擦過樹枝。車停了,車頭朝著土路。兩個孩子就在車的正后方,但旁人看不到。馬克悄悄地滑下圓木,爬過草叢,來到空曠地邊緣的一排灌木叢里。里基緊跟在后。車尾离他們三十英尺。他們密切地注視著這輛汽車。它的牌照是路易斯安那的。
  “他在干什么?”里基在耳邊低聲問道。
  馬克透過雜草窺視前方。“噓!”他曾在活動住房集中地听說十來歲的少年來小樹林与女孩幽會,吸大麻葉,但這輛車并不屬于哪一個小年輕的。引擎停了,車子就拋在雜草叢中。一分鐘過去了,車門開處,駕車人一腳踏入草叢,環顧四方。那人穿著一套黑西裝,胖乎乎的,肥頭大耳,除了耳朵上面有一圈整整齊齊的頭發外,頭上光禿禿的。蓄著灰黑色的胡須。他蹣跚地走到車尾,笨手笨腳地轉動著鑰匙,最后把行李箱打開了。他拿出一條軟管,將一頭插入排气管,另一頭通過左邊后車窗中的裂口插入車內。他關上行李箱,又向四周看了一眼,好像料到有人在監視他。接著他走進汽車,看不到了。
  引擎發動了。
  “哇,”馬克輕輕地惊叫一聲,凝視著汽車,神色茫然。
  “他在做什么?”里基問道。
  “他想自殺。”
  里基把脖子伸長好几英寸,以便看得更清楚。“馬克你說什么?我不懂。”
  “低下身來。你看到那條軟管了,對嗎?車尾排气管的廢气進入車內,能把他毒死。”
  “你是說自殺?”
  “對。我在電影里看到過有人這樣做的。”
  他們的身子向前探,更貼近高草,眼睛瞪得圓圓的,注視著那條從排气管通向車窗的軟管。引擎在有節奏地空轉。
  “他為什么要自殺?”里基問道。
  “我怎么會知道?但我們得采取些什么行動。”
  “對,我們离開這鬼地方吧。”
  “不。再等一會儿。”
  “我要走了。你想看他死,你就看吧,但我要走。”
  馬克揪住他弟弟的肩膀,把他身子壓得更低。里基呼呼直喘气。他倆都冒汗了。一朵云彩在天上飄過,遮住了太陽。
  “這要多長時間?”里基問道。聲音由于緊張而顫抖。
  “不用多久。”馬克放開弟弟,扑到地上,用四肢向前爬行。“你呆在這里。要是動一動,我就踢你個屁滾尿流。”
  “你要干啥?”
  “乖乖地呆在這里。我說話算話。”馬克壓低身子,他瘦瘦的身体几乎貼在地上。他穿過草叢朝汽車方向匍匐前進。野草干干的,足有兩英尺高。他知道那個人听不到他,但他擔心草的擺動。他在汽車的正后方停下來,然后背朝天,面朝地,像一條蛇似的滑到汽車行李箱影子底下。他手一伸,小心翼翼地將軟管從尾部的排气管里拔了出來,放到地上。他沿著原路返回,速度卻稍快了一點。一會儿他就蹲伏在里基的身邊了。大樹的粗大樹枝向四周伸展,其最遠處的下面,雜草和灌木長得更加茂盛。馬克和他的弟弟就躲在那里注視著,等待著。他知道一旦被發現,他們可以一溜煙跑向大樹,然后順著小路逃走,那個胖乎乎的男子抓不住他們。
  他們等呀等。等了五分鐘就簡直像等了一個小時一樣。
  “你想他死了嗎?”里基低聲耳語道,他的聲音干而細。
  “我不知道。”
  突然,車門開了,那個男子走了出來。他在哭泣,嘴里在喃喃地說些什么。他搖搖晃晃地走向車尾,發現軟管脫落在青草叢中。他罵了一聲,又把它塞進車尾排气管中。他手里拿著一瓶威士忌,怒气沖沖地環顧了四周的樹木,然后蹣跚地往回走,一頭鑽進了汽車,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嘴里還在咕噥著。
  弟兄倆睜大眼睛看著,心里非常害怕。
  “他是個十足的瘋子,”馬克喃喃地說。
  “我們离開這儿吧,”里基說。
  “不!如果他自殺成了,我們親眼看到了或者知道這一切,我們就可能會遇到各种各樣的麻煩。”
  里基抬起頭,似乎想后撤。“那么我們不要告訴別人就是了。走吧,馬克!”
  馬克再次抓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伏在地上。“給我伏著!我不說走,別想走!”
  里基緊緊閉住眼睛,哭了起來。馬克對他這副模樣十分厭惡,他搖了搖頭,但眼睛一刻也沒有离開那汽車。小弟弟們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不許哭,”他那憤怒的聲音透過牙縫迸發出來。
  “我害怕嘛。”
  “那好。不動就沒事。听到了沒有?不要動,也不許哭。”馬克又用肘支撐著身子,躲在深深的草叢里,准備再次穿過高草,慢慢匍匐向前。
  “讓他死了吧,馬克,”里基嗚咽地輕聲說。
  馬克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朝著馬達還在運轉的汽車慢慢爬過去。他順著原路匍匐前進,草已稍稍踩過一點,他爬得非常慢,非常謹慎,連里基都几乎看不到他。里基已不哭了,雙眼緊緊盯著駕駛室的門,等著它突然打開,那個瘋男人猛地扑出來將馬克殺死。他腳尖抵地,擺好短跑運動員迅跑的姿勢,准備跑出樹林,快快逃命。他看見馬克在后保險杠下面冒了出來,一手放在尾燈上保持身体平衡,一手慢慢地將軟管從尾部的排气管中拔出來。青草輕輕作響,高草微微擺動,馬克又回到了他的身邊,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但奇怪的是,他卻在暗自發笑。
  兄弟倆蹲在地上,活像小樹底下的兩只小虫。他們繼續監視著那輛汽車。
  “要是他再出來怎么辦?”里基問道。“万一他發現了我們怎么辦?”
  “他看不到我們的。但是如果他使勁往這里看,你就跟著我。還沒等他邁出一步,我們早就溜之大吉了。”
  “為什么我們不現在就走呢?”
  馬克凶狠地看了他一眼。“我想救他一命,清楚了吧?也許,僅僅是也許,他會認為這一方法不靈,也許他該等一等或什么的。怎么連這一點都那么難以明白?”
  “因為他瘋了。如果他要殺自己,那么他也要殺我們。怎么這一點都不懂?”
  馬克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突然車門又打開了,那男子從車子里跌跌撞撞地出來,嗷嗷直叫,自言自語、重重地踩著青草,走向車尾。他抓住軟管,目不轉睛地瞧著它,好像它太不听使喚似的。他慢慢地向這一小片曠野的四周察看一番,喘著粗气,冒著汗。他看看樹木,孩子們輕輕地貼到地上。他又向下看,呆住了,好像他已突然明白。汽車尾部周圍的青草被人輕輕踩過。他跪下來,細細查一查,接著猛地將軟管塞進排气管,匆匆走回車門,他只是想快死。
  兩顆腦袋同時從灌本叢中冒出來,但只高出几英寸。他們透過草叢窺視了好長時間。里基隨時准備逃跑,但馬克在沉思。
  “馬克,行行好,我們走吧,”里基懇求道。“他差一點發現我們了。要是他帶著槍什么的,那可怎么辦?”
  “要是他有槍,他就會用它把自己結果了。”
  里基咬了咬嘴唇,眼睛又濕潤了。從來都爭不過哥哥,這次他也爭不過他。
  一分鐘過去了,馬克開始坐立不安了。“我再試一次行嗎?要是他還這么干,那我們就走。我說話算數,行吧?”
  里基勉強地點了點頭。他的哥哥匍匐著穿過草叢,慢慢爬進高草叢。里基用肮髒的手指抹去了臉上的眼淚。
  那位律師張大著鼻孔,用勁吸气,但呼气卻很慢。同時他兩眼睜得大大的,從擋風玻璃向外看,企圖斷定這些致命的气体有否進入血液,開始反應。一支手槍就放在他身邊的座位上。他手里拿著一只五分之一加侖的酒瓶,里面的酒已喝掉一半。他的遺書就放在方向盤上方的儀表板上,藥瓶旁邊。他向后視鏡瞥了一眼,發現車后面的草叢在晃動。
  里基看到車門突然打開,馬克已來不及了。門開得真快,好像是踢開的。突然那個高大、粗壯的紅臉漢子跑過草叢,扶著汽車,大聲咆哮起來,里基站在那里又惊又嚇,褲子都尿濕了。
  馬克听到開門聲時,手剛剛触及保險杠。他惊呆了一會儿,想爬到車底下去,但他像釘在那里動彈不得,他想逃跑,腳卻發軟,不听使喚。那個漢子揪住了他。“你,你這小狗雜种!”他咆哮著揪住馬克的頭發,把他扔進了汽車的行李箱。“你這小狗雜种!”馬克雙腳亂踢,身子扭動,一只大手打了他一巴掌。馬克又用腳亂踢,但沒有原先那樣猛。他又挨了一巴掌。
  馬克睜大眼睛,惶恐地看著那張相距只有几英寸的粗野而緋紅的臉。那漢子的眼睛通紅,濕漉漉的,鼻子里、下巴上液体直往下淌。“你這小狗雜种,”他肮髒的牙齒咬得死緊,透過牙縫咆哮著。
  律師制住馬克,使他動彈不得,反抗不了,接著將軟管又插回排气管。他抓住馬克的衣領,使勁把他拉出行李箱,拖過草叢,一下子將孩子扔進車內。
  那漢子坐到駕駛位時,馬克正摸索著尋找門鎖開關。律師隨手砰地關上車門,指著門把,厲聲喝道,“別碰它!”然后他反手一掌,惡狠狠地打在馬克的左眼上。
  馬克痛得尖聲大叫,捂住眼睛,彎下身子大哭起來。他的鼻子痛得要命,頭昏眼花,嘴里一股血腥味。他听見那漢子在哭泣,在咆哮。他可以聞到扑鼻的威士忌酒味。
  胖律師大口地喝著威士忌,眼睛盯著馬克。馬克曲著身子,每一個關節都在顫栗。“不要哭了,”他怒气沖沖地命令說。
  馬克舔了舔嘴唇,把血咽了下去。他按摩著眼窩上面腫起的疙瘩,竭力作深呼吸,眼睛卻仍盯著看自己的牛仔褲。那漢子又命令他“別哭。”于是他設法控制自己,不要哭泣。
  這是一輛寬大、穩重、低噪音的汽車,但馬克似乎听到從遠處什么地方傳來了柔和的引擎嗡嗡聲。他慢慢回過頭,瞥見那條軟管。管子彎彎曲曲,通過駕駛座后面的車窗進入車內,就像一條憤怒的毒蛇正向他們偷偷襲來。那胖漢得意地笑了。
  “我想我們要死在一起了,”他大聲說,而且一下子顯得非常鎮靜。
  馬克的左眼越腫越厲害。他側過身子,正視那漢子。這漢子現在看上去更高大了。他圓臉,濃須,眼睛依然血紅、閃亮,像黑暗中的惡魔。馬克還在哭,嘴唇顫顫栗栗,聲音嘶啞,吵嚷著,“請讓我出去。”
  律師將威士忌酒瓶塞進嘴里,瓶底朝天,臉上一副怪相,直咂嘴。“對不起,孩子,聰明的小傻瓜,誰讓你多管閒事!那就只好和我死在一起,行嗎?就只你和我,小朋友,同上极、极、极樂世界,去見上帝。”
  馬克用鼻子用力嗅了嗅空气,注意到了放在他們之間的那支手槍。他立即移開目光,只有當那大漢再喝酒時,才偷看那支槍。
  “你想要這支槍?”那男子問。
  “不,先生。”
  “那你為什么老瞅它呢?”
  “我沒有。”
  “別撒謊,孩子。因為你要是撒謊,我就會把你斃了。我已完全瘋了,是嗎?我會把你殺掉。”他說話時,眼淚奪眶而出,聲音卻很平靜,呼吸很深。“還有,要是我們要做朋友,你必須對我真誠老實。誠實非常重要,你知道嗎?好了。你想要槍嗎?”
  “不要,先生。”
  “你想拿槍把我打死嗎?”
  “不,不。”
  “我可不怕死,你知道嗎?孩子。”
  “知道,但我并不想死。我要照顧媽媽和弟弟。”
  “啊,多動听。真是個孝子。”
  他擰緊威士忌酒瓶蓋。接著猛地抓起手槍,將它塞入口中,嘴唇把槍管裹得嚴嚴的,眼睛瞧著馬克。馬克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既希望他扣動扳机,又不希望他這樣做。慢慢地律師從口中拔出槍管,吻了一下槍口,然后把它對准馬克。
  “我從來沒有打過槍,你知道,”他說道,聲音很輕,几乎跟耳語一般。“一小時前剛從孟菲斯一家當舖買來。你想它管用嗎?”
  “請讓我出去。”
  “你有一個選擇,孩子,”他邊說邊吸那看不見的毒气。“我崩了你的腦袋,了結一切,或者讓毒气慢慢結果你。你選擇吧。”
  馬克沒有看那手槍。他用鼻子嗅了嗅空气,突然想起他也許能聞到點什么。槍几乎頂著了他的腦袋。“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問道。
  “不管你的屁事,是嗎?孩子。我是瘋子,對吧?稍微有點醉。我本來把自尋短見計划得好好的,只有我、軟管,也許再有几顆藥,一點威士忌,沒人找我。但是,不,你自作聰明,你這小雜种!”他放下手槍,小心地放在座位上。馬克按摩著額頭上腫起的疙瘩,咬著嘴唇,他的手在顫抖。他把它們放在兩腿之問。
  “再過五分鐘我們就要死了,”他一本正經地宣布說,并舉起酒瓶放到嘴邊。“你我兩個好朋友要去見上帝啦。”
  里基最后從惊嚇中清醒過來,能動彈了。他的上下牙齒在咯咯打架,牛仔褲濕漉漉的,但腦子在思考。他用手和膝蓋撐起伏著的身子,消失在草叢中。他肚子貼地向那輛汽車爬去。雖然他還在哭,但牙咬得緊緊的。車門隨時都會突然打開,那瘋男人,雖然高大但動作敏捷,可能會突然跳出來,像抓馬克一樣一把抓住他的脖子,于是他們將在那車身長長的,烏油油的汽車里一起死去。但是,他仍在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穿過雜草叢向前爬去。
  馬克慢慢地用雙手舉起手槍。槍,重得像一塊磚。他戰戰兢兢地舉槍對准胖漢。那胖漢卻探身迎向前,槍口离他鼻子只有一英寸遠。
  “好,扣動扳机,孩子,”他露齒一笑,濕潤的臉紅光煥發。他高興异常,就等待著這一刻。“扣扳机呀!我一槍死了,你不就自由了?”馬克用一只手指扣住扳机。那漢子點了點頭緊接著身子又往前一探,貼近槍,一露牙,咬住槍口。“扣扳机呀!”他大聲命令道。
  馬克閉住眼睛,手掌死勁貼住槍把。他屏住气,准備扣動扳机,這時那漢子猛地奪過手槍,在馬克面前胡亂舞動,扣動了扳机。馬克惊叫一聲,只見他腦后的玻璃窗已裂成千條万條,但沒有碎落下來。“行、行,能打!能打!”胖漢大聲叫嚷,馬克兩手蒙著耳朵,彎下身子躲藏著。
  里基听到槍聲,一頭躲進草叢。他离汽車還有十英尺,這時他突然听到什么東西發出呼的一聲,并听到馬克聲嘶力竭地大叫一聲。那胖漢在咆哮,里基又瞥了自己一眼。他閉上眼睛,手緊緊抓住青草。他肚子在痙攣,心怦怦直跳。听到槍聲后好一會,他一動也沒動。他為哥哥的死而痛哭,是那個瘋子把哥哥打死的。
  “別哭了,該死的!我討厭你哭!”
  馬克抓住雙膝,竭力不哭。他的頭嗡嗡直響,嘴發干。他把雙手夾在兩膝中,彎著腰。他不能哭,要想個辦法。以前在電視里看到一個瘋子要跳樓。一個頭腦冷靜的警察不斷地与瘋子講話,他講呀講,最后那個瘋子開始回話了,樓也就不跳了。馬克迅速嗅了嗅有無毒气,然后問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因為我想死,”漢子平靜地回答說。
  “為什么?”他再次發問,同時眼睛瞥了一下那窗上干淨利落的小圓彈孔。
  “小孩干嗎要問這么多問題?”
  “因為我們是小孩。你為什么要死?”他問得很輕,連自己都几乎听不見。
  “喂,小孩,再過五分鐘我們就要死了,是嗎?就只有我倆,一對好朋友,同去見上帝。”他說著又拿起酒瓶喝了一通,酒已快喝光了。
  “我感到毒气已起作用了。小孩,你感覺到了嗎?啊,終于!”
  透過窗上的裂痕,在側后視鏡里,馬克看到草叢在晃動,一眼瞥見了里基。他弟弟扭動著身子,爬過草叢,貓腰鑽進大樹附近的灌木叢中。馬克閉上眼睛,為弟弟祈禱。
  “我想告訴你,孩子,有你和我在一起太好了,誰也不想獨自死掉。你叫什么名字?”
  “馬克。”
  “馬克什么?”
  “馬克·斯韋。”馬克提醒自己要不斷地跟他講話,說不定那瘋子會不作最后一跳。“你叫什么名字?”
  “杰羅姆,但你可叫我羅米。我的朋友們都這樣叫我的。現在我們既已生死難分,你就叫我羅米。別再問了,好嗎,孩子?”
  “你為什么要死,羅米?”
  “我說你別再問了。你感到毒气的作用了嗎,馬克?”
  “我不知道。”
  “你馬上就會感到的。祈禱吧!”羅米坐在座椅上,身子越來越往下縮,粗大的腦袋往后仰,閉著雙眼,非常自在。“我們還有五分鐘,馬克,有最后要說的嗎?”他右手拿著威士忌酒瓶,左手握著槍。
  “有,你為什么要這樣做?”馬克問道,眼睛卻轉向鏡子,想再看一看他弟弟。他用鼻子急速吸了几口短气,但既未嗅到什么也沒有任何感覺。里基一定把軟管拔掉了。
  “因為我瘋了,成了又一個瘋律師,就這么回事。我是被逼瘋的。馬克,你多大了?”
  “十一歲。”
  “嘗過威士忌沒有?”
  “沒有,”馬克如實回答說。
  突然,威士忌酒瓶出現在他眼前,他接住了。
  “喝一口,”羅米閉著眼睛說。
  馬克想看一下商標,但他的左眼實際上已腫得眯縫在一起,耳朵被槍聲震后還在鳴響。他集中不了注意力,就把酒瓶放在座位上。羅米一聲不吭地拿過去了。
  “我們快要死了,馬克,”羅米几乎在自言自語。“我想十一歲就死掉太不幸了,但也只能如此,我也沒有辦法,還有什么最后要說的,老弟?”
  馬克知道里基已成功,那軟管現在不再有危險了。他的這位新結交的朋友已喝得酩酊大醉,如果想活命,他必須動腦子与他說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訴自己能辦到,于是便說:“什么使你發瘋的?”
  羅米想了一會儿,覺得這很幽默。他哼了一聲,還抿嘴笑了笑說,“呵,這件事超乎尋常,完美無缺。几星期來,除了我的當事人,只有我一人知道這件事,其他人一概不知。順便說一句,我的當事人是個十足的坏蛋。你可知道,馬克,律師知道各种各樣的隱私,但永遠不能說,這是絕對保密的,知道嗎?千万不能講這些錢是怎么一回事,誰与誰姘居,或某人的尸体埋在什么地方等等,你听懂了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美滋滋地呼了出來。他坐在椅子上,身体更往下沉,仍閉著雙眼。“真對不起,剛才不得不打你一巴掌。”他彎曲著的手指扣在扳机上。
  馬克閉上眼睛,什么也感覺不到。
  “你多大了,馬克?”
  “十一歲。”
  “你跟我說過。十一歲。我四十四歲。我倆都還年輕,都不應該死,對嗎,馬克?”
  “對,先生。”
  “但事已如此,朋友。你感覺到了吧?”
  “是,先生。”
  “我的當事人殺了人,把尸体隱藏了起來。現在,我的當事人要殺死我。這就是來龍去脈。他們已逼得我發瘋了,哈!哈!出乎尋常,馬克。妙极了。我,一位人們所信賴的律師,在飄然离開這人世前的几秒鐘里,的确只有几秒鐘,一點也不夸大,現在可以告訴你,這具尸体在哪里。這具尸体,馬克,在當今世界上尚未被發現的尸体中是最最臭名昭著的,難以置信。我可以最終告訴你了!”他的眼已睜開,正一閃一閃地瞧著馬克,“這事非常非常怪,馬克。”
  馬克沒領會他的幽默。他向后視鏡瞥了一眼,然后掃視了一下一英尺外的車門鎖簧開關。門把离他更近了些。
  羅米再度松弛下來,閉上眼睛,好像很想打個盹。“對此我很遺憾,孩子,的确很遺憾,但如我所說的那樣,有你在這儿真太好了。”他慢慢地把酒瓶放在儀表板上,緊挨著遺書。他手槍從左手換到右手,輕輕地撫摸著。馬克竭力不去看他。“對此我的确非常遺憾,孩子。你多大了?”
  “十一歲。你已問過三次了。”
  “住嘴!我現在感到毒气在起作用了。你也有同感吧?別使勁嗅,該死的!它是無味的,你這小笨蛋。你聞不出它的气味。要是你不要小聰明,我現在應該已死了,你也一定在玩美國大兵的游戲。你真笨,知道嗎?”
  并不像你這樣笨,馬克心想。“你的當事人殺的是誰呀?”
  羅米露齒一笑,沒有睜眼。“一位美國的參議員,我是說真的。我在泄漏机密。我把所知道的一切源源本本講給你听。你看報嗎?”
  “不看。”
  “我并不感到奇怪。殺的是新奧爾良參議員博伊特。我的老家在新奧爾良。”
  “你為什么到孟菲斯來?”
  “該死的孩子!問個沒完沒了,是嗎?”
  “對。你的當事人為什么要殺博伊特參議員?”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誰,誰,誰。真叫人討厭,馬克。”
  “的确討厭。那你為什么不讓我走?”馬克先瞥了一眼后視鏡,然后瞥了一眼通入后排座位的軟管。
  “要是你再不住嘴,我把你的腦袋崩了。”他張著嘴,長滿胡須的下巴頦往下悼,几乎要碰到胸部了,“我的當事人殺的人多著哩,那就是他賺錢的辦法,靠殺人。他是新奧爾良黑手党的。現在他要把我殺了。太糟糕了,是嗎?孩子。我們這一著使他大為遜色,開了他一個玩笑。”
  羅米又喝了一大口,眼睛盯著馬克。
  “你想一想,孩子,現在這個時候,巴里,或大名鼎鼎的尖刀巴里,這些黑手党個個都有好笑的綽號,正在新奧爾良的一家肮髒的飯店里等著我。他也許帶著一幫朋友,分布在附近各處。平平靜靜地吃完飯后,他邀請我上車,兜一會儿風,談談他的案子,然后他拔出刀子,那就是為什么他們叫他尖刀,我就一命嗚呼,成了歷史。他們會把我那粗壯的身子弄到什么地方處理了。他們就是這樣處置參議員博伊特的。砰的一聲!就這樣,新奧爾良又多了一樁殺人的無頭案。但是我們使他們出洋相了,對嗎?我們使他們出洋相了。”
  他話講得越來越慢,含糊不清。他一邊說,一邊在大腿上下移動著槍,手指不离扳机。
  讓他沒完沒了地講下去。“為什么巴里這家伙要殺死你?”
  “又是一個問題。我感到飄飄悠悠,你呢?”
  “我也同樣,感覺很好。”
  “殺人理由一大堆。閉上眼睛,孩子。祈禱吧!”馬克注視著手槍,一面斜眼瞟門鎖。他慢慢地讓每只手指尖与大拇指接触,像在幼儿園里數數那樣,看看它們配合是否靈活。
  “那尸体在哪里?”
  羅米哼了一聲,點點頭,說:“博伊德·博伊特的尸体,問得好。第一個在任美國參議員遭謀殺,你知道嗎?他是被我親愛的當事人尖刀巴里·馬爾丹諾謀殺的。巴里在他的腦袋上打了四槍,然后把他的尸体藏起來。找不到尸体,就立不了案,你知道嗎,孩子。”他的聲音很低,几乎在耳語。
  “不太懂。”
  “你為什么不哭了,孩子?几分鐘前你還在哭。難道你不害怕?”
  “不,我怕,我想离開。你想一死了之,但我還得照顧我母親。”
  “動人,太動人了。好了,給我住嘴。你知道嗎,孩子,聯邦調查局的人必須找到尸体才能證明謀殺。巴里是他們的嫌疑犯,但只是嫌疑犯而已,雖然的确是他殺害的,事實上他們也知道,但他們必須要有那具尸体。”
  “尸体在哪里呢?”
  一朵烏云遮住了太陽,那片空曠地突然暗淡下來。羅米輕輕地順著大腿把槍提上來,好像要警告馬克不要做任何突然的舉動。“尖刀并不是与我打過交道的人中最狡猾的,你可知道。他自認為非常聰明,但實際上是個大笨蛋。”
  你坐在車里,用軟管接到排气管上,這才是個笨蛋,馬克再次心想。他等待著,盡量不動。
  “那具尸体在我的汽車下。”
  “你的汽車?”
  “對,我的汽車。他非常倉促,我正好不在城里,于是我那位敬愛的當事人把尸体拖到我家,埋在車庫底下,重新澆上水泥。尸体還在那里,你信嗎?聯邦調查局已經挖了半個新奧爾良,想找到它,但他們從來也沒有想到我的家。也許,巴里畢竟不是那么笨。”
  “他什么時候告訴你這些的?”
  “我討厭你老問,孩子。”
  “我真的想現在就离開。”
  “住嘴。毒气奏效了。我們死了,孩子,死了。”他手中的手槍掉到了座椅上。
  引擎在嗡嗡地輕輕作響。馬克瞥了一眼窗子上的彈孔及其周圍的千條万條裂痕,然后把目光轉向那漢子的通紅的臉和重垂著的眼瞼。律師哼了一聲,几乎立即就呼嚕起來,腦袋直往下點。
  他昏睡過去了!馬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注視著他厚厚的胸脯的起伏。他原先的父親就是這樣酒后昏睡的,他見了不知多少回。
  馬克深深地呼吸,竭力保持鎮靜。打開門鎖定要發出聲音。手槍緊挨著羅米的手。馬克的肚子痙攣了,腳也麻木了。
  那紅臉大漢發出響亮,緩慢的聲音。馬克知道這是最后一次机會。他那顫顫抖抖的手慢慢地,非常非常緩慢地,一點點伸向門鎖開關。
  里基的眼睛几乎跟他的嘴一樣干得要命,但他的牛仔褲卻濕透了。他躲在大樹底下陰影處,与灌木叢、蒿草和汽車保持一段距离。他把軟管拔掉已有五分鐘了。听到槍聲到現在也已有五分鐘了。他知道他的哥哥還活著。因為當他箭步跑了五十英尺來到大樹后面時,他一眼看到了一顆長著淡黃頭發的腦袋在汽車里面晃動。于是他不哭了,并開始祈禱。
  他往回向圓木走去,然后貓腰蹲下,睜大眼睛凝視汽車,心里想著哥哥。這時,車門突然打開,馬克出現了。
  羅米的下巴頦垂到胸脯上,馬克等他一個呼嚕剛完,正要打第二個呼嚕時,左手一掌把手槍擊落,右手打開車門鎖,他猛地一拉把手,肩膀使勁向門撞擊,滾出汽車。他最后听到的是律師又一陣沉沉的鼾聲。
  他滾到地上,雙膝著地,手緊緊抓住雜草,又抓又爬,迅速离開汽車。他貓著腰,穿過草叢,一眨眼就跑到大樹跟前。那儿里基被嚇得魂不附体,目瞪口呆地瞧著。馬克在樹根部停住了腳,轉過身子,惟恐律師提著槍,邁著沉重的步子,從后面追赶上來。但是汽車看上去毫無威脅感,車門敞開著,引擎在工作,排气管上沒有接任何東西。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把目光轉向里基。
  “我把軟管拔出來了,”里基呼吸急促,聲音很尖。馬克點了點頭,但沒說什么。他一下平靜了許多。汽車在五十英尺以外,如果羅米出現,他們可穿過樹林立刻逃走。即使羅米從車子里跳出來,用槍掃射他們也不會被發現,因為他們隱匿在灌木叢中,有大樹掩蔽。
  “我害怕,馬克。我們走吧,”里基說道,聲音仍很尖,手在顫抖。
  “稍等一會儿。”馬克聚精會神地打量著汽車。
  “好啦,馬克,我們走吧。”
  “我說稍等一會儿。”
  里基看了看汽車,問道:“他死了嗎?”
  “我想沒有。”
  這就是說,那漢子活著,手里有槍,顯然他哥哥不再害怕了,他在想什么點子。里基向前邁了一步,喃喃說:“我走了,我要回家。”
  馬克沒有動。他平靜地呼气,打量著汽車。“只是稍稍一會儿,”他說了一聲,沒有看里基一眼。他的聲音又帶有權威味。
  里基漸漸靜了下來,雙手放在濕涌渡的膝蓋上,身子向前探。他看著哥哥,當馬克一邊注視著汽車,一邊從襯衣口袋里抽出一支煙來的時候,里基慢慢地搖了搖頭。馬克點燃了煙,長長的吸了一口,然后抬頭向樹枝吐煙,就在這時候,里基才第一次看到腫起的疙瘩。
  “你眼睛怎么啦?”
  馬克突然記起來了。他輕輕地揉了一下眼,然后按摩額頭上的疙瘩。“挨了他几次打。”
  “看上去很厲害。”
  “不要緊。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嗎?”他說著,并不想叫人回答。“我要悄悄回到那儿,把軟管接到排气管上。我要給他接上管子,這狗雜种。”
  “你比他還要瘋。你是在開玩笑,是嗎,馬克?”
  馬克從容地吐著煙。突然,駕駛室的車門大開,羅米握著槍,踉蹌地走出車來,搖搖晃晃朝車尾走去,嘴里大聲咕噥著。他再次發現軟管好好的躺在青草上,他仰起頭臉朝天,大聲咒罵,污穢的言語難以入耳。
  馬克蹲得很低,將里基摟在身邊。羅米急急轉過身,眺望空曠地周圍的樹木。他罵得更凶,并開始嚎啕大哭,汗珠從頭發直往下滴,黑上衣濕透,緊貼在身上。他在汽車的尾部四周踱來踱去,腳頭很重,邊嗚咽,邊自言自語,朝著樹林尖叫。
  他突然止步,笨重的身軀重重地趴在行李箱上,像一頭中了麻藥的大象扭曲著。他直挺挺地伸著兩條樹樁一般的粗腿,一只鞋不見了。他不緊不慢,簡直像習以為常地將手槍深深塞進嘴里,兩只通紅發狂的眼睛向四周掃視,在弟兄倆躲在下面的那棵樹干上目光停留了片刻。
  他張大嘴,寬大、肮髒的牙齒咬住了槍管,雙眼一閉,右拇指扣動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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